王灑
①
上世紀(jì)八十年代初,父親分到了像寶石般鑲嵌在大山深處的稻田。稻田有的在山膀膀上,有的在山彎彎里,有的在山窩窩中,有的在山腳腳處,是根據(jù)遠(yuǎn)近、大小、肥瘦搭配后,在生產(chǎn)隊的組織下抓鬮分配的。
緊緊握住紙鬮上的稻田,父親哼起小曲兒,即刻回家向奶奶、母親稟報。
“分了,分了,分了……”父親闖進門?!褒埦⒍嵌莾?、窩窩兒、蓮蓮兒、溝扁扁、水井灣、杉兒樹、反背、新田、麻湯田。不多不少,整整十丘?!备赣H像點孩子的名字,將分到的田一口氣點給奶奶和母親。
每丘田,都有自己的名字,都有來歷或故事,跟人一樣,是有身世的,要善待。嚼著干粑,父親嚼出每丘稻田的前世今生和一家人的未來。
除夕夜開始,父親就滿是稻田的心事。
神龕前,父親祭完祖先,就取祭祀用的少許飯食裝進碗里封閉,隨后放在神龕臺上,等到元宵節(jié)時才取下來。這碗里,不知父親裝的是什么心愿。
左等右等,元宵節(jié)來臨。打開碗,父親瞅了瞅,欣慰地抬眼朝向身旁的母親:“今年,谷子最好,苞谷、麥子、高粱要次點兒。”母親回笑:“好啊,老天爺在照顧我們嘞?!?/p>
十五天神龕上碗里的飯食,都霉變了,出現(xiàn)白、黃、紅、綠等顏色。母親解釋,白色代表大米,黃色代表苞谷、麥子,紅色代表高粱,綠色代表菜蔬……
我明白了。這是多么神奇的祈禱?。?/p>
只要下雨,父親總要側(cè)耳傾聽第一個春雷什么時候滾來——正月打雷墳堆堆,二月打雷谷堆堆,三月打雷谷殼飛。
好在,第一個春雷總在農(nóng)歷的二月來臨。二月春雷,像是父親下田耕作儀式上的演奏。
觀望天象、遵從時令耕作,是父親作為一個農(nóng)民最基本的素養(yǎng)。
清明前十天,父親將年前買來的稻種,用溫水浸泡一天一夜后,撒在提前準(zhǔn)備好的溫棚里。父親一絲不茍,像呵護剛出生的孩子,不僅要用肥泥為它們墊“窩”,還要蓋一層有機質(zhì)高的灰土“被子”。
約一周,芽出土。天熱時,父親要開棚散熱、澆水,生怕它們“中暑”;天冷時,父親要封棚保暖,生怕它們“受涼”。
漫山遍野,綠意漸濃。溫棚里,秧苗長得急??干侠绨?,牽了水牛,父親正式下田整治秧苗田。
父親的秧苗田,年年定在肚肚兒。肚肚兒在一座山膀上,形狀像一個壯漢的肚子,所以叫肚肚兒。秋收后,父親一般不會將水放干,而是將它整治成冬水田,以便來年承擔(dān)起培育秧苗的責(zé)任。
犁兩遍并耙平后,父親割來半人高的油麥、蠶豆、豌豆等青苗踩在泥里,為移栽來的秧苗提供營養(yǎng)。父親形象地稱,稻苗好比幼崽,只能喝奶。青苗快速腐爛后的肥力,就跟奶一樣,稻苗才容易吸收。
秧苗田里,一廂一廂,平整的苗床全露出水面。廂與廂之間,是裝滿水的廂溝,作用是確保苗床和秧苗有充足的水。這是父親多天工夫打造的。
秧苗田整治好后,秧苗已長到食指那么高,正是從溫室移栽到野外的時候了。
起苗前,父親要將溫棚膜扯掉,讓秧苗在陽光或風(fēng)雨中獨立成長三兩天,然后才為它挪窩。經(jīng)受過磨煉的苗子,到溫室外才能抵御侵襲。
在幾名農(nóng)人幫助下,秧苗移栽開始。彎起腰,臉朝苗床,屁股朝天,左肘靠在左膝蓋上,右手指從左手取過幼小秧苗,一株一株,小苗被小心翼翼栽進苗床。此刻開始至秋天,父親與農(nóng)人們,千萬次,要反復(fù)向稻田作揖;千萬次,要反復(fù)與稻田商量;千萬次,明白稻田從不虧待他們。
②
移栽完秧苗,父親開始整治稻田。
搶收完頭年輪作的油菜、小麥或蠶豆后,將近一個月時間里,父親都在盼雨的日子中度過。
谷雨時分,春雨漸增。
夜雨中,父親始終睡不實,不時探聽屋外雨聲。天亮了,雨還未停歇,父親就迫不及待。“這雨,夠整田了?!?/p>
戴上斗笠,披上蓑衣,扛上犁耙,牽上水牛,行于山路。父親躬耕身影,是山村春天特有的音符。
一夜春雨,稻田浸飽了水。山溝溝里,春水滿懷熱情朝稻田奔去。
田里,父親枷起水牛。
耕牛在前,犁頭在中,父親在后。父親一手扶住犁尾,一手高舉攆牛棍,在他一聲聲“上、下、走、轉(zhuǎn)、縮”的吆喝中,懂事的耕牛甩起尾巴朝前犇。犁鏵過處,泥土翻滾,春水?dāng)嚭?,蟲子嗆出……
父親是整田高手,一丘田,要反復(fù)犁十來次,每一次,都要走不同的犁徑,盡可能保證泥底都犁過,那樣泥底才結(jié)實,才穩(wěn)水。每丘田的肥瘦不同,有機質(zhì)土壤厚度不一,犁的深淺程度、泥水混合攪拌的次數(shù)也就不一樣。稻田田坎,要用專門錘田坎的棒棒錘牢固,再用耙子扯田里的稠泥糊上。稻田四周,也要打理得干干凈凈,不讓雜草煩了稻禾。
田全部整治好后,父親便要求我們一篼一篼從牛圈里往田里背牛糞?!按禾炷惚扯嗌俜实教锢铮锾炀湍鼙扯嗌俟茸踊丶摇瞬缓宓仄?,地不哄肚皮!”
③
小滿后,秧子已長到筷子那樣高,眨眼工夫就要開始插秧。
頭一天,父親向母親交代:“晚上,把臘肉準(zhǔn)備好,整點臘肉骨頭和白金豆一起燉,吃飯才有滋味兒……蒸好麥粑,打幾斤酒回來……”
第二天清晨,還未等父親趕到秧苗田,幫忙的農(nóng)人就已經(jīng)到了。不用問路,不用帶路,哪家的田在哪里,農(nóng)人們閉上眼睛也能找得到。田,是他們最熟的朋友,最親的人。
近二十個人,約莫十點鐘,秧拔完了,又將秧子背到每一處丘田里。
此時,灶房里的母親,已將飯菜倒騰得令人垂涎三尺。站在開闊處,我扯起喉嚨喊向父親和農(nóng)人,讓他們回家吃飯。飯桌上,父親總愛勸兩杯。小口喝著酒,大口吃著肉,農(nóng)人們始終感覺不到大忙季節(jié)的疲憊。
飯后,父親的“秧門”正式打開。
順著田的朝向,兩個人先拉繩子順繩插秧定大行,行距大約兩米,這兩米范圍就是一個人的插秧區(qū)域。大行里,依據(jù)窩距五寸、行距八寸的大概要領(lǐng),每人再插七行,行行都要齊整。彎腰、伸腰、退步,歷經(jīng)數(shù)不清的姿勢與動作,一丘波光蕩漾的稻田,披上綠裝。
時至傍晚,插秧結(jié)束,“秧門”關(guān)上。
屋內(nèi),暖色燈光下,父親勸起累了一天的農(nóng)人暢飲解乏。猜拳的聲音,時斷時續(xù)的小調(diào),醉了山村,醉了初夏。農(nóng)人醉意里,我看到他們手腳上,滿是砂粒劃破后的傷痕。這些引不起農(nóng)人疼痛的道道口子,在他們粗獷豁達(dá)的性情里,成了無私稻田編織的勛章。
插秧后,水,就成了父親的頭等事。
隔三岔五,父親總往田坎上跑。雨天,擔(dān)心雨水沖垮稻田;晴天,擔(dān)心秧水被曬干。最讓他焦慮的,還是夏天久旱無雨的日子。
為給稻田補水,父親要到很遠(yuǎn)的地方找來抽水機抽水。十余臺抽水機,很快將小池塘的水抽光。塘見底,仍不見雨,咋整?
盼雨,父親望眼欲穿。傍晚,天邊邊泛起火燒云——早晨燒天不等黑,傍晚燒天等半月。雨,一時半會兒落不下地。
不能再等,必須找水。
為救肚肚兒田,父親來到一個叫響水洞的地下水泉眼邊等候。排隊兩天后,輪到父親放水了。這時的肚肚兒,田坎邊已經(jīng)裂出小口,好在,它馬上要解渴了。
那晚,父親邀我跟他做伴。來到洞口處,我為父親打上手電。借著手電光,父親用鋤頭掏溝、分流、放水……
一個小時后,響水洞的地下水,叮叮咚咚流進稻田。稻田邊微弱的手電光下,我看到父親對著秧子的黝黑臉龐露出憨笑。
田中有水,稻子得救,薅秧必不可少。
大暑前,稻浪里,父親照樣彎著腰,用雙手抓扯水草,用雙手刨松稻子根部的泥,讓其根須更發(fā)達(dá),長的秧子才壯,結(jié)的穗子才豐實。
臨近立秋,稻子經(jīng)過父親精心培育,開始抽穗了。
蛙聲里,父親在田坎上踱來踱去,心里有說不出的喜悅。扶起一窩水稻,父親數(shù)了數(shù),分蘗的稻子,整整二十根,每根抽出的穗,谷粒三百多。
將一根稻穗放在鼻子前,父親聞了聞,真香,這稻花味兒,跟碗里的香氣是一致的。記憶里,父親從未親吻過他的子女,可在稻田里,他要反復(fù)地聞、反復(fù)地親吻。
白露左右,稻田里的稻穗彎腰向土。一株株彎腰的稻穗,是稻田給父親還的禮,是給父親最厚重的回報。
賺了!父親說,這是世界上最牛的買賣。父親在稻田里數(shù)萬次彎腰,換來的是稻田百萬級的謙恭回敬,換來的是父親彎腰后挺直的腰身。父親說,這人世間,只有稻田對他最好。稻田的心,才最真誠,才最無私,你對它謙誠,它必報你收成。
(楊樂摘自2022年2月11日《光明日報》,西米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