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徐
唐詩宋詞當(dāng)中,雨,是極其常見的一個意象。不同的文人墨客,不同的人生經(jīng)歷,雨被賦予不同的形態(tài)與情感。要說最悠長,最意味深長的“雨”,應(yīng)是蔣捷的 《虞美人·聽雨》,因為它貫穿了詞人的一生。
人生的悲歡離合,世景的蒼涼凋敝,都被這場雨浸潤。
綠了芭蕉又如何
蔣捷是江蘇宜興人,生活在南宋末年。宜興盛產(chǎn)茶葉,多有修竹茂林,蔣捷大半生隱居在此,所以被稱為竹山先生。
大概生逢亂世,加上性情幽僻,關(guān)于蔣捷的個人信息歷史記載不多。他的詩名勝過人名。蔣捷的詞,后來編撰成集,取名為《竹山詞》。對于寫作者,最熟悉的事情是最入心的題材。南宋末年,戰(zhàn)亂不斷,蔣捷大部分時間都漂泊在外,所以他的文字常常抒發(fā)亡國之痛、離鄉(xiāng)之愁,還有流年易逝之憂。
在古代,讀書、出仕,是窮文人的唯一出路。三十歲那年,蔣捷前往臨安參加殿試。他胸有成竹,意氣風(fēng)發(fā),希冀自己考取功名,謀取出路。幸運的是,他進士及第;不幸的是,他考中之后兩三年,南宋就滅亡了。
蔣捷從此走上逃亡與隱居之路。流亡中,船過吳江,他思念故園,滿心憂傷,寫下《一剪梅·舟過吳江》:
一片春愁待酒澆。江上舟搖,樓上簾招。秋娘渡與泰娘橋,風(fēng)又飄飄,雨又蕭蕭。
何日歸家洗客袍?銀字笙調(diào),心字香燒。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一切景語皆情語。同樣是春雨,在杜甫的眼里是“隨風(fēng)潛入夜,潤物細無聲”的好雨,在陸游的心中有著“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的逸致,到了蔣捷的筆下,卻凝結(jié)成“一片春愁”。因為,他喪國離家,心懷郁悶,外界的春景再旖旎亦無閑情欣賞。
船舷外,“風(fēng)又飄飄,雨又蕭蕭”,這樣的天氣,恰是詞人心情的寫照。他坐船上,船行江上,今日流水,前身明月,不知戰(zhàn)亂何時才能平息,不知何時才能回到家鄉(xiāng),回到她的身旁,像以往那樣,看她調(diào)弄鑲有銀字的笙,房間里,形狀似“心”的熏香冉冉升起……那樣的時光,歲月靜好,可惜終將一去不復(fù)返。
現(xiàn)實是另一番模樣,流年似水,時光匆匆,春去春又來,最終是“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因為這一句,蔣捷被后世譽為“櫻桃進士”。他不跟你講老生常談的大道理,也不將哲理藏于筆端,而是用素描的筆觸、水粉的色調(diào)記錄所見所感?!凹t了櫻桃,綠了芭蕉”八個字,蘊含了太多感慨。乍讀之下,小清新,細細品之,隱隱透出青春不再、光陰消逝的無奈。
流亡是他的美學(xué)
兵荒馬亂的年代,荒煙蔓草的世界,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1276年,元軍攻占臨安,元朝執(zhí)政者為籠絡(luò)人心,選用南宋文人。也就是說,只要愿意歸順,有才能的文人還是有出路的。比如著名書法家趙孟頫,他覲見忽必烈,受到元朝重用,官至翰林學(xué)士。
而蔣捷卻選了一條不同的道路。他不肯降服,為此付出了拋家棄子的沉重代價。
他一度漂泊于吳江一帶,風(fēng)餐露宿中嘆道:“相看只有山如舊。嘆浮云、本是無心,也成蒼狗。明日枯荷包冷飯,又過前頭小阜?!?/p>
秋天的早晨,星星還嵌在夜空,他卻要起身趕路了:“竹幾一燈人做夢,嘶馬誰行古道。起搔首、窺星多少。”
陽春三月,約了朋友喝酒,痛飲達旦,亂世之中有一股今朝有酒今朝醉的豁達:“擾擾匆匆塵土面,看歌鶯、舞燕逢春樂。人共物,知誰錯。”
作家木心長期漂泊海外,他說:“美學(xué),是我的流亡?!睂τ谄甙俣嗄昵暗氖Y捷而言,同樣如此。他走在去國離家的路上,遠離浮世,滿心傷懷化作清雅蒼郁的詞作。
流亡,是他坎坷多舛的命運;詩詞,是他不離不棄的美學(xué)。從現(xiàn)實角度看,他是不幸的;從文學(xué)層面看,他是幸運的。
臨窗聽雨到天明
行至暮年,蔣捷通過《虞美人·聽雨》,寫盡了一生的況味: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云低、斷雁叫西風(fēng)。
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整首詞,就像電影的三個蒙太奇畫面,展示出三種不同的境遇,組拼起來便是詞人的一生。
少年時光,無憂無慮。人在歌樓,鶯歌燕舞,觥籌交錯。羅帳外,紅燭搖曳,醉生夢死。燈紅酒綠的水,染有艷麗多姿的薔薇色。窗外的雨,縹緲如夢,雨中是柳綠桃紅。那時少年不識愁滋味,即便愁,也是為賦新詞強說愁。
壯年時期,山河動蕩,心內(nèi)的家園隨之兵荒馬亂。蔣捷時常乘著船,四處流離。下雨了,孤單單聽著雨聲,雨簾之外是灰色基調(diào)的山與水:“江闊云低、斷雁叫西風(fēng)。”江風(fēng)秋雨中,那只落單孤飛的大雁,不正是他內(nèi)心的映射嗎?
行至晚年,蔣捷的境況并未好轉(zhuǎn),仍然羈旅途中。寫下這首詞作時,他正寄居僧廬。外面又下起了雨,臨窗而立,回首靜思,人生幾何,來來去去,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真是鐵打的雨聲、流水的蕩子啊。
如今,他已鬢發(fā)斑白,激情消退,悲離與歡合,都在世事離亂中看透。秋陰已散,秋荷已殘,聽雨的那份心情,已成孤寂凄清。冷冷的冬雨,漫長的寒夜,前程往事,最終化為一句:“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p>
這份凄涼,寫下“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的李清照想必能夠理解,寫下“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的李煜感同身受。
江湖漂泊,四海為家,相伴于心的,只有雨聲。海子說:“雨是一生錯過,雨是悲歡離合?!边@樣的雨,是蔣捷的一生。
(摘自《青年博覽》2023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