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拉·洛夫
過去,遠離辛勞、活得悠哉曾是衡量財富和成功的終極指標。如今,現(xiàn)代人卻通過忙碌來炫耀自己的社會地位。自新冠疫情暴發(fā)以來,居家辦公正一點點地改變著我們的生活狀態(tài),很多人開始嘗試擺脫忙碌的枷鎖,讓生活慢下來。
新冠疫情發(fā)生前,格溫·克拉克的一天是從早上5:45開始的。她的公寓位于紐約皇后區(qū)的阿斯托利亞社區(qū)。每天早晨,她先去附近的健身房健身,然后乘車40分鐘到公司上班??死耸且幻麛?shù)字內(nèi)容制作人,工作日經(jīng)常加班到很晚,周末也至少有一天要加班。下班后,她會和同事一起喝上一兩杯,然后筋疲力盡地回家。
2021年卻大不一樣了。由于疫情原因,26歲的克拉克搬到了紐約南安普敦。此后,她的生活完全慢了下來?!霸缟媳犻_眼,我不用立馬起床?!笨死苏f,“以前,我都是閉上眼,從一數(shù)到三,然后從床上一躍而起。如今,我可以懶懶地坐在床上刷手機,愛干嘛就干嘛,兩個小時以后再起床開啟新的一天?!本蛹肄k公的她中午偶爾也會出去散步或做瑜伽??傊龜[脫了忙碌的枷鎖。
|“忙碌讓我覺得自己有用”|
忙碌不僅意味著盡可能充實的每一天,還具有人們賦予的額外價值:忙碌讓人自我感覺良好,人們會不自覺地用忙碌來衡量自己對他人的價值?!拔以陔娨晞≈谱餍袠I(yè)工作,一直認為‘忙’是件好事?!笨死苏f,“這意味著周圍的人信任你,‘忙’說明你很重要?!?/p>
忙碌是一個強烈的社會地位信號,這與以前的認知背道而馳。20世紀初,經(jīng)濟學家曾預測,衡量財富和成功的終極指標將是閑暇——向他人表明,你已經(jīng)成功到不用工作了。然而,如今情況卻恰恰相反,能展現(xiàn)個人地位的并不是夠閑,而是夠忙。
“忙碌讓我覺得自己有用,我的工作能力被認可?!?3歲的溫哥華人羅比·麥克唐納說。疫情前,她在一家非營利機構起早貪黑地工作?!拔业牟话踩泻妥晕覒岩稍絹碓絿乐亓?。我越忙,就越會攬更多事,因為我害怕自己顯得無關緊要。我身戴忙碌的‘榮譽徽章’,一邊向同事和朋友抱怨,一邊卻暗自驕傲,那么多人都靠我成事?!丙溈颂萍{說。
然而,種種跡象表明,人們不想再回到一個以多忙來定義他們價值的世界了?!拔也荒茉倩氐侥欠N瘋狂的節(jié)奏了。”麥克唐納說。她回憶起最近的一個清晨,她坐在沙灘上的一根圓木上,看到一只烏鴉將緊閉的蛤蜊從空中丟下,然后俯沖下來啄它的肉?!盀貘f的生活看上去那樣簡單,我開始思考,我的生活是否也能如此?!彼f。
1840年,在巴黎拱廊中牽著烏龜散步是件很酷的事。商業(yè)心理學家托尼·克拉布說:“這樣做是為了炫耀你的時間充裕,表明你的工作有多清閑,是一種社會地位的象征。”
“溜烏龜?shù)娜苏宫F(xiàn)出的悠閑特質(zhì)是對勞動分工的抗議,也是對辛勤工作的抗議?!闭軐W家和評論家沃爾特·本杰明寫道。這也是19世紀經(jīng)濟學家索爾斯坦·凡勃侖在《有閑階級論》中表達的觀點。凡勃侖認為,未來,社會精英們會進行“炫耀式休閑”,以此向他人發(fā)出成功的信號。
凡勃侖并不是唯一一個預測未來休閑將成為社會地位象征的人。1928年,經(jīng)濟學家約翰·凱恩斯在一次演講中預測,由于經(jīng)濟發(fā)展和技術創(chuàng)新,2028年,人們每周將只工作15小時。有了這么多閑暇時間,“人類將面臨的真正的、永恒的問題是:如何利用擺脫經(jīng)濟壓力后獲得的自由,如何享受科學和復利帶來的閑暇?!眲P恩斯寫道。
| 忙碌值得炫耀嗎?|
倫敦政治經(jīng)濟學院社會學教授朱迪·瓦伊克曼認為,凱恩斯關于縮短工作時長的設想未能實現(xiàn)的原因之一是不平等。她說:“管理階層和專業(yè)人員的工資直線上漲,但不斷增加的低薪服務崗位的最低工資卻完全沒有跟上?!边@說明一個重要問題:大多數(shù)人沒有掙到足夠的錢來增加休閑時間。瓦伊克曼說,“忙碌”對于那些按月拿工資的人來說,才是一種榮譽的象征。然而,“按小時領酬的人更可能這樣定義忙碌:‘我不得不做這份工作——事實上,我必須要做兩份工作才能應付日常開銷?!北边_科他州立大學傳播學教授安·伯內(nèi)特說。
在哥倫比亞商學院市場營銷學副教授西爾維婭·貝勒扎等人的實驗中,當參與者被告知某人很忙或一直在工作時,他們會認為這個人是白領。但如果被告知那人是個藍領,參與者則會認為此人從“忙碌”中獲得的地位提升遠不如白領高。
瓦伊克曼說:“這與社會階層密切相關。臨時工、網(wǎng)約車司機或亞馬遜的倉庫員工無法從忙碌中獲得社會地位。認為忙碌是一件好事,這完全是中上層階級的管理理念?!彼硎?,對于低收入人群,忙碌并不是高地位的標志,而是表明他們無法掌控自己的時間。
此外,過去的研究發(fā)現(xiàn),那些常抱怨自己忙的人,他們的工作時間其實并未大幅增加——忙碌更多地是在描述一種感覺和心理狀態(tài),而不是勞動本身。瑞典經(jīng)濟學家斯塔凡·林德提出了“匆忙休閑階層”一詞,意思是隨著人們積累的財富越來越多,他們有了更多消費機會,因此日?;顒右苍龆嗔?。
新冠疫情可能會促使人們,尤其是中上階層,認識到他們對忙碌的炫耀其實是一種特定觀念的行為表現(xiàn),他們未來很可能會抵制這種觀念。伯內(nèi)特倡導一個小的行為轉(zhuǎn)變——當人們問你“近來如何?”時,不要再回答“太忙了!”“我們必須反思與他人的日?;?,思考應該如何形容自己,如何回答那些日常問候,這些需要加以重視?!辈畠?nèi)特說,“忙碌的文化氛圍有很多弊端。說實話,把它當作吹噓的資本沒什么意義?!?/p>
| 讓生活慢下來 |
《慢活》一書的作者卡爾·奧諾雷是全球“慢運動”的倡導者之一。正如奧諾雷所寫的那樣,“慢運動”敦促人們“享受時間,而不是計算時間。把每件事都做到最好,而不是最快。從工作到飲食,再到養(yǎng)育子女,質(zhì)量比數(shù)量重要”。
奧諾雷第一次意識到自己把生活過得太快,是當他發(fā)現(xiàn)自己在給兒子講睡前故事時都語速匆忙?!拔彝蝗划a(chǎn)生了一種想法?!彼f,“這真的是我想要的生活嗎?我在不停地趕時間,而不是享受生活??焖?、忙碌、充滿干擾、任務繁重、誘惑重重、令人煩躁的生活讓人丟失了自我。我成了一臺機器,而不再是一個人?!?/p>
吉安娜·??斯厥莻惗貒鯇W院研究減速問題的市場營銷學教授,她在一篇關于減速的文章中寫道,忙碌來源于“加速”的生活,人們患上了“時間病”,時時充滿緊迫感:時間在流逝,時間已經(jīng)不夠了,我們必須不停加速才能跟上節(jié)奏。
于是,人們開始找尋慢速之洲,而不僅僅是窩在沙發(fā)上追劇。2017年,來自161個國家的30多萬人踏上朝圣之旅,前往天主教朝圣圣地之一——西班牙圣地亞哥。??斯睾屯略谀抢锊稍L了一些人,問他們從中獲得了什么。??斯卣f,其中很多人并不是為宗教原因而來,而是在想辦法放慢腳步。
“慢運動”出現(xiàn)的大背景是“減速”的整體趨勢。埃克哈特注意到,早在疫情暴發(fā)前,減速活動就已經(jīng)有所增加,比如冥想、瑜伽、朝圣和“慢旅行”,后者的重點不是擠進旅游景點,而是長時間待在一個地方,體驗當?shù)厣?。一個極端的例子發(fā)生在韓國,曾有一群過于勞累和忙碌的人入住了一個名為“內(nèi)心牢籠”的假監(jiān)獄,該“監(jiān)獄”創(chuàng)建于2008年,關在里面的人通過隔絕外界的繁忙生活來減輕壓力。
然而,頗具諷刺意味的是,減速往往只能是上層階級的特權。畢竟,誰有能力去休養(yǎng)生息或享受悠長假日呢???斯卣J為,正因如此,在新冠疫情前出現(xiàn)了一個微妙的轉(zhuǎn)變,減速漸漸成為財富和地位的信號——這更符合凡勃侖的“有閑階級論”。
實際上,這場疫情讓更多的普通人在日常生活中至少有機會實現(xiàn)某種形式的減速。埃克哈特說:“這是件好事。人們將來會選擇什么樣的生活節(jié)奏呢?會愿意回到每周五天、坐一個小時地鐵去辦公室的生活嗎?并不。會想回到早上五點起床去健身,然后再花一個小時通勤的生活嗎?不。我認為,過去一年的生活節(jié)奏是很多人想要努力維持的。若想在疫情后保持慢速,就需要將它變?yōu)橐环N令人向往的社會信號?!?/p>
??斯卦凇秾υ挕分袑懙溃骸霸囍涀∽约鹤鲲埮c家人分享的感覺,而不是像以前那樣不是在外面吃,就是在去應酬的路上。我們在疫情隔離措施結(jié)束后,也要繼續(xù)這樣做:每天中午停下工作,按時吃飯,并利用休息時間到戶外走走,最好是和其他人一起。讓你的日常生活保持舒適的節(jié)奏,這很有價值?!?/p>
在《長大后的生活》一書中,哲學家凱特·索普描述了“另一種愉悅生活”,它不同于“今天以工作為主、壓力很大、時間匱乏、物欲橫流的日?!薄K龑懙?,慢下來并不僅僅是進行休閑娛樂、在公園里騎自行車,還意味著我們要為心理健康和難過悲傷留出時間。
“慢”不只限于個人的生活節(jié)奏,它還涉及社會進步。慢食、慢時尚、慢設計或慢城市運動不僅強調(diào)慢節(jié)奏,而且倡導與其相匹配的道德消費和生產(chǎn),包括提高最低工資、減少環(huán)境破壞和提高生活質(zhì)量。
奧諾雷的鄰居們在2021年時有了空閑時間做志愿者,并表示他們將繼續(xù)做下去。奧諾雷說:“放慢節(jié)奏很大程度上能為人際關系留出時間、空間和精力,不光能交朋友,還可以為他人服務?!?/p>
一些自上而下的政策措施也能帶來改變。意大利企業(yè)家布魯內(nèi)洛·庫奇內(nèi)利要求員工坐下來花一個半小時吃午餐,并在下午五點準時下班。再比如法國的“斷聯(lián)權”:員工不必在周末或工作日下班后回復工作郵件。
如今,克拉克很快又要搬回南安普敦了。她說,雖然她很樂意離朋友、飯店和城市生活更近,但她更想留住慢節(jié)奏帶來的益處。“我喜歡慢悠悠的清晨和慢節(jié)奏的工作日,讓我有空出去逛逛超市或散散步?!笨死苏f,“但別誤會,我還是會有幾天從早上九點半到下午六點半都排滿了工作。只是我對忙碌有了全新的看法,明白不必為了證明自己的價值而忙得團團轉(zhuǎn)?!?/p>
[編譯自美國《維采》]
編輯:侯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