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廣慧
風(fēng)是小風(fēng),小到幾乎感覺不到。要是騎上電動車,小風(fēng)就變成大風(fēng)了。
老劉的電動車是60V鋰電池的。老劉覺得騎上自己的車,就跟坐上了火箭一樣。三十多里,其實(shí)也沒多遠(yuǎn),不到一個小時就到了。老李卻說受罪。
老李從柜臺后面站起來,給他搬了椅子,又倒了一大茶缸子水,還給他拿來一把扇子。這還不行,老李打電話叫來他老婆。他老婆懷里抱著一個西瓜,一進(jìn)門就說,什么事啊,家里來人兒了?老李說,老劉來了,你快去把西瓜切了。老李的老婆把西瓜切成了一牙兒一牙兒的,把最大的那一牙兒拿給了坐在柜臺前面的老劉。
老劉舉著紅艷艷的西瓜,不忍心咬。陽光從門口照進(jìn)來,照到柜臺上,照到老劉的身上,也照到西瓜上。那塊西瓜,像是一面小紅旗,在老劉的手里閃閃地發(fā)著光。
看到老李老婆,老劉的心像是被什么撕扯了一下。老李的二兒子幾年前騎摩托車被人撞了。才十八歲,還沒有娶媳婦,說沒就沒了。
二十年前老劉第一次來老李的店里時,老李的二小才三歲。小家伙像個鸚鵡一樣,不叫大人張嘴。大人一張嘴,他就緊跟著來一句。再一張嘴,再來一句。你說一百句,他就把你的話重復(fù)一百遍,弄得一屋子人大笑不止。老李的二小沒了后,老李的老婆眼淚就跟壞了的水管子一樣,整天滋滋地往外噴。大伙兒都難過,來店里后,都想念叨念叨。老李不叫念叨,尤其是他老婆在的時候。老李不斷地給大伙兒使眼色。兄弟,別說了,別提了。千萬,千萬別再把這事給拎出來。越是不叫提,越想提,一見到老李,一見到老李的老婆,老劉就想起了他家二小。盡管已經(jīng)過去好幾年了,他還是忘不了那個孩子。老李家的二小跟他家的二小同歲,他家的二小現(xiàn)在都有倆孩子了。
也不知是外面忒熱了,還是西瓜的甜味惹的,一眨眼工夫,老李的店里就來了好幾個人。屋不大,也就不到十平米,站著的,坐著的,蹲著的,有七八個人。有老的,有少的,有吃西瓜的,有沒吃西瓜的。也沒用老李的老婆動手,案板上的西瓜說沒就沒啦。
月峰坐在椅子上瞇縫著眼打盹。打盹就回家睡唄,不,就得扎到這人窩子里。
有人說起了地里的收成,重點(diǎn)討論了麥子。說莊稼老劉在行。老劉能說出一畝地用多少麥種,能說出一畝麥子出多少個麥穗,能說出一個麥穗上有多少麥粒兒。麥種的好壞決定著收成的大小。老劉說,有一年,他種錯了麥種,一畝地就收了三百來斤。第二年換了好種子,好家伙,一畝地收了一千一。大伙兒就問他用的什么麥種,有沒有選一些當(dāng)種子留下。老劉說,留著哩,選的都是粒大籽圓的,個個都跟小肥豬一樣。大伙兒就問能不能用自己的麥子去他家換一些。
到中午吃飯的時候,人就一個個都走了。老李的老婆來喊老李吃飯,老劉這才想起來自己是來干什么的。老劉抓抓眉頭,想說什么似乎又不知從何說起。老李給老劉的茶缸子添了點(diǎn)兒水,說,咋啦伙計(jì),是什么把你愁成這個啦?
老劉說咋能不愁,棉花桃子剛露頭,就被棉鈴蟲給吃了。家里有滅多威,你再給我拿一瓶棉鈴寶,老長時候沒來啦,也不知你這兒有沒有。
老李說有,頓了頓又說,你最好再來瓶滅鈴凈。知道怎么配唄,20%的滅多威,50%的棉鈴寶,再兌20%的滅靈凈,1000—1500倍噴霧……
老李轉(zhuǎn)身看向身后貨架子上一瓶瓶花花綠綠的農(nóng)藥,看了一會兒,突然把懸在空中的手拍到了柜臺上。老劉嚇了一跳,說,咋著哩,兄弟?
老李伸手拍打著自己的額頭,微笑著說,看我這記性,伙計(jì),我忘了告訴你了,這一段時間蟲卵不要緊了,我覺得你現(xiàn)在主要還得治蛾子?,F(xiàn)在有一個好辦法,我聽說效果不賴。
老劉瞪著眼,說,有什么好法兒?老李說,當(dāng)然了,這個法兒好得很。接著老李就把自己新近聽說的一個好辦法告訴了老劉。
老李說的是用楊樹枝誘蛾。老李說,用一米長帶葉楊樹枝條十根捆在一起,上面噴一些醋,倒插在地里,一畝十把,每天早上抖動樹把捕殺蛾子管用得很。老李說高壓汞燈誘蛾效果也不賴。你試試這個,不行了就再試試用高壓汞燈。
老劉站起身,說,咋著,不用拿藥了?老李說,先別拿了,你回去試試這個法兒。這個還環(huán)保,實(shí)在不行了咱再說。
老李老婆端來了大鍋菜,死拉活拽要留老劉吃飯,把老劉嚇得趕緊從屋里躥了出來。老劉說,也不是親家,也不是鄰人,就是來買個藥兒,咋能在你這兒吃飯呢。沒這個理兒。
咋著,老伙計(jì),咱倆在一塊兒都多少年了,你還跟我生分?老李攆出來,仰著脖子看看天,眉頭搐搐到了一塊兒。太陽還正毒哩,這么遠(yuǎn)的路,你這樣走我也不放心呀。老劉用眼睛指了指自己的電動車,說,我這“寶馬”是管什么的呀,倆腿往踏板上一擱,油門一擰,嗚——,一下就到家了。
老李還在皺著眉頭。老李說,伙計(jì),你都七十多啦,可得悠著點(diǎn)。別跟個小青年兒一樣,說么么不聽。
話音還沒落,嘿,沒影兒了。老李看著老劉消失的路口,又站了老長時候才進(jìn)屋。
大街上的槐花樹長瘋了,一陣風(fēng)吹過,槐花像是黃色的小鳥,從圓形的樹冠里飛出來,落了一地。真好,誰走過去,誰的鞋子就變成了香的。頭發(fā)也是香的,渾身上下都是香的。麥香開著小汽車來走娘家,車頂上落滿了黃色的小鳥。車開進(jìn)院子里時,小鳥從車頂上飛下來,落到了院子里。
迎門墻邊上有一棵樹,村里人都叫它鬼樹。娘不叫它鬼樹,娘叫它絨花樹。十年前,它只有手指頭那么粗,現(xiàn)在有碗口那么粗了。葉子覆蓋了多半個院子。麥香從車上下來,見娘正彎著腰撿地上的花。
等把地上的花拾完,娘坐在門限上發(fā)起了呆。
“麥香,二十六……”娘高聲對二女兒麥香說。
“行啦,別那么多事。不是還有我們嗎?你這么多閨女,有我們幾個在家就行啦,不用叫她再回來啦。你也不想想,過路費(fèi),油錢,她回來一趟得多少錢。有錢怎么著,就算有錢也不能這么浪費(fèi)?。 蹦锏脑掃€沒說完,就被大女兒急乎乎地打斷了。
大女兒,叫云香,五十了。上身穿著個紅背心,下身穿著條黑底白花燈籠褲。
娘看著云香,再看看麥香,皺著眉頭,把沒說完的后半句話咽了下去。
麥香是大學(xué)生,在市里頭上班,麥香一來,整個家就亮堂了。麥香才來就要走,麥香收拾東西,麥香準(zhǔn)備走。麥香要去縣城跟同學(xué)吃飯,麥香吃完飯就回市里了。
麥香聽到她娘說話了,裝作沒聽見,抬起頭又問她娘。“什么事啊,娘?”
“二十六,你舅舅五周年,到時候你回來吧!”
“說啦不讓她回來,您咋還說?”云香這次說話像大喇叭一樣,把屋頂?shù)镍澴訃樍艘惶瑖W啦啦飛了起來。鴿子在院子上空盤旋了一圈,落到了絨花樹上。娘看向絨花樹,目光久久地在絨花樹上找尋著。娘想,要是絨花樹真的是鬼樹就好了,要是絨花樹是鬼樹,說不定能告訴她她兄弟現(xiàn)在在哪里。
麥香弓著身子在后備箱里找東西,找了很久才停下來。麥香拿出手機(jī),看了看日歷,皺著眉頭說:“來不了,那一天還真是有事哩。”
云香說話像炒料豆,云香說:“有事你就別來了,人都死了,去了有什么用?”
“你咋這樣說?親戚都斷了了,再不去,還有親戚唄?”娘瞪著眼,拿出一副要跟人打架的架勢,嗓門比剛才高了一大截兒。
這里的人去世了后,親人們會給這個去世的人做周年。到那一天,遠(yuǎn)親近鄰,凡是和去世的人關(guān)系近的,都會前去參加悼念活動,擺席喝酒,拉鞭放炮,焚紙燒香,祈禱祝福,表達(dá)對亡者的思念。也不是每年都過。一般過一周年、三周年、五周年、十周年、十五周年、二十周年,有的還會過二十五周年。這之后,一般就不再過了。
云香想出一個主意。云香說:“要不這樣,現(xiàn)在我?guī)タ赐幌骆∽印!?/p>
娘沒說話,站起身進(jìn)了屋,麻利地?fù)Q了一身干凈衣裳。
從來福村到馬莊,才十里。這十里地,以前都是土路,現(xiàn)在都成了跟市里頭一樣的油漆路。以前走個親戚,得走老長時候,現(xiàn)在七拐八拐,眨眼工夫就到了。
胡同狹長,往南看,一個高高的門樓下坐著一個人。短頭發(fā),穿著花褲子、圓領(lǐng)背心。瘦得跟個螞蚱一樣,老遠(yuǎn)就能看出來,那人正是妗子。她坐在家門口,朝北看著,也不知她坐在那里多久了,也不知她在看什么。等小汽車走近,在她跟前停下來,她扶著地站了起來。
她看著車?yán)锏娜?,等看清了,一下子撲到車子跟前。“吔,是你們呀,你們咋來啦??/p>
娘七十三歲了,腿直不起來了,一走就疼。云香扶著娘下車,妗子也過來扶,兩人一邊一個把娘扶到了北屋。麥香在后面提著一箱子奶。
五間抱廈,中間三間,兩邊各一間,屋頂很高,窗戶很大,正沖著門擺放著八仙桌,八仙桌后面的墻上有一幅漂亮的玻璃中堂。八仙桌左邊是沙發(fā)和茶幾。亮堂得很,寬敞得很。各人給自己找了座。坐下后,妗子去東邊的里間屋喊:“大小兒,快起來,你姑奶奶來啦。”喊完又去西里間屋喊:“二小兒,你快起,快點(diǎn)兒起來,你姑奶奶來啦。”過了一會兒,一個屋出來一個大小伙子,兩個人瞇瞪著眼,一個去找水杯倒水,一個抱來一個大西瓜。
娘坐在沙發(fā)上,兩個閨女坐在小板凳上。妗子也坐到沙發(fā)上。一人手里舉著一塊兒西瓜,一邊說話一邊吃西瓜。
二小兒說:“俺奶奶聾,你們說的她都聽不見。”
娘就拉著妗子的一只胳膊,在妗子的耳朵邊喊:“到那一天二妮兒有事兒來不了,今兒個回來看我,也來看看你。到那一天,她就不來了?!边@一次,妗子聽見了,跟著喊道:“嗨,那么遠(yuǎn),還來干么?”
麥香看了看手機(jī),起身要走。娘說:“你們吃呀,再吃一塊兒西瓜吧?!?/p>
云香麥香一邊往門口倒,一邊齊刷刷地?cái)[著手,說:“吃過了吃過了,不吃了。”
娘一只手摁著沙發(fā),往起站。妗子一邊扶她,一邊說:“姐姐,你這就走呀,不給你小五打個電話啦?”
“小五?”娘一愣,“去哪里給小五打電話……”又說:“給小五打電話,他還能接著呀?”妗子說:“哎呀,哎呀,姐姐,我是說還給金鵬打個電話不。”
金鵬是妗子的兒子。妗子的兒子和兒媳婦都在外面跑大車?;貋淼穆飞希镎f:“你妗妗說叫給你舅舅打電話,你們聽著了唄?”麥香說:“聽著了。”云香說:“沒有,她真這樣說了?”
大概家里從來沒有來過像馬慧這樣的女人。他歪著腦袋,仰臉看著馬慧,一字一句地問,你是誰?馬慧有些慌,支支吾吾,不知怎么回答好。正發(fā)愁的時候,小男孩又說話了:“你是老師嗎?”
“啊……是吧……老師……嗯……我……是老師……”
馬慧不知自己為什么會做出這樣的回答,她明明不是老師,為什么要在一個孩子面前撒謊呢,難道就因?yàn)樗M莻€老師嗎?如果是這樣,那這也是一個美麗的謊言,但她還是不能原諒自己。站在她面前的,是一個多么純真無邪的少年啊,她一個四十歲的大人,有理由去欺騙一個孩子嗎?她像是做了一件不能原諒自己的虧心事,心撲通通地跳著。
她看到了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黑黑的,亮閃閃的,叫人想到夜空里的星星。
“啊,您真是老師!”
他把“你”,改成了“您”,兩只手抱在胸前,來回搓著,臉上露出興奮的表情。他看起來害怕馬慧是老師,又希望馬慧是老師。為了把戲演得更真一點(diǎn)兒,使他恍惚的精神平靜下來,也使自己恍惚的精神平靜下來,馬慧用一種肯定的語調(diào)補(bǔ)充了一句:“對,你說得沒錯,我是老師。”
“您是樊村中心小學(xué)的老師嗎?”
哦,他說的那個學(xué)校名字,應(yīng)該是他現(xiàn)在就讀的學(xué)校,馬慧對那里一無所知,但是,馬慧不能讓事情露出破綻。
她努力放松自己故作鎮(zhèn)定地說:“啊這……是……是吧——你寫作業(yè)了嗎?”他說沒有。馬慧說你寫業(yè)吧,我待會兒給你檢查。他聽后急忙跑到里間屋拿來書包寫起來,坐得非常端正。一會兒過來一個更小的男孩,更小的男孩指著少年喊哥哥。他們的奶奶給馬慧端來一杯水,爺爺忙著找講故事的材料。
馬慧是怎樣的一個人啊,如果說她是作家,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發(fā)表作品了。如果說她不是作家,她寒冬臘月下到村子里走街串巷收集故事,就算是太陽已經(jīng)落山,黑暗包裹了這個世界,她還不肯收工。
一個沒有寫作素材想要挖掘別人的秘密,一個因?yàn)槭裁词聹?zhǔn)備上訪,有一肚子的苦水急于倒出來,作家和老農(nóng)民在黑暗的大街上遇到,一下子成了無話不談的老朋友。這個很久沒有出現(xiàn)過年輕人的家,終于有了一個已經(jīng)不算年輕的年輕人。
少年坐得筆直。他的弟弟跪在椅子上,趴在旁邊,看著哥哥本子上的字。
在另一個屋看完?duì)敔斕崆皩懞玫摹肮适隆?,聽完?duì)敔數(shù)膬A訴,馬慧給少年指點(diǎn)了一個繩子的“繩”字怎么寫,就急匆匆離開了。
第二天,馬慧又騎著自行車來了。馬慧沒有去少年家。他家在村南,馬慧去了村北。
車子已經(jīng)過去,馬慧又拐了回去?;秀笨吹胶镉袀€小孩兒,手里捧著一個面包。走近一看,不是面包,是在玩一個干掉的梧桐葉。馬慧抓拍了一張照片,遠(yuǎn)遠(yuǎn)地朝小孩兒喊道:“喂,小朋友,我給你照了一張相?!毙『赫酒饋?,抬頭看了馬慧一眼。樹葉掉到了地上,發(fā)出“當(dāng)”的一聲脆響。原來是少年!馬慧有點(diǎn)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少年也露出驚訝的表情,低聲說:“老師,俺又見到您了。您是高中老師吧,俺上了高中您就能教俺了?!彼呀?jīng)把馬慧從樊村中心小學(xué)的名單里劃掉了,但他還是希望馬慧是老師。
馬慧說,你怎么跑這兒來了?少年說俺來找孫旗輛玩,孫旗輛沒在家。馬慧說你爸爸媽媽哩,你有多長時間沒見到爸爸媽媽了?少年說俺爸爸媽媽在上海,俺一年多沒見到他們了。馬慧說,你想他們嗎?少年說想。馬慧說怎么想?少年說俺見天看爸爸媽媽的相片。馬慧說你怎么看?少年說俺放了學(xué)就看。馬慧說你今天看了嗎?少年說看了,俺吃完飯就看爸爸媽媽的相片,看完了俺就出來了。
少年低下頭,眼睛直直地看著自己的腳尖。馬慧說:“把你爸爸媽媽的手機(jī)號告訴我,我把照片給他們看看?!?/p>
少年歪著腦袋瞥了一眼手機(jī)上的相片,聳了聳鼻子說:“老師,這有啥稀奇的,俺爸爸媽媽忙著哩?!?/p>
太陽毒辣辣的,空氣像墜落在大街上的柴草,一點(diǎn)就著。
圓圓不喜歡這樣的天。天熱得很了,大街上空蕩蕩的,連一只禿尾巴雞也找不著。圓圓一上大街,眼珠子就四下里找。找到豬,就攆著豬跑,找到狗,就攆著狗跑,找到雞,就攆著雞跑。雞最好玩。攆雞時,圓圓兩只胳膊扎煞著,一呼扇一呼扇的,像是長了翅膀。要是大街上刮起大風(fēng),圓圓就覺得快樂得沒法說了。他雖然也邁動著步子,卻不用力氣,他愿意叫風(fēng)推著他跑。風(fēng)上南刮他就上南跑,風(fēng)上北刮他就上北跑。跑到頭再回來,再接著一趟一趟地跑。
圓圓拿著二斤麥子去換饅頭。到了饅頭鋪,他舉著手提袋里的麥子說:“給我一袋饃饃?!辟u饃饃的沒吭聲。圓圓眨巴著他那黑色的眼睛,稍稍提高了一些嗓門?!鞍?,給我一袋饃饃?!?/p>
“咱們用的是全麥,全麥營養(yǎng)全?!辟u饃饃的看著院子里的一個矮個子女人,親熱地說。
“給我……給我一袋饃饃?!眻A圓向前走了一步,又走了一步。
從大門口過來一個干巴老頭兒。老頭兒手里提溜著麥子,也是來換饅頭的。老頭兒瞥了圓圓一眼,瞪著眼說:“你那一點(diǎn)兒麥子,給不了你一袋?!眻A圓目光暗淡下來,低聲說:“給吧,給我一袋饃饃?!?/p>
賣饃饃的走過來,把他手里的麥子接過去,放到稱上稱了稱。他想要一袋,賣饃饃的只給了他七個,有可能是六個,也可能是五個。到底多少個,他數(shù)了一路,沒數(shù)清。算了,不數(shù)了。他對自己說,有什么了不起,給俺一袋俺還不要哩。
他二十一歲了,都說他個子高,帥。帥頂屁用!連個媳婦都沒有!他覺得他該有個媳婦。
他提著饅頭往回走,遇到一個陌生人。這人是個女的,這個女的不是來福村的。她坐在胡同口的一個小板凳上。他站住,細(xì)細(xì)打量這個女的。這個女的扎著一個短辮子,穿著黃褂子,藍(lán)褲子。這樣的衣裳以前沒見過,他斷定她不是來福村的。女的在跟幾個大歲數(shù)的老奶奶聊天,他站在旁邊聽了一會兒,知道了她是邢州的。
他想上去跟她說一句話??伤簧锨埃莻€大肚子老奶奶就攆他。有好幾個老奶奶坐在小板凳上,都圍著這個女的。那些老奶奶有一個七十六歲,剩下的都八十多了,最大的一個八十七了。不知咋回事,八十七的那個一把抓住女的的手,給女的撲通跪下了,女的四十多歲,看到八十多歲的給自己磕頭嚇了一跳,一下子哭了。女的垂著頭,肩膀一抖一抖的。女的一哭,八十七歲的也哭了??奘强蘖耍蹨I卻在眼窩里沒掉下來。就在他為那些淚珠擔(dān)心時,她揚(yáng)起了臉。她的嘴張著。嘴一張,那些淚就在她的眼里停住了。她只剩下了一顆牙,是黃的。她的臉真難看,跟刨過的地一樣,一道道溝橫七豎八,深不見底。她帶著哭腔說:“俺不愿意死,不愿意燒?!?/p>
另一個白頭發(fā)老奶奶拽了拽屁股底下的藤椅,把藤椅往女的跟前挪了挪。白頭發(fā)老奶奶留著齊耳短發(fā),穿著白底藍(lán)花的褂衩,臉和衣裳都希干凈。他知道她是月峰他娘。月峰他娘挪座位時他心里一鼓縮,差點(diǎn)叫出聲來。那么近,月峰他娘的臉都快碰到那女的的臉了。
“俺覺得現(xiàn)在什么都好,架橋修路,給養(yǎng)老錢,種地給補(bǔ)貼。什么都好,就是有一樣,把人燒了不好。你給反映反映,要是這事能改了,俺們感謝上級?!痹路逅镎f完,撩起褂衩去擦眼。她撩起褂衩的時候,他的臉騰地紅了,別過頭,半天不敢朝那邊看。
大肚子老奶奶肚子大,臉也大,像個洗澡盆?,F(xiàn)在那個盆子盛了滿滿一盆子水。她耷拉著眼皮,水就順著她的眼皮淌了出來。她把胳膊架到她的腿上,吧嗒起了她的厚嘴唇。“也沒有省,兩套養(yǎng)老衣,一套燒了,一套放棺材里。一個小棺材,還得再弄個大棺材。什么都是雙份的,一點(diǎn)兒都沒省?!?/p>
女的擦干凈臉上的淚,聳了聳鼻子說,俺不是記者,不過,俺給你們記下來,回去后就給上邊反映。說完,在她腿上的本子上寫起來,也不知她寫的什么。老奶奶們一個個都松了口氣,都說,你真是個好閨女,一看就是個善心的人。
圓圓上前跨了一步,從袋子里拿出一個饅頭,遞給大肚子奶奶,大肚子奶奶舉起拐棍,指著他說,回去吧,快回去,別在這兒了。他把饅頭放回到袋子里,扭頭走了,但并沒有走遠(yuǎn)。他站在胡同口西側(cè)那家的屋后,長長的影子投到胡同口的地上,像是一棵貼著地皮生長的大樹。
倒是好,幾天后,那個八十七歲、一說話就哭、一哭臉就哆嗦的老奶奶跑到相片上去了。相片上的她,沒有張嘴,圓圓也就沒有看到她嘴里的那顆大黃牙。供桌上擺滿了好吃的,她卻只能在相片上瞪著眼看。一有人死圓圓就高興。一有人死全村人就都到大街上來了。白天,大伙兒在死人的那家?guī)兔?;到晚上,圍在死人的門口敲鼓。不僅敲鼓,還拍咣咣,吹喇叭。男人們輪番上,把村子弄得山響。那個女的也來了,她站在門樓底下看敲鼓的,燈光照著她的臉,她臉上發(fā)著黃光。她沒見過敲鼓的,舉著手機(jī)在那兒錄視頻。
他在人群里走過來走過去,當(dāng)人們沉浸在鼓聲中不能自拔的時候,他終于逮住機(jī)會走到了女的的身邊,他張著嘴,想說什么,腦子一蒙,把想說的話給忘了。忘得一干二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