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族)楊知寒
全體員工大會開過幾次后,我就知道,可以離開這里了。比我后來的實習(xí)生都能拿到比我高得多的訂單,不知道他是怎么辦到的,每次領(lǐng)導(dǎo)都在會上先提他,再提我,讓他多傳授點經(jīng)驗給我。帶帶你師兄,領(lǐng)導(dǎo)這么說,不看我一眼。我不想再留在南方,就回到了東北老家。我媽也是這個意思,家里經(jīng)濟雖然越來越差,但總有活人的辦法。何況,我們都實在想不出我還有什么專長了,除了接手我媽在我小學(xué)時開的那家冷面館,去當個小掌柜的。這聽起來也不錯。畢竟誰也沒想過把那家面積不到四十平方米的小店,經(jīng)營成連鎖規(guī)模。小店小打算,我只想活著有個事干。
先前店由我媽和我后爹掌管著。后爹原本是干工程的,他有個財大氣粗的哥哥,一直看不上他,后來也許是因為老了,突然掛念起兄弟情深,開始扶持我后爹,把他安排進了自己位于內(nèi)蒙古的總公司,當部門主管。后爹一走,我媽魂不守舍,店每天留我照看。我過去的同學(xué)基本都離開了老家,只有梁曉輝還沒挪屁股,從校門出來直接進廠門,干的是和二十一世紀脫節(jié)的活兒,在流水線上給餅干裝箱子。偶爾他來我這兒解決晚飯,我就陪他喝點兒,不多。有時他會忘了我這是自家買賣,想不起結(jié)賬。一次兩次行,次數(shù)多了在我媽那兒就比較難交代。我們總是聊起未來的事,都認定眼下是個過渡狀態(tài),過渡是一種必需。梁曉輝挑著碗里的蕎麥面,嘩啦嘩啦往嘴里吸,咬斷開,又往嘴里夾塊兒湯里的蘋果片,咯吱咯吱。任何憂傷都阻止不了他活得生龍活虎,我最佩服他這一點。大部分人都得主動或被動地與生活求和解,他看起來從無妥協(xié)的意思。要是需要和解,他的和解猶如給手機充電一樣自然;要是需要舒服,他就必須舒服。
店里多是老客。開在居民樓下,裝修十來年不改,奇怪的是,越是這樣的店,越有新價值?;ヂ?lián)網(wǎng)帶動新的宣傳方式,我家也開始有了網(wǎng)紅進出的蹤跡,或男或女,都不拿自己當外人,挑開門簾,不點菜,直接拿攝像頭對準柜臺后的我,開始攀談。起初我還有點緊張,后來也不當回事,和很多又破又小的老店店主一樣,甚至反感他們這么做。我家沒那么大客容量,來人越多,越麻煩,掙得卻沒見多多少,臺面本來就有限。每當我端著一碗冷面放在客人桌上,那些網(wǎng)紅就開始大驚小怪地針對面里每一樣?xùn)|西:哇,真的有番茄,還有蘋果片。這個面是蕎麥嗎?礦泉水做的冷面哦,碗底居然有冰塊,我數(shù)數(shù),一塊,兩塊,三塊。我就和梁曉輝湊一塊兒,罵他們傻X。那段時間我覺得自己已經(jīng)很難被任何人、任何事影響,像是無論怎么洗澡,都洗不清身上的油汗一樣,無力感揮之不去。沒有方向,沒有往方向上挪動的勁兒,不知道自己成天快樂還是傷悲。客人走光,我倆留在店里,喝多了我直接起身鎖店門。有兩回梁曉輝還沒出來,我也忘了,直把他鎖到第二天早上,開門再見時,我倆總是互相沉默地笑笑。
下午,我在店里接到一個電話,說要預(yù)約個位置。我說,不接預(yù)約。對方是女孩,再三向我確認,是金貴冷面館吧?三十年老店。我說是金貴冷面館,沒到三十年。我才二十出頭,哪來三十年。電話撂下不久,我和梁曉輝正在臺桌上看小電視里的本地冰球比賽,百無聊賴地喝啤酒,一個和我倆歲數(shù)差不多的陌生女孩挑簾進門。她的到來,格格不入,光膀子大哥們紛紛側(cè)目,將她從腿打量到胸,觀察點最后留在臉上,一看就不是本地人。塌鼻梁,圓眼珠,小嘴巴,身量又矮又單薄,單肩背個紅色運動包,頭發(fā)理得和男人一樣短。她在柜臺前站了會兒,掏出手機,不知道在按什么,等了半天也沒見柜臺后有人出來。我一直沒吱聲,在旁邊坐著,觀察她,感到有趣。梁曉輝拿酒瓶碰碰我的酒瓶,以為我對人家有意思。我真沒這么想,這種想法太快了,我的想法是,她很像個卡通人物,像是櫻桃小丸子突然出現(xiàn)在了《荒野大鏢客》。生活過于枯燥,得給自己找點樂子,而大部分樂子都已被使用太多次,一個新人的出現(xiàn),能讓西部荒漠再度萌生綠芽,讓干澀了的彈道重新變得潤滑。
請問怎么點餐?她轉(zhuǎn)頭問我們。女孩站在我們桌前,說她找了挺久的,這個地方,導(dǎo)航不準確,前面在修路。她看起來很熱,我想象她一會兒大口大口喝冷面湯的樣子,眼睛長時間留在她干破了的橙色嘴唇上。我起身往柜臺后走,扯單子,記她要點的菜。她問我要菜單,我指指墻上,菜都在這里。一般來吃飯的,叫一碗冷面,一兩個冷面菜,就是小菜。她想了想,最后決定要碗冷面,一個熗牛板筋。再來瓶汽水吧。我扯下單子,讓她隨便坐。店里沒位置了,她只能坐我和梁曉輝的那張桌子。梁曉輝主動把板凳往里挪,招呼她,拼一下吧。我把單子交到后廚,看梁曉輝頗為殷勤地把我倆沒喝完的綠棒子也挪到邊上,女孩和他坐同一側(cè)。就我所知,梁曉輝交過兩個女朋友,都是學(xué)生時代的故事,其中第二個女朋友,是我們學(xué)校里的風(fēng)云人物,大姐頭。大姐頭和梁曉輝一樣成績不好,兩人長相卻是天上地下。有一次,我們眼睜睜瞧著大姐頭單手拎一只板凳,以巾幗英雄的風(fēng)采在校門口痛擊圍攻梁曉輝的校外混混們。她白皙的小臉上,怒目圓睜,桃紅小嘴里不斷吐出語法復(fù)雜的臟話,梁曉輝在地上趴著,崇拜地抱著她的兩只腳。但大姐頭還是拋棄了他。梁曉輝一次酒后告訴我,她懷孕了,他提出結(jié)婚,當時大姐頭什么也沒說,還將他抱在懷里,媽媽哄兒子一樣手指輕撫過他的寸頭頂。她在幾天后不告而別。最后一回有音信是,她的QQ號顯示登錄地在廣東,問他借一千塊錢,他打了錢,之后她就人間蒸發(fā)了。梁曉輝篤定,她當了小姐。再往后我就沒從他嘴里聽過什么關(guān)于女人的好話。現(xiàn)在他倒很客氣,也可能醉意在幫他泯滅心里的恩仇,一時對女孩禮貌有加,你哪里人呢?
我從南方來。她坐下后,很快變成另一個人,變得不那么不諳世事,眼底落滿不屑一顧。她專注地看手機,不想談話。我和梁曉輝對看一眼,繼續(xù)喝酒。本地的冰球隊很爭氣,打另外一個北方隊伍,目前五比一。我倆都曾是業(yè)余冰球隊隊員,在老家,每年冬天每個學(xué)校都會建造一座冰場,冬季的體育課上,學(xué)生們自備冰刀,統(tǒng)一在上面度過。我倆盯著冰面上那個扁扁的橢圓體黑球,變化速度之快,像移形換影,我們都不知道自己專注的是什么。氣溫變得悶熱,夏末秋初,該下一場雨,但門外燦爛如血的夕陽預(yù)示明天是個好天氣。冷面上來了,女孩動筷子的動作很秀氣,一根一根挑著吃,也沒像我期望中的捧碗喝湯。小菜根本沒動幾筷子,一瓶雪菲力汽水喝到三分之二處就讓她打了飽嗝。吃好后,她從口袋里掏出包煙,點了起來,用一種不信任的眼光看著我們。她一直看,意味著她并不拒絕我們。
不合胃口?我問。她說,味道挺好,分量太大了。梁曉輝說,我們這做菜都這樣。做菜就是為了讓你吃飽,不講究規(guī)格。說完,他朝我點了點頭。我覺得他今天說話軟綿綿的,又有點怯,不知道是不是大姐頭在他身上留下的面對女性的社恐癥。女孩用平靜的語氣說,你們這看起來比視頻上還那個一點兒。我問還哪個一點兒。她低下頭,笑著說,還破一點兒。我和梁曉輝都笑了,她沒冒犯我倆,但冒犯了我的家鄉(xiāng),我的店。她只是沒什么見識。那么該我倆來包容她。我問她幾歲了,怎么想到跑這兒玩。她說,二十四。抖音上看的,說這兒是“廢世末土”。她嚴肅地看了看我們,說,這點我承認。我坐綠皮火車來,沿途看到了所有變化,越往北越荒涼。樹上結(jié)滿了鳥巢,我不知道是什么鳥,也不知道是什么樹,每棵看起來都營養(yǎng)不夠,葉子不密,還是你們這兒一直就長這樣的樹?梁曉輝點頭,老鴰,你看到的鳥是老鴰。女孩抽了口煙,看向我。我替梁曉輝解釋,就是烏鴉。樹應(yīng)該是白楊,或者榆樹。你亞馬遜過來的?她怔一下,然后捂著嘴笑,我們都能看見她細白的牙齒在指縫里輕微開合。我乘勝追擊,自己來的?她說是,又想了想,終于決定告訴我倆她叫米米。梁曉輝問,咪咪?我瞪他,蘸酒在桌上寫了個“米”字。有緣分,我說,這兒產(chǎn)大米。米米問我倆都是干什么的。我指了指身后的店,她明白了,看向梁曉輝,我又指了指面碗。米米問他,面是你做的?梁曉輝瞠目結(jié)舌地看著我。我說,他做食品,食品包裝業(yè)。
梁曉輝半靠在墻上,試探著能不能把上衣卷起,讓他的啤酒肚和其他老爺們的一樣透透氣。半醉酒狀態(tài)的梁曉輝不像個被女人傷過的人,也不再頭腦簡單,看起來通點哲理,也愿意思考一些事。他此刻的樣子激發(fā)出了我腦袋里同樣的熱情,在米米看不到的地方,我倆腦海中的電流竄上棚頂,正秘密接通,發(fā)出嗞啦的火花。天已黑了,我們又聊了會兒南北方的地理差異,九點鐘最后一撥客人要走,之后整座城市將陷入它早睡的詛咒里,街上不見活人。我問米米酒店在什么地方,可以送她一段。她幾乎抽完一盒煙,也陪著我們喝了三瓶酒。她眼睛靈動得像剛才球場的冰球,閃爍詭譎,細瘦的前胸在運動衣下,呼吸帶來的幅度變化越來越明顯。
我不想睡覺。她說著,看了我們一眼。
這個點兒還能去哪兒玩?米米看著我倆合力拉下卷簾門,落鎖,手里掐著煙,站在路燈下。小小的風(fēng)旋兒在她黑色運動鞋邊打著,刮起幾片廢紙。梁曉輝說,去河邊怎么樣?他被自己的提議點燃,直上前勾我脖子,走啊,去河邊啊。大晚上指不定還有燒烤,整不好還有沒回家的游泳老頭兒。我在想自己上一次和人去河邊是什么時候,五年還是七八年前。當時我也有一個要好的女朋友。我們從公園騙了兩輛雙人自行車出來,和另一對情侶分別騎著,在大壩上唱歌談情,河的腥風(fēng)吹拂周身。那天吃了燒烤,還挖了些淺水處的蛤蜊,用盆端上岸,讓燒烤店老板給我們炒了吃。河蛤肉硬,不進滋味,我吃完牙疼了好幾天。不想再去回憶了,因我總在告誡自己,那就是我最后一次去那兒。是不是呢?我說,不知道還能不能挖到蛤蜊。米米對我笑,蛤蜊是什么?我的發(fā)音是gala,想起她的南方血統(tǒng),拿手機查了標準音來讀,geli,一種貝類。
一個地方總有一處水,有的靠海,有的沿河,有的占著水泡。我們這兒也不例外,嫩河流淌過城市,在遠處和幾條大河交匯,養(yǎng)育了一片闊大的平原地。河邊在我小時候,是市民熱衷去的度假地,當時沒現(xiàn)在發(fā)達的交通,也不興旅行社,到了周末,能想到的和浪漫休閑沾邊的地兒,就只有這片水域。五顏六色的帳篷扎滿河灘,灘上沒有細軟的沙,都是些灰黑色的硬石頭,玻璃碴子、蛤蜊碎殼混雜其中,人人踩著拖鞋走,一直踩進渾黃的水里,拍打水花,或沉浸,或讓身體浮在一只游泳圈中,疲懶地遠望另一側(cè)荒蕪的岸。不知什么時候起,扎在河邊的帳篷少了,幾家燒烤店逐漸關(guān)停。我們出現(xiàn)在這里時,只有一家店還亮著寂寞的白燈,一個中年婦女在椅子上坐著,在揮著蒼蠅拍扇風(fēng)。梁曉輝和米米走在前面,我看著,仿佛又看見當年自己和女友兩人的背影。還沒進水,已能感到腳底潮濕的涼氣。米米問,蛤蜊是怎么抓的?來的出租車上,我和她坐在后面,任酒醉的她靠著我的肩頭,也將自己的臉側(cè)過去,嗅她頭發(fā)、頸間的味道,說起恍如夢境的一些畫面。蛤蜊是用腳去探的,你不要穿鞋,我說,踩到硬的,用腳在周圍畫個輪廓,水不深,彎腰進水里摸一摸。如果是一個尖頭,就挖開周圍的沙,像挖土豆一樣把它挖出。越向深水走,障礙越多,也會有越多的捕獲。我忘了自己是不是真這么說的,才幾分鐘過去,記憶已不牢靠。臨下車前,我和米米的嘴唇已靠得很近,幾次急剎,幾次若即若離的親吻。她有點裝瘋賣傻的意思,不斷拿手亂比畫開貝殼的動作。她問我,蛤蜊里會不會藏著大珍珠?我說會,實在撬不開,里面也可能是死肉。
走在岸上,米米突然轉(zhuǎn)身,跳著跑向梁曉輝。不知她本性如此,抑或被酒精帶動,僅一晚上,和我倆已熟悉如老友,她可以跳躍著進我倆任何一人的懷抱,既像兄妹,更似情人般難分難解。梁曉輝一手摟著她,我看著他倆糾纏在一起的身體,米米像一個小掛件,被梁曉輝蕩著,兩人很快蕩到河水前。在這兒坐好,梁曉輝說,我倆先下去探探水。聽話,不準亂跑,你人生地不熟。他向我招呼一下。米米抱膝在岸上坐著,輕微有點晃,看狀態(tài)她酒勁正興。她喊,快點回來找我。梁曉輝說,打開你手機上的手電筒,幫我倆照明。太他媽暗了。從岸上傳來一道白光,我倆脫掉鞋走進水中,梁曉輝和我彼此攙扶,他醉得比我更厲害一點兒。我偶爾回頭去看米米,主要是確認光在。河水在入夜后很冷,感覺有無數(shù)細小的寒針往腿上扎。我讓梁曉輝走慢點,再慢一點。他卻急于抓到第一只蛤蜊,拿回去給米米看。水下的沙粗糲扎腳,的確得往更深處走,才能到達蛤蜊駐扎的地方。我說,可能啊,今晚一只都抓不到。梁曉輝粗聲喊我閉嘴。隔一陣兒,他什么話也不說,屏氣凝神的動作像在釣魚,像他能用腳趾感受到的堅硬之物也長了魚一樣的飛鰭。他彎腰,叫我撐住他一側(cè)的身體,又過了一陣兒,寒冷使我直打哆嗦。我不斷問他,是嗎?是不是?梁曉輝突然發(fā)出“唔”的一聲,接著他拔腳出來,站立不穩(wěn),一屁股坐進河里,捎帶著把我也拽進水。我褲子全濕了,還濺了一臉的水。我抹干眼睛,聽見他在嗚嗚地哭。梁曉輝破口大罵,我割了腳,媽的,我疼。我回身去確認光源,光源還在,米米卻放下手機不知道去了哪里。
扶梁曉輝走進一旁還沒關(guān)張的燒烤店,店員好半天沒出現(xiàn),我把他的腿架到椅子上。白熾燈下,他的傷口很明顯,被利器劃破的傷口在大腳趾上,血冒得有點兇。他想把腳扳到近前看看,扳不動,只能瞪著眼睛,看看腳,再看看我。我扯了好些衛(wèi)生紙給他捂上,血一會兒就洇透了。米米從屋里笑嘻嘻地拿了兩瓶打開的啤酒出來,給我倆遞上。梁曉輝猛灌著,然后頭一歪,智障般地半張著嘴,呼嚕以難以置信的速度打響。米米在我身邊坐下,看了看他終于不再出血的腳傷,問我,是不是早沒蛤蜊了?河被撈干了。我說,有。我們得想個辦法把這貨抬回去。我手機沒電了,你能給叫輛車嗎?米米說,我沒叫車軟件。我讓她現(xiàn)在下載一個。她說,手機不是我的,我沒有下載軟件用的密碼??粗颐蛄丝谄【?。燒烤店外五六張桌子,除了我們,空無一人。屋里應(yīng)該還有人,可能已經(jīng)睡了,安靜無聲。我又看了眼米米,突然產(chǎn)生和清醒稍稍沾邊的一點兒意識,之前沒往這方面想過。手機不是你的,我說,你是從家跑出來的,對吧?
米米沖我笑了笑,你怎么認定我有家?她從包里又摸出盒煙,點了一根,縹緲的尼古丁味兒混合河里的腥氣,以及我倆嘴里的酒味兒,統(tǒng)統(tǒng)向我涌來。我知道自己猜對了,至少是方向?qū)α?。她離我越來越近,柔軟的小身體只一瞬間就找到了我身上破防的地帶,入我懷中。我倆靜靜擁抱著,各抽一支煙,昏睡中的梁曉輝若睜開眼,看我倆這樣,一定會咧開他沒半點心機的笑容。我順應(yīng)形勢,手摸上米米的大腿,她牛仔褲的金屬扣子在我手里掰來掰去,發(fā)出悅耳的動靜。
我說,給我講講你的事吧,米米,米米同志。她將身體離開我一些,吞口煙說,那你喝酒。我喝了一大口,她又回我懷里。她說,不跟你說開頭和結(jié)尾了,交情不夠,我對人也沒那么多信任了,不只針對你。我說,行。她耐人尋味地看著我,好像這時候我應(yīng)該猜到她要說一個怎樣的故事了,并已準備好替她感嘆。她下巴和手腕抬起一樣的方向,一副要死的樣子。兩年前,我二十五。我好像比你和他都大幾歲,看不出來吧?我化妝,妝其實化得挺重的,但在遇到他之前,我一點不懂怎么偽裝自己。過去他總是對我說,米米,你像個活在錯位時空里的人,你不屬于現(xiàn)在。在我們最相愛的時候,他總執(zhí)著于一件事,他是個很古怪又十分正常的人。正常在于,他能體面地處理好生活,和一切瑣碎或關(guān)鍵的事。古怪在于,他能在你歇斯底里時,仍執(zhí)著追問你上一次放屁是什么時候。哈哈哈哈。每次他這么問,我就生不起氣來。像他說的,一個活在錯位時空里的人,只能被供奉,像供奉一個神話。和他在一起,讓我以為我他媽生下來就是個仙女。她托著下巴,傻傻朝我樂。我也朝她樂,附和說,繼續(xù)啊,仙女。米米說,我們常在一起喝酒,有時和他的朋友,有時和我的,到最后,都成為我們共同的朋友。最后一天晚上,所有人都在喝酒,在相愛,在笑。他看著我,打出一個又一個哈欠。我從椅子上站起來,對他說,再打一個,你就滾。他先是坐好,很快又沖到我面前。一個朋友擋在我倆之間,但我還是能看到他憤怒沖我揮打的手。他的手已經(jīng)很近了。他被拖了出去,走之前對我喊,我弄死你!眼珠子瞪得快要掉出來了。她眼神半瞟著,說,后來我夢里總回響這句話,不是沒緣由的。
愛的魔法消失了,我說,就因為這個,你跑出來,隨便跑到一個地方,隨便大半夜的和兩個陌生人出來喝酒,隨便管人要錢?米米再次嚴肅地看了看我,說,你讓我覺得特別不公平。真假且不論,我給你說了個掏心挖肺的故事,他也為給我捉蛤蜊劃開了腳,你呢?你拿什么上賭桌?我點了點頭,說得對。她和我碰下酒瓶,問,經(jīng)營冷面館有意思嗎?我喝了口酒,狠狠瞪她一眼,我不想說這個。你不是想聽嗎?我滿足你,但得說我想說的事。
蒼蠅圍著我們打轉(zhuǎn),圍著梁曉輝的腳跳圓舞曲,終于有個老板娘模樣的人睡眼惺忪地從店里出來,問我們打算吃點什么,想干坐,指定是不行的。米米提醒她,我們點了酒,兩瓶呢。老板娘一副沒聽見的樣子,她面無表情,一瞬間,從她臉上我看見了此刻我媽的樣子。快十一點了,我媽該入睡了,如果沒有,就是在跟我后爹視頻,她可能哭哭啼啼,痛罵養(yǎng)兒不能防老的事實,以此和沒有孩子的后爹達成更為深刻的共情。我推推梁曉輝,他一只眼正瞇縫開,等把菜單遞到面前,他兩眼全睜開了,似乎正合計點幾盤肉好。老板娘帶著下好的單子走后,他又想睡,米米在他耳邊吹了口氣,讓他別錯過今晚的故事。梁曉輝像只黑熊,懶洋洋地仰在椅子上,他腳上血不流了,只要別再激動,別再下水,傷口已被控制,等明早,我會帶他去打一針破傷風(fēng)。他口齒不清地說,我要講一千零一夜。我坐過去,摸摸他被油汗打濕了的腦袋瓜,手在他衣服上蹭干凈,開始說我想說的事。
濱660塊設(shè)計沙四段為直井長縫開發(fā)。該區(qū)塊屬于濱南沙四灘壩沙儲層,測井解釋滲透率(5~15)×10-3μm2,為低滲-特低滲儲層,從油層應(yīng)力剖面看出,濱660塊沙四段油藏呈多層發(fā)育,層間地層應(yīng)力差異較大,隔層應(yīng)力較高,壓裂易產(chǎn)生多裂縫。油層與隔層應(yīng)力差為2~5MPa,大型壓裂裂縫形態(tài)復(fù)雜。
我見過她最后一面。我聲音很輕,開始他倆誰也沒緩過神。但當我對著梁曉輝把這句話重復(fù)一遍后,他緩緩坐直了腰桿。
今晚一個素不相識的女孩給我說了段讓人心碎的故事。米米沒把話說得太清楚,可我們都是成年人,已不需要別人把話掰開揉碎才能理解。從她談起往事的樣子,她說每一句話時的神態(tài),眼前已可以還原出當時她難過的程度,還有她口中的那個他——情形是如何絕望的。我想到這些事,不得不猛地給自己灌一口酒,因為我接下來要敘述更讓人難過的事。幾年過去,為逃避這件事,我去了趟南方,又因為本事不夠返回這里。故鄉(xiāng)的痛苦是舊日的夢魘,南方的痛苦是新增的懷疑,我感到自己的確無能為力了。梁曉輝也好,米米也好,醉眼迷離中,看清的確是他倆坐在我眼前。鐵盤烤熱,肉香隨肉的變色越來越濃郁地飄蕩開。梁曉輝再度沉默地看著我。我說,目前為止,我只打過一次女人,一次。那天晚上,河水特別涼,她往里走的時候,一直打著哆嗦。
米米問,她怎么哆嗦的?我說,沒看清楚。我在后面站著,看她跟烈女投河似的,一步步往水里扎。叫了她幾聲,我也累了,對,那天我喝得更多。我叫她,小曼,曼。她好像中間回了一次頭,跟我說了句什么,但距離太遠,我等著她想明白自己走回來,在我耳邊重說。梁曉輝始終操心著烤盤上的肉,一面熟了,他就翻到另一面,不置一詞,但聽得認真。我繼續(xù)說,當天河邊除了我倆,一個人也沒有。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沒去攔她,原地站著傻等,等成了一塊石頭。說到這里,我又要了六瓶酒,讓老板娘都給起開,放在我腳邊。我喝著,像個極度口渴的人,在沙漠跋涉已久,等來了第一眼甘泉,迫不及待給自己補充。梁曉輝在吃肉了。除了上半身,他下半身還乖巧地架在另一張椅子上。瞥眼過去,新冒出的血洇透了新蓋上的紙。我問他,疼不?他搖頭,嘴里嚼著一塊肥肉,滿嘴流油,眼神格外嚴肅,誰也不看。他的眼睛變成了牙齒,咯吱咯吱,咀嚼一切塞進嘴里的東西,同時艱難地消化。我說,我很遺憾,但不后悔。后悔和遺憾其實是兩碼事。后悔是說你希望事情重新來過,想給自己補救的機會。遺憾則是,你知道事情無法重新開始,沒有補救,只在心底無窮無盡地難過。
賀小曼沒去廣州。她的QQ 號可以出現(xiàn)在地球任何一個角落,被任何一個盜號的騙子登錄。她的肉身和靈魂,永遠留在了離我們?nèi)瞬贿h的前方河水里。梁曉輝孜孜不倦地吃肉,吃到眼睛都有點發(fā)紅。我害怕,我此刻驚悚得不行,可我讓自己壓著這股恐懼,大口喝酒。只有米米,這個偶然闖入陌生領(lǐng)地的天外來客,冷眼看著我倆,當我們是兩個成年傻X。她是個真正的看客嗎?恐怕不是,像她說的,今晚,萍水相逢,我們在一張賭桌上。是各自的不幸令我們歡聚一堂,把酒言說。她將椅子搬到我和梁曉輝之間,儼然一架橋梁,不是一會兒央梁曉輝給她夾肉,就是曖昧地給我倒酒,似乎我倆在剛才達成了某種約定似的,只要她能陪好,我就該給她報酬。我一手撐著腦袋,有點喝急了,話也說不利索。米米的手在桌下探上我的腿,我下意識捉住。不用細想,她的另一只手,應(yīng)在梁曉輝翻起衣服的肚皮上。
我說,賀小曼在和你好了以后,找過我?guī)状?。梁曉輝頭都沒抬,說,那你還一口一個大姐頭叫她,好像你倆不熟似的。我說,是,我虛偽。我們見過好多回,幾回在你倆好了以后,幾回在你倆好了之前。更有幾回,是我倆晚上單獨見,我把她約出來的。梁曉輝又開始咯吱咯吱嚼一團被生菜葉包著的烤肉卷。然后呢,他問,面不改色。我說,然后我們過了幾次夜。他不斷點頭。米米在桌下按我腿的動作,一點點發(fā)力,簡直要按疼我。啤酒的泡沫在玻璃杯里越升越高,我的眼睛不再對著他倆中的任何一個,而是望向戶外陽傘后黑漆漆的河水。我說,她覺得和你在一起看不到亮兒,當然和我也看不到??膳e目四望,她是這么說的,周圍不管跟誰,都不見亮兒。這娘們兒心氣挺高的,是吧?那晚,她給我打電話,說她剛和她媽吵了一架,后爹半道回家,碰上了,和他也捎帶著打了一架。她說,他有什么資格罵她?她是廢物,他是老廢物。這輩子他別指望她喊他什么親的熱的,辦不到!就是他讓她服氣到能誠心誠意下跪了,也除了喊聲大王喊聲大哥,打死也喊不出一聲爹。
我那陣瘦啊,剛畢業(yè),渾渾噩噩的,一頭長頭發(fā),隔著T恤都能摸見肋扇。曉輝,那陣咱倆可不一樣了,不管咋說,你畢業(yè)進廠,算是進了社會,社會接納你。我光在家待業(yè)就兩年。梁曉輝看我一眼,說,我想聽你和賀小曼那晚的事兒。我說好,我一鼓作氣,你不是想聽嗎?我告訴你,那晚,她給我看了她懷孕的化驗單。我還想裝傻,問她是我的還是你的,再睜眼時巴掌就扇我臉上了。我笑嘻嘻,一手撫摸現(xiàn)在胡茬林立的臉,看向他倆,你們猜我咋的?我條件反射啊,巴掌也回給了她。
梁曉輝人竄到我跟前,龐大的身軀壓著米米,緊著夠我,想打我的臉。他蹬開架腳的椅子。我沒躲,無處可躲,身體也做不出靈活的反應(yīng),可他就是打不著。我朝他做了個休止的手勢,對他喊道,你他媽還想不想聽,想聽就坐下。他痛哭起來,臉上是一條條紅色的橫紋抽搐著。每回他酒勁上頭,都這副德行。米米一直給他揉胸口、擦淚,低聲勸我,別說了。我也說夠了。再往下的事,我自己也記不太清楚,只記得那晚和今晚很像,都是夏天,都是晝夜溫差極大,天一黑,兩條白日里還不覺出汗的胳膊,起滿雞皮疙瘩。我和賀小曼雙雙坐在岸上,各抽對方一巴掌后,半天沒有話。我倆喝空了所有帶過來的酒,她嬌弱的身體仿佛是別人的,與平日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樣子大相徑庭,臉慘白著,好半晌才呆滯地看著我。我忘了她后面絮絮叨叨的話,每一聲愛與不愛,都石沉大海。只記得那晚星空璀璨,記得當天的新聞還在報道北京霧霾嚴重到了幾級。我們這里,卻是天朗氣清,晴空萬里,波瀾不興,天上人間。人間人丁零落,煙火氣都飄散去了大城市的人堆里。我對賀小曼說的最后一句話是,是條漢子,自己弄死你自己。
故事講完,回到岸邊,我們穿鞋子,拿回之前用石頭壓好的東西,它們沒一樣丟了,黑暗是最好的保險箱。走回大道,三人站在一座冷清的廣場上。廣場建在河壩前方,燈火明亮,修建有氣勢雄偉的英雄雕塑,幾臺市里最早生產(chǎn)出的機床模型也被圍欄保護著,陳列于四角。我們各自等著叫的車來,梁曉輝靠在米米肩上,誰也沒有開口說話。今晚發(fā)生了些讓我們這輩子都不愿回憶的事,不需再用任何語言去提醒彼此。說得已經(jīng)夠多,而言多必失,失去的也夠多的。
梁曉輝看手機的時候,米米問我準備去哪兒。已經(jīng)十一點半了,我媽沒給我打過電話,我也該回家了。米米說她要找個落腳的地方,可見她早有計劃,要讓我倆或我倆中的一個,給她提供這樣的地方。梁曉輝告訴她,車快到了,還有一個路口,他說他能照顧好她。我說,你們?nèi)グ?,等安頓好了和我說一聲。米米對我說好。路面上就一輛車,越開越近,停到面前。梁曉輝鉆進車的后排座位,米米趴在我耳邊說,她有點遺憾。我問遺憾什么,她說遺憾沒吃著蛤蜊。她上了車,跟司機說要去的地方。車掉頭后,很快從我面前開走了,剩我自己站在廣場上,對面是條寬闊的馬路。我們這兒,似乎什么地方都要建得平坦開闊,馬路也是。六車道,心操得都多余,我笑出聲,跟什么時候堵過一樣。
在廣場飄蕩了很久,褲子還濕著,風(fēng)一吹,布料冰涼得黏在皮膚上,像穿著一件死去動物的皮。我鬼使神差,走下廣場的石磚臺階,再度往黑幽幽的河水方向走去。跟幾小時前我們剛來時一樣,重回粗糲的河灘,腳底潮氣漸升。不同的是,路過的燒烤攤里還飄著我們留下的烤肉香味兒。我覺得自己一直生活在許多氣味的追蹤下,烤肉的,冷面的,蛤蜊的,河水的,女孩頸間的,無論我到什么地方,它們都帶在身上。我成了保存它們的秘密容器,而我自己的味道,總是無法聞到。我再次脫下襪子和鞋,往河里走。我想這次我會看到些和別人在一起時看不到的東西。只有我知道,怎么才能捉到蛤蜊。我六七歲時,父母曾和我一起,從一天的黃昏開始摸蛤蜊,一直摸到深夜。最后我們帶了兩盆蛤蜊回家,那是我有記憶之始最快樂的一天。蛤蜊淡黃色近乎透明的身體被好好保護在脆殼下頭,有些蛤蜊很小,和海虹差不多,有些很大,如蒲扇,如鍋蓋。我記得腳趾觸碰到它們露出河灘的堅硬一角時的感覺,記得彎腰去摸,將它們一一挖出來時的興奮。更記得當晚坐在原木桌旁,忍不住像乞丐那樣用筷子敲碗,催促母親把做好的蛤蜊從廚房端出時迫不及待的心情。河邊的燒烤店里也常做這道菜,他們當然知道去哪兒挖,如何烹制??晌覀兪窃诩依锍缘匠锤蝌鄣?,吃的是家的味道。兩盆蛤蜊吃了很久。等我再次從厭倦到期待,又吃到炒蛤蜊時,唇上已長出了胡茬兒,情緒也被劃分為好幾瓣,再無單純的或快樂或傷悲的兩極。再往后的事,就難有清晰的記憶了。和很多人一樣,我能清楚記得童年,甚至記得一些幼年時夢境般的生活片段,卻在成年后,深感時間馬不停蹄,正經(jīng)歷一件事時或許刻骨銘心,過后卻總想不起具體的因果關(guān)系,至多記取一種縹緲的心情。
我在近水處站下來,不斷去摸水下的地帶,一無所獲。我原地轉(zhuǎn)圈,偶爾向身后黑洞般的空曠看一眼,想到剛才發(fā)生的事,想到我和梁曉輝明早是否仍能保持友情,想賀小曼那晚是不是真的淹死在河里。不知為什么,我沒有了剛剛在岸上,在梁曉輝和米米面前時所產(chǎn)生的驚悚心緒,我全無恐懼,只覺得茫然。我信報應(yīng),相信能量循環(huán),善惡有別,可我不相信,它們能在我身上此時此刻發(fā)生效應(yīng)。我還想到母親。自后爹離家,她總是抱我站在柜臺后,面對形形色色的客人,面無表情地下單子,偶爾破口大罵,偶爾淚水漣漣。無數(shù)次她把眼淚落在我的作業(yè)本上,盡可能搜腸刮肚想起一個當年學(xué)過的數(shù)學(xué)公式,來輔導(dǎo)我日益無望的功課。想不起來的時候,她巴掌會落到我身上,然后便和所有東北母親一樣,望向空空的一角,心灰意冷地嘆氣,臉上浮現(xiàn)較勁又蒼涼的老態(tài)。
那種老態(tài),后來我在身邊幾個女孩身上,都見到過。除了米米。米米不屬于這里,她的所有哀傷,都帶著南方一樣遙遠迷幻的色彩。我寧可今晚陪伴米米的人是我,或者壓根兒不讓米米出現(xiàn),可她出現(xiàn)了,因她在,我得以吐露一點兒再不吐露就會被記憶清空的罪孽。冰涼的河水將我的醉意驅(qū)散得差不多了。站得越久,越覺挪不動步子,只能緩緩變換站姿的方向?,F(xiàn)在,我向著岸。岸上一對情侶踉蹌著,互相打鬧著,男的腿腳不便,可心態(tài)很好,緊著追趕女的,追上就摟就抱就親吻。那是又折返回來的梁曉輝和米米。我試著從河上向他倆走近,一手抓著一個我好不容易找到的兩只小巧的蛤蜊。修長的,黑褐色的,殼口緊閉著,可能藏了珍珠,也可能藏了死肉。我聽見梁曉輝的聲音,我確定無疑。他又變成了那個生龍活虎的人,不知道剛和米米說到了什么,他笑聲爽朗,像個下山的草莽。給我們再來盤炒蛤蜊。師傅睡了?別睡,我加錢。他朝店里喊著。米米想吃炒蛤蜊,想體驗一切她還沒體驗過的失望之物。我等著他倆從亮著白光的帳篷傘下發(fā)現(xiàn)我,只要他們轉(zhuǎn)臉往河上瞧一眼,只要恰好月光能流轉(zhuǎn)到我在的地方,他們就能看見我。可他們始終看不見。店里又傳來鍋碗瓢盆的動靜,熱火朝天。我聞見熟悉的炒蛤蜊的香味,混合著蔥香,烈火烹油。油鍋既得夠熱,手也得夠快,才不至于把蛤蜊肉炒老,不會硌得人牙疼。今晚總還有個美滿的結(jié)果,我想,至少,讓他們這兩人,就像多年來排斥周遭的兩塊磁鐵,到底找到了異性的磁極,快樂地吸附到一起,也算是一種安慰。等我終于把腿挪到岸上后,沒穿襪子,直接趿拉著運動鞋,盡量輕聲地往廣場走去。走上明亮無人的大道時,上衣口袋里,只有兩個濕漉漉的蛤蜊陪著我。它們和我的褲子一樣,往下滴水,形成我走過這里唯一留下的蹤跡,唯一帶走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