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偉
“物”在早期中國經(jīng)典語境中有兩種頗為近似的用法,一為百物,一為萬物,皆可用以指稱物的復(fù)數(shù)形式。然深究二者之別,似又不止百與萬的程度不同而已,而是隱含著物概念的本質(zhì)及其流變的關(guān)鍵消息。
說起“百物”,最為人熟知的用例在《論語》中?!蛾栘洝酚性疲?/p>
子曰:“予欲無言?!弊迂曉唬骸白尤绮谎?,則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①何晏注,邢昺疏:《論語注疏》,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9年,第241頁。
孔子說,我不欲言說可以承傳的思想內(nèi)容;子貢反問,如果您不言說,我們這些弟子傳述什么呢?于是,孔子說出了那句千古名言:“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天不言說,但不影響四時有序地運行,百物自發(fā)地生長。此處,孔子使用的是“百物”,而不是后世更習(xí)見的“萬物”。同樣的用例,也出現(xiàn)在《左傳·宣公三年》:
昔夏之方有德也,遠方圖物,貢金九牧,鑄鼎象物,百物而為之備,使民知神、奸。故民入川澤、山林,不逢不若。螭魅罔兩,莫能逢之,用能協(xié)于上下,以承天休。②杜預(yù)注,孔穎達正義:《春秋左傳正義》,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9年,第602—603頁。
這同樣是一個讀者耳熟能詳?shù)慕?jīng)典故事:相傳夏王朝建立時利用各地的貢金鑄造了九鼎,夏亡而入殷,殷亡而入周,是一組象征著王權(quán)合法統(tǒng)治的禮器,代代相承。楚子伐陸渾之戎,過成周而問九鼎之輕重,王孫滿答以“在德不在鼎”。依王孫滿的說法,夏王朝鑄九鼎之時,在鼎身上熔鑄了“百物”的圖像;這一行為似乎在神與人之間確立了一個和平相處的“約定”,由此,民眾進入川澤山林便不會遭遇“魑魅罔兩”,于是一個和諧而美好的秩序形成了。此處,作者使用的還是“百物”。又《周禮·大司徒》記載,大司徒有一項重要的職能是利用土圭測量日影,找準大地的中央,因為這個位置非常關(guān)鍵:
日至之景尺有五寸,謂之地中,天地之所合也,四時之所交也,風(fēng)雨之所會也,陰陽之所和也,然則百物阜安,乃建王國焉,制其畿方千里而封樹之。①鄭玄注,賈公彥疏:《周禮注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353頁。
大地之中是天地、四時、風(fēng)雨、陰陽交會之處,在此建立王都,才能達成“百物阜安”的理想效果。此處,作者使用的仍然是“百物”。
說到“萬物”,最著名的用例非《老子》首章“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莫屬。天地對萬物②王弼本《老子》作“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而帛書甲乙本皆作“無名,萬物之始也;有名,萬物之母也”。朱謙之認為,“始”與“母”不同,又引《莊子·齊物論》“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為證,用以說明“天地”與“萬物”相對,王弼本更為合理。馬敘倫則引《史記·日者列傳》“此老子之所謂‘無名者萬物之始’也”及王弼本人注云“未形無名之時,則為萬物之始”,證明當(dāng)作“無名萬物之始”。相較而言,作“無名萬物之始”似乎更合理。不過傳世本將“萬物”改為“天地”,也可以說明“天地”與“萬物”是一組常見的對子,影響頗為深遠。詳見高明:《帛書老子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96年,第223頁。,是晚周諸子很流行的用法。使用“萬物”而非“百物”,不特老子為然,《孟子·盡心上》亦曰:“萬物皆備于我矣?!薄盾髯印ざY論》則有云:
性者,本始材樸也;偽者,文理隆盛也。無性則偽之無所加,無偽則性不能自美。性偽合,然后成圣人之名,一天下之功,于是就也。故曰:天地合而萬物生,陰陽接而變化起,性偽合而天下治。③王天海:《荀子校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780頁。
荀子認為,人性就是質(zhì)樸的材料,通過人為(偽)的加工,可以達到人所期待的“文理隆盛”。世間萬物的自然形態(tài)都是質(zhì)樸而不合乎人之目的的材料,需要人工的介入;而萬物由天地而生,為人為加工提供了前在的基礎(chǔ)。天地對應(yīng)萬物,依然是那個諸子常用的表述方式。
從上文征引的例子,大致可以獲得一個比較直觀的印象:前諸子文獻使用“百物”,而諸子文獻則使用“萬物”。這并不意味著在諸子時代,“百物”一詞徹底銷聲匿跡;不過,在前諸子時代,沒有“萬物”的用法,則是一個顯見的事實。這一現(xiàn)象,顯示了兩個概念有所不同,卻沒有道出更多實質(zhì)性內(nèi)容。問題仍是,“百物”和“萬物”有何區(qū)別?
晚周諸子中,以老、莊為代表的道家對萬物及其存在根據(jù)這一形而上學(xué)根本議題表現(xiàn)出了非同一般的興趣。萬物與其存在根據(jù)之關(guān)系,其實就是一和多的關(guān)系。其中,一又可以稱為道,多則代表萬物。而“萬物”的本質(zhì),就隱含在和“一”相對的雜多之中。關(guān)于“道”和“萬物”的關(guān)系,《老子》有云: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四十二章)
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神得一以靈,谷得一以盈,萬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為天下貞。(三十九章)④王弼注,樓宇烈校釋:《老子道德經(jīng)注校釋》,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第117、105—106,117頁。
王弼說:“萬物萬形,其歸一也。何由致一?由于無也?!雹萃蹂鲎?,樓宇烈校釋:《老子道德經(jīng)注校釋》,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第117、105—106,117頁。可見,王弼認為一就是道,而非從道派生出來的另一物事⑥蔣錫昌認為:“道始所生者一,一即道也。自其名而言之,謂之‘道’;自其數(shù)而言之,謂之‘一’。”詳見高明:《帛書老子校注》,第30頁。。天地萬物獲得或分有了“一”而成為自身,這個“一”顯然是“道”的別稱。道生萬物,或者“萬物得一以生”,是一多關(guān)系的經(jīng)典表述,但我們似乎無由獲得更多關(guān)于“萬物”或者“多”的實質(zhì)性理解。在這一點上,《莊子·齊物論》提供了必要的線索:
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珊蹩桑豢珊醪豢?。道行之而成,物謂之而然。惡乎然?然于然。惡乎不然?不然于不然。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無物不然,無物不可。故為是舉莛與楹,厲與西施,恢恑憰怪,道通為一。①郭慶藩:《莊子集釋》,北京:中華書局,1961年,第66—70頁。
“天地一指”“萬物一馬”,又是一組天地與萬物相對應(yīng)的實例。莊子用“無物不然”說明萬物皆“固有所然”。其中“無物不”這一句型以否定的方式說明萬物包含所有的物,無物在萬物之外。具體而言,莛與楹或橫或縱,或小或大②《齊物論》郭象注云“莛橫而楹縱”,成玄英疏則認為:“莛,屋梁也。楹,舍柱也。”與司馬彪看法相同。俞樾則認為,莛為撞鐘之木,莛楹以小大言。諸家看法不一,然以莛楹為異類,則無不同。詳見郭慶藩:《莊子集釋》,第71頁。,形制與功能迥然有異;貌丑之人和西施,同樣美惡有別。但在道的作用或觀照之下,則相通無二。莛、楹和厲,可以指稱同一類(事物),也可以指稱某一個(事物);而西施雖然可以借指所有美貌的女子,但終究為專名,特指一個叫作西施的美人。所以,當(dāng)莊子說“物謂之而然”和“無物不然”時,其想象中的“物”是“每一個”具體有形之物。所謂“道通為一”,可以最直觀地理解為道將“每一個”物連接在一起,成為一個無分別的整體,就好像道路將大地上的每一個位置連接起來一樣。
莊子提醒我們,萬物為全體之物的總和,無有例外;而全體之物中的物,是以“每一個”的個體形式存在的。驗諸《老子》,今本第十六章有云:
致虛極,守靜篤,萬物并作,吾以觀復(fù)。夫物蕓蕓,各復(fù)歸其根。歸根曰靜,是謂復(fù)命。復(fù)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兇。③王弼注,樓宇烈校釋:《老子道德經(jīng)注校釋》,第35—36頁。
老子想象,萬物往復(fù)不已的死生輪回,有必然和恒常之道作用其間。如無盡的繁華最終將凝結(jié)為一粒種子,歸落于孕育其本根的大地中,開始下一個循環(huán)。圣哲觀察萬物的生生不已,體悟蘊于其中的恒常之道?!胺蛭锸|蕓,各復(fù)歸其根”,“并作”的蕓蕓萬物,“每一個”物最終都將回歸其本根,這是常道,也是宿命?!案鲝?fù)歸其根”,道出了“每一個”終將歸于自身之物的死生輪回。老子的箴言,不經(jīng)意間表明了一個諸子的共識:萬物是“每一個”物的總和?!盾髯印ぬ煺摗穼Υ苏f得更加直白:
萬物為道一偏,一物為萬物一偏,愚者為一物一偏,而自以為知道,無知也。④王天海:《荀子校釋》,第695,431,891—892,419頁。
如前所云,荀子認為萬物是人為加工的材質(zhì),故有“材萬物、養(yǎng)萬民”(《富國》)⑤王天海:《荀子校釋》,第695,431,891—892,419頁。的說法。所以,荀子的萬物似指所有有待加工的自然材質(zhì),而非世間所有存在物的總和,如“萬民”即不屬于萬物?!捌币庵覆糠郑鳛樽匀恢锏娜f物是整全之道的一部分,而“每一個”物(“一物”)都是萬物的一部分。可見,荀子同樣認可萬物是“每一個”物的總和,雖然這里的萬物指自然材質(zhì)。
構(gòu)成萬物的“每一個”物可以被經(jīng)驗的前提,是作為個體的此物和它物有所區(qū)別,此物首先是一個邊界清晰、廣延明確的有形之物。有形的個體之物在天地間占據(jù)一個絕對屬己的空間,這一空間位置的排它性又反向證明了個體之物的同一性?!盾髯印ふ氛f:
物有同狀而異所者,有異狀而同所者??蓜e也,狀同而為異所者,雖可合,謂之二實。狀變而實無別,而為異者,謂之化,有化而無別,謂之一實。⑥王天海:《荀子校釋》,第695,431,891—892,419頁。
處于不同位置即便形狀完全一樣,也是兩個獨立的物體;同樣,連續(xù)處在同一位置即便形態(tài)前后不同——比如一株植物從青蔥到凋零——也屬于同一物體。故萬物之別首先表現(xiàn)為位置之別,占據(jù)不同位置的個體并行不悖地存在于天地間,此即荀子所謂“萬物同宇而異體”(《富國》)⑦王天海:《荀子校釋》,第695,431,891—892,419頁。。
在萬物的圖景中,世界表現(xiàn)為個體之物的總和。每一物都是不可化約的絕對存在,因此對個體之物的感知也必然作為原初經(jīng)驗而成為認知的前提。諸子之學(xué)設(shè)定個體之物基于形體,形體的邊界規(guī)定了“每一個”物。由是,我們可以認真地打量眼前此物,動用全部感知能力,此物的大小、顏色、氣味、軟硬程度等屬性一一為人所知曉。正是這些屬性標識了此物,讓此物成為可經(jīng)驗之物而被感知。所以,構(gòu)成萬物的個體之物,并非自在自足之物,而是可以被經(jīng)驗、被感知之物?!胺灿忻蚕舐暽?,皆物也”(《莊子·達生》)①郭慶藩:《莊子集釋》,第 634 頁。,一切可以被人的感官覺知的對象都是物;反之亦然,構(gòu)成萬物的所有個體之物,都是人感官覺知的對象。
什么是物?這是形而上學(xué)的核心問題之一。其重要性在于,物關(guān)系著人們對于置身其中的世界的理解,并決定了人們行為(處物)的基本方式。晚周諸子思想的諸多方面都建基于對物的理解之上,只是未通過專書或者專題文章的形式表達出來。這大概可以說明,物的問題并未成為一個有待論辯的顯題,可這并不妨礙存在一個關(guān)于物的觀念共識,來為各家思想言說提供基底,而還原這個基底,需要進行鉤稽索隱的工作。
“凡有貌象聲色者,皆物也”一語,道出了晚周諸子對于物的基本理解。物是人感知的對象,或者更準確地說,“貌象聲色”是人感知的對象,物有“貌象聲色”但不是“貌象聲色”。物是什么呢?《墨子·經(jīng)上》在劃分“名”的類型時曾言及物,對我們理解這一問題或有幫助:
[經(jīng)]名,達、類、私。
[說]物,達也;有實,必待文名也命之。馬,類也;若實也者,必以是名也命之。臧,私也;是名也,止于是實也。②吳毓江:《墨子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93年,第479頁。按,標點有所改動。
作者將名區(qū)分為達名、類名和私名。所謂私名,即專有名詞,一個名稱只對應(yīng)一個特定實體,比如美貌的西施,經(jīng)說以人名“臧”為例說明之。所謂類名,指稱某一屬性相同或者相似的實體族類,比如莛和楹,而經(jīng)說以馬為例,更直觀也更有代表性。所謂達名,指稱所有實體,經(jīng)說舉例說物即達名。達,通達之義;經(jīng)說所謂“有實”,即實存之事物。達名就是能夠通向所有實體的名。與之類似,《荀子·正名》的說法是:
故萬物雖眾,有時而欲遍舉之,故謂之物。物也者,大共名也。推而共之,共則有共,至于無共,然后止。有時而欲遍舉之,故謂之鳥獸。鳥獸也者,大別名也。推而別之,別則有別,至于無別,然后止。③王天海:《荀子校釋》,第891頁。按,標點有所改動。
荀子所謂“大共名”,即《墨經(jīng)》的“達名”;以鳥獸為例的“大別名”,即“類名”;將種類不斷細分,“至于無別然后止”,即表現(xiàn)為稱謂特定實體的“私名”。荀子所謂“萬物雖眾,有時而欲遍舉之,故謂之物”,是《墨經(jīng)》“物,達也”最明白無誤的注解。作為概念的物是一個“大共名”,而這個“大共名”是在各級“別名”基礎(chǔ)上不斷“推而共之”的結(jié)果,直至無所不包。所以,“推而共之”的過程是一個概念之外延無限擴大,而內(nèi)涵相應(yīng)地?zé)o限稀薄的過程。最終,物作為一個“大共名”或“達名”,所指稱的含義是且僅是能夠被命名。
“貌象聲色”是人感知的對象,同時也是物向人顯現(xiàn)自身(“形”)的方式。而“物也者,大共名也”,則是基于人的感知進行命名(“名”)。說到底,晚周諸子對萬物的把握和界定,都是在形名這一范疇之下進行的。名是名稱、稱謂、符號,與之對應(yīng)的則是實體、實物、實在。在現(xiàn)代語言學(xué)中,名稱是能指,實體是所指,二者的對應(yīng)是隨機的、自由的。在古典語境中,則完全不同,名稱須揭示實體固有的屬性,故有“正名”或“循名責(zé)實”的說法。驗諸《老子》,今本第二十五章云: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④王弼注,樓宇烈校釋:《老子道德經(jīng)注校釋》,第62—63頁。
如上文所言,物是可以被命名者。此章老子討論道的性質(zhì)和名稱,是以一種追問物的方式追問道。道不是物,但除此之外亦別無它法,故曰“有物混成”?!盎臁币馕吨o清晰的“貌象聲色”可以如物一般進行把捉,所以,這只是一種不得已的言說方式。老子說,道這個東西,我并不知道它的“名”,如果勉強名之,則可以稱之為“大”。道這個語詞,并不是其名,而是字。二者之別在于,一個是形容詞,一個是名詞。作為形容道的名,大這個形容詞(勉強)揭示了道的屬性,無處不在,無所不包。同樣,《老子》今本第十四章云:
視之不見名曰夷,聽之不聞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詰,故混而為一。其上不皦,其下不昧,繩繩不可名,復(fù)歸于無物,是謂無狀之狀,無物之象。是謂惚恍。迎之不見其首,隨之不見其后。①此文前三句帛書甲、乙本作“視之而弗見,名之曰微。聽之而弗聞,名之曰希。捪之而弗得,名之曰夷”,較之王弼本似乎更為合理??床灰姷臇|西,其性質(zhì)一般為微?。宦牪灰娐曇?,其性質(zhì)一般為寧靜;捪為撫摸之義,撫摸而沒有阻礙,其性質(zhì)為平滑。詳見高明:《帛書老子校注》,第282—283頁。
微小、寂靜和平滑分別是視覺、聽覺和觸覺的感知效果,表征對象事物的屬性,老子認為它們屬于“名”。道不是物,當(dāng)人們以物的方式去把捉道時,遭遇到的是“無物”而“不可名”。道無所呈現(xiàn),不可狀象,老子稱之為“無狀之狀,無物之象”,所以人的感官無法覺知其屬性,也就無法找到一個對應(yīng)其屬性的恰當(dāng)稱謂(名)。
名是人賦予物的稱謂,而命名活動非隨意為這之,而是建立在對事物屬性的充分認知之上。人對事物屬性的認知基于感官知覺,而感官知覺的對象實際上是事物顯現(xiàn)(形)出來的“貌象聲色”(狀象)。一言以蔽之,萬物因形而有名,聯(lián)結(jié)形與名的是人的知覺。由此可知,形名是晚周諸子把捉個體之物的基本范疇,從這個意義上說,諸子之學(xué)皆可視為不同程度的形名之學(xué)。
名反映事物的屬性,相應(yīng)地,也必然揭示事物自身的運行機制和操作原理。所以,命名過程本身就是一個確立規(guī)范的過程。唯有圣人,才能恰如其分地為萬物命名,進而塑造整體秩序。《管子·心術(shù)上》云:
物固有形,形固有名,名當(dāng)謂之圣人。
物固有形,形固有名,此(言)〔名〕不得過實,實不得延名。姑形以形,以形務(wù)名,督言正名,故曰圣人。②黎翔鳳:《管子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764、771頁。
萬物皆“有形”,此形首先是作為視覺經(jīng)驗對象的形體,又可進一步體現(xiàn)物的其它屬性,甚至是物之顯現(xiàn)本身。所有的物都向人顯現(xiàn)自身的狀象,而有狀象便有可以為人認知的屬性,于是可以根據(jù)事物屬性進行命名。只有圣人,能夠讓萬物之名都恰如其分。所以,形名關(guān)乎整體世界秩序,是將個體自然之物納入整體世界秩序的基本方式③《尹文子·大道上》有云:“名者,名形者也;形者,應(yīng)名者也。然形非正名也,名非正形也,則形之與名居然別矣。不可相亂,亦不可相無。無名,故大道無稱;有名,故名以正形。今萬物具存,不以名正之則亂;萬名具列,不以形應(yīng)之則乖。故形、名者,不可不正也?!毙蚊c整體秩序之關(guān)系,由此可見一斑。詳見厲時熙:《尹文子簡注》,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7年,第7頁。。
“萬物”在諸子文獻中是一個高頻詞匯,但在前諸子文獻中,卻并無一見。和“萬物”類似的表達是“百物”,曾出現(xiàn)于《論語》《左傳》《周禮》,這一點前文已有所論。什么是“百物”?“百物”和“萬物”有什么區(qū)別?類似問題非特經(jīng)典本身并無明言,即使后世注解似也未曾有所分疏?,F(xiàn)拈出這一問題,非欲故作驚人之語,而是“百物”一詞確實蘊含著追問古典“物”概念的重要線索①本文所謂“古典‘物’概念”,特指前諸子文獻中廣泛使用的、體現(xiàn)時人一般觀念的“物”的用法。而諸子以降對于“物”的理解,或為前文所論的萬物,或為鄭玄、朱熹所謂的“事”。后世學(xué)者對此多有不滿,相應(yīng)地,關(guān)于“物”之古典義或者源始義的討論層出不窮。概而言之,大致可分為四類:其一,從《說文》出發(fā),結(jié)合傳世文獻或出土文獻,修正《說文》取義“牽?!敝f,將“物”理解為“雜色?!?,或進一步引申為形貌色彩,此以王國維、章太炎為代表;其二,將“物”理解為精魅或瑞獸,此以宋翔鳳、牟潤孫為代表,裘錫圭似乎也不反對這一說法;其三,將“物”理解為圖騰或徽幟,此以阮元、孫詒讓、傅斯年、劉節(jié)為代表;其四,將“物”理解為青銅禮器上的動物紋樣,以張光直為代表。其中諸多觀點后文有說,此不具引。其余可參王國維:《釋物》,謝維揚等主編:《王國維全集》第8卷,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187—188頁;章太炎:《說物》,《章太炎全集·太炎文錄初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30—31頁;裘錫圭:《說“格物”——以先秦認識論的發(fā)展過程為背景》,《文史叢稿——上古思想、民俗與古文字學(xué)史》,上海:上海遠東出版社,1996年,第14—15頁。。
為此我們不辭繁冗,再次回顧一下“百物”比較有代表性的用例,以期獲得理解這一概念必要的線索。
例一:
黃帝能成命百物,以明民共財,顓頊能修之。(《國語·魯語上》)②徐元誥:《國語集解》,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第156,156頁。
例二:
日至之景尺有五寸,謂之地中,天地之所合也,四時之所交也,風(fēng)雨之所會也,陰陽之所和也,然則百物阜安,乃建王國焉,制其畿方千里而封樹之。(《周禮·大司徒》)
例三:
昔夏之方有德也,遠方圖物,貢金九牧,鑄鼎象物,百物而為之備,使民知神、奸。故民入川澤、山林,不逢不若。螭魅罔兩,莫能逢之,用能協(xié)于上下,以承天休。(《左傳·宣公三年》)
例一“黃帝能成命百物”云云,《禮記·祭法》因之,作“黃帝正名百物以明民共財,顓頊能修之”③鄭玄注,孔穎達正義:《禮記正義》,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第1803頁。。韋昭注曰:“命,名也。”④徐元誥:《國語集解》,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第156,156頁?!俺擅本褪敲?。黃帝能夠為“百物”命名,才成就了一個和諧的秩序,民人由是以“百物”為財貨,利而用之。例二所云大司徒職能之一是確定大地中心,這一點是天地陰陽交會之所,于此奠立王畿,能讓“百物阜安”,天下和平。例三則透露了達至“百物阜安”的具體細節(jié),是前兩個案例的有益補充。九鼎是夏王朝最重要的禮器,用各地貢金(青銅)熔鑄,鼎身則鑄有“百物”的圖像。由此,人和圖像背后的神明建立了保證和平的“約定”,民人進入并利用“川澤山林”,便不會觸犯神明(“魑魅罔兩”)。很明顯,“鑄鼎象物”的“物”就是“百物”。在熔鑄的過程中,刻畫到鼎身的“百物”不是作為個體的物自身(“萬物”之物),而是各個族類的代表。每一族類都有一個對應(yīng)的名,而將各個族類納入秩序的重要途徑就是命名,即例一所謂“成命百物”(或“正名百物”)。只有做到“百物阜安”,才能“協(xié)于上下,以承天休”。
“百物”可以命名,也可以摹象。但熔鑄在鼎身的圖像并不是“百物”之“物”的全部,甚至不是最重要的部分,因為重要的是形象背后的神秘力量(神格)。由此可知,“百物”不同于“萬物”之處在于:其一,“百物”不是個體之物的總和,而是族類的總和,每個個體之物都屬于一個族類,所以沒有純粹的個體可言;其二,“百物”有各自的形象可以被人經(jīng)驗和想象,但人感官(特別是視覺)經(jīng)驗到的只是物的表象,使物顯現(xiàn)并決定物成為物的是形象背后的不可見的力量,一般稱之為神。所以,與“百物”相匹配的一組認知范疇是形神。形可以摹象,但主要不是形體。形是顯現(xiàn),可以感知,但是形背后的神則難以經(jīng)驗,所謂“不測”“不可知之”者謂神是也。
“百物”之“物”,有神怪、精魅之義。前人早已指出,“物”可訓(xùn)作神怪、精怪,其用例曾頻繁出現(xiàn)在早期經(jīng)典文獻之中⑤牟潤孫:《說“格物致知”》,《注史齋叢稿》(增訂本),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217—218頁。。《史記·留侯世家》有云:
太史公曰:學(xué)者多言無鬼神,然言有物。至如留侯所見老父予書,亦可怪矣。
司馬貞《索隱》曰:“物謂精怪及藥物也?!雹偎抉R遷撰,裴骃集解,司馬貞索隱,張守節(jié)正義:《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2049頁。贈予張良《太公兵法》的老翁自稱“谷城山下黃石”(《留侯世家》),故時人認為此翁乃黃石背后之神明幻化而成,故可謂之“物”,和稱熔鑄“魑魅罔兩”的圖像為“鑄鼎象物”一樣。此外,《周禮·春官宗伯》記錄了一眾掌管禮樂的神職人員,其職能是通過宗教儀式招致“天神人鬼”和“地示物鬽”(《家宗人》)。作為“春官”首腦的大宗伯,其職能就包括“以禮樂合天地之化、百物之產(chǎn),以事鬼神,以諧萬民,以致百物。”鄭玄注曰:“百物之神曰鬽?!雹卩嵭?,賈公彥疏:《周禮注疏》,第1065頁。大宗伯所致之“百物”乃百物之神,即百物之精魅(鬽),它們是代表各自族類的神明。
“百物”可指百物之神或精魅,亦可指被神代表的各族類事物,和諸子所謂“萬物”的區(qū)別,顯而易見。但精魅、神怪只是古典“物”概念的內(nèi)涵之一,并非全部?!墩f文》云:“物,萬物也。牛為大物,天地之?dāng)?shù),起于牽牛,故從牛,勿聲。”解“物”為諸子常用的“萬物”,乃是用晚起的觀念追溯本字的源初意義,所得結(jié)論難以讓人信服。許慎為了解釋物字“從?!保环矫嬲f牛為有代表性的“大物”;另一方面又依星象為說,異義并存,更啟人疑惑。戴震便反駁說:“周人以斗、牽牛為紀首,命曰星紀。自周而上,日月之行不起于斗、牽牛也。”③許慎撰,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53,453頁。其實,“物”的古典含義不取決于作為形旁的“?!保Q于作為聲旁的“勿”。這一點前人也早有所論:
《儀禮·鄉(xiāng)射禮》曰:“物長如笴?!编嵶⒃疲骸拔镏^射時所立處也。謂之物者,物猶事也?!薄抖Y記·仲尼燕居》鄭注:“事之謂立,置于位也?!薄夺屆め屟哉Z》曰:“事,倳也。倳,立也。”蓋“物”字本從“勿”。勿者,《說文》:“州里所建旗,趣民事,故稱勿勿?!雹苋钤骸洞髮W(xué)格物說》,《揅經(jīng)室集》,北京:中華書局,1993年,第55頁。
阮元輾轉(zhuǎn)訓(xùn)“物”為“事”,顯然是不欲破鄭玄“物猶事也”這一古訓(xùn),雖然迂曲,但仍不乏洞識,給人以啟發(fā):第一,明確指出“物”本從“勿”取義,其后孫詒讓更是直接說“勿,即物之本字”⑤孫詒讓:《九旗古誼述》,《大戴禮記斠補 附尚書駢枝 周書斠補 九旗古誼述》,濟南:齊魯書社,1988年,第274頁。;第二,引《儀禮》之《鄉(xiāng)射禮》和《大射禮》,提示了“射時所立處”可稱為“物”,章太炎由此揭橥“物”的法度之義,此后文有說。
阮元說“勿”為“州里所建旗”,《說文》原文是:“勿,州里所建旗。象其柄,有三游。雜帛,幅半異。所以趣民,故遽稱勿勿。”⑥許慎撰,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53,453頁。簡單說,勿指旗幟,由不同顏色的絲帛所為,上繪有不同圖案?!吨芏Y·司?!吩疲?/p>
司常,掌九旗之物名,各有屬,以待國事。日月為常,交龍為旂,通帛為旜,雜帛為物。
此文兩“物”字含義有別。“雜帛為物”的“物”特指以赤、白兩色絲帛組成旗幟,一般為大夫士所用。“九旗之物名”,鄭玄注曰:“物名者,所畫異物則異名也。”⑦鄭玄注,賈公彥疏:《周禮注疏》,第1054—1055頁。這一用法道出了“物”字相對原始的含義——繪制于旗幟上的圖案或者形象,由此引申,可以指廣義的或者特殊的旗幟?!蹲髠鳌ば辍酚性疲骸鞍俟傧笪锒鴦?,軍政不戒而備?!倍蓬A(yù)注曰:“物猶類也?!笨追f達則進一步解釋說:“類,謂旌旗畫物類也。”⑧杜預(yù)注,孔穎達正義:《春秋左傳正義》,第637頁。今人楊樹達說得更直接:“物讀為《周禮·大司馬》‘群吏以旗物’、《春官·司?!贰蠓蚴拷ㄎ?,師都建旗’之‘物’,本是旌旗之一種,此則借為旌旗之通稱?!雹釛顦溥_:《春秋左傳注》,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724頁。此外,《國語·吳語》記載,文種曾問越王勾踐:“審物則可以戰(zhàn)乎?”韋昭注云:“物,旌旗、物色、徽幟之屬?!雹庑煸a:《國語集解》,第558頁。凡此種種都說明,“物”字從“勿”,是一種旗幟??傃灾餅殪浩?、徽幟,其本質(zhì)是一種標志,于可以經(jīng)驗的形象之中寄寓著不可經(jīng)驗的神圣的義涵。
基于形名的“萬物”,是純粹的對象為人所認知。形是人覺知的對象,名是人基于感知賦予物的稱謂。物可以被形名范疇把捉,源于一個更為根本的生存論前提:物是對人有用的材質(zhì)。這一點在荀子的思想中表現(xiàn)得最為充分?!盾髯印じ粐吩唬骸叭f物同宇而異體,無宜而有用為人,數(shù)也。”①王天海:《荀子校釋》,第 419 頁。萬物被有用性規(guī)定,其自身不存在可以規(guī)定自身的合宜性,一切都取決于人的目的。
“百物”所體現(xiàn)的古典“物”概念則不同,不論是作為精魅的物,還是作為徽幟的物,都包含著人無法完全對象化的“神”性因素。精魅為百物之神,前文有說,此不贅言。而徽幟之神性因素,需加以說明?!蹲髠鳌ざü辍酚涊d,叔孫氏家臣侯犯以叔孫氏采邑郈邑投降齊國,其事不果。于是,侯犯率眾出奔齊國。到了郈邑的郭門,守門人表示,侯犯一行人可以出逃,但必須留下屬于叔孫氏的甲胄。關(guān)于此事,《左傳》原文是:
及郭門,止之曰:“子以叔孫氏之甲出,有司若誅之,群臣懼死?!瘪喅嘣唬骸笆鍖O氏之甲有物,吾未敢以出?!狈钢^駟赤曰:“子止而與之?dāng)?shù)?!瘪喅嘀苟{魯人。侯犯奔齊。齊人乃致郈。
和侯犯同行的駟赤說,出奔的一行人并不敢將叔孫氏的甲胄帶出郈邑,進入齊國,原因是“叔孫氏之甲有物”。杜預(yù)注曰:“物,識也?!雹诙蓬A(yù)注,孔穎達正義:《春秋左傳正義》,第1592頁。認為此“物”屬于徽幟一類的標識。為什么駟赤和侯犯不敢穿戴有叔孫氏標識的甲胄逃離郈邑?難道因為穿戴有特殊標識的服飾容易暴露身份而成為抓捕的目標?這樣的想法顯然過于現(xiàn)代。關(guān)于這一點,傅斯年之說可謂切中要害:
《左傳》宣三年,“昔夏之方有德也,遠方圖物,貢金九牧,鑄鼎象物,百物而為之備,使民知神奸。故民入川澤山林,不逢不若,螭魅罔兩,莫能逢之。”又定十年,“叔孫氏之甲有物,吾未敢以出犯?!睋?jù)此,則物為圖騰標識,更顯而易見……蓋物者,社會組織宗教信仰之所系,故知此重言之。③傅斯年:《跋陳槃君〈春秋公矢魚于棠說〉》,歐陽哲生編:《傅斯年文集》第3卷,北京:中華書局,2017年,第284—285頁。
劉節(jié)同樣認為,包括《左傳》所謂“鑄鼎象物”和“叔孫氏之甲有物”在內(nèi)的“物”字,“確乎都有圖騰的意義在里面”,又說這些物“確指圖騰中所繪的物象”④劉節(jié):《說彝》,詳見氏著《古史考存》,北京:人民出版社,1958年,第166頁。。按傅、劉二氏之說,“叔孫氏之甲有物”的“物”非一般的標識,而是具有神圣宗教意味的圖騰。如此一來,駟赤和侯犯“未敢以出”的原因便不難理解了:叔孫氏之甲上的標識是叔孫氏一族的族徽乃至圖騰,只有叔孫氏之族眾可以佩戴;侯犯之黨一旦叛離,自然也就失去了佩戴的資格。這就如同今天未經(jīng)授權(quán)不得使用某種特定的商標一樣,只是這一規(guī)則由現(xiàn)代法律保證;而非族眾不得佩戴或使用本族的徽幟這一原則,則由徽幟背后的神明保證。叔孫氏之“物”背后關(guān)系著叔孫氏一族全體祖先的神明,揭示這一原理,有助于我們更進一步理解“鑄鼎象物”的意義。依《左傳》之說,夏王朝建立時,各方諸侯(或者部落族長)除了貢獻本地特產(chǎn)的金屬之外,還將本土之“物”繪成圖像(“遠方圖物”),一并獻給夏廷。夏王朝會集各方的金屬和圖像后,熔鑄為九鼎,同時將“百物”鑄于鼎身之上(“鑄鼎象物”)。各方諸侯所獻之“圖物”,其實就是本族的族徽或者圖騰。不管是徽幟還是圖騰,大概都是繪制于平面上的物象,只是非一般的圖像,而是神明依憑的形象⑤張光直認為,《左傳》所云“鑄鼎象物”和“叔孫氏之甲有物”的“物”乃是可以用作犧牲的動物紋樣,是協(xié)助巫覡溝通神人的動物的形象。此說解釋“鑄鼎象物”似可,解釋“叔孫氏之甲有物”則略顯牽強,反不如傳統(tǒng)釋為族群象征之“徽幟”更為妥帖。不過,提示兩個“物”字的相關(guān)性,并揭示其宗教意涵,仍不失為洞見。詳見張光直著,劉靜等譯:《藝術(shù)、神話與祭祀》,北京:北京出版社,2017年,第60—63頁。。
形神之于“百物”,猶如形名之于“萬物”。其中,與神和名相匹配的皆可謂之形,但兩處形字的含義卻不盡相同。形名之形為形體,形神之形則為形象。二者都是物自身的顯現(xiàn),但顯現(xiàn)的形式與內(nèi)容有別。在諸子的思想語境里,形為形體、形貌,是有一定廣延、占有一定空間的物體①楊立華敏銳地注意到了《墨辯》所謂的“物”是“幾何意義的物”,并認為這一“物觀”反映了“戰(zhàn)國時期哲學(xué)理性的普遍狀況”。詳見楊立華:《〈墨辯〉中的物》,《北京大學(xué)學(xué)報》2021年第6期。。唯其如此,被形名把捉的萬物才可能被視作人為加工的材質(zhì)。極具名辯意識的墨子后學(xué)曾舉例說:
諸以形貌命者,若山丘室廟者,皆是也。
劍以形貌命者也,其形不一,故異。(《墨子·大取》)②吳毓江:《墨子校注》,第 614、615頁。
高山丘垤為自然景觀,宮室宗廟為人為建筑,一個是人為的對象,一個是人工的結(jié)果,但為有形體之物則無不同。刀劍為有“形貌”者,形體不同,為物亦有別。同樣,《易·系辭上》首章云“在天成象,在地成形”,此“形”為形體而非形象,明白無誤;十一章又云“見乃謂之象,形乃謂之器”③王弼注,孔穎達疏:《周易正義》,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9年,第258、288頁。,則此形乃有形體之物,特別是人造的器具,更無異議。
不同于形體,形神之形多指形象。前者是在空間中擁有位置的物體,后者是平面上呈現(xiàn)的圖像。舉例來說,古人認為大地上的山石、花樹、宮室、車馬都是有形體之物,對于這些有形之物,人們可以觀察,可以利用,所以它們都是現(xiàn)實的或潛在的材質(zhì),用以承載人的目的。可是天上的日月星辰是一種沒有形體的表象(“在天成象”或“天垂象”),如同點綴在天幕之上的圖案一般。人的力量無法作用于日月星辰等天象,所以,這些形象非但不是承載人的目的的材質(zhì),而且還是超越性力量垂示于人的法度。
前諸子時代的“物”概念包含法度之義,與其背后的形神觀念密切相關(guān)。形象因為是神明賴以憑靠的載體,因此也具有神圣的法度意味。“鑄鼎象物”有法度效力,所以民入山林川澤能夠“不逢不若”,建立起人神之間和諧的秩序。叔孫氏甲胄之“物”有法度意味,所以侯犯之徒須脫甲而行?!蹲髠鳌る[公五年》載,魯隱公到棠地射魚,不合禮法,臧僖伯諫曰:
凡物不足以講大事,其材不足以備器用,則君不舉焉。君,將納民于軌、物者也。故講事以度軌量謂之軌,取材以章物采謂之物,不軌不物謂之亂政。亂政亟行,所以敗也。④杜預(yù)注,孔穎達正義:《春秋左傳正義》,第91頁。
文中“軌”“物”二字皆有法度的意義,君主一言一行都應(yīng)該致力于將治下民眾納入法度之中。其中“軌物”之物,傅斯年和劉節(jié)都認為是一個部族的圖騰標識。準此,一國國君合理的狩獵行為應(yīng)以增飾和彰顯本族圖騰(或族徽)為目的,以團結(jié)族眾和彰顯法度,所謂“取材以章物采”是也;其余細事,君主自不必躬親,以免給民眾帶來負面影響。又《禮記·哀公問》載孔子和魯哀公的對話,其文有云:
公曰:“敢問何謂成身?”孔子對曰:“不過乎物?!薄唬骸肮讶藨o愚、冥煩,子志之心也!”孔子蹴然辟席而對曰:“仁人不過乎物,孝子不過乎物。是故仁人之事親也如事天,事天如事親。是故孝子成身。”
文中幾處“不過乎物”,鄭玄皆注云“物,猶事也”⑤鄭玄注,孔穎達正義:《禮記正義》,第1921—1923頁。,和《大學(xué)》“格物”的注法一致。然而章太炎將“物”訓(xùn)為法度,似更符合古典本義:
問曰:記言格物者,何所?。繎?yīng)之曰:射者履物不可越者也。《哀公問》曰:“仁人不過乎物,孝子不過乎物?!惫试唬壕友圆贿^辭,動不過則,謂有軌度,不可逾也。其在《易》曰:“言有物而行有恒?!备裎镎?,格距于其軌度。若射者然,思慮辨難,不越隄封。⑥章太炎:《說物》,《章太炎全集·太炎文錄初編》,第31頁。
和阮元以“射時所立處”理解“物”一樣,太炎也認為“物”從“射者履物不可越者”取義,意指不可逾越之軌度。射者所履之處有軌度、法則之義,只是何以稱之為“物”呢?恐怕仍根源于傅斯年所謂圖騰、徽幟之義。正如《詩·大雅·烝民》所謂“天生烝民,有物有則”,古典“物”概念本身所包含的法則之義,說到底,與其形神這一基本結(jié)構(gòu)有關(guān)。
至此,我們可以略作總結(jié)。早期中國思想中“物”的含義在晚周之際發(fā)生了根本轉(zhuǎn)變,追問這一轉(zhuǎn)變,對理解作為整體之諸子學(xué)的思想品格有一定的助益。如文中所論,“物”概念的變化體現(xiàn)在從早期“百物”到諸子“萬物”的轉(zhuǎn)變上。“百物”之“百”指的是族類,而族類之所以成為一個整體,乃是基于形象背后的神明。而“萬物”之“萬”則指的是“每一個”,不是從整體中析出的“每一個”,而是作為整體得以構(gòu)成之前提的“每一個”。這一轉(zhuǎn)變之發(fā)生,有賴于支撐古典“物”概念之神明的退場。所謂諸子學(xué)的人文主義品格,說到底,乃是建立在對古典神明觀念的揚棄(或轉(zhuǎn)化)之上。
神明退場,遂有個體觀念之發(fā)生??墒?,如果整體世界由“每一個”個體構(gòu)成,個體之物無窮無盡,關(guān)于個體之物的知識便無止境。為了克服這一難題,晚周諸子有不同的思路,其中最有解釋力且影響深遠的是訴諸“類”觀念。然而,何為同類?致思的方向有二:其一,同類者同性,同性者同類,即擁有相同性質(zhì)(或理)之物為同類事物,也包括人;其二,同聲相應(yīng),同氣相求,其實也就是同類相感,主要指有生命之物,特別是動物和人。而“同類者同性”的意思是說,“每一個”個體之物都包含著“類”本質(zhì),人們可以通過個體之物顯現(xiàn)出的性狀探究背后的“類”本質(zhì),此即前文所謂晚周諸子形名之學(xué)的宗旨。
把捉個體之物的性狀,須訴諸人的知覺,這是一個非常關(guān)鍵卻未獲應(yīng)有重視的概念。荀子說過,知識是通過視覺、聽覺、味覺、嗅覺、觸覺五種感官和心靈共同作用而形成的(《正名》);前五者又稱為“天官”,而心靈則是“天君”(《天論》)①王天海:《荀子校釋》,第 891、677 頁。。以君主和官僚類比心靈和身體,乃晚周諸子的習(xí)慣用法,非特荀子如是。在這一比喻中,心靈是目的,身體及其知覺能力是承載目的的材質(zhì)。所以,墨子后學(xué)有“知,材也”(《墨子·經(jīng)上》)的說法,知覺是一種屬人的能力,其本質(zhì)是承載心靈之目的的材質(zhì)。如果身體之知覺能力是心靈的材質(zhì),那么作為知覺對象的萬物(的性狀)同樣是材質(zhì),甚至是“材質(zhì)的材質(zhì)”。
由此可見,個體之物成為知覺觀照對象有更深刻的生存論意涵:“每一個”個體之物千差萬別,但作為對人有用的材質(zhì),則無不同。在這一語境中,“萬物”被想象成有形體、可以操控和加工的對象。于是,形體不但取代了形象,而且將形象背后具有法度意義的神明也揚棄了。如此一來,諸子之學(xué)便要“發(fā)明”一種新的法度觀念,其原型為工匠使用的規(guī)矩繩墨??梢哉f,晚周諸子對于法度的理解幾乎都包含規(guī)矩繩墨的想象,墨子、孟子、荀子無不如是。直至漢代,才出現(xiàn)對法度和政教類型的全新理解,與之同步,經(jīng)學(xué)取代諸子學(xué)成為塑造政治和思想主流的知識形態(tài)。
最后,關(guān)于諸子學(xué)之發(fā)生,可一言以蔽之:作為整體的諸子學(xué)思考的起點是“每一個”事物成為知覺觀照的對象,而這種觀照本身最終指向擺脫了神的人之目的。與這一思潮相應(yīng)的是,個體的人從“族類”之中解放出來②西嶋定生在論述秦漢皇權(quán)性質(zhì)時發(fā)明了一個極富洞見的說法——“個別人身的支配”,用以說明皇權(quán)的性質(zhì)及其運作機制。在他看來,秦漢帝國皇帝統(tǒng)治的對象“不是像殷、周時代的氏族,而是一個人一個人的”,相應(yīng)地,“所有的人,并非作為氏族集團被支配,而是個別的被支配,一個人一個人被皇帝權(quán)力所掌握,成為徭役、人頭稅的對象”。與之類似,杜正勝將“編戶齊民”視為秦漢帝國運作的社會基礎(chǔ)。所謂編戶齊民,乃是將治下所有個體民眾無差別納入戶籍的人口登記制度,由此帝制國家才能最大程度地控制人力和物力,進而形成強大的威權(quán)國家。詳見[日]西嶋定生:《中國古代帝國形成史論》,劉俊文主編,高明士等譯:《日本學(xué)者研究中國史論著選譯》第2卷,北京:中華書局,1993年,第49頁;杜正勝:《編戶齊民——傳統(tǒng)政治社會結(jié)構(gòu)之形成》,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社,1990年,第22—23頁。,由此,關(guān)于人和政治的知識都獲得了前所未有的“突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