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 流
我今天要講的這個故事也許你會覺得有點匪夷所思、不可信,但事實上,這么說吧,還真是實事兒,就發(fā)生在我們所。
我們所叫百家村派出所。百家村,顧名思義,就是有100 戶人家的村子。當然,一百在這里是虛數(shù)。這個名字是沿用下來的,也許以前確實是個村子,但現(xiàn)在早已不見了蹤影。現(xiàn)在的百家村早已城市化,甚至可以說是我們海城的中心地帶。
是不是中心地帶,看看房價就知道了。百家村可謂寸土寸金,如果是新房,五六萬一平方米。不過現(xiàn)在百家村幾乎沒有新樓盤,要買也買不到,想買就只能買二手房,二手房也要三四萬一平方米。
我們所就扎根在這樣一個寸土寸金的地方。難怪周所長常看著我們所那棟紅色瓦頂帶著南洋風格的四層小樓感嘆:“這套房子要是賣掉,那得換多少錢?”
除了本土的“地主”和早二十年前就有長遠眼光能看到今天房價的人,我們所很少有人住在百家村這一帶,都買不起呀。而且,與工作年限成反比,基本上工作時間越短的人,買的房子離百家村越遠。如果是近幾年才上班的年輕人,家境一般但還買得起房子的,都越洋過海到島外甚至鄰市去買了。
這就是現(xiàn)實,雖然我們每天累得直喘氣,但都不能不正視。每次大家伙兒有空喝茶閑聊,總是三句不離房價。已經(jīng)買了房子甚至有兩套三套的自然可以淡然處之,甚至作欣欣然狀,還沒買或仍背著幾百萬房貸的就不免焦躁上火。
這些都是生活的小插曲,喝完茶收住嘴,日子該咋過還是咋過。該出警的依然去出警,該去調(diào)解糾紛的依然去調(diào)解糾紛,該下社區(qū)的繼續(xù)下社區(qū)。反正4 天一個班,一個班24 小時,幾十年來幾乎雷打不動。
但我就是弄不清楚,為啥事情反而逐年越來越多了?現(xiàn)在的警力,比起前些年,增加了那可不止一倍——雖然增加的主要是輔警,民警受編制限制,增加有限。但就算增加的只是輔警,也該比之前輕松點吧,但就奇了怪了,反倒感覺比之前更忙了,忙得人沒脾氣。
越忙還越有人添亂。這次添亂的人誰都沒有想到,所長周光明更沒有想到。
周光明初到我們所,據(jù)說第一眼看到汪永就很意外,事后跟人說,這汪永是咋招進警察隊伍的,符合條件嗎?
難怪周光明會這么問,我初次見到汪永,也很吃驚,因為汪永長得又黑又矮又瘦,扎進我們這普遍身高在一米七五以上的壯漢堆里,格外扎眼。偏偏他又生得一臉忠厚老實相,更是一點也不像警察。
汪永可能也自卑,平時沉默寡言,很少主動說話。每次所里開會,都躲在沒人注意的角落,同事聚餐也很少參加。時間久了,你真會忽略他的存在。我來所里一段時間之后才得知,原來汪永是部隊轉(zhuǎn)業(yè),湖北恩施人,土家族,在部隊里立過二等功。這下我才似乎明白了。
后來又得知,汪永老家在深山里,他是老大,下面還有一個弟弟。他在部隊時已娶妻生子,都在老家,平時難得一見。與他閑聊,難得聽他訴一回衷腸。他不善飲酒,一次同事聚會,強行把他拉去,結(jié)果沒喝幾杯,他就喝醉了,吐得到處都是,很掃大家的興。
他住單位宿舍,我就自告奮勇把他馱了回去。好不容易幫他擦洗干凈,扶他躺下,我正要抽身離開,繼續(xù)回去喝酒,汪永突然拉住我的手,醉眼蒙眬地喃喃道:“小張,你是好人?!?/p>
平時我吊兒郎當慣了,難得有人夸我是好人,當時心頭不由一熱。
他手仍未松開,嘴里還在喃喃自語:“你是好人……”
我甩開他的手,沖他說:“我不是好人?!?/p>
他嘴里還在說著“好人,好人”,我正準備丟下他離開,突然看到他臉色變了,身子猛然弓了起來,像是還要吐。我怕他吐在床上,忙把他的臉盆取過來,剛支到他臉下,他就猛烈地吐了起來。味道難聞,我不由把臉別了過去。
等他吐完,我再次幫他擦洗了一番,扶他繼續(xù)躺下,又給他倒了杯溫水,看著他喝完。這次吐完,他似乎舒服多了,神志也清醒了些,睜開眼睛看了看我,又疲憊地合上了,過了一會兒,又睜開了,還坐起來了些。
“不好意思啊小張,麻煩你了?!?/p>
“客氣個啥。不過不是我說你,老汪,你這酒量也忒差了,這才喝了幾杯啊……”我毫不客氣地說他。
汪永難為情地笑笑,說:“我平時都不喝白酒的……”
汪永說著,我突然發(fā)現(xiàn)他的神色變了,眼淚竟然流了下來。我慌了一下,不明白他怎么會突然就哭了,以為還是喝酒鬧的。
“咋了,老汪?咋還流上眼淚了?”我開他的玩笑。
沒想到我這么一說,他的眼淚流得更多了,到后來竟號啕大哭了起來。
我本來已經(jīng)準備要走了,他這一哭,我倒不好意思走了。我看著他哭,自己也覺得別扭。我安慰了他幾句,看不管用,就懶得再張口。他愛哭就哭吧,等他哭夠了就不哭了。
幸好宿舍里就住著他一個,其他的不是在值班,就是在外面喝酒。
他的臉盆我剛才已經(jīng)洗干凈了,現(xiàn)在又接了些水,把毛巾扔了進去,看他哭得差不多了,就端給他洗臉。
他把頭埋進臉盆把臉洗干凈了,又把毛巾絞干,擦了擦臉。
“讓你見笑了?!?/p>
等我把臉盆里的水倒掉,回來時聽到他這么對我說。
“沒事,別放在心上。”我說,“誰沒有心里難受的時候?睡一覺,明天就好了?!?/p>
“嗯,”他說,說著把身子躺平了。等我?guī)退P掉燈時,我聽到他在黑暗中說:“我爹查出來得了癌癥。”
我愣了愣,沒說話,心里在猶豫是否就裝作沒有聽到。我父親在我還上中學時就得食道癌去世了,那時我甚至不懂得該如何表達悲痛。我現(xiàn)在不想,也沒有必要隱瞞聽到汪永那句話時腦海中閃過的一絲邪念,我當時心里想的是,跟我比,你悲痛個啥啊。但是汪永沒再說別的話,他就像是立刻睡著了。于是我關了門出去了。
汪永家境貧寒我早就聽說了。他老家在一個山窩子里,不是當兵,根本不可能走出那片深山。也因為這個原因,他很難在我們這個寸土寸金的城市買房子。為了省錢,他甚至連一個月幾百塊錢租金的政府廉租房都不愿意享受,常年住在不用花錢的集體宿舍里。為了這件事,周所長沒少跟他磨牙。
“汪永,就不能替家里人考慮考慮?”
“家里人來了至少有個落腳的地方。”
“住個賓館一晚上還得幾百塊錢吧?”
“總不能住在集體宿舍里吧?”
其實周所長過慮了。就我來所里這幾年,從沒聽說汪永的家屬來看望過他,都是汪永每年休一個探親假,回湖北老家去看他們。
周所長之所以對汪永要不要租房子的事那么上心,照我看來,跟汪永休探親假這事有關。根據(jù)規(guī)定,配偶在外地的,每年可以享受20 天探親假,這還不包括路途時間。父母在外地的,按規(guī)定成家后也可以每四年享受一次探親假。但規(guī)定是規(guī)定,在我們所,因為工作忙,別說探親假,公休假都沒辦法保證。因為這件事,大家伙心里頗有怨言。但是周所長在全所民警會議上講了,你們沒有休,難道我休了?我工作二十多年,滿打滿算就休過三次公休假,還都是為了看病。
這么說,周所長對我們已經(jīng)算很好了,至少隔三岔五,也就是說隔個三年五年,就會批準我們休一次公休假。至于探親假,想都別想。全所只有汪永一個人例外。但是汪永的假也并非每次都批得那么順利,周所長總會找理由給他推延,他會面露難色地說:“你看,最近正在搞專項行動,所里任務重,大家都在天天加班,能不能等這個專項結(jié)束再說?”
周所長這么說,汪永正常情況下都會知難而退。汪永是個性格極其溫順的人,他從來不會在工作上跟別人計較,生活上也不會,在我們所可以用得上“任勞任怨”這個詞評價的,他算一個。也正因此,他在我們所的口碑還不錯。有人有事需要替班,會首先想到汪永,反正汪永住在所里,“以所為家”,汪永也從來不會拒絕。所領導需要找人加班,也會首先想到汪永,汪永更不會拒絕。周所長有幾次還因此考慮過年底是否給汪永個嘉獎或優(yōu)秀公務員什么的,但每次一想到別人常年無休,汪永還有近一個月的探親假,就立刻打消了這個念頭。
汪永如果不是老家有急事,一般都會聽從所長的勸告。但他并不會如周所長期望的那樣,因此打消回家探親的念頭,他會過段時間,等感覺時機合適時再次跟周所長提起請假的事。汪永人雖然看著忠厚老實,但也不是傻子,他會談到家庭的困難,談到父母的身體,談到妻子一個人帶孩子的艱辛,談到孩子如何熱切地一直在盼望著他回去。他每次說這些話時,都低著頭像是在喃喃自語,表情既無奈又很難為情的樣子。
每到這個時候,周所長就會不耐煩地重新念叨一遍已經(jīng)念叨過無數(shù)遍的話,責怪汪永不肯聽從自己的勸告,不肯花幾百塊錢去租個廉租房。如果肯多花一點,以汪永的條件還可以租個六七十平方米的小三房,那樣老婆孩子都可以搬過來一起住了,就不用每年都跑來跑去探什么親了。
“天天守在身邊不好嗎?孩子在城市里讀書不比在老家山窩里強?路上跑來跑去就不用花錢?真不知道你天天省錢在干什么!”周所長越說越激動。
通過以上分析,詐騙罪的構成要件并不存在。新型支付條件下非法占有他人財物并未突破傳統(tǒng)的刑法分則體系。筆者通過對盜竊罪行為對象、行為方式的分析,以此論證偷換二維碼取財構成盜竊罪而非詐騙罪。
每到此時汪永都沉默不語,低著頭像聽老師訓話的孩子。
但每次到最后周所長還是會給他批,每次批完,就把筆胡亂往桌子上一扔,身子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長嘆一口氣,像是做了多么不得已的事。
那次無意中得知汪永父親得癌癥的消息后,我在肚子里憋了幾天,看汪永沒動靜,忍不住還是向周所長報告了。
周所長正在看案卷,眉毛一挑:“還有這事?”
“他沒給您報告?”
周所長緩緩搖了搖頭,過了半天,才說:“這個汪永!”
那次我們所組織全體民警給汪永捐了款,周所長捐得最多,到后來,連輔警也都捐了。當教導員魏志忠當著全所民輔警的面把捐款交到汪永手里時,汪永哭得稀里嘩啦,不住向教導員、向周所長、向其他同事鞠躬道謝。直到周所長連叫了三聲“可以了”,他才漸漸停住。
那次我們很多人也都流淚了。
根據(jù)汪永的說法,他父親已經(jīng)在老家醫(yī)院住院做手術了,有媳婦兒和弟弟在照顧,所以他可以不用回去。但是那次周所長不知是抽了哪根筋,明知正在組織“掃黃打非”,所里人手不夠,卻非要汪永提前請?zhí)接H假,甚至連公休假也一并批給了他,讓他當即買票回去。
那時汪永已經(jīng)下了社區(qū),社區(qū)民警有指標,分管治安的莊副所長私下里問周所長,汪永這一請假,他的指標誰來完成?我當時恰好經(jīng)過周所長辦公室門口,周所長正在猶豫,看到我,手一招把我叫了過去,指著我對莊副所長說,這小子能干,都交給他。
我還在懵懵懂懂,就被迫把汪永的活都接了過來,心里那個恨!直怪自己多嘴。
其實關于汪永的崗位安排,也曾頗讓周所長費過一番心思。周所長調(diào)到我們所時,汪永還在辦案隊,那時候辦案隊缺人。但周所長怎么看怎么覺得別扭,汪永那形象根本鎮(zhèn)不住壞人,頭腦也不夠靈光,不大懂得隨機應變。辦案隊長也趁機找周所長訴苦,想把汪永換出去。但關鍵是,周光明那時手里根本沒有合適的人選給他換。
“就算是你把韓蕾蕾換給我,也比他強?!鞭k案隊長氣呼呼地說。
韓蕾蕾是所里的戶籍警,那時已經(jīng)有七個多月身孕,仍在上班。韓蕾蕾懷孕特別顯身子,早就穿不下警服,走起路來慢吞吞地一搖一擺,像個行動遲緩的企鵝,還習慣一只手掐在后腰上,肚子圓滾滾地挺著,孕味十足。
周所長知道辦案隊長是在說笑,但也啟發(fā)了他。等到韓蕾蕾去生孩子,就把汪永調(diào)整到戶籍窗口暫時頂了韓蕾蕾的缺。等到韓蕾蕾休完產(chǎn)假回來,周光明征求韓蕾蕾的意見,韓蕾蕾一聽說要讓她去辦案隊,臉立刻拉了下來,也不說好也不說不好,但很快分局曹副局長的電話就打過來了。周光明不是不知道曹副局長是韓蕾蕾公公的老部下,忙解釋說只是征求一下她的意見,還沒定呢,順便向曹副局長倒了一大通苦水。
不知道是周所長倒苦水起了效,還是分局考慮到了我們所的難處,這一年新分配來兩個警院畢業(yè)生,立刻解決了周光明的難題。恰好又有一個老社區(qū)警退休,周光明就把汪永補到了社區(qū)。周光明根據(jù)自己的經(jīng)驗,認為汪永做社區(qū)工作應該還是可以的,汪永做事認真、細致,不會偷懶耍滑,這恰恰是社區(qū)警很需要的素質(zhì)。
周所長不放心的是,社區(qū)工作也有不少指標,汪永那個死腦筋,未必完成得了。果然,汪永下到社區(qū)之后,幾乎月月完不成指標。周所長大為惱火,讓汪永在所里大會上當眾做檢討。汪永一開始還老老實實做檢討,做到一半,漸漸開始流露出情緒,認為指標完不成,既有自己的問題,但指標設定也不夠合理。
“哪里不合理了你說?”周所長聽了沒好氣,打斷他的檢討。
汪永說,比如“盜搶打擊指標”,如果社區(qū)防范工作做得好,社區(qū)里不發(fā)生盜搶不是更好嗎?再比如說“肅毒指標”,一邊說要爭創(chuàng)無毒社區(qū),一邊還布置打擊“吸毒指標”這不是矛盾嗎?
周所長鼻子哼了一下,說:“你說的那都是理想狀態(tài),前提是你有沒有把工作真正做好做到位?!?/p>
周所長問汪永:“你能保證你管的百花社區(qū)防范工作已經(jīng)做到了天衣無縫?已經(jīng)沒一個人吸毒?”
汪永沉默不語。
周所長又問:“你敢說社區(qū)民警的規(guī)定動作你都做到位了?社區(qū)的每家每戶你都進去看過了?每個居民你都認識,他們是干啥的你都心中有數(shù)?”
汪永點點頭。
周所長沒料到汪永會點頭,以為是自己看花了眼,再問一遍,汪永仍是點頭。
有人開始竊笑,很快整個會場上的人都輕聲笑了起來。剛剛嚴肅的氣氛一掃而光。
周所長既意外又吃驚,他愣了片刻,突然也笑了,說,行,你是不是吹牛,咱一試就知道了。
派出所里的工作要想騙過周光明可不容易。周光明自打警校畢業(yè),二十多年都在派出所里打轉(zhuǎn),每個崗位都干過。社區(qū)警他干了六年,體會很深,知道這個崗位看似簡單,做好其實很不容易,但是真要做好了,也是可以出大成績的。比如普遍認為只有辦案隊才能破大案,殊不知社區(qū)警也可以破大案。周光明就是在一次例行的入戶訪查中發(fā)現(xiàn)一個出租套房有異常,大白天拉著窗簾亮著燈,又不是開公司,客廳里擺設跟正常家庭一樣。周光明沒有檢查證,不能隨便進到房間檢查,退出來后周光明查了一下這家的水電費,好家伙,比普通家庭高出了好幾倍。后來一搜查果然套間里躲著個信用卡詐騙團伙。那次破案為他贏得了一枚三等功獎章。
但是一抽查,周光明更加吃驚,看來汪永還真沒有說瞎話。周光明先是對著社區(qū)檔案抽問,問到哪里汪永答到哪里。周光明抽查完,點點頭說還不錯,但是這只是最基本的工作,光會背還不行,還必須真正深入到每家每戶。汪永點點頭說是。周光明就抽了個時間讓汪永陪著親自去了百花社區(qū)。
百花社區(qū)是個比較老舊的社區(qū),房子舊,老人多。老人們無事,常聚在樓下花園下棋、閑聊、鍛煉身體。周光明和汪永把警車停在警務室門前,步行進了小區(qū),兩個人都穿著警服,但顯得一大一小,有點滑稽。警服扎眼,一進小區(qū),就有不少人盯著看。周光明平時工作忙,下社區(qū)少,大多數(shù)老人不認識,但都認識汪永,看清楚是汪永,一個個的臉上都漾出了笑容,紛紛走過來跟汪永打招呼。
汪永臉色本有點嚴肅、拘謹,但進了小區(qū)見了人,突然就像變了個人,臉色活泛起來了,他一一跟老人們寒暄,還不忘介紹一下身邊的周光明。
聽說周光明是所長,有幾個老頭、老太太都激動地圍住了周光明,紛紛去拉周光明的手。
“周所長啊,你可要多表揚汪警官啊,汪警官好啊……”
周光明笑了,說:“這是我們應該做的?!?/p>
“汪警官比我親兒子對我還好……”一個老太太說著說著竟然掉下了淚。
周光明停下腳步,耐心聽他們一一說完。聽起來他們說的像是汪永會做的事,比如背老人去醫(yī)院,給老人買菜,幫老人洗腳,難怪那個老太太說著說著會掉淚。
周光明好不容易才擺脫老人們的“圍堵”。他現(xiàn)在對汪永的話已經(jīng)信了一大半,但是既然來了,他仍然要親自檢測一下。他隨手指著某棟樓,問汪永樓里居民們的情況。他隨機上門進行核驗,發(fā)現(xiàn)汪永說得一點不差。周光明漸漸感覺驚奇甚至佩服起來,因為他羞愧地意識到,自己當年也沒有汪永做得這么細致。
“那防范呢?你是怎么做好防范工作的?”周光明抽查了一圈之后,想到了另外一個問題。
“以點帶面。我主要抓物業(yè)抓保安,還有就是組建社區(qū)的老人志愿隊?!蓖粲览侠蠈崒嵉刂v。
嗯,跟我倒是想到一塊了。周光明打量了一眼汪永,心想這小子腦子看來也不傻。
但是要說這次檢查起到了什么作用,我看也不見得,周所長雖然肯定了汪永工作認真負責,但仍強調(diào)指標該完成的還是得完成,不過從那之后再沒有讓汪永在全所會議上做檢討倒是真的。
我講以上這些是什么意思呢,是想說知道了這些,你再看后來發(fā)生的那件怪事就不覺得太奇怪了。
我忘了是哪天,反正是一天早上,早會開完之后,突然有個七八十歲的老太太來所里指名道姓要找我們周所長。周所長聽聞,下樓一看,不認識。起初以為是個信訪群眾,但看樣子又不像,問她什么事,又不肯在樓下直講,只說有事情要請周所長幫忙,周所長無奈,只好把她請到了自己辦公室。
在周所長辦公室坐定,老太太這才從手提包里拿出一張紙,攤在周所長面前,說:“周所長,我想請你當個見證人?!?/p>
周所長說讓我當什么見證人?邊說邊拿起那張紙看,一看原來是份遺囑,立遺囑人的名字寫的是孫梅芬。
周所長抬頭問:“這個孫梅芬是你?”
老太太點點頭。
周所長繼續(xù)往下看,看了兩行臉色就變了,說:“這不合適吧?”
孫梅芬問:“有什么不合適?”
周所長說:“他是警察……”
孫梅芬問:“警察怎么了?”
周所長說:“警察……這身份就不合適接受。”
孫梅芬問:“為什么不合適?”
周所長把遺囑放在桌上,把兩個胳膊也放在桌上,盯著老太太瞅了一會兒,才說:“你是他的管理和服務對象。”
孫梅芬沒聽明白,昂聲說:“我不管,我就認他這個人。我觀察他這幾年了,汪警官是個特別好的人。他的情況我也都很清楚,老婆孩子都在老家,這里又沒房子,兩地分居,那么遠,一年見不到一次,多可憐……”
周所長沉吟了一下,問:“你確定想把房子留給他?”
孫梅芬點點頭,說:“我無兒無女,老伴死得早,反正我死了之后不是給他也是被收回去……”
周所長點了點頭,站起身走動著想了想,又搖了搖頭,說:“還是不合適?!?/p>
孫梅芬急了:“這有啥不合適的?房子是我的,我死之后想給誰就給誰……”
周所長說:“房子不比其他東西,價值太大?!?/p>
孫梅芬說:“那是你們覺得。我那套房子是以前單位分的職工宿舍,后來賣給了我們,才花了幾萬塊錢?!?/p>
周所長說:“現(xiàn)在值好幾百萬吧?”
孫梅芬說:“現(xiàn)在值多少錢我不管,反正我也不會把它賣掉。”
周所長又坐下,問:“你就因為可憐汪永?”
孫梅芬噘噘嘴,說:“這世上可憐的人多了,我不可能誰都給,也給不了。我留給汪警官,是因為他對我好,我無兒無女,這幾年都是他在照顧我,不是他我早死幾次了……”
孫梅芬說著眼眶濕了,拿出紙巾拭了拭眼角。
周所長等她情緒平復,又問:“這事兒……汪永知道嗎?”
孫梅芬說:“我跟他提過……”
周所長問:“他怎么說?”
孫梅芬猶豫了一下:“他肯定說不要?!?/p>
周所長笑了:“那不就結(jié)了?”
孫梅芬急道:“所以我不就來找你了嗎?你是所長,你給他做做思想工作。他要是還是不要,你當個見證人,以后也可以證明確實是我主動送給他的?!?/p>
周所長搖搖頭,說:“這事不合適。他既不合適要,我也更不合適去給他做思想工作?!?/p>
孫梅芬急道:“你真是要把我老太婆急死……”
周所長說:“您老看著身子骨還挺硬朗,不要急著去想身后事……”
孫梅芬說:“你不知道,我活不了多久了?!?/p>
周所長一愣:“怎么說?”
孫梅芬說:“我有預感?!?/p>
周所長以為老人在開玩笑,想笑,但看老人神色嚴肅,不像是在開玩笑,就忍住沒笑。
周所長總算先把老人勸了回去,答應考慮考慮再說。老人走后,周所長就打電話給汪永,讓他火速到所長室。汪永早上開完早會就下了社區(qū),沒看到孫梅芬來找所長。接到所長的電話,以為出了什么大事,趕忙騎著電動警車趕回了所里。進所長室一看,周所長正和教導員在喝茶聊天??吹酵粲肋M來了,周所長擺擺手,讓他搬張椅子坐下。
汪永老老實實搬把椅子在周所長和教導員面前坐好。
周所長先給汪永倒了杯茶,這才說話:“我剛才正跟魏教聊你的事呢……”
周所長說:“你說說孫梅芬要立遺囑給你房子是咋回事?”
汪永說:“孫阿姨確實跟我提過這件事,我沒答應?!?/p>
周所長說:“她今天來所里找我了,非讓我給她當見證人,我沒答應。你有啥想法?”
汪永愣了愣,說:“嗯?”
教導員魏志忠插話:“對于這件事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說說你的真實想法。”
汪永說:“我肯定覺得不合適。我已經(jīng)拒絕了?!?/p>
教導員說:“老人說得也不是沒道理。你在這個城市沒房,她去世了房子不給你也是被國家收回去……”
汪永沉默不語。
教導員說:“老人能這樣對你,也是因為你平時工作不錯,得到了群眾的認可……”
汪永不語。
教導員說:“你要真愿意接受,我覺得也可以理解。你說呢周所?”
周光明點點頭。
汪永仍不語。
教導員又說:“關鍵是我們是人民警察,不同于普通人。我們手中的權力是人民賦予的,為人民服務是我們的宗旨。如果接受了群眾的遺贈,特別是這么大的遺贈,傳出去群眾怎么看待我們?”
汪永不語。
教導員暗自點點頭:“問題的癥結(jié)就在這里?!?/p>
汪永說:“嗯?!?/p>
周所長問:“如果老人堅持要把房子留給你,你準備怎么做?”
汪永沉吟片刻,說:“我聽組織的?!?/p>
教導員說:“你要先有自己的意見。”
汪永說:“那我就不要。”
周光明和魏志忠對看了一眼,沒再說什么。
周光明和魏志忠本商量好了,如果汪永有別的想法,就要把這件事拿到所黨支委會上討論一下,必要時還要向分局領導報告,但現(xiàn)在看汪永的態(tài)度還是堅決的,就決定先不討論了。為了盡量減小影響范圍,周所長提醒汪永不要說出去。但世上哪有不透風的墻呢,很快我們所里的人還是都知道了,都在紛紛議論這件事。消息也許不是從周所他們傳出來的,因為那天孫梅芬從周所長辦公室出去,立刻又去了居委會,找到了居委會王雪梅主任,她的用意是一樣的,既然周所長不肯給她當見證人,她就想讓王主任給她當見證人。王主任自然也婉拒了,并立刻打電話把這個消息通報給了周所長。據(jù)說孫梅芬因為氣憤,還在居委會里大鬧了一番。
我們所里的人對這件事的態(tài)度分為截然不同的兩派,一派當然認為汪永不應當接受,另外一派則認為遺贈是一種民事行為,遺贈人有權自由處分自己的財產(chǎn),法律并未規(guī)定禁止接受遺贈的對象,所以只要是孫梅芬出于自愿,汪永就有權利接受。第一派當然不同意這種觀點,認為遺贈人雖然確實有權自由處理自己的財產(chǎn),但是被遺贈人也應該考慮這種遺贈產(chǎn)生的原因以及是否適合接受。意即,即使汪永有權利接受,但作為一名警察,特別是作為孫梅芬所在社區(qū)的社區(qū)警,他也不應該接受。
在我們所從來沒有為一個問題爭論得這樣熱火朝天過。可以說,那段時間里,我們一旦有機會就會為這個問題展開激烈的辯論。后來這件事越傳越廣,我發(fā)現(xiàn)分局、甚至市局其他單位也開始就這個問題展開辯論了,以至于周所長和教導員已經(jīng)在考慮是否有必要專門召開一次全所學習討論會,表明一下所領導的態(tài)度,澄清一下錯誤的思想認識。
就在這個時候,孫梅芬死了,果然如她預感的那樣。她的死因沒有任何疑問,經(jīng)法醫(yī)檢驗,她死于心臟猝死。她之前已經(jīng)多次因心臟病住院,但她之所以會猝死,主要的原因還在于她是深夜發(fā)病,而身邊沒有人。
因為孫梅芬沒有家人,居委會出面幫忙辦理了后事,我們所因為遺囑這件事,自然也責無旁貸,積極參與。汪永更是跑前跑后,真的就像孫梅芬說的,像是她的“干兒子”。還搞了個追悼會,參加的都是社區(qū)的居民以及居委會的部分工作人員和我們?nèi)褫o警,陣勢倒也浩大。
在整理孫梅芬的遺物時,自然涉及遺物處理的問題,孫梅芬的遺物中沒有什么值錢的東西,最有價值的當然就是那套八十多平方米的套房。房子是20 世紀80 年代建的,格局不是太好,但南北通透,窗外景致很好,而且按照現(xiàn)在的市場價,至少可以值個300 多萬。我們都想,如果汪永真的得到了這套房子,那可真解決了他的大問題了。
就我而言,我還真愿這套房子給他。但是想到汪永一下子能得到這么一套房子,就像我們所里大多數(shù)人一樣,我也難免眼紅、嫉妒。畢竟這是一套位于市中心黃金地段的三房一廳啊。
在孫梅芬的遺物中,很容易就找到了她曾經(jīng)拿給周所長和居委會王主任的那張遺囑,在本該周所長和王主任簽字的地方仍然空著,但是沒關系,就算他們沒簽,有孫梅芬自己的筆跡和簽名,這張遺囑仍然是生效的。
現(xiàn)在的問題就是汪永到底要不要拒絕。那段時間我明顯可以感覺得到汪永變得更加沉默寡言了,他顯得心事重重,經(jīng)常躲避著我們。而我們似乎也開始有意識地躲避著他。包括百花社區(qū)的老人們,現(xiàn)在看待汪永的眼光也變了,他們沒有之前那么熱情了,即使有,也顯得有些虛假,像是刻意表演出來的,失去了該有的熱度。他們常用狐疑的眼神偷偷打量他,每次他一轉(zhuǎn)身離開,他們就會把頭湊在一起嘰嘰喳喳地小聲議論他。
當然總有人會支持汪永,他們會大聲地,似乎是故意要讓在場的其他人都聽到,告訴汪永他們的意見。
“為什么不要?她既然送給你,你就要。我要是沒兒子,我的房子將來也留給你?!彼麄兌歼@樣說。
這些話往往會讓汪永更加難堪和不安,他經(jīng)常面紅耳赤地聽著,還要賠著笑。他不知道該如何拒絕他們的好意。
這件事就像是一場鬧劇一直持續(xù)了很久。汪永最終還是沒有接受那套房子——這本也在我們的意料之中。至于那套房子最后怎么處理了,我們誰也說不清,好像是直到現(xiàn)在還空著。我只知道的是,那年汪永沒有回老家探親。周所長倒是主動對汪永提了一次,但汪永只是笑了笑沒說話,周所長就沒再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