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師范大學 瓦里希
半夜聞得鳥鳴,屋后的樹上。不知它何故驚醒,抑或無眠。熟透的暗夜里,沒有撲翅。歡騰幾聲,溺進枯萎的海。終究是夜,讓人疑心是無光的白晝。
它又叫了。
叫聲漫不經(jīng)心,不容易留下印象。仿佛漣漪,一經(jīng)收斂,了然無痕。主人家那個狡黠的孩子,天真得聰明,使我艷羨。東邊的耳房里,他的鼾聲已起。如協(xié)奏曲,喚起人一連串的回憶?;貞浝?,我騎著一輛自行車,在一個高坡上,邊騎邊轉(zhuǎn)頭看。
春林曾是一個狡黠的孩子,我就是春林。我了解春林的一切過往,而我卻有意疏離他。仿佛春林于我而言,只是一只體態(tài)豐滿的游魂。他的質(zhì)感輕盈,無形無源,時而環(huán)繞于我的指尖,時而與我怒目對立。我所回憶的春林是我的幼年。他會像主人家的孩子一樣,安穩(wěn)地睡覺??稍诖毫肿兂晌抑?,上帝剝?nèi)ニ鳛橐粋€孩子的狡黠,卻沒賞予我藝術、科學和社交的天賦,而是打發(fā)說:“孩子,去,活在網(wǎng)絡中吧?!庇谑俏以谙﹃栂侣剑瑢ふ沂涞倪^去,天色暗了,就歇腳,投宿到陳家村。
陳家村,不知道中國有多少個。而我所說的這一個,在地圖上查無此村。它源于一位天才網(wǎng)絡工程師,他的工號是9527。9527 就是我,我就是那位天才網(wǎng)絡工程師。天才,是玩笑話,我從沒具備過任何天才特質(zhì)。從經(jīng)濟的角度講,我只是一個堆砌代碼的勞工,如砌墻的工人一般??汕桑业母赣H正是一位泥瓦匠,他是砌磚的好手。在陳家村——可巧,生養(yǎng)我的村莊也叫陳家村——他是砌磚的名匠。至于他的兒子,他的兒子就是我。他從不希冀我做一個如他一般優(yōu)秀的泥瓦匠,甚至沒對我透露過半點砌磚的技巧。于是我成了一個平庸的泥瓦匠。我常常對他說,我和你一樣,是砌磚的。他不信。他唯一相信的是文化。在他眼里,他的兒子是一個有文化的人,與他不同。我告訴他,這不對。就像一碗面粉,你會做陽春面,我會做意大利面,本質(zhì)上我們都是做面的。我有兒子后,也會像你一樣,不讓他學做意大利面,而是讓他學羅馬面、西班牙面,或是其他的什么面,心里也同樣會想,我的兒子出息了。
一位平庸的網(wǎng)絡工程師,在網(wǎng)絡面前無能為力,甚至被網(wǎng)絡牽著鼻子走。我會對我的父親說,我砌的墻把我囚困住了。父親以為我瘋了。他說,再差勁的泥瓦匠也不會這么砌墻。我說,爸爸你錯了。他說,人類還沒愚蠢到這個地步。我悻悻走開,邁著軟弱的步子,走進夕陽中。夕陽大如車蓋,一只瓢蟲趴在我的皮鞋上。陳家村就在眼前。
我走上前去,砰砰砰——敲敲門。狗狂吠。砰砰砰——敲敲門。主人家出來了。一位奶奶年紀的老婦給我開門。我問,奶奶,這里的天會不會黑?奶奶說,孩子,太陽有升就有落,有正午就有傍晚,有白天就有黑夜。我問,奶奶,有沒有人能將紅紅的太陽永遠地懸于中天?奶奶說,孩子,太陽每天都會出來,有升就有落,有起就有伏,這樣萬物才能運作。我說,奶奶,我懂了,日暮之時我想投宿您家。奶奶說,四方客來福氣來。孩子,別在外面站著了,快進來。奶奶打開門,我走進去,狗不吠了。它耷拉著耳朵,疑惑地看著我。我走過去,摸摸它,它搖起尾巴來。這是條好狗。土黃的毛色,瓷白的牙齒,舌頭上有兩塊黑斑,舔舐著客人的手。我將背包里的香腸剝開一根,喂它吃。它看著這新奇的食物,蹦跳著,卻不張嘴來咬。我將香腸放在地上,它才動口。我感嘆,地圖上的陳家村再沒有這樣的好狗了。
我在鍵盤上繼續(xù)敲下一頁代碼,堂屋出現(xiàn)了,老奶奶活動起來,給我倒茶,下陽春面。堂屋正中有一張木桌,可坐兩個人,然卻只坐了一個人。我走過去,拍拍桌子,驚嘆道,好實在的木材。坐著的孩子停下筆,抬起頭來說,哥哥,你剛剛把我的字拍錯了,煩死了。這時奶奶罵他,沒大沒小的,不能這樣和客人說話。他低下頭去。我說,用橡皮擦掉不就可以了?他撇過頭說,橡皮丟了。于是他伸出舌頭,用右手的食指在舌頭上蘸點唾沫,就在紙上擦字。他擦得很認真,但紙上仍留下黑黑的一團印記。他看看我。我叫他摳一坨半干的鼻屎搓圓,在紙上滾滾,就把黑印吸走了。他照我的方法做,摳出了一小坨,放在指間揉圓。正揉間,一滴鼻涕掉下來,正落在書上。他憨笑起來,急忙伸出袖子擦去。他看看我,又害羞地笑笑。我打趣他說,你的袖口像塊鏡子,可以反光了。他“噗”一聲又笑出一滴鼻涕來。
奶奶為我端來面,放在木桌另一頭。她用粗藍布的圍裙擦擦手說,莫笑農(nóng)民無好飯,吃完鍋里還有的是。我立馬坐下來,扒拉兩口,轉(zhuǎn)身說,奶奶,你說的是哪兒的話,我最愛吃素面。隨即拍拍身旁的小朋友,你要吃不?小朋友低著頭說,不吃,寫作業(yè)呢,別煩我。隨后我一個人吃了起來。奶奶又送來兩個煮熟的土雞蛋,我剝殼狼吞虎咽般吃下。
小朋友看看我,唉——嘆了口氣。我睜圓眼睛,怎的,沒見過這樣吃飯的人?他搖搖頭,像一個江湖郎中,擔著草藥,而于我全無藥效。我審視他的眼神,眼神里是純潔的哀傷。這背離了一個孩子的實際。我隨即刪去一段代碼,重新敲上一串。孩子變成了葫蘆娃的模樣,扎著一個發(fā)髻,他的眼神里是孩童的認真。我無法理解,一個天才網(wǎng)絡工程師,會將代碼變成審視他自己的工具。而且如此惡毒,這樣的審視是借由一個孩子的眼光。孩子何以對我失望?他的眼睛里為何充斥著成人的目光。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在提醒著我,我已不再是個孩子。那個能睡安穩(wěn)覺的春林早已長大。長大就意味著接受審視,而成人的目光使我驚懼。想到這兒,我的臉上泛起了近乎痛苦的憂郁神情。
奶奶站在大門口,從犬舍中抱出黃狗的幼崽。幼崽的嘴巴純黑,肚子鼓鼓的,像一條灌滿水的腸衣。它咿咿呀呀地叫著,我把它當作了羊。奶奶朝我揮手。我將碗放下,起身,來到奶奶跟前,蹲下。奶奶說,你別看它現(xiàn)在只會吃飯、睡覺,醒來咿咿呀呀,可我們將它養(yǎng)大后,有它媽媽那樣大的時候,他就可以看家護院,犁田翻土。不對!這是背離常識的。一個天才網(wǎng)絡工程師,竟不知道一條狗能不能犁田,可不可以翻土。這是一件離譜的事情,我們推崇的天才正在遠離生活,這是對世界認知的麻木。我得好好來推導,一條狗能不能犁田翻土。這段推論關乎著我們的生存方式,是一場與麻木的較量。
顧名思義,狗,是一只動物。動物即可動之生物。犁田和翻土,是兩個持續(xù)的動作。一個動作的發(fā)生,有賴于外力。外力的生成,則需借助動物。動物可造成動作,鐵一般的事實。而事情似乎不是這樣的。我身體里流淌的血液說,這是錯誤的。世上本沒有絕對的錯。于是乎,對錯須有一人來抉擇。我是我父之子,于是我去請教我的父親。我的父親雖同我一般,是名泥瓦匠,可他是動手的,而我是用腦的。書上說,雙手創(chuàng)造了生活。這樣說來,我的父親更善于生活。
父親聽到問題,哈哈大笑。他伸出他的右手,將指背放到我的額頭上。然后說,還好還好,不是燙的。隨后他說,狗當然可以拉犁鏵。我不敢相信,狗竟可拉犁鏵。于是我返回房間,在鍵盤上敲下一串代碼。那匹純種的黃狗便戴上了一副犁鏵。
奶奶對我說,來,你喂它雞蛋殼。說著將狗的幼崽抱給了我。我抱著狗的幼崽,摸摸它的鼻子,撫撫它的耳朵,它閉著眼睛,像要睡去。我拍拍它的屁股,它睜開眼睛,驚醒了。于是我將碎雞蛋殼塞到它嘴邊。它張開嘴,咔嚓咔嚓地嚼著。我感覺它的進食方法,遠遠脫離了我夢中所看到的孩童的樣子。
奶奶不愿再將它放入犬舍。她找出一根布條,拴在狗的幼崽的脖子上。我接過繩子。奶奶說,去遛遛這只狗崽子吧,它在犬舍中太久了,有時它會覺得自己是一條蚯蚓。我驚愕。我想起它圓滾滾的肚子像什么了,像一條得了肥胖癥的白蚯蚓。
我牽著狗的幼崽走出大門。大如車蓋的夕陽已漸漸匿形。我與它走在路邊,邊走邊回頭笑。走到一個高坡上,春林推著自行車朝我們走了過來。狗的幼崽朝著欲墜的太陽吠了幾聲。春林罵道,吠什么吠,太陽本就是妖怪。我慶幸能再聽到春林的聲音。春林的聲音沒有稚氣,作為一個孩子,他沒有裝出不好意思的樣子。他完美地繼承了上帝的狡黠。我朝他走去,告訴他,我手里的狗的幼崽,是一條沒見過世面的可憐蟲,它不像你一樣獨具慧眼。相反,在它的內(nèi)心中滿是恐懼和憂憤。春林覺得我說話很生分。他質(zhì)問我,是否一個人長大后總會和神靈越來越遠。我生氣了。春林雖是一個孩子,卻面目可憎。他又說,對于你,完全不配我的天真、善良和狡黠。你是一根木頭,且是一根干枯、毫無光澤、蟲食鼠咬的木頭。你的笑容有氣無力,你的嘴里咕噥著假話,你的身上散發(fā)出濃烈的塵土氣。
說實話,這天傍晚,我對春林感到失望。我對他說,春林,我們?nèi)ズ5哪沁叞?。春林不解,他問我,海的那邊是否是山的那邊。我重新告訴他,是海的那邊。少年從山中來,渡海去。他嫌我的話略顯機械煩瑣。我告訴他,這是成年后我學會的一門了不起的本事。他搖搖頭。我轉(zhuǎn)過身去,眼眶內(nèi)聚出了一粒晶瑩的雨滴。我們上坡。高坡的盡頭有一塊黑曜色的巖石,翻過那塊巖石,就是海的那邊。春林跟在我身后,狗的幼崽拖著布條跟在春林身后。春林嘟囔著,有意地糾正我,黑色的巖石是山,海的那邊是海邊。我緊緊攥住車把手,用力掩飾自己這副冰冷的心腸,笑著狡辯道,山的成分就是巖石嘛。太陽徐徐落下,樹林黑沉下來。海上吹來一陣風,如薄荷般清涼。我們將車放在路邊,赤腳走過沙灘。沙灘的后面,是一片沙地,沙地上種著圓滾滾的西瓜。春林說,到了晚上,就有猹來偷瓜。猹嚙著牙齒,將瓜心掏空。我擔心道,那怎么好?春林說,等到月亮升起來,他的朋友就會舉起銀亮的叉,屏住呼吸,聽到猹的聲音,就刺過去。我興奮起來,這是一副天馬行空的圖景。春林潑冷水道,別高興得太早,猹的毛發(fā)光滑,還沒刺中,就從胯下溜走了。我憤憤地想著,刺不中也好,不然猹就要絕種了。接著春林告訴我刺猹的技巧。我聽得饒有興致,因為這是一場關于物理和歷史的討論。
接著我們走進海里,溫暖的海水撲打著腳丫。狗的幼崽追逐著海浪,海浪揚起飛沫。放眼望去,只聽得到星星的聲音。我們奔跑著沖進海里,海浪打來,我叫道,快跑呀,快跑呀,回憶像塊濕漉漉的抹布。我們跑進去,又跑出來,跑進去,又跑出來……實在太疲倦了,我才將手從鍵盤上拿下來,按了暫停鍵。嘴上仍掛著笑容。
我伸了個懶腰,背靠在椅子上,頭腦里迅速地清空記憶。在那些閃現(xiàn)的畫面中,我找到了幾則低俗的笑話。我哈哈哈地自顧自笑著,晃著腦袋。這時父親來敲門,手里捧了碗陽春面。我搖搖頭,笑著說,剛剛不是才吃過嗎?不吃了。父親驚異地看著我,說他怎么沒見到我吃面。我臉沉下來,裝蒜道,沒有,我在和您開玩笑。我走了過去。父親將面遞給了我。我看著父親的手,一名泥瓦匠的手,表面溝壑縱橫,爬滿了一條條“東非大裂谷”。我欣賞著溝壑里的景象,黑泥如淤塞在管道的臭土。我一時間想要用顯微鏡觀察,勘探那些黑泥上有關生命的數(shù)字,但我沒有,我感到有些別扭。我想到了自己的大腦,我的大腦不就如我父親的雙手,接受著粗糲的打磨,任人無情地驅(qū)使,夜以繼日地勞動。為了保護它,我給它戴上了一個手套。
父親看我發(fā)呆,叫了我一聲。我反應過來,接過陽春面,反手關上房門。在房間里,我想打撲克,卻沒人同我一起。我想到了陳家村里的自己,那么快樂,并不孤獨。我的心肝腸肺結(jié)起冰來。
我將陽春面放在桌上,重新喚醒電腦屏幕。內(nèi)心戰(zhàn)栗著,指尖微微滲出汗來。我將手往臉上擦了一下,留下三道冰涼的汗痕,如冰鎮(zhèn)飲料的露珠掛在臉上。我深沉地嘆了口氣,胸腔空空蕩蕩,有心跳的回響。左側(cè)頭顱疼痛起來,眼珠欲裂,面前一片漆黑。我的大腦失去了圖像,失去圖像的大腦好比蛻掉繭的手。我所看到的、所聽到的、所想到的,一切都變得無比堅硬。對于這樣一個工程師來說,他失掉了生活的能力,他與自己的關系急劇緊張。我想殺了春林,假如春林不是那么純良,我也不會成為生活的懦夫。但春林在我的記憶里,是一道無法跨越的紅線。他讓這個工程師不能無恥,他使這個工程師知曉榮辱。
電腦音箱里傳來海浪的聲音。春林和我,還有狗的幼崽,被定格在1080P 的屏幕之上,如三根木頭,一動不動。我癱坐在電腦椅上,垂下頭來,如一顆成熟的梨子。房間里是振聾發(fā)聵的靜寂,如陳家村里的夜,然卻無鳥鳴。我想這靜寂是一種嘲笑,笑話這個生活中的局促者、無能者、一事無成者、冥頑不靈者、理想主義者。這一切已不重要,我的心溢出血來,而眼皮欲合。你們看看這面象征著失敗的旗幟。
我又將手放上鍵盤,胡亂敲著。我想通過代碼將春林刪除,然卻下不去手。我想將自己編程為一個無恥、狡猾、無底線的聰明人,然卻狠不下心。在這種猶豫的旋轉(zhuǎn)中,我像喝醉了酒,用手掌揉搓著雙眼,說著些“世人大抵如此”的胡話。
狗的幼崽還在追著海浪跑。我走向它,朝它伸出雙手,它跳到我的懷里,茸茸的毛像一把軟軟的刷子,刷洗著干皺的心。我將它抱到沙灘上,它如它母親一般舔舐著我的雙手,我的眼眶濕潤起來。春林走過來,遞給我一張紙。我們笑了起來。
回去的路上,春林告訴我,背著海的那面,晚上可以看到煙花。我笑笑,剛要開口說話,春林就騎上自行車,下坡去,消失了蹤影。我將狗的幼崽放到地上,它牙齒外露,蹦跳起來。
過了十分鐘光景,狗的幼崽帶我回到了家。它的媽媽在屋內(nèi)歡快地叫喚著,奶奶出來給我們開門。進了門,長木凳上已不見小朋友的身影,唯東邊耳房傳來長久的鼾聲。奶奶告訴我,孫兒已經(jīng)睡熟。我壓低聲音,這么早就睡了?奶奶說,孩子都是這樣,太陽落了就要趕他上床睡覺。我朝他的桌面瞧瞧,課本橫七豎八,亂糟糟的。
海的背面響起了爆炸聲,是煙花。我抬頭望望,天上像鋪了一塊彩虹似的地毯。我問了奶奶一個神秘的問題。
奶奶,今后我再來,您還會在嗎?
奶奶同樣看看天說,人不在了,柱子也還在,歲月帶走的東西,柱子還會記得。
我趴在電腦上睡著了。直到深夜,才傳來幾聲鳥鳴,咕——咕——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