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錫龍:歡迎各位老師參加本次小說沙龍,我覺得這次活動對我們南開大學文學院來說,也是一次非常重要的教學實踐活動,感謝《青春》雜志能夠給我們提供這樣的一個機會。多年來,畢飛宇工作室致力于在小說創(chuàng)作方面輔導青年,使青年的創(chuàng)作得到進一步提升?!肚啻骸冯s志開設專門的欄目支持這一行動,這是一個嘉惠后學的義舉。通過大家的努力,中國的創(chuàng)作隊伍特別是青年人才的成長肯定會得到進一步提高。南開大學文學院“文藝評論與創(chuàng)作”碩士專業(yè)方向已經設置了20 年,這20 年來,我們培養(yǎng)了一些文學評論、文學創(chuàng)作的人才,但是能夠和作家、作家工作室以及卓有影響的刊物開展這樣一個改稿會,還是第一次。這是我們在畢飛宇工作室、《青春》雜志的大力支持之下,進行的一次學術教學的創(chuàng)新活動。我相信通過這次改稿會,我們同學的創(chuàng)作能力肯定會得到進一步提高,同時也會激發(fā)我們南開大學文學專業(yè)同學們的創(chuàng)作熱情。
李檣:本期小說沙龍活動能夠與南開大學文學院共同舉辦,我非常榮幸,也非常感謝。這期是整整第30 期,應該是一件值得紀念的事情。南開大學文學院對《青春》的工作給予了很多支持,羅振亞老師、盧楨老師都擔任過“青春文學獎”頒獎嘉賓或評委,胡清華博士還是南京市第三期“青春文學人才計劃”簽約青年評論家,《青春》和南開大學文學院有著良好的互動。
畢飛宇先生把畢飛宇工作室 · 小說沙龍放到《青春》,初衷是把畢飛宇工作室辦到全國的高校中去。帶著這樣的期許,我們今年(2022)已經在江蘇、北京、上海等地舉辦了10 余場活動。受疫情影響,本期活動在線上舉行,雖說效果可能不如線下,但也不失為一次形式上的積極探索。從另一方面講,疫情讓我們有更多的時間和空間去閱讀、去寫作,沉下心來進行文學思考。
對于今天參加文學沙龍的同學來說,能夠直面名家、批評家針鋒相對的批評和建議,是十分難得的機會,像我和盧楨老師、張楚老師從年輕時候一路走來,都很少有這樣的機會。點評的犀利并不影響老師們對新人的關心和愛護,要克服心理障礙,避開錯誤認識,正確對待批評,帶著對文學的熱愛,繼續(xù)努力筆耕。
張楚:這篇小說我讀了兩遍,簡單說一下我內心的感受。這個小說的內核其實是很小的,只是家庭瑣事。在日復一日的家庭生活中,女兒憶敏習慣了母親的挑剔和父親的沉默,敏感地發(fā)現(xiàn)了父親的變化,感覺父親可能要出軌了。在父親因為一個“糖三角”離家出走后,她的內心世界開始一點點傾斜,呈現(xiàn)出一種非常糾結的狀態(tài)。小說幾乎沒有戲劇性沖突,敘事的推進也很緩慢。
小說的優(yōu)點在于內核雖小卻很堅硬。普通家庭的磕絆中充斥著妻子的牽制和丈夫莫名無聲的反抗,生命和時間的光澤在夫妻關系的改變中消逝。而這瑣碎庸常的一切,折射著每一個看似美滿的中國家庭。正是這種帶有普遍性的家庭生活,讓這篇小說的內核有如被水泡過的花生米,漸漸膨脹,最終成為小說能夠成立的根基和房梁。
整體上看,小說的敘事速度非常緩慢,但作者的敘述腔調、扎實的寫實能力和敏銳的觀察力,讓很多細節(jié)描寫在不知不覺中流淌出一些光亮,使小說的骨肉豐滿起來,從而讓讀者忽略了敘事的推進速度。作者無疑是一個敏銳的觀察者,小說中很多看似瑣碎無用,但卻飽滿生動的細節(jié),使小說在不知不覺中形成了自己的腔調,這腔調中蘊含著一股潛流,讓讀者不至于覺得敘述乏味、拖沓,甚至慢慢被牽引至一個只屬于敘事者的氣場中。在細節(jié)的挑選上,作者顯示了她的天分跟技術。
好的小說家必須學會揚棄和保留,學會甄別對文本自身具有構建性和決定性的細節(jié),細節(jié)去留之間的游移和度量,顯示著敘述者的寫作才能和天賦。作者挑選了“糖三角”這樣一種食物作為意象,作為食物,它既是日常的,又是反日常的,它是甜的,常吃也會感覺甜里有一絲苦澀;它是歷史的,又是當下的。作者很懂得敘事策略,她沒有就父親的出軌事件進行渲染,或者圍繞父親的出軌進行鋪陳和戲劇性推進。在小說寫作過程中,作者在本來應該往前走的時候,往后稍稍縮了一步,這種姿態(tài)反映了作者的敘事審美姿態(tài),也正是在這種敘事審美姿態(tài)中,對靜水流深的中國式家庭進行了描摹、呈現(xiàn)和剖析。
這篇小說也存在著明顯的不足。首先,我個人覺得,即便不圍繞父親的出軌展開敘事,父親的精神狀態(tài)也應該有連續(xù)性的推進,不能只是一走了之。小說里寫到父親離家出走之后,第二天給女兒打電話說自己在草原上,卻沒有直接給妻子打電話,妻子也沒有直接給丈夫打電話,反而讓女兒代問其行蹤,小說唯一交代的就是父親可能離家出走了,或者說出去散心了,故事也在這個時候結束了。實際上按照我們的閱讀期待,或者說從維護小說完整度的層面來看,這個時候,不管是母親的精神狀態(tài)還是父親的精神狀態(tài),都應該有一個連續(xù)性的推進,不能這樣一走了之。作者可以不寫出現(xiàn)在父親身邊的那位女性,但是一定要把母親和父親的精神狀態(tài)再往前推一步、兩步或者三步。盡管現(xiàn)在小說在這種綿密的敘述機制中形成了一種邏輯自洽,但是閱讀者在跟隨故事的過程當中,并沒有得到想象中的滿足,或者說即使有了一點滿足感,也是有限的。圍繞這個問題,我的建議是:剔除小說前半部分冗余的細節(jié)描寫,將小說后面再添加至少五分之一的體量,讓敘事速度也再快一點。作者應該把敘事重點放在母親和父親如何處理兩人的關系上面,這樣小說的爆發(fā)力會更強,也更有可能在綿密的敘事中打開一個切口,讓讀者更疼痛一些。
總體而言,我覺得這是一篇有特點的小說,尤其是小說的語言融入了不少技術性的要素,作者對細節(jié)的描摹和觀察能力也顯示了她的天分與天賦。
徐福偉:我想先從小說的簡單與復雜談起。小說的故事情節(jié)極為簡單,講述了一位女兒眼中父親出軌的故事,但其能指與所指又是極為復雜的。首先,它涉及的關系復雜。小說涉及夫妻、父女、母女、婆媳、丈夫與情人,這些關系本身在家庭當中的呈現(xiàn)異常復雜。其次,小說涉及的情感是復雜的。本篇小說以細膩的情感取勝,這里既有愛情、親情,又有婚外情,復雜的情感糾結承載于家庭這一葉扁舟之上,看似平靜,實則波濤洶涌。而小說主人公復雜的情感卻在濃密、平淡、激憤、壓抑之中走向了和解。在當下青年寫作普遍存在拒絕和解的情感價值傾向下,本篇更注重對小說情感空間深度的開掘,執(zhí)著于對具有普遍意義的人情物理與世道人心的呈現(xiàn),強調情感的日常化、倫理化、傳統(tǒng)化。基于讀者產生的共情反應來看,這篇小說是非常立得住的。
這是一篇典型的從廚房角度切入家庭倫理及日常生活題材的小說。談及此類題材的小說,徐坤的《廚房》和潘向黎的《白水青菜》兩部經典作品是繞不開的。張楚老師的經典短篇《良宵》中最具情感張力的設計場域,也是廚房。《糖三角》開啟于廚房,家庭中的飯菜也被作者賦予了所指與能指的物象意義,是女人對丈夫、女兒、家庭愛的體現(xiàn),這種愛是靜水流深的,以至于隨著時間的流逝和歲月的推移,恰恰最容易被忽略,正如象征最穩(wěn)定結構的“糖三角”,卻遭遇了父親最糟糕的惡意咒罵。這樣的物化形象設計在本篇當中顯得別有新意。
當下青年對這種家庭倫理、日常生活的題材,寫作還不太成熟,本篇與前面列舉的三部經典作品相比,還存在很大差距,無論是細節(jié)處理、語言雕琢,還是敘事結構的安排等,都需要進一步打磨。其中,敘事視角是本篇最需要調整的地方。敘事視角的選擇直接影響閱讀者的代入感,需要創(chuàng)作主體精心設計、布局。敘事者若是故事主人公熟悉的人物,她就是一個合理的觀察者、在場者、敘事者,通過此敘事者講述的故事具有天然的可信性,代入感也會非常強烈,否則就會有疏離感,很難進入故事。具體到本篇,小說主人公母親的故事,主要通過女兒憶敏的視角講述,整篇小說的情緒氛圍也統(tǒng)攝于女兒的主體情感,若這種視角能一以貫之,敘事便會更自然,代入感也會更強。但敘事當中有幾處視角發(fā)生了偏離,比如有時突然轉換成母親的敘事視角,讀者在閱讀過程中就容易產生疏離感。
以上是宏觀論述小說的優(yōu)缺點,下面我想從編輯的角度談幾點具體的修改意見。首先是語言的問題,比如第一段當中提示人物狀態(tài)的話,可以刪除。小說寫作當中,最好通過人物的行動語言、對話去體現(xiàn)狀態(tài),而不是由作者直接點明。第三段當中“家里人具體而言就是憶敏的父親,向來對此不以為然”,表達太啰唆,直接改為父親即可。本段中還出現(xiàn)了帶括號的內容,用來解釋或強調,其實完全可以通過敘述性的語言表現(xiàn)。小說的語言應該更加簡潔、生動、有力。其次,時間的邏輯性出了問題。根據(jù)憶敏讀大學來推算,她也就20 歲左右,那么父母結婚應以20 多年為依據(jù),30 年稍微有點多,小說當中出現(xiàn)了兩次“30 年來”,這是一個細節(jié)性的問題。最后,關于前面提到的敘事視角問題,我覺得全篇將涉及母親素娟、憶敏父親等稱呼統(tǒng)一替換為母親、父親,再處理好女兒憶敏視角,敘事需要注意的限制性的問題就迎刃而解了。
崔?。涸谶M入文本的細讀前,我想先對小說人物設定做一個簡單梳理:我認為它是有著比較鮮明的青春寫作特質的作品,小說的主要敘述者是一個20 歲出頭的女性,還未離家,本人感情經歷沒有過多涉及,時間上也沒有特別設定。作者截取了一個比較小的時間片段來呈現(xiàn)。
小說的優(yōu)點在于感受細膩,生活場景處理巧妙。作者善于使用日常意象來表現(xiàn)情緒的變化。其次,小說語言舒緩,有種囈語、呢喃般的抒情性,這樣的語言對于復雜的情感書寫來說是非常合適的。同時,作者選擇的視角可以呈現(xiàn)較為復雜的心理場面,也可以提供更為全面的聲音:一方面她是女性的,是與母親共情的;同時她是子輩的,承載著父母雙方的情感體驗;另一方面,她與父親除了父女關系,又是經過陌生化處理的異性的關系。這樣的視角選擇,有利于多層次展現(xiàn)作者對父母感情關系的認知與體驗。
小說也存在一些問題。一是敘事者的聲音,徐福偉老師剛才也提到了。這篇小說的敘事者聲音來自憶敏,小說的情節(jié)動因來源于憶敏父親可能的出軌。小說圍繞父親可能的出軌分別對憶敏的心理變化、母親素娟的反應進行創(chuàng)作,主體是憶敏的心理描繪,夾雜著憶敏眼中父母情感關系的變化及回憶細節(jié)。需要注意人物之間的關系處理。憶敏的作用既是功能性的也是情節(jié)性的,她本身強烈的感情既推動著故事的前進,也是故事的重要組成部分,糖三角之一角,小說試圖講述一個三角的故事。但是,除了憶敏這個角以外,另外兩個角的描述相對缺失了,他們都幾乎在過去說話,很少有新的發(fā)言,他們的內心也幾乎不得而知(對他們行為的描寫也比較少)。單就憶敏這個角來說,敘述得又不夠充分,她自身的成長與斷裂我沒有完全看到,只看到了她的猶疑,小說主題比較模糊。
二是視角很好,但卻停留在一般邏輯的講述上,沒有呈現(xiàn)超出一般想象的構思。在素材轉化成虛構以后,沒有找到其中與眾不同的動人、復雜之處。還沒有找到以女兒視角重新面對父親可能出軌所產生的新的敘事可能,比如父親與母親因為長久的婚姻摩擦,在中年以后就會出軌的一般性邏輯,并沒有挖掘其深層的原因。如果作者還想寫憶敏本身的話,憶敏本身的成長過程表現(xiàn)得不夠充分。現(xiàn)在既想表現(xiàn)父母關系變化的復雜性,又想停留在個人成長上,作者的寫作動因不夠明確,至少在表達上不夠穩(wěn)定。我想作者倒不是想找到原因,只是想呈現(xiàn)這種變化,但目前看來這種變化的復雜性并沒有完全展示出來。若能將表面現(xiàn)象中的復雜人性邏輯講清楚,小說在主題的挖掘上就更進了一層。
第三,在一些微妙含混的細節(jié)處理上,有時一筆帶過,有些情緒的細節(jié)描寫落筆太多,這是新人寫作者常會有的問題。在結構容量都有限的短篇小說之中,要講究文字濃度,作者要有方寸之間處理強大信息的能力,不可在一些無關主題的描寫上過度徘徊,張楚老師也講到了細節(jié)剪裁的問題。再者就是情節(jié)的推進。小說是以情感推進的,以憶敏的視角作為主視角,她個人的情緒變化帶動著小說情節(jié)發(fā)展,如此,憶敏心理變化的處理應該更為清晰,現(xiàn)在情感變化有一些推進,但更像是片段呈現(xiàn),主觀感受居多,不夠明晰,情節(jié)整合不夠。比如對于父母關系的拉扯,一直處于比較猶疑的描述,作者對敘述本身的猶豫,造成了閱讀上的困惑。
最后,我想強調一下小說修改的必要性。很多作品是在修改過程中不斷完善的,修改本身就是不斷進入文本內部,重新思考內部邏輯,發(fā)現(xiàn)小說中語句錯誤、邏輯錯誤以及對整體結構把握的過程。所以在創(chuàng)作的時候,可以經過一定時間的沉淀,反復修改。
張博實:最初看到小說題目的時候,我有一種閱讀期待,作者希望以“糖三角”這個貌似日常的事物為中介和突破點來揭示,或是聯(lián)合世俗世界人與人之間微妙的關系與結構,后來的閱讀印證了我的猜測。
“糖三角”這個中介選得很好,它串聯(lián)起了諸多貌似分散的事件,讓小說成為一個有機的、富有活力的整體。配合著“糖三角”這一面食本身的特征,如三角結構,本身很甜,但吃多了有點苦,甜中帶苦、苦中帶甜的特征,將整個故事象征化地演繹出來,引申出人物在家庭日常生活中的更多可能性,也為讀者的想象留足思考空間。
其次,小說的一些情節(jié)設置,同我的思考點不謀而合。小說中有一些情節(jié)轉折,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變化,讓我聯(lián)想到日常生活和創(chuàng)作。比如劉震云老師在20 世紀80 年代的一些短篇小說,如《一地雞毛》《單位》《官場》等,寫的也是工作、家庭中的瑣事,他作品中的一些情節(jié)轉折,人與人之間微妙的關系,甚至一個人的前途,有時候就捆綁在一些不起眼的小事、小動作甚至小物品上。包括蘇童老師的《妻妾成群》,女主人公頌蓮和陳佐千關系的變化,情節(jié)的轉向,同樣由非常微妙隱秘的小事導致。換句話來講,我們有時候預設的某些框架或者事件走向,也就是所謂必然性,往往因為某些極其微小的因素被改變。這篇小說和我平時的關注點形成了一種對話關系。
但是,我比較疑惑的是父親脾氣突然爆發(fā)的細節(jié),在作品中沒有得到集中展現(xiàn),而是若隱若現(xiàn)地穿插在作品的各個部分中。作為情節(jié)的重要轉折點,如果有更集中的描寫,更全面深入地展現(xiàn)出家庭中的政治學,也就是我剛才說的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與結構,這個爆發(fā)點就可以和“糖三角”一樣成為雙核心,就能串聯(lián)起整個人物結構和情節(jié)。這個處理讓我想起美國美學者喬治·桑塔亞納的“美感說”,談到審美的第一項與第二項的問題時,他說在一切表現(xiàn)中可以區(qū)別出兩項:第一項是實際呈現(xiàn)出的事物,或者是一件賦予表現(xiàn)力的東西,我們可以理解成外延或能指;第二項是暗示的事物,更深遠的思想感情或被喚起的形象,被表現(xiàn)的東西,也可以叫內涵或所指。我不知作者是有意讓讀者去填充這些細節(jié),就像桑塔亞納所表達的,要表達更深遠的思想感情,特意做出一個留白,還是說作者想給我們,或者文學本身所給我們帶來的魅力,這是我的一個好奇點。
胡清華:《糖三角》頗有自己的特色和腔調,建立了很多閃光點。比如,小說為我們呈現(xiàn)了一個比較成功的隱喻,小說的名字“糖三角”象征了父親和母親從前的甜蜜,并以此為軸心演繹出婆媳、夫妻、父母與孩子等復雜的關系問題。其次是語言和腔調,她的比喻是比較貼切、精彩的,比如西西弗斯的比喻,以及在日?;?、節(jié)奏特別激烈的爭吵之后添加詩句,使得敘述具有了戲劇性,也為文本增添了文學性。
當然,小說也有一些值得商榷的地方。第一點老師們也談過了,細節(jié)描寫不夠精練,雖然鮮活但有些拖沓,小說的意圖堆疊過多,在呈現(xiàn)中出了各種問題。第二是視角問題。因為采用女兒的第三視角,小說有很多心理描寫,但是這種心理描寫并沒有很好地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在一些關鍵環(huán)節(jié),作者用心理描述和想象來復盤整個事件,以此得出自己的結論,其中的可靠性是需要考量的,比如說夫妻情感困境產生的原因。作者把現(xiàn)象擺出來之后,就中斷了,這種中斷和游離使得小說的深度和力量感不足。
最后是情節(jié)的設置。整個小說的流速緩,坡度起伏也緩,但是在小說中出現(xiàn)了一個比較突出、戲劇化的情節(jié),就是父母因為過節(jié)忘記接女兒的事件,作者需要結合整體人物形象、人物角色設定來考察這一情節(jié)的合理性。
總體來說,這篇小說有很多閃光點,但由于每一個點都沒有展開,所以深度和廣度都不強,作者如果在每處選取一個點,對這些點進行追深,整個小說的走向也會深化。
劉沙沙:首先,小說的題目很抓人,但是內容又超出了讀者的期待視野。情感很克制,偶爾戲劇化的語言極具畫面感和生活性。再者就是老師們都說到的,她對于生活的觀察很細膩,在行文中的描寫也是,比如她很喜歡描寫植物、著裝以及生活小物件,尤其是作為陪襯性存在的“一葉蘭”,性狀穩(wěn)定的“糖三角”等,具有很飽滿的象征意味。
可能也是觀察和描寫的生活太過細膩,所以,整個小說初讀起來給人一種非虛構的煙火氣,但是這個煙火氣又讓人覺得有隔膜。往后讀有種虛構的故事性,但是這故事又有點云霧繚繞。我個人覺得,一方面是語言太過繁雜而導致拗口,使行文不夠流暢,另一方面是情節(jié)處理和心理描寫雖然細膩,但接洽得還不夠圓融。最重要的一點,就是老師們所提到的,她的敘事視角、敘述聲音和敘述邏輯出現(xiàn)了問題。
最后,小說典型南方文筆的行為習慣里,缺少了一點南方氣,她的敘述語言給人一種時空錯亂的感覺,整部小說在語言和情感上就像掛在超市里沒拆封的百潔布,而非真正參與了家庭生活的抹布。就如崔健老師所說的,作者試圖表現(xiàn)生活、婚姻或者家庭的本質,但是她在邏輯深度上有所停留。
盧楨:作為今天活動的主持人,我也談一談自己的感受,主要談小說的不足。首先是在文章語言上,語體風格不是特別統(tǒng)一,整體閱讀下來,感覺文章中后面部分的語言較為舒暢,而前面部分的語言還是有一些死板,甚至某些時候覺得是一種論文的語言。講求起承轉合因果聯(lián)系,沒有問題,但如果過于倚重關聯(lián)詞語來銜接故事,給人的閱讀感會造成很大的影響,會讓人覺得你是在灌輸一件事情,而不是讓語言自然地流動到你的心里。在具體的表述中,成語運用太多了,這本身就是一種語言的陷阱,用約定俗成的描述方式代替了我們的思想。尤其是在第一部分中,成語和四字俗語的連用情況過于頻繁,反而破壞了節(jié)奏。
其次,全篇修改時,最好調整一下句子的長度,追求一種高效的敘述。文章第一部分長句尤其多,語流不夠暢快。為了突出母親素娟對家居事物投入的辛勞,表現(xiàn)母親在做家務上的耐心,作者運用了不少描述性的文字,以細節(jié)構筑母親的人設,但這樣一來,小說的節(jié)奏在一開始變得很慢,使人進入小說的難度增大了,這對于短篇小說來說很可能是致命傷。
再有,小說后半程的心理敘事明顯加快了,但作者表現(xiàn)出急于講述的語態(tài),敘事意圖過于明顯,沒有足夠的停頓,或者停頓了,但是停頓的點位沒有經過精巧的布局,這就造成女主人公的心理和故事真相雖然一層層被揭開,但內里的質感還是有些粗糙。人物的困惑和命運不見得非要通過作者替女主人公直接揭示,這樣反而會傷害小說的密度和質量,最好還是在那種細小的甚至隱而不顯的文本錯縫中,在一種貌似平靜的細節(jié)點化中,進入到一種整體性的甚至是讓人憋悶窒息的生命狀態(tài),這就需要作者在敘述的長與短、輕與重、真實與想象之間建立一種切換的平衡感。
張凌嵐:感謝各位老師能夠在百忙之中,修改我這樣一個新人的作品。我在寫作過程中也發(fā)現(xiàn)了小說的很多問題,像崔健老師所說的主題不明確,其實是我最后也沒想清楚這篇小說的主題到底是什么。字數(shù)限制使能選擇的題材相對有限,我想寫盡可能貼近生活、表現(xiàn)真實的,而非想象維度的小說。豆瓣熱帖的討論,引起了我對家庭婚姻的思考。我覺得婚姻不只是夫妻之間的關系,更是夫妻和子女之間的關系。于是,我想寫憶敏和母親之間的互動,這也是父親沒有姓名的原因。如張楚老師所說,父親的感情也應該是復雜的,很遺憾我沒有把這點寫出來。收尾部分我想寫父母婚姻的殘忍真相,但我沒有想清楚如何對待父母婚姻問題,這就造成了小說主題的缺失和模糊。
選擇這個題材,并以女兒的視角寫作更加貼近我的生活。如徐福偉老師提到的,不和解是青年寫作的主題,但我很難有一種決絕姿態(tài)。女兒長大之后,注定是要拋棄母親的,在另一重維度上其實是又一次拋棄素娟。無論是作為妻子,還是母親,素娟從來沒有得到過作為女人的完整性。這個主題我最后想寫作,但實在狠不下心,沒有把這一點很好地表現(xiàn)出來,也是小說的一個敗筆。
“糖三角”這個視角很有隱喻性,可以完整表達我對家庭、婚姻的看法,但小說情緒表達過于虎頭蛇尾。擇取細節(jié)和意象的失誤,也產生了后面敘事視角的問題。我非常認同老師們的指點,老師們的意見給了我方向上的突破和修改的可能性。
注:實錄中涉及的作品內容為修改前的作品,與本刊刊發(fā)的作品存在一定差別。為保持現(xiàn)場研討原貌,相關敘述予以保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