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德剛

1

商周史學者汪蔓教授撰文對井田制提出異議，認為現(xiàn)有解釋片面膚淺，誤人子弟。

汪蔓教授身材高挑，風姿綽約，在大學里是公認的資深美女，但半老徐娘的她做事有點一根筋，治學嚴謹近乎病態(tài)，尤其對歷史教科書里井田制問題，像屬豬的咬住蛇不放，不時發(fā)文予以批評，還給教育部門寫信，大有教科書不作修改誓不罷休的架勢。這個問題折磨她本人，更折磨她在市審計局任科長的丈夫老王。因為汪教授時常在餐桌上、枕邊主動挑起井田制問題，搞得丈夫老王不勝其煩。

老王在市審計局擔任四級調(diào)研員兼財政科長，職位不高，但有監(jiān)督實權，市、區(qū)兩級財政局的干部都給他面子。盡管他發(fā)福矮墩墩的身子，看上去同風韻猶存的妻子極不相稱，但老王相當自信，對妻子什么學術問題壓根兒不感興趣，甚至煩了還當面奚落妻子說，兩千年前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嚼來嚼去，有啥子嚼頭？汪教授反唇相譏道，芝麻是在西漢始從大宛國傳入黃河流域，商周井田制下并無芝麻可種。老王啞巴了，然后就爆出粗口。

井田制問題同時殃及到農(nóng)科院蔬菜所研究員老張、小老板老李。老張老李和老王是同鄉(xiāng)好友，脾性相投，彼此幫襯。這些年三家人時常來往，相交甚多，正月期間輪流在各家聚聚餐，打打牌，做些海闊天空的神聊。往往在大家談興盎然時，汪教授總要引出商周時期的井田制話題，搞得朋友聚餐像學術會議一般。

老張身材瘦高，為人真誠隨和，辦事熱情認真，架在鼻梁上的六百度眼鏡，與其身份很是般配。加之老張同汪教授一樣，具有知識分子那種探索規(guī)律、追求真理的執(zhí)著，以至于汪教授在學術問題上不同丈夫理論，而是時常同老張微信交流，探討商周時期農(nóng)業(yè)尤其是園圃業(yè)方面的問題。老張每次都很認真地有學術支撐地作出回應，為此還搜集查閱了大量反映夏商周時期農(nóng)業(yè)科技方面的歷史文獻，參加汪教授組織的商周遺址考古活動?？梢哉f，汪教授與丈夫老王是生活上的伴侶，與蔬菜所老張卻是學術上的知音。一對知音合作，老張負責園圃業(yè)部分，共同完成《西周農(nóng)業(yè)史》專著，獲得華夏基金會資助出版。兩人盡管高山流水遇知音，但恪守楚河漢界。老王同妻子汪教授評價老張是正人君子。

三家人的友誼進行到二〇二二年正月初十，忙過春節(jié)，老張從農(nóng)科院蔬菜所研究員崗位退休了。再過兩年市審計局的老王也將到站?？孔龉こ虨闃I(yè)的小老板老李，年齡比老王小一歲，雖不存在退休問題，但這兩年疫情鬧得生意難做，有活的機會少，閑的時候多。閑下來的時間干什么？到正月十四，老張同做中醫(yī)的妻子章大夫商量，請老王老李夫婦十五來家聚聚，一起紅火熱鬧過個元宵節(jié)，對他們慰問老張光榮退休作個回禮。

夫婦倆記得，老張辦畢退休手續(xù)的那天傍晚，老李夫婦相約老王伉儷上門看望老張。老王伉儷贈送老張一幅裝裱精美的省書協(xié)主席的墨寶行書“劍”，落款：丑寅于濱城與先生共賞君子之風。老李夫婦為退休的老張搬來一箱汾酒。兩家的良好祝愿讓老張夫婦大為感動，流下熱淚。

他們?nèi)业挠颜x由于老張的退休而更加鞏固。約定好三家一起過十五，老張和妻子章大夫起個大早，為三家人的午餐張羅起來。老鄉(xiāng)們愛吃家鄉(xiāng)的口味。老張蒸了一鍋黃糕，燉了大鍋羊肉，炒了幾盤農(nóng)科院試驗田產(chǎn)的有機時蔬。章大夫是廣東人，有煲湯的家傳，加之擅長中醫(yī)膏方，為午餐煲出一鍋淮杞石斛螺頭湯。臨近中午，老王攜夫人汪教授、老李帶老婆黎會計一起進門。

老王有著公職人員慣有的說話熨帖、敬長情商，一進門便抱拳施禮：“大哥大嫂辛苦辛苦！”

老李是工程人的爽快，并帶點小老板的油滑，大聲嚷道：“男人的加油站，女人的美容院，章大夫的滋補湯。口?？诟＃　?/p>

黎會計白了丈夫一眼：“油嘴滑舌，沒大沒小?！?/p>

很快，老張和章大夫?qū)⒉穗榷松献罃[放好，招呼大家分賓主落座。老張拿出珍藏多年的茅臺酒，給大家一一斟滿，然后端起酒杯，有些動情地說：“按往年慣例，我和你嫂子略備薄酒，三老小聚。此聚不同往日，轉(zhuǎn)眼我是退休之人了。祝大家春節(jié)快樂，祝我退休賦閑！”

大家將杯酒一飲而盡。老王說：“退休生活無絲竹亂耳，無案牘勞神，大哥為國家的蔬菜事業(yè)忙了大半輩子，終于退休為自己而活了。來，我們共敬大哥，祝大哥在退休的黃金十五年人生新階段，老有所養(yǎng)、老有所為、老有所樂，身心健康，長命百歲！”大家一齊陪著共飲一杯。

章大夫勸大家不要光喝酒，要多吃菜。說著說到老張勞碌命。一輩子忙慣的人了，擔心他閑在家憋出病來。又說老張退休了，恐怕再也吃不到放心菜了。

大家默然。說實話，他們?nèi)疫@些年多多少少沾了老張的光，隔三差五能買到一些農(nóng)科院蔬菜所內(nèi)部供應的有機菜新鮮菜稀罕菜。

輪到老李端酒杯了。急性子老李反倒不不慌不忙、慢條斯理起來。他照眾人眨眨眼，像要搞什么陰謀詭計似的，轉(zhuǎn)向老張，問道：“大哥退休了想好干點什么？要不咱們租地自己種菜？”

老王和汪教授夫婦不約而同、異口同聲地熱烈響應，好像是事先商量好似的，同聲說道：“張大哥牽頭，我們?nèi)易约簞邮?，種菜足食。既鍛煉身體，又自給自足吃上放心菜，可謂一舉兩得。”

老王住了口，汪教授仍然念念不忘地補足了一句：“我們實驗井田制?！?/p>

老李向夫人黎會計使個眼色。黎會計會意地站起來，端起酒杯，充滿深情地說：“打從老家來省城討生活，我們兩口子承蒙張大哥、王二哥和兩位嫂子關照，好比親兄弟親妯娌。租地種菜的開銷讓李老板出，按汪教授說的井田制來。老李，我們先干為敬。”

真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眾人為老李夫婦的善解人意和豪爽大方所感動，一杯酒又全干了。三杯酒干后，大家一致同意從農(nóng)村租地種菜，實驗井田，探討學術，鍛煉身體，自給自足，田園生活，頤養(yǎng)天年。

當下，老張摸出手機，當著眾人面給趙村熟人撥通電話，有意或是無意地按下免提。大伙兒聽得清雙方的對話：

喂，趙昭趙書記，我蔬菜所老張啊。十五好！

張研大哥好，元霄節(jié)快樂！

我退休閑下來了。正在家里同弟兄弟妹們一起喝酒，大伙商量著從你們村租點地種種菜，自己種自己吃。

張研大哥，沒問題。村集體是沒地了。這三年疫情鬧的，有人家不愿意種了，看誰家有，我很快落實。你明天上午來吧，我陪你一起選地。中午咱們喝酒。

這頓飯吃得很是愉快，很有成效。大家商定，明天老李開車拉上老張，到趙村走一趟。

2

趙村位于城南幾十公里的郊縣，那里屬于濱河盆地，平疇沃野，地肥水利，阡陌縱橫，一直是省城重要的蔬菜種植基地。農(nóng)科院蔬菜所的試驗田坐落于此。由于有蔬菜所的技術支持，趙村五六百戶人家，家家有幾畝菜地，戶戶以種菜為業(yè)。這些年，除大田蔬菜外，還發(fā)展有塑料大棚、溫室大棚和設施菜業(yè)。

老張是蔬菜所的老人，作為研究員每年有時間下到試驗田工作。同時，還遵從所里安排，應村兩委請求，為趙村菜農(nóng)提供技術指導。老張同趙村菜農(nóng)比較熟悉，尤其和村委主任趙昭是忘年交，大家習慣尊稱他“張研大哥”。

趙昭比老張小二十歲，當兵三年在部隊給連隊種菜，復員回村那年正趕上村兩委換屆“海選”。當時上邊有精神，兩委候選人優(yōu)先從轉(zhuǎn)業(yè)軍人和回鄉(xiāng)大學生中考慮。他家祖輩就定居趙村，家族在村里是大戶，所以很順利地競選上了村委主任。那年趙昭年僅二十三歲，是縣里最年輕的村主任，可謂春風得意，難免有些得意忘形。趙昭本心高氣傲，異想天開想干出點大事，加之年輕氣盛，不注意方法，在許多方面得罪了眾鄉(xiāng)親，與蔬菜所的關系也緊張，村委主任勉強干滿一屆，再換屆時落選了。農(nóng)村是熟人社會，落選意味著村民對你不認同，不認同就是丟面子，面子丟了就在村里抬不起頭來，就不好意思再在村里待下去。

爺爺種菜父母種菜，自己在部隊種菜，復員回村種菜，不種菜還能干什么。落選的趙昭苦惱異常，心煩意亂，一個人跑到村西邊的壽寧寺，想與住持義明傾倒苦悶，訴說衷腸。

他輕輕敲開義明住持的客堂，見蔬菜所研究員老張在同義明師品茶聊天，便難為情地打個招呼，不請自坐地挨在老張的旁邊坐下。

義明洗好一個茶盞，放在趙昭茶幾前，端起紫砂茶壺為趙昭斟滿茶，悠悠然說道：“趙主任，請喝茶。佛教講法無定法，人無定人，事無定事。事物總是會變化發(fā)展的。莫要煩惱了?！?/p>

趙昭忙雙手合十作回禮：“感謝法師開示?！鞭D(zhuǎn)向老張致歉道：“怪我年輕不更事。仗著村主任職位忘記自己姓什么了，三番五次敲詐你們蔬菜所拿錢給村里做公益，得罪了?！?/p>

老張憤憤然說道：“天憑日月，人憑良心。這些年沒有我們蔬菜所技術支撐，你們趙村根本談不上有今天的蔬菜基地，更談不上村民的小康生活。你們?yōu)榱艘稽c小錢，又是堵門，又是斷路。把我們擠走，看誰來給你們提供技術保障？身在福中不知福，不知足！”

看到老張義憤填膺的樣子，住持義明打圓場道：“喝茶喝茶?？蠢蠌堉毙宰悠?，趙居士既然向你認錯了，況且他在這次競選中付出了代價。得饒人處且饒人?！?/p>

老張本是忠厚良善之人，聽義明這么一勸反倒不好意思起來，忙合十道：“法師對不起，我激動了。依我說，趙昭這個村主任不當也罷。無官一身輕，干脆幫我們蔬菜所打理試驗田，兼作技術推廣員吧，掙份工資，學點技術，為菜民服服務，再圖將來嘛?！?/p>

義明笑了，“張施主，我佛慈悲，以德報怨，善莫大焉。恭喜二位能夠摒棄前嫌，攜手合作，造福鄉(xiāng)里?！?/p>

此刻，競選村委主任落選的趙昭，在遭受村民不認同的山無水復疑無路人生低谷，在積淀了上千年歷史文化的古剎凈地，獲得了住持師傅充滿般若智慧的開示，獲得了蔬菜所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幫助，使他從原前一落千丈、灰暗無邊的心境上升到了大光明界。從那以后，老張、趙昭和義明成了至交好友。后來，在又一屆的村兩委換屆中，脫胎換骨的趙昭得到村民的認同，當選為村支部書記兼村委主任。

3

正月十六早飯過后九點鐘，老李駕車到濱河區(qū)農(nóng)科院家屬院接上老張，駛上了往城南趙村的道路。

自二〇二〇年春節(jié)以來，受新冠肺炎疫情影響，省城元霄節(jié)期間的街道兩旁沒有了過去的花燈錦壇，臨街商鋪開門營業(yè)的也不多，有的商鋪門窗上寫著轉(zhuǎn)讓、出租的紙?zhí)?。百年未有之大變局和世紀疫情相交織，對過慣了好日子的人們來說，是個莫大的考驗。兩人一路慨嘆，行進到區(qū)縣交界處疫情防控卡口，車排起了長隊，兩人按常態(tài)化疫情防控要求，拿出手機掃了場所碼，經(jīng)防控工作人員查驗了屏幕上出現(xiàn)的綠色健康碼、核酸檢測三天內(nèi)陰性，又查看了七天內(nèi)動態(tài)行程卡，才被放行。從濱河區(qū)農(nóng)科院家屬院到城南趙村，四五十公里路程足足用了一個多小時。

上午十點，倆人到達趙村壽寧寺門口。村支書趙昭等人等候多時。眾人握手寒暄后，趙昭指著旁邊的三個人介紹說：“他們?nèi)业牟说夭淮蛩惴N了，愿意出租。先看地塊，選上了再同主家談?！?/p>

他們相繼看了五塊地，最終看上了壽寧寺西邊的地塊，出入方便。這地有三畝，去年還在種，地里有口井，設施齊備，井旁有樹，可以乘涼。菜地涉及水肥路等設施，當時租賃行情一畝三千元。主家是年約七十歲的趙老漢，在外地工作的兒女說父母年紀大了，不讓他們種了。趙老漢想整租出去。但老張他們把種菜當鍛煉當玩樂，有半畝就足夠了，多了種不過來，反倒是負擔。雙方一時談不攏。

老張說，“我搞了大半輩子菜。如果算賬，租地費加上種苗水肥人工費，再加上從太原到這里的汽油費什么的，對家庭單元來說種菜不如買菜?！?/p>

主家趙老漢再三懇求說，“地租上我讓一點，三畝地八千元，你們算是幫幫我，都租了吧?！?/p>

話說到這個份上，老張不好再說什么。老李也只得狠狠心，一咬牙全部租下。

他們同趙老漢寫了協(xié)議，租期五年，租金每年一付。應老張請求，協(xié)議上趙昭作為見證人也簽上了大名。隨之，老李通過手機銀行向趙老漢轉(zhuǎn)去八千元地租。

三畝菜地兩千平方米，有將近三個足球場大小。單憑老張、老王、老李三家夫妻六人是忙不過來的，而且產(chǎn)出的菜他們?nèi)腋境圆涣恕Ｔ趺崔k？趙昭建議以家庭菜園形式對外再出租。

租地問題搞定了，趙昭在他家安排了午飯，請老張喝了場大酒。老李因為開車沒有領杯。席間，老張開玩笑說，炒房炒成房東，打伙計打成老公，我們老李是租地租成地公。大伙大笑一場。

4

正月過后，老李拉上老張考察了省城周邊幾個所謂的家庭農(nóng)場、有機菜園，盡管名頭各異，但基本上都是把土地劃分成每戶七十平米左右的井田形制，以九百元的價格租給城里人作為家庭菜園種菜。農(nóng)場免費提供農(nóng)具、水肥和技術指導。整體看，這種生意前幾年還勉強維持，這兩年疫情鬧得極不景氣，很多井田租不出去而撂荒，有的干脆被改作大田種了玉米、土豆。

所謂春江水暖鴨先知，做生意的老李較之老張、老王對市場更敏感，但他沒想到家庭菜園經(jīng)濟如此不景氣。好在三畝地的地租不高，算上農(nóng)具、水肥、種苗等費用，他這個小老板還是能夠負擔起的。老李這么說，老張也就釋懷了。

三月驚蟄又春分，整地保墑抓關鍵。驚蟄一過，老張就提醒老李著手備耕春播工作。豬糞肥，羊糞壯，老張囑咐老李很快向飼養(yǎng)場買了三噸羊糞，雇工均勻地撒進地里作為底肥，讓村里農(nóng)機耕田翻地。老張在汪教授的學術指導下，按照家庭菜園模式，對三畝菜地精心設計出施工藍圖，有灌溉鄉(xiāng)井、田間小道、流水管渠、地壟菜畦、竹欄界址，一戶按六十平米計可以建成三十塊“井”字狀菜田。請汪教授起名曰“井園”，明為“鄉(xiāng)井”之喻，暗取意汪教授所發(fā)表的學術論文“被誤讀的井田制”。論文提出，井田制是在商周時期，由于掘井技術的廣泛推廣和不斷提升，極大地促進了農(nóng)耕事業(yè)的發(fā)展，而形成的公田私田制度。井田制標志著中華農(nóng)耕文明的穩(wěn)定形成。

“井園”藍圖繪就，動土施工是男人的活，三老讓夫人們留在家里，他們?nèi)齻€男人來到地里，老張擔任現(xiàn)場指揮，老王負責后勤保障，老李承擔雇工督導，一派勞動氣象。到了春分，“井園”按設計圖完成施工工程，具備了“上市”招商種菜的條件。

接著，三老在線上線下全力推銷“井園”，到清明時租出十五塊菜田，加上他們?nèi)?，掃微信建立起“井園群”稱“井園人家”。剩下的十二塊菜田壓在手里，老張有些犯愁，老李說剩下的免費送。做生意攬工程，免不了拉關系走門子。于是他們相繼拉進一些朋友、客戶進入井園群，井園人家達到三十戶?！熬畧@”參照井田制組織形式，老李作為老板，免費為井園人家提供種菜用的農(nóng)具、水肥。老張擔任園長，負責日常管理和技術指導。

陽春三月的農(nóng)科院小區(qū)，草坪里鉆出綠草芽芽，楊柳梢青杏花開。大自然提醒蔬菜所退休研究員老張——種菜的時節(jié)到了。老張?zhí)崆耙惶欤ㄟ^微信一一通知了老王、老李，囑咐他們夫婦換上鍛煉用的衣裝鞋帽，約定第二天去井園種菜。接著，老張從網(wǎng)上搜索出一些科學種菜的片段，發(fā)到“井園群”里，又在群里字斟句酌寫了一個通知，提醒說種菜的季節(jié)到了，請大家在周六、日參加井園種菜活動。

第二天，三老夫婦各自在家飽飽地用過早飯，由老李駕駛商務車拉著大家來到趙村壽寧寺，將車停放在寺前廣場。在廣場西望，泛著綠意的楊柳，像排兵布陣的兵士縱橫排列，將原野分隔成大大的“井”字田。田里矗力著若干灌溉用的井房，井房旁點綴著三兩株紅花桃樹、白花杏樹、藍花泡桐。鄉(xiāng)村春來早。田野里早有三五成群的人們，把大井田攏土筑畦，修理出一個個整齊劃一便于精耕細作的菜畦，在菜畦里挖溝播種、栽苗補水。

三老夫婦從壽寧寺取出存放的農(nóng)具，來到寺廟西邊的井園。他們的菜園相比村民的菜地，由于用田間小道、澆水管渠和竹籬笆隔成三十個六十平米的“井”字方田，竹欄界址上掛著三十塊招牌，寫著三十戶人家的姓名，像是商周時期的“井田制”，更像是小孩子玩過家家。章大夫笑出了聲，汪教授笑得很得意，李會計直罵他們?nèi)齻€老公是現(xiàn)世活寶。

笑鬧聲中，老張對大家作勞動分工。老張說趙村菜市場不是他的同事就是學生，他去買東西人家不好意思要錢，他不方便去，讓老李夫婦去買秧苗，茄子、西紅柿、黃瓜、辣椒各八十株。分配老王拿锨整理菜畦，他同章大夫、汪老師種豆角、菠菜、生菜。老張根據(jù)菜種的株行距和播種深淺，用鐵鏟在濕潤的土里輕輕鑿出不深不淺的小窩，或劃出不深不淺的小溝。章大夫端著瓢水在小窩、淺溝里點水補墑，汪教授用拇指食指捏幾粒菜籽均勻地放入小窩、淺溝。老張用濕潤的細土將小窩、淺溝敷平，再用鐵鏟輕輕壓實。時近清明，陽氣尚有不足，地溫較低，播種后他們又在上面覆蓋了薄膜。待老李夫婦買回秧苗，老張又示范老王、老李，筑成一定寬高的土埂，輔導三位夫人在土埂上挖坑、移栽、培土、澆水。

播種移栽期間，老張忙得不可開交。除了他們自已的三塊井田外，還要指導各家各戶如何挖溝、播種、裁苗，茄子株距行距是多少，西紅柿、黃瓜怎么種，澆水注意什么問題等等。井園種菜讓老張操碎了心，也讓退休后的老張將幾十年積累的蔬菜栽培技術再派上用途，老張在忙碌中高興快樂。

整個夏季，井園人家們一周去一次菜園，澆一次水，作些松土、掐枝、搭架等瑣碎的打理，采摘家里夠吃一周的菜。到了盛菜期，產(chǎn)量大了，帶親朋好友來采摘。

三老夫婦在勞動閑暇，到旁邊的壽寧寺上炷香，拜個佛，跟義明法師學坐禪、練太極。很快，井園其他人家也加入其中，千年古剎壽寧寺一時游者如云，香火隆盛。井園更是有勞有閑，紅火熱鬧，成為大家勞動鍛煉的場所、社交收獲的樂園。

這是一個周日上午，井園的天分外地藍，可謂天高云淡，風和日麗。澆過水的蔬菜，鮮嫩滴翠。豆角的蘭花、青椒的白花、黃瓜的黃花散發(fā)出陣陣幽香。井園三十戶人家全部到齊。因為昨天老張在群里發(fā)出公告，說老李明天要在井園組織一次野餐活動和文化講座，請大家撥冗參加。隨后，老張將統(tǒng)計好的報名參加人數(shù)轉(zhuǎn)告給老李。

時交午時，老張招呼井園人家全部聚集在鄉(xiāng)井旁。老李帶大家參觀了前些時雇工整理過的鄉(xiāng)井文化墻，但見井房墻面不再是過去丑陋的形狀，而是用水泥抹了平，作了美術設計，張貼有噴繪字畫。一面是《孟子對滕文公》，配文曰：“死徙無出鄉(xiāng)，鄉(xiāng)田同井。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則百姓親睦。方里而井，井九百畝，其中為公田。八家皆百畝，同養(yǎng)公田?！币幻媸恰堕僮又揞^青年毛澤東》，配詩《井》：“天井四四方，周圍是高墻。清清見卵石，小魚囿中央。只喝井里水，永遠長不長?！钡谌媸谴蠹易h定的《井園公約》。三面文化墻恰當?shù)乇磉_出鄉(xiāng)井情思、井田制概念，引發(fā)了眾人的深思熱議。大家對平時看上去五大三粗、大大咧咧一副暴發(fā)戶形象的小老板老李刮目相看，稱贊說民間有高人。有的私下悄悄議論說，人不可貌相。

沿井房周圍樹冠覆蔭之地，老李鋪上停車植草磚，灑下草籽已經(jīng)長滿小草，看上去干凈整潔綠色。大家共同動手，在樹蔭覆蓋的植草磚地面，鋪上了野餐用塑料布和防潮墊，將老李商務車拉來的飯菜一一擺放停當，大家在防潮墊上坐了，井園開園以來第一次豐盛的野餐開席了。冷碟熱酒，品茶聊天，熱鬧非常。餐后，汪教授興致勃勃地給大家作了一場商周“井田制”學術報告。

5

夏季過后,豆苗枯了，茄子萎了，西紅柿也殘了。老張指導各家各戶，將這些枯萎的菜梗清理干凈，澆水上肥翻地，勞累了整整一周種上了秋白菜。三畝地三十塊井田的秋白菜郁郁蔥蔥長勢喜人，白的菜幫白玉樣晶瑩，綠的菜葉翡翠般翠綠，在黑色黃土地上一叢叢一株株鋪滿了白玉翡翠。老張和老王、老李看著高興，商量說三畝地大白菜能產(chǎn)將近萬公斤。每家都吃不了，待立冬時大家可以請些親朋好友來共采共享。

立冬前一天，疫情忽然嚴重了。政府發(fā)出通告全域靜默一周。老張也向群里發(fā)出通告：原定立冬日到趙村收割白菜，因疫情封控而被迫推遲。敬請大家諒解，待解封之日再去。

三個人所住小區(qū)雖然不是高風險區(qū)，但在靜默范圍，他們出不去。趙村雖處郊區(qū)，但前幾天發(fā)現(xiàn)兩例陽性病人，被定為高風險區(qū)，不僅他們進不去，而且村民也要居家，上不了街，去不了菜地。靜默延長至兩周、三周。小雪到了，氣溫將持續(xù)下降。老張每天看天氣預報，零下一度不要緊，零下五度不要緊，千萬不能再降溫了。壽寧家庭菜園群每天轉(zhuǎn)發(fā)有不好的消息：據(jù)《農(nóng)業(yè)日報》的報道，外省車輛如果想要收菜，都要提前三天以上報備，而一些高風險區(qū)的車輛直接被拒絕進入……另有消息說，由于疫情封路、封村、封市場，限制車輛通過，隔離蔬菜運輸人員，導致供應鏈斷裂。農(nóng)民種在地里的生鮮蔬菜大量爛掉等等。對于這些消息，老張無從分辨真?zhèn)?。除此，群里也有大量的咨詢許愿：張工，白菜不會凍壞吧？爛在地里多可惜，怎么辦？菩薩保佑，愿疫情退卻，封控解除。老天別降溫，寒潮莫來臨。群內(nèi)心焦，老張何嘗不也是心焦。

封控期間，老張每天必看兩個消息，一是留意何時解封，解除靜默；二是查看天氣變化，一周預報。這天夜里十點，老張穿著睡衣躺在床上，睡前習慣地翻看手機，猛然看到一則消息：西伯利亞強冷高壓正在形成，周內(nèi)強寒流將席卷大半個中國。屆時，各地氣溫驟然下降。他仔細查到三日內(nèi)本地最低氣溫將降到零下十五度。老張舉著手機沖進老伴臥室，喊道：“變天了，白菜要凍壞了?！?/p>

人到老年，章大夫煩老張睡覺打呼嚕，夫妻成了鄰居，倆人分房睡。章大夫看到老張這些天神神叨叨、失魂落魄的樣子，氣不打一處來，嗔道：“爛白菜又不值錢，看把你搞得神經(jīng)兮兮。”

老張說：“快看天氣預報，氣溫要降至零下十五度。”

章大夫為之一驚，附和道：“想不到一下子變冷了。睡覺吧，有啥事明天再安排?！?/p>

老張回到自己臥室，重新躺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以入眠。好不容易熬到天亮，洗臉刮須上廁所，吃罷早飯便微話呼叫村里趙昭，要他趕快讓村民到地里搶收白菜，經(jīng)凍就壞掉了。趙昭說，已經(jīng)向縣防疫指揮部申請了，答應準許村民戴口罩搶收白菜。往年是菜販子直接帶車來地里收菜，今年由于疫情封控，菜販子來不了，拉菜車進不來，村民只能先搶收出來存放在屋里、院里。大白菜太多了，沒地方存放。村兩委把活動室、寺廟把空房屋都騰出來了。有的村民連夜趕工在菜地挖菜窖，能保存多少算多少吧。

老張說，我們井園的白菜沒打農(nóng)藥，沒上化肥，土壤也是改造過的，是有機菜。凍在地里可惜。能不能幫我雇村民收收。

趙昭說，這次寒流嚴重，家家戶戶都在搶收，雇不上人。你們?nèi)龎K地的白菜，我可以幫你們收，其他人家的就太多了，顧不過來，愛莫能助了。

老張說，讓村民收了吃吧。

趙昭說村民自己種的白菜比你們多，賣不了也吃不了。說完，趙昭發(fā)過來幾段視頻，似乎想證明他說的是事實，免得老張多心。老張看到，一段是大片的菜地里，菜民緊張地忙碌著，有男人婦女有老人孩子，旁邊的秋白菜堆得像一座座小山。一段是村兩委活動室堆滿了白菜。還有一段，有人在地里挖菜窖，挖出的土堆得也像小山。

疫情鬧得，讓平常變成了非常。老張甚是苦惱，把天氣的情況和村里的狀況編個信息發(fā)到群里，把趙昭發(fā)來的幾段視頻也轉(zhuǎn)了。群里很快作出反應，有的嘆曰可惜，有的算賬說雇人收不劃算，有的提醒道白菜損失事小疫情防控問題事大，有的說白菜不值錢不心疼，有的主張全捐了。最后群里形成一致意見：老王是政府人，對政府機構(gòu)熟門熟道。由他出面聯(lián)系防疫指揮中心，將菜園近兩萬公斤大白菜全部捐給濱河區(qū)政府，作為政府向封控區(qū)居民提供的保供菜。

老王不負眾望，當天聯(lián)系上了濱河區(qū)政府負責人。其時，省城三大蔬菜批發(fā)市場相繼核酸查出有陽性人員，也在靜默中。蔬菜供應驟然緊張，政府正為居民保供菜發(fā)愁。他們的捐贈，可謂雪中送炭，防疫指揮部很快責成保供小組安排人和車將井園的白菜在強寒潮來臨前，全部搶收入庫，按規(guī)則發(fā)放給封控區(qū)居民。

6

疫情防控三年，財政支出巨大。第四年初，政府安排審計局對上年疫情防控資金使用進行專項審計。局里分若干審計組，其中由老王帶一組負責濱河區(qū)，時間三個月。行前，局長把老王等若干組長、副組長召集到辦公室，傳達市委市政府有關精神和要求，指出疫情防控牽涉面廣，社會關注高，復雜敏感，要求組長切實負起責任，副組長搞好協(xié)助，務必做到心中有數(shù)，務必做到謹慎從事，務必遵守保密紀律。

老王帶領由八人組成的審計組進駐到濱河區(qū)政府，區(qū)財政局為他們在賓館安排好入住和辦公場所。第二天召開由區(qū)長、分管財政副區(qū)長和涉及疫情防控資金使用部門、單位負責人參加的審計進點動員會。老王以組長的身份介紹了此次專項審計方案，區(qū)長表達真誠歡迎審計組到來的話后，著重就各部門各單位各鄉(xiāng)鎮(zhèn)街道搞好配合、接受審計監(jiān)督等提出具體要求。

老王是審計局老人，經(jīng)驗豐富，業(yè)務過硬，能發(fā)現(xiàn)別的審計干部發(fā)現(xiàn)不了的問題，一向被公認為是審計一把刀。審計期間，不時有被審計部門、單位領導被請來或主動來審計組說明情況，也有托朋友打招呼的，有想表達意見的，都被老王委婉而拒。

老王通過審計看到，濱河區(qū)上年度疫情防控資金收支主要涉及單位不少，各單位全年收入三億多元，支出也接近三億元。主要用于發(fā)放惠企政策補貼、購買防疫物資和設備、支付隔離酒店安保服務和隔離場所租賃費、支付核酸檢測費等方面。這樣巨大的支出數(shù)據(jù)著實讓老王吃驚不小，抗疫三年了，確實不容易。拿濱河區(qū)來說，疫情暴發(fā)后，區(qū)委區(qū)政府當即成立機構(gòu)、印發(fā)方案，明確措施、發(fā)布指引，設立卡口、外防輸入，圍合社區(qū)、內(nèi)防擴散。各街道鄉(xiāng)鎮(zhèn)、區(qū)直部門根據(jù)職責分工，全面落實惠企政策補貼發(fā)放，檢疫關口全覆蓋、物資供應保障、疫苗接種、核酸檢測、隔離場所管理等各項疫情防控工作。正是有了國家三年艱苦的防控，才保護了大家的健康平安。想到這些，老王心里著實為生活在中國這塊土地而慶幸，為自己作為一名國家公職人員而自豪。

當然，老王作為專項審計組組長，知道職責所指就是查找資金違規(guī)問題，履行經(jīng)濟監(jiān)督職責。通過審計發(fā)現(xiàn)，濱河區(qū)疫情防控支出問題較多，如防疫補貼有多發(fā)放、重復發(fā)放的問題，防疫物資、設備和服務有采購、管理不規(guī)范，使用效率低的問題，有核酸檢測超預算問題，有隔離酒店租賃未及時終止的問題等等。

由于受井園人家委托，有向濱河區(qū)封控保供捐贈白菜一事，老王特意對有關票據(jù)作了留心。負責防疫保供部門購買保供物資的支出票據(jù)有五厚本上萬張，老王一張張翻檢查看，看的時間長脖頸僵硬，眼睛酸澀。年紀大了，確實該退休了?？吹眯臒?，正這樣想著，終于查到了去年捐贈白菜時日，商務部門租車雇工去“壽寧菜園”搶收白菜的票據(jù)。老王用手機對這張票據(jù)拍了照，打算在審計結(jié)束后發(fā)到群里，再次給委托他捐贈的菜園成員們作個交代。

老王看著手機拍下的票據(jù)，有著良善人做過善事的快感，心里很是高興。手隨意往后面的票據(jù)翻看，卻有一張可疑發(fā)票映入眼簾：某年月日，購買保供蔬菜兩萬公斤，金額四萬八千元。票據(jù)對應的賬目，注明分發(fā)封控區(qū)居民四千戶。老王仔細查看，發(fā)票日期與他們捐贈時段相近，購買數(shù)量與他們捐贈秋白菜的估產(chǎn)吻合，當然發(fā)票不是老李井園公司開出的，是另一家公司。盡管票據(jù)背后的問題，尚需具體調(diào)查才能作為證據(jù)，但素有審計一把刀之稱的老王，幾十年的審計業(yè)務煉就了火眼金睛，目光如電。他明白這張有疑問的發(fā)票代表著什么。這是一張不應該出現(xiàn)、他不愿意看到的發(fā)票。這張發(fā)票的出現(xiàn)，意味著對慈善捐贈的褻瀆，對井園人家的取笑。

涉捐票據(jù)問題是否需要進一步調(diào)查核實？是否寫入審計報告作為移交問題？是否告訴老張和井園人家？老王從事審計工作三十多年，手里查出的違規(guī)資金上千個億，更有涉及幾億元金額的大案。老王從沒猶豫過，費出過多思量。而此次區(qū)區(qū)幾萬元疑似問題資金，卻像毒蛇噬咬著老王的心，讓他難受心疼，讓他顧慮重重。他像陷進深井里的囚徒，坐在為他單獨設置的房間里，費盡心機，反復地進行著思量權衡。

老王想起封控時期老張的一樁公案。時在二〇二二年十一月，奧密克戎在全國多點散發(fā)，他們所在的省城同許多城市一樣，經(jīng)歷了嚴格的疫情封控靜默。當時，圍繞疫情防控問題社會輿情洶洶，爭論激烈，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爭論得不可開交。井園群三十戶人家，包括三老夫婦也加入到爭論的大軍。當時，老張從一名蔬菜專家、生物學者角度，在“井園群”發(fā)表了一篇微文：《新冠病毒衍變與防控應變》。文章有理有據(jù)地闡述新冠病毒同自然界其他病毒一樣，都遵循一個“傳播值與致病性成反比”的基本規(guī)律。他還列出一組數(shù)據(jù)。文章進而說，如果層層加碼一刀切，繼續(xù)一成不變地沿用疫情初期的封控靜默辦法不僅行不通，而且付出的代價難以為繼難以承受。

汪教授看到群里老張的微文，首先跟帖留言：難得有治學者如此理性的認識，難得有知識分子如此鐵骨般諍言，為老張點贊！李會計跟著連發(fā)三個大拇指表示支持。

接著，跟帖的越來越多，多是贊同之聲。有人將老張微文發(fā)到朋友圈，一時成為點擊和轉(zhuǎn)發(fā)量最大的微文之一。當即引起有關部門的注意。很快，老張接到農(nóng)科院離退休干部科打來的電話，提醒老張在網(wǎng)上要謹言慎行，注意言論分寸。老張雖說退休，但領著退休金，當即表示對不起，給大家添麻煩了，今后一定注意。

此后到十一月到十二月，井園群的人們看到，政府優(yōu)化疫情防控有序恢復生產(chǎn)，人們開始佩服老張有先見之明，在群里對老張大加贊賞。老張在群里再不敢大放厥詞，只是謙遜地發(fā)了個“抱拳施禮”。

想到老張這樁公案，老王心里打了個激靈。疫情防控問題，確實像領導所指出的復雜而敏感。涉捐發(fā)票問題，相比審計查出的其他問題，其金額微不足道，不夠立案標準，但它關聯(lián)到封控期間像趙村那樣菜民的損失問題，關聯(lián)到封控區(qū)居民的情緒問題，關聯(lián)到井園人家的情感問題。但視而不見，又違背他的職業(yè)操守。

怎么辦？

他透過房間窗戶眺望賓館院子里，楊柳開始泛出淡淡的綠暈，預示著生機盎然的春天已經(jīng)來臨。這時，手機響起微弱的微信提示音。他看到園長老張在井園微信群發(fā)出種菜通知，井園人家做出熱烈的回應。看來井園人家又將春忙種菜，開始又一個四季輪回了。

寫于2022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