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秉毅
公社供銷社門市部,可算是個熱鬧的地方,就像它門頭上邊嵌的,由偉大領袖手書的那八個大紅字:發(fā)展經(jīng)濟,保障供給。全公社幾千口人,哪個敢說他沒登過供銷社的門?不過,去那里最多的,肯定還是我們這些念書娃娃。
放學的鐘聲剛剛響過,同學們呼叫著 ,涌出校門,四面八方散去,那人數(shù)最多的一股的流向,就是學校西邊的供銷社門市部。
假如你是售貨員,一定看到的是這樣一番情景,這些大大小小的念書娃娃(一年級到六年級),一下子從門外涌了進來,爭先恐后,迅速散布在門市的三面柜臺外,東西兩邊的柜臺雖短,卻最是擁擠,因東面賣的是紙筆文具,還有幾本書籍和封面花花綠綠的小人書,西邊賣的是油鹽醋醬、麻花餅子餅干等熟食品,正面的柜臺最長,架上拉下來的是一匹一匹的布,柜臺上排列著的,也是一卷一卷的布,還有一些成品衣帽,雖是色彩絢麗,但除了個別女生,卻不大入這些學生娃子的眼睛。
每天學校放學后,也是公社供銷社門市,顧客最多的高峰時刻。
那年冬天,很冷,供銷社門市的那兩扇大門外,掛上了又厚又僵硬的包角白帆布棉門簾子,門市內(nèi),一東一西兩個大鐵爐子,整日爐火呼嘯,甚至連鐵皮煙筒,都燒紅了一截。這時,誰從外邊進來,這里溫暖如春。單憑這一點,也足夠吸引人。
那天,是星期六,頭天夜里就落下大雪,天地一片白茫茫,仍有零星雪花在空中飄著。我與我們生產(chǎn)隊的幾個同學,出了校門,就踏著吱哇吱哇的積雪,直奔供銷社門市部。
撩起那沉重僵硬的門簾,躋身于內(nèi),才知自己又落了后,東西兩邊柜臺,早已擠滿先登者,連正面的柜臺外,也趴滿了人。兩個大火爐邊,圍著幾個遠處近處來的穿皮襖戴棉帽的農(nóng)民,伸腿搓手,向爐烤暖。
我裝在口袋里的手,緊緊攥著一枚母親早上給的五分錢的鎳幣。
東面柜臺內(nèi),那嫩綠色的長方形的有瓦槽的香噴噴的橡皮擦,讓我心動已久。
我先上去擠了擠,霸占在那兒的,都是比我年級高的,個子大的,試了又試,他們就像蘸了水的木頭,緊緊地,再加不進去哪怕是一個小小的木楔。
我退后,擰頭轉身,要不,上西面看看吃的也好,趨過去,這里一樣兒,由一堆人占據(jù)著,同學之外,還有三四個穿皮襖的大人,在量醋打油。煤油、醋醬、餅子麻花,還有燒酒,混合發(fā)出一種刺鼻的味道。上去擠了擠,這里同樣沒有我的容身之地。
退下來,我就靠近了西邊的火爐。我才三年級,個子差不多也是班上最小的,除了學習,我知道,在其他方面,自個兒不占哪怕是一點點兒優(yōu)勢。我老子常告誡我:“念書,你要和他們比腦子?!?/p>
兩個穿皮襖的老漢圍著火爐,散發(fā)出一股羊膻味兒。門那邊滋啦啪噠一響,進來一個穿藍棉襖戴單帽的中年漢子,穿皮襖的認識,就大聲喊著:“奶兒子,這雪天,是跑來打酒喝嗎?”
叫奶兒的人哈地一笑,噴出了一團白氣,說:“這冷天,能喝上兩口,那還不成了神仙,可惜……手長伸不到貨架上?!闭f著,像猴一樣兒,湊到了火爐邊,抓耳撓腮。
又有一撥兒同學擁進來,加到東面西邊的柜臺前,連兩個火爐邊,也一下子圍滿人。
我急忙收縮身子,給人家讓地方,緊讓慢讓,左邊身子,卻叫人猛推了一下,差點兒就撞在燙人的鐵皮煙筒子上。好幾次,這煙筒被人擠得塌下來過。
我干脆離開,又上東邊試了一回,那里比剛才人更擠,至少里外加起有三層。我敢打賭,十個人里,真正買東西的連三個也沒有。這又有什么奇怪,就像那句笑話說的:買個甚?買個看。連自個兒,不常都是擠在那里,只是為了把架上的貨物看了又看么。為此,供銷社的人還專門給我們起了個集體外號:點貨鬼子。對貨架上、柜臺內(nèi)的貨,舊貨和新品,我們盤點得比售貨員還清楚。
退下來,這回是站在了東邊的大鐵爐子邊,爐內(nèi),又新加進了炭塊,爐蓋的縫隙里,還往外冒著絲絲縷縷淡灰色的煤煙。
就在我湊過去,也要伸手圍爐時,我的眼睛一下子被什么刺了一下——在我右腳邊—尺的地方——有一枚五分的鎳幣。
再看,門市內(nèi)三面柜臺的人,還在擠著,嚷著。鐵爐邊幾個大人,還在互相取笑、戲罵,門簾再次撩起,有人進來。就在這時,我的右腿,好像被什么力量驅使,動了一下……
我的心狂跳起來,那些喧囂聲人影子就一下子退后了,遠了。
我的四肢,不,是整個身子,都僵直了,雙眼視而不見,兩耳充耳不聞。多年后,我才找到一個恰切的比喻——如士兵在戰(zhàn)場上踩到了敵人埋下的跳雷——一動就會爆炸。
先是頭上、臉上,沁出了汗,汗珠匯成汗水,一道一道……應該感謝身邊這只火爐,別人還以為我是讓爐火烤的。
我像被用釘子釘在了那里,以至同生產(chǎn)隊幾個小伙伴兒,是怎么走的、什么時候走的,我都不清楚,只依稀記得有人喚過我的名字。
隨著這些學生娃子的離去,供銷社門市部,一下子變寬大,安靜了下來,我甚至聽到了東邊貨架上那只鐘表的嘀答聲。
鐵爐內(nèi)的炭火已著過,熱力下降,幾個農(nóng)民或拿著買的東西,或空手,一個一個,走了,清冷的空氣從門口那邊吹了進來。我身上出的汗,也冷了,脖子、脊背,涼刷刷的,很是難受。我抬頭向東邊柜臺后看看,一下子與那個漂亮的女售貨員的目光相撞,她正睜著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有些疑惑地看看我,又看看我。
我一下子雙腿發(fā)緊,小肚子收縮,差點兒尿了褲子,接下來,我不知自個兒究竟是如何挪開右腳,如何彎腰,如何撿起地上那枚五分的鎳幣,把它送到那個女售貨員面前的柜臺上,丟下一句:“不知是誰丟的?!迸ゎ^就向門外沖,結果,頭被又僵又硬的包角帆布門簾擋住纏住,好像有人替我掀起才脫身。
當我只身走在回家的山道上,天地一片混茫,我如一只終于掙脫陷阱的小獸,口里嗷嗷叫著,落荒而逃。
回到家里,正在灶邊洗鍋的母親問我:“橡皮可買上啦?”
我才急忙抖擻著,將凍僵的手,伸進我的棉褲口袋,可翻遍了全身,也再不見母親早上給我的那五分鎳幣。我突然一怔,吸口氣:天啊……難道……
母親說:“讓我看看?!?/p>
我囁嚅了半天:“橡皮……今天沒買著?!?/p>
門外,西風掃地,雪花亂舞……
世上的歌曲千千萬,為什么竟沒有一首縫紉機之歌?
在近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的創(chuàng)造物中,有什么工業(yè)產(chǎn)品,更接近藝術、接近音樂?讓我來回答,那一定是:縫紉機。
首先,是它的形狀。將一臺縫紉機放置在那里,說它最像一臺琴,腳踏風琴,鋼琴……你肯定不會反對吧;其次,縫紉機開始工作,操作者在一條凳子上坐下,先打開蓋子,將機頭拉起來,上線,調(diào)試,然后腳下踏板一踩,右手機輪一轉,這程序與彈琴再相似不過;再次,縫紉機一開始工作,那軋軋的聲音隨即升起,或高或低,或緊或慢,或長或短,或細密綿長,或戛然而止……這與樂曲又有何區(qū)別?
這縫紉機之聲,就做了我的搖籃曲。
這臺縫紉機,是比父親小七歲的母親(這七歲很重要)當初答應嫁給父親要的“彩禮”,由爺爺奶奶一口應下,結婚時給兌了現(xiàn)的。母親便成為我們生產(chǎn)隊里,最早擁有縫紉機且會使用的“巧媳婦”。
不僅自己家里的衣裳,就是母親娘家的,甚至生產(chǎn)隊鄰居家的營生,常常是由母親來完成。我少小時候,尤其是農(nóng)閑的冬天和那些漫漫長夜,就是這縫紉機的軋軋聲,伴我入睡,喚我醒來。據(jù)說,最奇怪的是,只要母親的縫紉機響了起來,我就不哭不鬧,更無需人來哄,醒也安然,睡也安然。
待到 一上學,我就感到了自己與大多數(shù)同學不同,他們十有八九都穿的是手工做的衣裳,而我穿的,是縫紉機做的衣裳,僅此,就讓小小的我,頗感榮耀和自豪。
大約在我上二年級時,一天,我背著書包一進家門,父親在炕上,頭迎下腳朝上,面迎墻躺著,頭上還搭著他的藍褂子。聽我回來,也不動一動。我揭開鍋蓋,空的,拉開灶口,冷的,母親呢?
憑感覺,我認為母親一定是回娘家了。
母親的娘家,就在同一個生產(chǎn)隊,相距頂多二里。所以,我不像別人那樣渴望去姥姥家。用村里一句話說:夾一泡尿,也能跑三回。
到了外婆家,母親腫著雙只眼,正盤腿坐在娘家的炕上,雙手壓在大腿下,一見我就厲聲斥責:“你來做甚呢?快滾,滾回你們張家去。”我一頭霧水,看看蹲在炕沿抽旱煙的外公,再看看洗碗涮鍋的外婆,都臉色不好,還是小舅一把將我拉到門外的老杏樹下,壓低聲說:“你奶奶是個大壞蛋,把你媽的縫紉機搶走啦。”怕我不明白,又說:“紅口白牙答應給了我姐——你媽的,如今都多少年了,又搶了回去,這不是和把拉下的屎,又吃回去一樣兒嗎!”
在水庫除險加固二期工程建設時,由于自籌資金不到位,原設計的溢洪道安裝橡膠壩項目并沒有實施。水庫設計興利庫容為2 409萬m3,但由于未安裝橡膠壩,最高蓄水位只能到溢洪道底板高程937 m,達不到正常蓄水位942 m,達不到興利庫容標準。從2008年除險加固工程完工至今,能基本保證城市供水;由于農(nóng)田灌溉大部分還在使用機電井,對庫水需求量未達到設計需水量,所以暫且可以維持。隨著地下水位逐漸下降,地表水需求量的加大,水庫現(xiàn)有興利用庫容將不能滿足要求。
我已是個小學生,馬上就一切都明白了。奶奶把縫紉機要回的原因,是二叔已經(jīng)說下對象了,對方要的彩禮“四大件”(一蹬一轉一聽一看),第一大件,就是“一蹬”的縫紉機,而爺爺奶奶除過二叔,還有三叔,都到了娶媳婦要老婆的年齡,用奶奶的話說,就算她和爺爺都頭上安上鐵鏵尖,把渾身的筋都撅斷,也從地里弄不下這些彩禮,父親母親既是家中排行老大,就也有一份責任,為了兄弟,就算剮身上的生肉,也是該的。
奶奶是一個強人,說到做到,一下子就把早屬于母親的縫紉機,給生生地“搬”走了。
這件事,最為難最受夾心氣的,是父親,這邊,罵他不是個好男人,那邊,罵他不是個好兒子。
表面看,縫紉機只是從我家西房的炕頭,挪到了爺爺奶奶家東房的炕頭,只一墻之隔,可是,從此,奶奶與母親,這對婆媳之間這半世的恩怨,算是結下了。
母親當然沒有與父親離婚,一來,就算爺爺奶奶能把給了兒媳的縫紉機拿回去,外公外婆卻不能真的把嫁了張家的女兒給收回去;二來,畢竟有了我,還有二弟、大妹、不管父親與母親夫妻感情如何,都不重要了……總之,在這場縫紉機爭奪戰(zhàn)中,母親敗得最慘。
也是活該我倒霉,母親從娘家回來后,一肚子氣,沒處出,那天正好我到溝里溪流玩水,把渾身上下弄得一身泥水,母親第一次打了我,把我的左耳差點扯下來,咬牙切齒:“要不是有了你們這幾個小圪泡,九頭牛也再把我拉不進張家的門!”嚇得和我同樣一團糟的弟弟拔腿就逃,天黑了都尋不見。
這夜,掌燈后很久,父親才從一個空糧窨子里把弟弟抱回來,他一進門就說:“你有氣,也不能在娃娃們身上出,你這真真是勁不上老虎揉貓兒呢。”誰知,母親聽了這句話,竟撲哧一聲笑了,大概是父親把自己的母親比喻成老虎,多少讓她心里感到一些快意吧。
雖然奶奶宣示,在二叔的媳婦還沒正式娶進門前,母親還可以偶爾使用一下縫紉機(不用說奶奶,整個生產(chǎn)隊會用縫紉機的人也沒有第二個),可母親堅決不去犯這個賤,本已使用慣縫紉機的她,寧愿再拿起針線,縫補我們?nèi)业囊律?,手指叫針扎了,她就小聲咒一句:“該死的老妖婆?!痹淮?,咒一次,扎一次,咒一次。我們,包括父親,都知道她這是在罵誰,都繃著,誰也不敢笑。
二嬸子娶回來了,成了這臺縫紉機的主人,她是新手,遇到縫紉機有了點毛病,就請大姐(她和母親同姓,算遠房本家)請教。母親實在不好意思拒絕,但她看到那臺縫紉機,就傷心。
一次,她一邊幫二嬸給縫紉機上油,一邊說:“你也小心點兒,那鬼老婆子還敢用這臺縫紉機,再娶一個媳婦呢?!?/p>
生產(chǎn)隊,仍沒有幾臺縫紉機,不存在攀比,但二嬸有,關鍵是母親曾經(jīng)擁有縫紉機就成了她心中一個化也化不開的結,一塊心病。
父親終于在一天夜里的煤油燈下,對母親說:“想辦法,再買一臺新的縫紉機哇?!?/p>
母親一聽,怔怔了半晌,手中的針在頭縫上劃一次又劃一次,嘴一撇說:“說得倒輕巧,縫紉機一臺一百二十多塊錢,現(xiàn)在生產(chǎn)隊一個整工分才分紅一角多,一年下來,你一個整勞力才能掙下多少?我叫這幾個小圪泡們拖著,才算個半勞力,牛年馬月才能掙下這一百多?再說,就算你有錢,一百二十多塊就碼在那兒,就能想買就買嗎,上邊才能給咱公社供銷社一年幾臺縫紉機?你是公社領導、供銷社主任的三姑舅呢,還是二倆姨呢?”
父親頭一扭說:“就因為不好買,我才說得想辦法么?!?/p>
母親一下子收起了針線,準備睡了,口里嘲諷地說:“供銷社是專為你們張家開的,要是我,給誰家賣也不會再給你張家賣?!毖酝庵?,是說,爺爺奶奶幾年前已買過一臺。她還是憤憤不平。
計劃經(jīng)濟,供給制下,縫紉機是當時緊缺產(chǎn)品中的緊缺產(chǎn)品,當然是“一機難求”,但母親日里夜里,心心念念的還不就是一臺縫紉機?既然現(xiàn)在父親主動提出要買縫紉機,還不是正迎合了她的心意,她怎么會反對?雖然是千難萬難,但正如父親所說:“想辦法?!?/p>
母親讀過小學,有些文化,知道《西游記》,于是,就常給我們在燈下講唐僧師徒西天取經(jīng)的故事,每次講過,總要說:“不經(jīng)過九九八十一難,哪能取回真經(jīng)!”
父親專門去找供銷社吳主任,探過口風,回來無話可說。
母親也一次次往供銷社跑,回來,也是無話可說。一次,突然看見吳主任打我家西邊的路上過,時候已近晌午,正在路邊鋤草的母親趕忙迎上去,叫著大叔,請他到家喝口水。那天很熱,吳主任正走得口干舌焦,就跟著母親,進了我們家的門,母親點火燒水,加上父親下工回來,一看情勢,當機立斷,一把逮住奶奶喂的一只下蛋老母雞,在鋤頭片子上就殺了。
那天中午,吳主任就在我們家吃午飯,主任吐完最后一塊雞骨頭,也吐出了一句話:“養(yǎng)豬哇?!?/p>
吳主任背著雙手走了,父母親相視而笑,喜不自禁,他們知道,吳主任雖然仍沒有咬下個牙印印,但總算露了個話口口。只要母親每年能給公家交上一兩頭商品豬,買縫紉機,就有希望,因為國家有政策,對養(yǎng)豬先進分子,可優(yōu)先照顧。
至于奶奶的那只下蛋老母雞,父親對奶奶的交代是:“來不及啦,自己媳婦養(yǎng)的雞不知都跑哪啦,正好這只就在墻角?!背龊跻饬系氖?,奶奶聽過,就不再吱聲。母親不領情,一定要給賠一只,奶奶說:“讓下蛋給這幾個孫子們吃哇,就算賠啦。”母親仍不依不饒,說:“她老婆子,虧心著呢?!?/p>
當年,家里養(yǎng)大的那只大肥豬,就在臘月趕到了供銷社的收購站,那年過年,家里只吃了點兒外婆家給的豬頭肉,還有奶奶叫三叔送來的一只豬蹄子。當然,家里躺柜上頭的墻上,貼上了一張寫著母親大名的,蓋著公社大紅印章的當年度公社養(yǎng)豬積極分子的獎狀。
第二年,母親一次捉回了兩只豬娃。一白一黑,兩只小可愛,簡直成了我們兄弟姊妹幾個的寵物,放學回家,我們的工作就是剜豬菜,母親每天從生產(chǎn)隊勞動歸來,第一件事,就是喂豬:剁豬菜,熬豬食。誰也沒料到,這年夏天,已經(jīng)長成半大克朗子的小黑豬,突然就死了。大家吃了好長一段時間死豬肉。
墻上雖然貼上了養(yǎng)豬先進分子的兩張獎狀,可是,生產(chǎn)隊已有貼三張甚至四張的人家,母親痛下決心,第三年,一下子捉回三只豬娃。這可算給我和弟弟妹妹們找下營生啦——每天一丟下書包,吃上幾口,就提起籮筐,漫山遍野去尋找豬吃的野菜。一次,為了爭搶野菜,弟弟竟然和鄰居家的娃子動手打起架來。
三只豬總算喂到了冬天,都圓滾滾的,父親母親在燈下合計著,今年賣兩頭,一頭留下過年。那天,陽光明媚,父親母親從豬欄里趕出豬,正好是星期天,我也舉了枝柳棍,跟了去。
到了收購站,就看見負責收豬的祁大爺,濃眉大眼。這可是個奇人,他只需瞅一眼,就能估出農(nóng)民們趕來的每只豬的重量,人們也服氣,說:“只要過了這老漢的眼,上不差下?!币娢覀円幌伦于s來兩只,祁大爺說:“留下一頭吃了哇?!蹦赣H趕忙回答:“吃的留下啦,今年喂了三頭?!蹦赣H的言語,很是驕傲。祁大爺把兩頭豬溜了一眼,嘴上就報了數(shù),指著另一頭,說:“這頭小也小不過五斤?!毖酃朗茄酃溃傔€是要上秤的。我正納罕,這兩頭豬在我眼里,完全一般般大,咋就能差下四五斤呢?過秤的結果就出來了,果然,與祁大爺眼估的基本不差,兩只豬相差四斤。父親母親嘖嘖著嘴:“上不差下?!?/p>
交了豬,領了錢,父親母親就去大院找吳主任,吳主任在,聽過母親的報告后,他卻沒有笑,反而一下子把臉蹙成頭朽蒜。這個吳主任有兩個特點,有鞋不穿,踩倒后跟趿著,嘴上永遠有一支紙煙,叼著,且一支快燃到頭時,再點上下一支。
吳主任沉默了半天,將煙從嘴角拿下,攤攤手說:“實話實說吧,你就是把那一頭豬也趕來交了,怕也不頂事呀?!?/p>
吳主任接下來說出了原委:近兩年,農(nóng)村年輕人結婚,女方要彩禮之風越來越烈,縫紉機幾乎是必要的,這就加重了供需矛盾,因沒有縫紉機延遲婚期甚至悔婚退婚的,比比皆是。就說優(yōu)惠養(yǎng)豬先進這一條吧,本是很好的,可不知哪個,想出了對付的好辦法,就是誰家要給兒子娶媳婦了,就讓親戚鄰里幫忙,把本要交的豬讓出來,讓這家一年給公家交兩口、三口甚至四口,這家買了縫紉機,以后就一定將喂大的豬還人家,算一種互助。
“這么一來,你家就是再賣上兩年豬,我也不敢說,就一定能給你弄上縫紉機啊?!眳侵魅斡旨恿艘痪洌骸懊磕攴峙浣o咱們公社的縫紉機,就那么幾臺,全公社上上下下,多少眼睛在盯著,我實在也是難辦??!”
那天賣豬,真可說是興沖沖而去,灰塌塌而歸。
母親在炕上翻來覆去一夜,第二天,我放學回來,豬圈空了,第三只豬也交了。
母親叫我在學校向同學們打探一下,誰知,我得到的消息叫她幾至崩潰,川南一個生產(chǎn)隊有戶人家,已經(jīng)交了八頭豬,還沒買到想要的縫紉機。
母親不服氣,一下,就捉回四個豬娃子。多一只豬,就多一張嘴,本來就已糠菜半年糧了,現(xiàn)在家里六口人,四口豬,整整十張嘴,人豬爭食。
四只小豬吱吱叫著,眼看就要長成半大克朗子時,突發(fā)一場豬瘟,四只豬不知究竟染沒染疫病,就叫抗疫小分隊全部吆去,通通活埋了。
母親在空蕩蕩的豬圈矮墻上趴了一天,又一夜,第二天,我再從學?;丶?,發(fā)現(xiàn),那些掛在墻上的獎狀,不見了,碎片在院外的垃圾堆上,落滿一地。
從這一天起,我們家人,仿佛有過約定似的,誰也絕不敢再提起縫紉機。
又兩年、三年過去,我都考到縣城一中去讀高中了,放寒假回家,是冬日一個罕見的好日子,陽光都是橘子色的,半下午時刻,父親突然領回一個客人,這人叫陳玉成,其實也是我們生產(chǎn)隊的人,前些年還當過生產(chǎn)隊長,幾年前一個偶然的機會,到了鄂爾多斯高原西北部的一個叫海勃灣的礦區(qū),參加工作了,三年前連全家也搬走了。
陳玉成滿臉是笑,在我家炕上的羊毛氈子上,盤腿坐定,父親就將我叫到門外,將一張皺巴巴的一元票子塞到我手里,囑咐我趕快去供銷社打一瓶酒。
我打回酒來時,太陽已落,父親正把二弟養(yǎng)的兔子中的一只,在兩只長耳朵上提起,用搟面杖,一下敲死。
這天夜里,父親與陳玉成坐在炕上喝酒,吃肉,喝著喝著,父親就向陳玉成提起買縫紉機的事,原來,陳玉成在那地方,恰好也是當著供銷社主任。起先,母親只在灶臺邊,一遍一遍地熱水燒茶,嘴上一句話也不說,也一次次阻止叫鬧的弟妹們,我知道她一直在傾聽,聽著陳玉成嘴里吐出的每句話、每一個字。
陳玉成酒足飯飽后,從炕上下來,穿鞋,穿軍大衣,踏出門檻又回來,一拍自己的胸脯,說:“放心,這買縫紉機的事兒,包在我姓陳的身上?!?/p>
陳玉成回海勃灣時,父親又給送上幾斤蕎面和綠豆,一過完年,母親就開始了等待,等待陳玉成的來信。
是那年夏末初秋的一天,終于等來了陳玉成的來信,信中說,縫紉機已經(jīng)沒問題了,叫我父親親自去一趟海勃灣。
從我們準格爾,我們公社,到海勃灣,距離上千華里,得先從家步行到四十華里外的沙圪堵鎮(zhèn),住一晚,再坐長途汽車,穿過鄂爾多斯大高原東北部,走一天,跨黃河,到包頭,再從包頭坐一天一夜包蘭線的火車,才能到。父親年輕時,曾以民工的身份,在巴彥淖爾盟的黃河邊修過著名的三盛公大壩,這回去的,大致就是那個方向,還要更遠一些。路途遙遠,汽車火車,現(xiàn)款是不敢隨身帶的,只有通過公社郵政所先匯去,直到收到那邊陳玉成收到款的電報,父親帶了路費,幾個干面餅子,只身踏上了買縫紉機的千里之途。
父親千里買縫紉機,簡直稱得上一次歷險記,去時,在火車上遭遇扒手,丟了全部路費甚至火車票介紹信,到達后又被認為無票乘車被扣住不讓出站;歸途上,身后背一個箱子(裝機架配件),身前抱著裝機頭的箱子,坐在火車硬座上挺了幾百里,又從包頭換汽車,到沙圪堵后搭順車至川南南山離家十五六華里的岔道口,最后的這十幾華里,他已精疲力竭,幸有路人捎話,由我和三叔去接回。
日思夜想的縫紉機,終于買回來了,就置放在家里前炕窗戶下的墻角上,父親卻躺倒了,一直躺了三天,兩條腿還腫得如吹了氣似的。
——軋軋軋——軋軋軋——
久違的縫紉機機聲,又在我家響了起來,再看母親,特意洗了頭,梳了發(fā),換上一身出門才穿的衣裳,坐在凳上,低著頭,全神貫注,仿佛一個琴師,正在進行一場隆重的演出……
讓我曾一度不解的是,既然母親如此熱愛縫紉機,在第二次又擁有縫紉機后,竟然突然大方大度起來,當時農(nóng)村青年結婚成家,要財禮之風很甚,縫紉機、自行車、手表,收音機“四大件”,是必備的,生產(chǎn)隊里有的人家,實在一時無力,于是,就有了悄悄地向有縫紉機的人家挪借,充做自己家的,先把媳婦兒娶回來再說,母親的這臺“牡丹”牌縫紉機,竟然一次次被“挪借”,至少給生產(chǎn)隊娶回了四五個媳婦兒。
不久,我離開了故鄉(xiāng),在外娶妻生子,家鄉(xiāng)成了故鄉(xiāng),每年,只有過年才回去與父母團聚幾天。弟弟也進了城,兩個妹妹先后出嫁,父親也蓋了廣大的新房,只是,母親的縫紉機,越來越用得少了。到上世紀最后十年,連父母親本人,穿的也基本全是自由市場的成衣了。母親再蹬縫紉機,只是給我們每個兒女,軋鞋墊。每次回家離去時,行包里塞得最多的就是各種顏色的鞋墊,妻曾跟我開玩笑:“干脆,給媽注冊個商標,就讓她開個鞋墊廠吧?!?/p>
2010年,春節(jié)剛過,我正要入住某賓館,參加市里的“兩會”,手機突然響了:剛搬到沙圪堵鎮(zhèn)樓房,才過了三個年的母親,早晨在衛(wèi)生間里摔倒了,心臟病,正在鎮(zhèn)上的醫(yī)院搶救。
母親是個農(nóng)民,家里門外,灶臺田間,連好多只有男人干的農(nóng)活,她也能干,從沒聽說她的心臟有什么問題,怎么一病就是……母親病得很厲害,二十多天的搶救,結果,醫(yī)院讓出院回家,聽天由命。我不甘心,力排眾議,想盡辦法將母親轉院到北京阜外心腦血管醫(yī)院經(jīng)專家八個多小時的開胸搭橋手術,終于轉危為安。生命又存續(xù)了七年,到2016年臘月,母親以七十歲的壽齡長辭人間。據(jù)父親說,這年一入冬,母親就一晚一晚地坐在一樓她臥室的床上,望著黑洞洞的窗外,不睡覺,還對父親說:我走呀,不能伺候你啦。真的,最后一次發(fā)病要去住院時,母親把自己戴的一對銀耳環(huán),一枚金戒指,都摘下來,用一塊布頭包了,裝在她以前穿的一件舊衣服的口袋里(出殯歸來我們才發(fā)現(xiàn)的),父親一見,扭頭就回臥室,關緊了門。
七七滿后,按習俗,在墳地給母親燒“紙火”,點看那些紙做的工藝品時,父親突然提出:怎么沒有縫紉機呢?
父親講,母親在入院離家時,要出門了,還踅回,最后看了一次放在客廳陽臺角上的縫紉機,對他說:“老頭子,就憑你能千里路上為我買縫紉機那一回,我這一輩子,也心足啦!”
母親去世后的第一個清明,我們幾個兒女,將我們親手用紙扎的,幾乎與真的一模一樣的縫紉機,焚化在母親的墳前。
多少回,夢中的母親伏在她的縫紉機上,飛針走線。軋軋軋——軋軋軋……那縫紉機的機聲,在我們心中,是一支憂傷的歌,一支母親的歌,一支永恒的歌……
“牡丹開花紅燈照,飛鴿車子上海表?!?/p>
那個年頭,誰要看下了人家的好女子,也別高興得太早,最好先掂量一下,自家能否買得起四大件:“牡丹”牌縫紉機;“紅燈”牌收音機;“飛鴿”牌自行車;“上?!迸剖直怼?/p>
二林與杏杏訂婚已三年,四大件只兌現(xiàn)了一件,婚事遙遙無期。
二林與杏杏是在公社水利工地上相識的,那天,杏杏正操著鍬在工地清理沙子,上邊坡上,一輛載滿石頭的手推車,由于駕車的人突然絆倒,手推車失控,借著坡道的慣性,向坡下直沖下來,嚇得杏杏大叫一聲,呆立在那兒。就在眼看要撞上杏杏的千鈞一發(fā)之際,有人從斜刺里沖過來,伸手在車轅上拽了一把,手推車沖到坡下翻倒,石頭滾下一坡。事后,人們談起,都說正是二林在車轅上那一把,手推車才改變了方向,沒有徑直撞在杏杏身上。為此,二林不僅上了工地的大喇叭,還上了公社甚至旗里的廣播,成為農(nóng)業(yè)學大寨運動中,涌現(xiàn)出的舍己救人的英雄行為。
最初,人們都夸二林是個好后生,不是他那一把,杏杏不死也會殘。連杏杏的父母也專門趕到工地,向女兒的救命恩人表示感謝。誰知,二林卻像個大閨女,羞得要躲起來,見到連臉都紅了的二林,杏杏父親感嘆:“真是個好后生?!闭f者無心,聽者有意,在一邊的婦女隊長就想,這兩個,一個未娶一個未嫁,何不趁熱打鐵,撮合成一對?自個兒也算成人之美,積下一份陰德。于是,杏杏父母走時,她親自送出好遠,當天收工后,她又去了一趟二林家里,不久,二林與杏杏,就按習俗,正式訂婚。當然,他媽喂的那頭豬的豬頭,一定是給大媒婦女隊長的啦。
二林這年二十五歲了,早到了該找對象的時候,無奈他哥頭年剛成家,家里父母已為大兒子的婚事耗盡了錢財,實在無力再馬上張羅二林的事兒,誰知,二林竟然“一把”給自己撈回了一個媳婦。父母只好像一句諺語說的那樣:錛盧上放麻雷——掙上命干啦。
杏杏是川南一個生產(chǎn)隊的,二林以前并不認識她,但自那天出事后,二林才細看了她,瓜子臉,兩只黑葡萄似的大眼睛,梳了兩只小辮,頭發(fā)縫白白一線,雖穿著肥大的棉襖棉褲,可胳膊是胳膊,腿是腿……二林覺得,自個兒若找對象,就該找這個樣子的。
雖說是在水利工地,天天在一起,但他們真正交往,卻是在離開工地,兩人正式訂婚以后。
杏杏所在的生產(chǎn)隊與二林雖屬同一公社、同一大隊,卻是兩個生產(chǎn)隊,相距七八華里,一對小戀人之間,見面并不容易,當然更不可能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要見一面,就得碰,比如去供銷社買東西,醫(yī)院抓藥,或者參加公社的基干民兵訓練,一起在大隊公社開什么會。
一次,我正在和弟弟喂兔子,二林突然插進頭來,說了一通兔子長兔子短,走開后才又突然踅回來,喊著我的小名,說:“我問你個事兒。”我走過去,他紅著臉說:“你們學校,一定有川南生產(chǎn)隊的學生哇?!蔽艺f:“我們班就有,兩三個呢?!彼质敲樣质亲ヮ^,躊躇半天,才終于說:“麻煩你給我捎上一句話,就說后天前晌……”接下來的是耳語,原來,他想叫陳杏杏到一趟供銷社來,見面談個事兒。他特別強調(diào),話一定捎給陳杏杏本人,不能叫別人知道。接著,他又強調(diào):“這捎話的人,必須是個嘴牢的人。”我說:“二哥,放心走你的路吧,我又不是傻子?!闭娴模覜]讓他失望,接下來,我給他們捎話不下十來次,除了他們本人和我與那個同學,他們約會的事,誰也不知道。我得到的獎賞,就是他們家的那幾棵果樹上的果子,特別還有我最愛吃的玫瑰葡萄。
每年七月十五中元節(jié),按當?shù)仫L俗,凡找下對象訂了婚的,都要給未婚妻“送面人”,小麥面蒸出的面塑有面魚面娃娃,點了紅紅綠綠的顏色,眼睛是紅棗等,那次,我在放學路上,與挎著個大籃子的二林迎面碰上,他齜著一口白牙笑著說:“送面人人去。”他的喜悅中,還有一種陶醉。我說:“你該早點兒把嫂子給娶回來呀?!闭l料想,我的話,竟然讓他怔了一下,眼睛和臉上掠過一絲愁影。提著籃子急馬流星地走了。
回家,我把這情形向母親說,母親嘆了口氣,說:“離真把媳婦娶進門,可早著呢?!笨次也幻骶屠?,母親接著說:“四大件沒一件兒,那陳家可是難說話的人家?!笨磥恚氚涯顷愋有尤⒒貋?,光送面人人,還遠遠不夠!
再看到二林,我竟然也為他操起心來,什么時候,他家才能置辦好那“四大件”呢?
第二年春天,杏樹開花時節(jié),生產(chǎn)隊里人們傳說,二林家終于買下了一塊“上?!迸剖直?,已經(jīng)叫媒人領著二林,親自送到了陳家。我也在供銷社門市,見過一次杏杏(她來過二林家我們當然認識她)。她買了點什么東西,就拿在一只手里,站在窗口那兒,不時向玻璃外望一下。終于,她抬起左手,把手腕往上伸了伸,飛快地瞟了一眼,我看見了,看見了她的手表,手表戴在她那好看的手腕上,好像有些大……她大概也發(fā)現(xiàn)了有人在看她,目光閃了下,臉頰紅了,手倏然放下去,手表又藏進了衣袖間。
我知道她在等誰,她卻還不知道我是誰。就在這時,二林風風火火進來了,他當然看見了她,只是笑笑,就去柜臺買了兩盒火柴,頭也不回地出去了。稍等一下,杏杏也推門出去了。
二林與杏杏很好,這年秋天,二林穿了件駝色的毛背心,就是杏杏給他一針一針,親手織的。可說到娶杏杏,人們開玩笑說:四大件只給了一件,這媳婦兒,頂多算娶回一條胳膊來啦。
又過了一年,也是春上,卻突然傳來陳家要退婚的消息,理由是:等二林家湊齊四大件了,怕得到牛年馬月,他家閨女也二十六七,再不能等,他們已經(jīng)仁至義盡啦。還有人說,公社馬主任家的兒子當兵回來,看上了杏杏,陳家要另擇高枝啦。
對此,我們生產(chǎn)隊的人,有空就往二林家跑,認為陳家人忘恩負義,當初若不是二林,杏杏就算不死,這會兒也一定是個殘廢人,好心沒好報,做大媒的婦女主任一趟一趟去川南陳家,都沒好消息,杏杏她爹公開說:“我女子就算是一只羊,一頭毛驢,那我也得把她縻在一塊有水有草的地方了哇!”
隊長問:“二林,說個實話,這三四年,那女子是你未婚妻,人前人后,你們也有往來,你們之間,究竟到了甚么程度?”
二林圪蹴在地腳,頭也不抬,說:“她對我挺好,還給我織毛衣?!?/p>
隊長:“我問你的,不是這,是……你們兩個,做過那事兒沒有?”
二林:“什么那事兒?”
有人提醒:“就是男女之事,夫妻之事么。”
二林一下子羞得,頭差點兒扎進自己的褲襠,口里說著:“說到哪啦,我們只拉過手……”
隊長一拍炕桌,說:“這婚,要想不退,現(xiàn)在只有一個法子啦,就看你小子聽我話不聽?!?/p>
在場的人,都眼巴巴看著隊長,看他究竟能想出一個什么好主意?
隊長對二林說:“你們倆既然有感情,那退婚就全是她娘老子的主意,你趕快去找杏杏,擇個好的時候,尋個僻靜的地方,干脆,把那事情做了,給他老陳家來個生米做成熟飯?!?/p>
大家認為,隊長的主意是不錯,就怕二林有那心,沒那膽。都訂婚三四年了,才拉過個手手!
果然,二林不敢也不聽隊長的主意,去真做,不久一天黃昏,婦女隊長回來了,人家把那塊手表也給退回來了。我們湊到二林家去看,那塊手表還是嶄新的,一齊帶回的,還有一個紅綠毛線織成的小巧漂亮的“表套子”。
二林圪蹴在他家地角的燈影子里,雙手抱頭,像一截木頭墩子。
公社馬主任給兒子娶媳婦的日子,就定在了“五一”節(jié),據(jù)說,人家把彩禮一次就送到了陳家,“四大件”樣樣齊備。
出事兒那天,我們學校也剛好五一放假,還沒離開學校,就聽人說,學校南邊川道里,一個大口井里,有人跳井了,等我們趕去,人已被一群人用竹竿子鐵耙子打撈上來,平平地躺在那邊一棵老柳樹下,有幾個人圍成個圈子,在嚎天哭地。
死者就是杏杏,按習俗,一個沒有出嫁的青頭女子,又是投水而死,是不能裝殮土葬的,就拉來一車大碳,在河灘沙地上燒了。據(jù)說,給她換衣裳時,她的右手緊緊抓在左腕上(打撈上來就這個樣子),任人們想盡辦法,就是分不開,后來,還是她媽燒了香,對她許諾了些什么,才好不容易松開那只手。在場的人都大吃一驚,原來,她至死,都在用手保護著左腕上的一只手表——上海表。它是什么時候又回到杏杏腕上的?奇怪的是,那只表雖在水下十幾個小時,一點水也沒進,仍在正常走著。
娘家不愿意寢孤女墳,就痛快地答應了二林的懇求,把她埋在了我們村外,離二林家不遠的一個小土坡上。
二林發(fā)誓終身不娶,他的左手腕上,就戴著那只杏杏戴過的至死呵護著的“上海牌”手表。
人們見了二林,就要問:“幾點啦?”
二林總是停下來,抬起左胳膊,捋起袖子,瞇著眼看上好一會兒,才作答。
有一次,我央求二林,讓我看看那塊手表吧,二林猶豫半天,才小心翼翼把表褪下來,雙手遞過來。我舉在眼前,只見那只表的秒針,倔強而剛健地走著:錚錚錚—錚錚錚—錚錚錚——
2022年11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