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瑾瑜 圖/水色花青
他是一個沒有夏天的人,但擁有一整個可以用來等待她的冬日。所幸,他等到了
承平四十六年,太子沈謹(jǐn)即位,改元景祐。同年,瑯琊王裴皓奉詔入都,居瑯琊王府,賦閑。
瑯琊王府。
“公主殿下莫要再往前了。”裴皓溫言提醒,卻沒有抬頭,只是專注于手中之事,“臣皓前些日子偶感風(fēng)寒,不愿將這病氣過給公主,殿下見諒?!?/p>
沈秋玉聞言,腳步一頓,停在了屏風(fēng)前,就著一張美人榻坐下。
榻邊置著一張小幾,千金難求的冰紋梅花玉版箋被隨意地陳鋪在上面。
她細(xì)細(xì)打量著宣紙上主人留下的墨跡。
筆走龍蛇,鐵畫銀鉤,顯得漂亮而又沉穩(wěn)內(nèi)斂,只有最后一撇長長地延伸出來,透露出些許鋒芒,就如同他的人一樣。
“還望殿下再予我片刻,許我點完這杯云錦?!?/p>
腕間的玉鐲相擊,發(fā)出清脆的響聲,“善?!鄙蚯镉褚皇址鲂洌皇謭?zhí)筆,紫毫上蘸了少許朱墨,在紙上暈染出絢麗的色彩。
一時間,雅室再次恢復(fù)平靜,只余茶水汩汩焙煮之聲。
裴皓眉眼低垂,慢慢地往茶盞里添水,直至茶湯轉(zhuǎn)濃,浮上一層乳白的茶沫。
放下湯匙,復(fù)執(zhí)茶箸。茶乳受到攪動,湯水波紋幻變成種種形狀,最終定格成錦繡祥云的模樣。
裴皓長吁一口氣,這才抬頭,隔著屏風(fēng),他只能看到她模糊的側(cè)影。
僅僅這樣,他亦瞧得仔細(xì),心中細(xì)數(shù)著他們分別的年歲。
“王爺?”
時間有些久了,直到沈秋玉輕聲呼喚,他才后知后覺,恍然回神。
他慢慢眨了眨眼,招呼一旁的書僮將茶水送出去,緩緩道:“讓殿下久等了?!?/p>
沈秋玉放下筆,接過那琉璃茶盞,卻也不飲,只是將之置于矮幾。
指腹摩娑著茶盞的邊沿,白玉一般的指甲有節(jié)奏地敲擊著,“矮紙斜行閑作草,晴窗細(xì)乳戲分茶,王爺好雅興。”
一聲輕笑傳來。
屏風(fēng)模糊了那人的容貌,也模糊了他的聲音,半晌,她才聽見他半是嘲弄半是玩笑地說了句:“世有如此清閑者,獨予者何人?”
沈秋玉不想回答,也不知該何如回答,抿了抿唇,話題轉(zhuǎn)得生硬,“本宮……我與你也許久未見了,故人相逢,就莫要用什么‘病氣’當(dāng)借口,我不怕?!?/p>
裴皓注意到了她稱呼的變化,他知道她的意思,不過他并不打算回應(yīng),恍若未覺地回道:“那就如公主所愿?!?/p>
被打磨得光滑的輪子滾過木質(zhì)的地板,發(fā)出“咕嚕咕?!钡穆曇?,書僮推著他從屏風(fēng)后轉(zhuǎn)出來。
裴皓一襲青氣迤地,比身著玄衣時少了幾分凌利,多了一抹溫潤??∫莸拿嫒莳q存蒼白,病意未散之下,總有一種揮之不去的倦怠感。
他端坐在輪椅上,俯下身子,拱手長揖,“殿下萬安。”禮貌而不失疏離。
任誰也不會想到,名滿天下的玄甲瑯琊王竟會是一個雙腿不良于行的廢人。
沈秋玉一怔,盈盈的美目恰好與抬首的裴皓對上,他的眸子平和、淡然,像一弘清泉。
目光交匯的那一刻,二人都從對方身上窺見了歲月留下的細(xì)微痕跡。
終不似,少年游。
她沒想到他真得病了,原以為這只是他為了躲她的托辭。沈秋玉心中有些難受。
“茶涼了。”裴皓避開了她的目光,視線落到了矮幾上,在他的字跡旁,新落了一幅畫,那是映日的荷花。
“看來殿下并不喜歡這云錦,”他輕輕地嘆了一口氣,“罷了,我陪殿下出去走走吧?!闭f罷,便自己轉(zhuǎn)動車輪,向門口移去。
沈秋玉亦跟著起身,華裳垂落,層層的云袖遮住了腕間的玉鐲。
高高的門檻雖然已被削平,但雅室外依舊有著數(shù)級漢白玉臺階。
裴皓手扶著書僮,艱難地從輪椅上支撐起身體,向臺階下挪去。
奈何腿腳實在無力,他還是失去了平衡,向一邊歪倒。
裴皓下意識閉上眼,卻感覺到有一雙手及時扶住了他。
膚如凝脂,手如柔夷。
他知道,那是沈秋玉的手。
世人皆知,瑯琊王裴謙雪在十六歲那年失足墜入冰窟,后寒氣入骨,致使雙腿殘廢,卻鮮有人知,那根本不是什么意外。就是這雙看似柔弱纖細(xì)的手,親手將他推下冰窟。
裴皓盯著那雙手,無聲地笑著,任由沈秋玉扶著他。
到了平地,裴皓重新坐回輪椅,幾縷發(fā)絲凌亂地垂在身前,有些狼狽。他整了整衣襟,微微一笑:“腿腳不便,讓公主見笑。”
沈秋玉從書僮手中接過輪騎的扶手,推著裴皓而行。
此時已值仲夏,瑯琊王府里雕梁畫棟、回廊曲折。凈湖之上,長橋臥波,一碧萬頃。清冶的芙蓉與接天的蓮葉相映趣,讓人忍不住沉醉其中。
但沈秋玉卻無心欣賞這樣的美景,秀美的蛾眉輕蹙,她還是沒有忍住,唇微啟,“謙雪,你我相識十余載,你又何必……”與我如此生疏。
裴皓沒有回頭,打斷了她,“還請殿下莫與我玩笑,君臣之禮不可廢 ?!?/p>
沈秋玉的手倏而收緊,手柄上的木刺扎入手指而不自知。
玩笑?是啊,把這一切行為歸結(jié)為玩笑,不就簡單多了嗎?
她勉強牽起唇角,心里泛起密陣細(xì)細(xì)密密的疼,針扎似的,讓她不知不覺紅了眼。
輪騎拐入書房,沈秋玉在幅畫前停下。那是一幅很美的畫,水墨丹青,卻繪不盡寫意風(fēng)流,風(fēng)鈴輕動,霖雨綿延,好像要從畫里一直透到人的心底。
“這兒是什么地方?”她注意到了裴皓的眼神,那是深深的眷戀與向往。
“風(fēng)鈴渡,我的一世向往,余生所歸之地?!敝钡竭@一刻,那種淡漠才稍稍淡去,他方表露出一絲真實的情緒。
可那太殘忍了。她不知道他那五年究竟經(jīng)歷了什么,才變成如今這幅模樣,不過弱冠之年,心境已如此滄桑。
她開始懷疑自己當(dāng)初的選擇是否正確。
“王爺好像很喜歡這里,為何?”
“因為這里沒有冬日,”裴皓側(cè)過身子,望向沈秋玉,“公主忘了嗎?我告訴過你的,我從未擁過夏天?!?/p>
沈秋玉不語,年少的時光與此言交織,她看見十一歲的裴謙雪年少肆意,十六歲的他孤身遠(yuǎn)去。
承平三十六年,鶯月。
正是草長鶯飛的時節(jié),春意盎然。
沈秋玉躺在樹杈上,享受著融融的暖陽,繁茂的枝葉很好地遮住了她的身形。她睜開眼,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心中不由抱怨:“真笨啊,都這么久了,還沒找到本宮。”
她剛打算下去,便發(fā)現(xiàn)樹下立著一個人,長身如玉。
雖然看著面生,但不妨她心中竊喜,這么近都沒發(fā)現(xiàn)她,看來也是個笨蛋。
正想著,那人卻突然抬眸,與來不及收回視線的她對上。
如此猝不及防,沈秋玉心里一驚,一不留神向下栽去。
糟糕!她心里只有這一個念頭。
“當(dāng)心?!蹦侨碎_口,聲音如同泉水擊石,泠泠作響。
沈秋玉落入了一個堅實的懷抱中. 一股好聞的草木香包圍了她,她聽見了那人平穩(wěn)的心跳聲。
“快放本宮下來,你是誰?竟敢如此無禮!”
那人順勢放她下來。從始至終,他的行為沒有半分僭越,何談無禮?
大概是知道自己在無理取鬧,沈秋玉的臉倏得紅了。
裴皓看著面前比自己矮了一頭的小姑娘,倒覺得她十分可愛,“我乃瑯琊世子裴皓,表字謙雪。”
沈秋玉瞪大了眼,“原來你就是皇兄身邊新來的侍讀,那我就勉強原諒你吧。你聽好,本宮乃華蓮公主沈秋玉。”
裴皓白衣似雪,狹長的鳳眸里是星星點點的笑意,“傳聞長公主之女華蓮公主天生麗質(zhì),今日一見,果真是‘秋水為眸玉為骨’?!?/p>
“那是當(dāng)然,”她眉眼彎彎,稚嫩的面容上滿是歡喜,“這可是我娘親取得名字。”
承平三十七年,七月流火。
“再有一月,便是中秋月宴,依往歲習(xí)俗,在此之前,應(yīng)當(dāng)還有一場秋狩……”沈謹(jǐn)身著短裝胡服,身中拿著一把玄木弓,正向裴皓解釋著,卻被沈秋玉所打斷。
“這個我知道!我知道!秋狩奪魁者,不僅可以得到此次圍獵的頭彩,而且所得獵物,將盡數(shù)供于中秋月宴?!彼龑W(xué)著宮里夫子的樣子,搖頭晃腦,字音拖得很長,有些一詠三嘆的意味,讓人忍俊不禁。
“你啊,”沈謹(jǐn)失笑,不由感嘆,“還是這個性子,不知什么時候才能真正像個公主?!?/p>
沈秋玉俏皮地吐了吐舌頭,悄悄地向裴皓眨著眼。
裴皓無奈一笑。
“謙雪可要一試之?”沈謹(jǐn)指著手里的弓,示意道。
裴皓頷首,接過弓,去到箭筒旁。
他同樣一身窄袖便服,身姿挺拔,此時彎弓搭箭,英姿颯爽。
弓至圓滿,他屏息凝神,忽而松手。整個動作行云流水,一氣呵成。三箭齊發(fā),卻全部正中紅心,無一例外。
“好!”沈謹(jǐn)撫掌而笑,度步向前,“好一招三星連珠,君子六藝,孤不如你?!彼叭粐@曰。
“殿下抬愛了?!迸狃┻B忙擺手。
沈秋玉看起來倒是很高興,“我就知道謙雪哥哥是最厲害的,皇兄,你可要繼續(xù)努力呦!”
沈謹(jǐn)一聽,頓時哭笑不得“你央求孤帶你來,恐怕不是為了陪孤,而是來找你的‘謙雪哥哥’的吧,真是女兒大了不由兄?!?/p>
沈秋玉的臉一下子紅了,露出些屬于女兒家的嬌羞來。她憤憤地踩了踩地面,抱怨道:“皇兄!”
沈謹(jǐn)戲謔地看著裴皓,“聽聞令尊當(dāng)年乃世家公子之首,武藝卓越、文采斐然,為了討王妃歡心,曾以一首《美人賦》引得洛都紙貴,看來謙雪是隨了令尊啊?!?/p>
裴皓亦有些赧然。
承平三十八年,正月十五。
今日乃上元佳節(jié),宮里早早便張羅開來,方戌時,宴會已然開始,與民同樂。
長樂宮內(nèi),緩歌慢舞,絲竹靡靡,無數(shù)珍羞美食如流水一般盛上桌幾。
既使是在絡(luò)繹不絕的人群中,裴皓也能一眼找到沈秋玉的位置。
二人相視而笑,慢慢向?qū)拷?/p>
“我記得你一直想要出宮玩,走,今天我們偷偷溜出去。”
“啊?”似乎沒有料到裴皓會這么說,沈秋玉一雙杏眼里滿是滿是驚詫。
“放心,今天是上元,宵禁到子時才會開始,現(xiàn)在才黃昏三刻,我們有足夠的時間?!?/p>
……
春到人間人似玉,燈燒月下月如銀。
繁華的燈市里,車水馬龍,人聲鼎沸。形態(tài)各異的花燈綿延數(shù)里,照徹長夜;路邊的技人揚起鐵勺,打出一樹鐵樹銀花;垂鬢小兒追逐嬉戲、小攤上的元宵騰起熱氣……一切的一切像一場美好且熱鬧的圖景,盛大而燦爛。
裴皓與沈秋玉被熙熙攘攘的人群裹挾前行,他們緊緊地牽著對方的手,防止被人流沖散,這是他們最放肆的一次。
在這里,他們不再是什么王公貴族,他們只是自己,是這蕓蕓眾生中的一員,為這上元佳節(jié)而歡欣鼓舞。
“喜歡嗎?這里被人們稱為不夜天,是整個皇城最熱鬧的地方。人群里,裴皓揚聲問道。
“喜歡!我從來沒有見過如此熱鬧的地方。”沈秋玉的眼睛亮晶晶的,無比興奮。
“走,我?guī)憧磦€更好看的?!彼麛堊∷难?,足尖輕點,在眾人的驚呼聲中掠過屋頂。
“不要偷看!”沈秋玉閉著眼,由裴皓一步一步引著她靠近河邊。
“好了,可以睜眼了。”
沈秋玉依言,緩緩睜眼。
素月分輝,明河共影,數(shù)不盡的蓮花燈明燭輝輝,順著靜靜流淌的河水飄向遠(yuǎn)方,燭火倒映在水中,星星點點,匯成陸離的星河。
她被這一幕所震撼,久久不語。
“這是我為你準(zhǔn)備的上元禮物,我的華蓮公主?!彼穆曇艚诙叀?/p>
艷紅的鳳凰火狐裘映得她愈發(fā)膚白若雪,豆蔻年華,雖然青澀,卻已初露芳華。
沈秋玉回首,毛茸茸的發(fā)頂擦過裴皓的下鄂。
二人目光相觸,情竇初開的少男少女,又豈會看不懂對方的心意?
他們誰也沒有說話。
遙遠(yuǎn)的鼓聲傳來,模糊卻厚重。
裴皓指著沈秋玉的背后,眼神溫柔,“看,天燈?!?/p>
沈秋玉轉(zhuǎn)身,看到無數(shù)的孔明燈冉冉升起,成為漆黑夜幕中唯一的亮色。
每一盞都寄托著人們美好的愿景。
漫天燈火落入她眼中的瞬間,她的眸里盛著世間最美好的深情與祝福。
裴皓就站在她身后,陪著她。
蓮華昭昭,明燈三千,每一盞都寫上了她的名字,所求皆她。
承平三十九年,冰月。
沈秋玉呆呆地望著手中的書信,一動也不動,良久,她才回過神來,眼神變得堅定。
她招呼婢女過來,將手中的書信遞給她,“你將這封信送到世子那里?!?/p>
“是,公主?!辨九灰捎兴?,退了下去。
……
裴皓小心地移開鎮(zhèn)紙,將畫卷拿起來,輕輕吹干上面的墨跡。
那是一幅美人圖,畫上的沈秋玉站在河邊,背后,是無數(shù)盞蓮燈。
似乎還是覺得不滿意,他皺著眉,仔細(xì)端詳著畫卷。
他再次提筆,在畫卷右上方添了幾句詩——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
他滿意地點點頭,將畫卷收入了暗匣,抬頭看看天色,覺得時間差不多了,將桌上的書信裝入袖袋,離去。
沈秋玉立在冰湖邊,貝齒緊緊地咬住下唇,她又想起了不久前她無意間聽到的話,
那日,她剛好站在花園的假石旁,所以無人注意到她。
“……邊境大捷吶,瑯琊王風(fēng)頭無二……不能再留那世子了……中旬以前,你知道該怎么做……”
她認(rèn)出了那兩個人,一個是宮內(nèi)總管大監(jiān);另一個,則是只聽命于天子的影衛(wèi)。
那時,她才猛然意識到,瑯琊世子入宮,根本不是什么榮寵,而是為質(zhì),到如今,瑯琊王功高震主,她的皇叔,終是容不下他們了。
承平帝心狼手辣,沈秋玉明白,裴皓現(xiàn)在居于宮內(nèi),若是影衛(wèi)動手,他一定會丟了性命。得找一個既能保全裴皓性命,又能打消皇兄疑慮的法子。一定,不能讓影衛(wèi)先動手。
“秋玉?”裴皓擔(dān)憂地看著她,“你怎么了?怎么臉色如此蒼白。”
沈秋玉回過神,笑得勉強:“我沒事?!?/p>
裴皓卻一把拽過她的手,“手這么涼,還說沒事?”
他的手很溫暖,像一個小火爐,沈秋玉感覺到冰涼的手指一點點回暖。
裴皓替她緊了緊狐裘的帶子,沈秋玉反抓住他的手。
他一愣,疑惑地望著她。
她垂眸,不敢與他對視。
“謙雪哥哥,我聽宮人說這里的夜景很美,你陪我走走吧?!?/p>
二人相攜行于湖上。
夜色迷蒙,霧凇沆碭,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游者二人,倒別有一番滋味。
沈秋玉狀似無意,卻一直引著裴皓向一方而去。
裴皓背對著沈秋玉站在冰窟邊,對心愛的姑娘毫不設(shè)防,“其實,我并不喜歡冬天。他抬手,接住了一片緩緩飄落的雪花。
沈秋玉的手停在半空,“為何?”她極力讓自己的聲音不那么顫料。
“我出生那年,雪下了很久,我的母妃難產(chǎn),她拼命生下我,自己卻長眠于冬日。”
他說得平靜,好像已經(jīng)在心中埋藏了許久,久到血淋淋的傷口已經(jīng)愈合,時間淡去刻骨的傷痛。
可沈秋玉卻知道,傷口會好,但疤痕已經(jīng)留下,他一直怨恨著自己。
“但有了你,這個冬天,好像也不那么難捱。”
沈秋玉的眼眸濕潤了,她知道,自己一但這么做,他們二人將再無可能。
在他轉(zhuǎn)過身的一瞬間,她狠下心。她看到他眼里的驚詫與不解。
裴皓在水中掙扎著,可數(shù)九寒冬,湖水刺骨,他一個十六歲的少年又能怎么辦呢?
冰冷灌入口鼻,他感覺自己的身體在失去知覺。
沈秋玉的聲音凌冽如冰,“要不是皇叔授意,你一小小世子,怎配與本宮做朋友?!?/p>
“還有這鐲子,如此粗鄙,你也敢送予本宮?裴謙雪,本宮不想與你假意相和了,本宮討厭你,你就好好兒待在這吧!”
精致的玉鐲沉入水中,裴皓的心亦冷下來,那是他親于雕琢的,送予她的生辰禮物。
沈秋玉轉(zhuǎn)身離去,飛奔起來。冰面濕滑,她摔倒在地,珠釵散亂,顧不上疼痛,她爬起來,繼續(xù)疾行,已泣不成聲。
她無法出面,必須尋人救他。
三月后,瑯琊王府有消息傳出:世子裴謙雪失足落水,寒氣入骨,雙腿終生不良于行。世人嘆惋。
沈秋玉再也沒有去見他。偶有一次,她在高閣上遠(yuǎn)遠(yuǎn)望見過他,他坐在輪騎上,淡漠地看著蓮池,清冷似壁。
她知道,她的謙雪哥哥再也回不來了。
承平四十年,瑯琊王遭親信背叛,陷入重圍,戰(zhàn)死,邊關(guān)大破。
承平四十一年,瑯琊世子承爵位,沿父職,離都北上。華蓮公主親自為其踐行。
明明雙腿有疾,他卻依舊堅持坐上戰(zhàn)馬,傲然如松。
沈秋玉舉起酒樽,一飲而盡。裴皓的身影逐漸消失在視野中,這一次,他沒有回頭。
……
夜深忽夢少年事,夢啼妝淚紅闌干。
沈秋玉自夢中驚醒,只感覺臉上一片冰涼濕濡。她沒有驚動任何人,孤身離開寢殿,來到一處人跡罕至的地方。
這里是長公主的故居。
承平三十一年,長公主觸怒龍顏,帝賜白綾。
沈秋玉清楚地記得,她六歲那年,阿娘摟著她哭泣,眼里是她看不懂的情緒,“我的小玉兒,你記住,天家無情,若有朝一日你遇到真心待你的人,憑心而動?!?/p>
直至今日,她依舊似懂非懂。
衣袂掃過荒草覆沒的古井枯塘,她問:“阿娘,我做錯了嗎?”
景祐二年,漠北可汗烏木森遣使入京。帝設(shè)宴于金鑾殿,為其接風(fēng)洗塵,使者直明來意,他族王子欲求娶華蓮公主,愿兩邦永結(jié)秦晉之好,帝暫辭。
次日,朝會。
沈謹(jǐn)端坐于朝堂之上,文武百官分列兩側(cè),皆肅穆以待。
“諸位愛卿對此事有何見地?”
左列文臣一步邁出,拱手而言,“陛下,蠻族此舉欺人太甚,華蓮公主金枝玉葉,怎可委身嫁與外族!”
右列武將出列亦言,“陛下,近日漠北十二部頻頻侵?jǐn)_我境邊陲,此時求親恐別有用心!”
沈謹(jǐn)看向垂眸不語的裴皓,問道:“裴卿何意?”
裴皓拱手,依其所言將自己的看法娓娓道來,“其一,今歲寒,風(fēng)寒將比往年更早來臨,漠北一定會早做打算;其二,各部之前休養(yǎng)生息,今擾邊境,求娶公主當(dāng)為引戰(zhàn)的幌子?!?/p>
“所言甚是?!?/p>
聞言,下有二臣相視一眼,其中一人進(jìn)言,“臣以為,可暫許之作緩兵之什,及至出塞,誘而襲之,一舉擊破。”
另一人亦站出來,附和道:“臣附議。素聞瑯琊王用兵如神,運籌帷幄,決勝千里之外,臣薦王爺擔(dān)此重任?!?/p>
“裴卿意下如何?”沈謹(jǐn)目光深深,不辨喜怒。
“臣領(lǐng)命,可公主殿下乃千金之軀,怎可涉險?望陛下三思。”裝皓袖下的手掌緊握成拳,心中明了,太上皇依歸不肯放過瑯琊王府一脈。
群臣竊竊私語,公主不宜涉險。
正當(dāng)此時,殿外通傳,“華蓮公主到。”
未見其人,先先聞其聲,“本宮不懼,愿以身試之?!?/p>
裝皓回頭,沈秋玉的身影闖入他的視線,華裳裹身,卻更顯纖細(xì)。
身著紫色麒麟紋朝服的裴皓在一眾朝臣中異常顯眼,沈秋玉看著他,神情坦蕩。
“蒼生為首,已為末。本宮身為公主,當(dāng)以黎民為重。天下興亡,即使是女子,也當(dāng)置生死于度外。本宮愿為皇兄分憂,為這天下盡綿薄之力!”
“況且,我相信王爺!”
一番話,擲地有聲,群臣皆默。眾臣俯首,“公主大義!”
裴皓闔眸,他不明白,那柔弱的身軀,為何能義無反顧地做出這樣的決定?他掩藏好所有的情緒,向高位上的人拜下,“臣定當(dāng)竭盡全力,護(hù)公主周全?!?/p>
花甲之年的老者手拿絹布,一遍又一遍地擦拭著面前是掛著的玄甲,目露懷念。
身后傳來木輪滾動的聲音,他轉(zhuǎn)過身,正是裴皓。
“問祖父安?!迸狃┫蚶险哒埌病?/p>
“如何?”
這話問得沒頭沒尾,裴皓卻懂得他的意思,“將由皓兒領(lǐng)兵,護(hù)送公主北上?!?/p>
“果真如此,”老者長嘆一聲,目露悲戚,“我裴家世代忠良,卻不抵帝王疑心!”
老者看向他的雙腿,“你自小便天資聰穎,當(dāng)世三杰,你文不輸那三元榜首,武勝過那些沙場老將,要不是為了保全家族,你又何必這般辛苦!”
裴皓看向窗外嬉戲玩鬧的小輩,眉目溫和,面無怨色,“皓,甘之如飴,父親能做到的事,我也可以?!?/p>
老者再嘆,“你今年歲幾何?”
“回祖父,二十又四了?!?/p>
老者熱淚盈眶,是他對不住這孩子,這可是他最寵愛的孫兒,若不是他年老體衰,再無馳騁疆場的機會,他寧愿代他去。世上最裴哀的,莫過于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
“皓兒,你可想好了?漠北十二部必定傾巢而出,前路兇險……”
裴皓注視著自發(fā)蒼蒼的老者,緩緩從輪椅上站起來,單膝下跪,眸光堅定,“祖父放心,漠北一滅,孩兒當(dāng)死!”
總會有人犧牲的,不是他也會是別人。他愿用這無雙的年華,護(hù)家族,赴國難。
御書房。
屋外夜色正濃,蟬鳴不休。
“陛下……”裴皓欲躬身行禮,卻被沈謹(jǐn)阻止。
他搖頭,“謙雪,在這里不用多禮,叫我慎之就好。”
既是稱字,那便是私事了。
沈謹(jǐn)神色柔軟,褪去了帝王的威嚴(yán)與冰冷,倒露出些少年時的影子,“說起來,我與謙雪,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這樣安心地坐在一起言事了?!?/p>
……裴皓離開了。
沈謹(jǐn)撥了撥燈芯,使之更為明亮。
沈秋玉自層層疊疊的書架中現(xiàn)身,微微欠身,“多謝皇兄?!?/p>
沈謹(jǐn)目光落到她腕間的玉鐲上,淡淡說道:“何必言謝,朕并未幫你什么?!?/p>
“當(dāng)初你以助聯(lián)登上皇位為條件,換取讓他離都的機會;如今又以自己和親為代價,求膚救他一命,值得嗎?”
沈秋玉仰頭看他,就像小時候那樣,“從來都沒有值與不值之說。”
“即便他什么也不知道,甚至與你心有所恨?”
“即便如此?!?/p>
燭火跳躍不定,沈謹(jǐn)眸中明明滅滅,“相識相知相念卻無法相守,你可想過你的結(jié)局?”
沈秋玉行至窗邊,望著裴皓遠(yuǎn)去的方向,“我從未奢求過什么,現(xiàn)在所做的一切,都是我的選擇,不管是為他,還是為國?!?/p>
沈謹(jǐn)憶起她幼時天真無憂的樣子,才驚覺,原來成長的代價是如此殘酷……
夕殿螢飛思悄然,沈秋玉挑盡孤燈,卻未能成眠。
遲遲鐘鼓初長夜,裴皓目視耿耿星河,發(fā)現(xiàn)天已欲曙。
沈秋玉攬衣推枕,對鏡梳妝;裴皓和衣起身,離開王府。
“王爺既至,何不一見?”
門扉微啟,月色入戶,在地上投下明光一線。
沈秋玉在銅鏡中看著他,掩唇而笑,“王爺可會描眉?本宮怎么也畫不好?!彼隣钏瓶鄲赖仵久肌?/p>
裴皓從她手里接過眉筆,不置一辭。
由于他坐著輪騎,沈秋玉只得坐在榻上,遠(yuǎn)遠(yuǎn)望去,好似依偎在他懷里。
他們挨得極近,近到他可以嗅見她身上幽幽的蓮香。他細(xì)細(xì)描摹著她的眉毛,她一眨不眨地盯著他。
“王爺?shù)男臑楹翁眠@樣快?”她的手撫在他的心口上。
裴皓呼吸一窒,匆匆畫下最后一筆,狠狽離去,“我在外面等公主。”
沈秋玉笑了,緩緩披上華美的嫁衣。
自古無情帝王家,她是沈秋玉,亦是一朝公主,她理應(yīng)擔(dān)起自己的責(zé)任,以天下為先。
沈秋玉想,她明白阿娘的意思了。
珠箔銀屏迤邐而開,沈秋玉自白玉階上拾步而下。
風(fēng)冠霞被,紅妝輕點?;仨恍ΓL(fēng)華絕代。
裴皓曾幻想過她穿上嫁衣的樣子,這時卻發(fā)現(xiàn),不及她半分昳麗。奈何,不是為他而穿。
數(shù)萬將士列陣而待,帝王將相立于陣前,他高喊道:“啟程!”
一路北上,兩月已過。
黑暗中,樹影駁雜,無數(shù)精卒伺機而動。一時間,風(fēng)起云涌,鬼影重重。
馬車前,裴皓分出一支輕騎護(hù)送公主,“還有兩日使至金庭,他們已經(jīng)開始動手了,還請公主回都?!?/p>
“你將你的瑯琊衛(wèi)都給了我,你怎么辦?”沈秋玉美目中隱有擔(dān)擾之色。
裴皓眉梢略揚,有些少年人的輕狂,“區(qū)區(qū)蠻夷,本王自當(dāng)為殿下……”
言未盡,沈秋玉卻忽然抱住了他,“你會回來的,對嗎?”
裴皓沒有推開她,他同樣想留下一點念想,思及再無相見的可能,他并不打算將沈謹(jǐn)與他的約定告訴她,“青山處處理忠骨,何須馬革裹尸還?”
硝煙彌漫,火光沖天,廝殺聲已近至耳邊,“走!”
沈秋玉被他推到馬車邊,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無聲道,“我知道,你會活下來的?!?/p>
朔氣傳金柝,寒光照鐵衣。裴皓看著馬車沖出重圍,笑得肆意。
他環(huán)視包圍上來的蠻人,在他們悚然的目光中從輪騎上站起來,長槍凜凜,橫側(cè)指敵。
景裕二年桂序,瑯琊軍大破金庭?,樼鹜跗破湓庩?,護(hù)得全軍,惟自身身陷重圍,身死。
次月,公主回都,刺客隱于宮內(nèi),襲帝。公主以身翼蔽之,亡故。
舉國哀慟,天下縞素。世人感二人大義,為其所泣者,綿延百里。
是夜。
一位女子靜靜地躺在冷玉館內(nèi),狀似熟睡。細(xì)細(xì)看去,才發(fā)現(xiàn)她的胸口無半分起伏。美則矣,卻了無生機。
忽而,一陣風(fēng)拂過,玄衣男子悄然出現(xiàn)在棺邊,望著棺中美人生氣不再的樣子,他小心翼翼地喚道:“玉兒?”
他等待著那人像從前一樣,從睡夢中醒來,甜甜地叫他“謙雪哥哥”。
但是,并沒有。他眼中的光一點點熄滅,神色痛苦,“你不是問我會不會回來么,我現(xiàn)在回來了,你看我一眼,好不好?”
空蕩的大殿里回蕩著他嘶啞的聲音,“對不起……”
他俯下身,在她的唇角落下輕柔一吻,近乎虔誠,冰涼的眼淚滑落,滴在沈秋玉眉眼間。
“已死之人,可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這里?!鄙蛑?jǐn)不知何時出現(xiàn),看著他完好的雙腿,面無異色,“你果真知曉一切?!?/p>
裴皓知道他所指何事,“祖父早就知道太上皇容不下我,叫我防備,只是沒想到會被玉兒知曉,以此種方式救我,我只能將計就計?!?/p>
“我原以為只要我遠(yuǎn)離她,她就能……”他牽起沈秋玉的手,聲音戛然而止,“這玉鐲……”
沈謹(jǐn)?shù)溃骸澳銜_人,難道她就不會了嗎?你贈的東西,她怎舍得丟?”
“不……”裴皓面色慘然。
何以致契闊?繞腕雙跳脫。
原來她從未忘卻。
沈謹(jǐn)轉(zhuǎn)過身,對他的樣子無動于衷,丟下一句,“華蓮她沒事。”
裴皓沒有反應(yīng),只以為他在安慰他。
沈謹(jǐn)反而無奈,詳細(xì)地解釋:“她同你一樣吃了假死的藥,十個時辰后醒來?!?/p>
裴皓猛然看向他,他的話給了他一線希望,但他依舊不敢置信。
“我答應(yīng)過姑姑,要好好護(hù)她,可父皇現(xiàn)在依舊把持朝政,我只能瞞天過海?!?/p>
“你可以帶她走,但我有一個條件,護(hù)好她,別再回來了……”她和姑姑都太苦了,困了一輩子,該自由了。
云夢澤,風(fēng)鈴渡,
夏風(fēng)吹拂,帶來些濕潤的水汽,風(fēng)鈴輕響,蘭舟歸渡。
沈秋玉躺在裴皓懷里,睜眼,一雙秋水剪瞳猶帶迷蒙,“謙雪哥哥?”
裴皓緊緊擁住了她,嘆息聲微不可聞,“我等了你好久。”
他是一個沒有夏天的人,但擁有一整個可以用來等待她的冬日。所幸,他等到了。
從此清荷悅色,歲月無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