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小霞 圖/水色花青

恍恍惚惚中，現在的自己朝著晨光中的自己墜落過去，漸漸合并成了一個剔透的“玲瓏眼”。

1

要出門了，裝扮是必不可少的項目。她在門口的穿衣鏡前認真檢視今天出行前的裝飾。米色襯衣，焦糖色長裙，米色小皮鞋。直視鏡中的臉龐，憔悴中兼顧著燦爛?；赝幌路块g，空間雖然不大，卻讓她拾掇得干凈又雅致。原木色家具，亞麻色沙發(fā)，兩盆吊蘭正肆意瘋長著。值得一提的是餐桌一側的小茶臺，上面擺放著帶托盤的青花玲瓏茶具。茶杯的杯沿青花素雅，自帶年代感，小米花的玲瓏眼，透出幾分清揚氣韻。這套茶具是早先玲瓏和青華在景德鎮(zhèn)旅游時，精挑細選的。那時候，每當茶葉的熱氣氤氳在茶盞上方時，青華就感慨起來，家中有茶香，生活就有意味了。說得那么詩意，這是玲瓏的詩和現在?？瓷纤谎?，微微一笑，生活中的和風細雨，氤氳著平凡和溫馨。

到底是什么時候失去這份雅致，玲瓏記不得了。

穿過翠芽路，就是青華上班的地方，縣人民醫(yī)院。她必須要趕在青華下班之前到達，然后一起去和莫南兩口子吃飯。近來青華脾氣不好，玲瓏不想讓他有任何發(fā)泄的理由。

還好，離下班還差十分鐘。玲瓏抬頭看向路邊的桂樹。九月了，桂樹上的小苔米掉得差不多了，余香仍在。玲瓏就喜歡這似有若無的余香。它像生活的韻味，會讓人回想起一些久遠的往事。那時，玲瓏和莫南最喜歡收集桂花米夾在書頁里，藏在衣服兜里。那香柔軟而含蓄，時間過去好久，香氣還徘徊在身邊。

青華步履匆匆走了過來，臉上帶著一絲笑意。玲瓏松了口氣，省去很多不必要的鋪墊和解釋。她喜歡青華的笑意，兩邊嘴角上揚，很有男人的氣質，春天的太陽一般。這點笑意，一直滋養(yǎng)著她的情感。自從三年前被免職以后，青華就換了個人似的。那時候，玲瓏一不小心，就會引來青華的不滿，甚至大發(fā)雷霆。玲瓏從不分辨，好好隱忍自己，直至事態(tài)安穩(wěn)下來。

已經好久沒有看見青華那春陽般的笑容了，玲瓏在心底里暗自嘆了一口氣。

莫南兩口子也是許久沒有見面了。每個人的生活都很具體，一旦進入養(yǎng)家糊口的模式，再堅固的友情，也不得不讓位于現實。想起莫南，玲瓏剛剛放下的心，又緊張了起來。莫南是玲瓏最好的朋友，兩人同鄉(xiāng)，高中又是同班同學。那些年經常一起泡圖書館，一起去老城挑水巷吃炒洋芋，一起爬茶坡。大學也在同一座城市，時常約在一起逛白鷺湖，分享各自的愛情。大學時，莫南談了很多個男朋友，每次經歷分手，莫南都會提著啤酒瓶在湖邊大罵：滾你媽的臭男人。而擔心她出意外的玲瓏，每次都是背著爛醉如泥的莫南回宿舍的那位護花使者。后來回縣城考工作，玲瓏順利地考上了事業(yè)編，莫南幾經輾轉后進入了一家國企。也是在這里，后來，莫南遇見了羅爾。那時的羅爾只是公司的辦事員，不想一路高升，如今已經是部門主管了。

在羅爾還是辦事員的那些年，四個人經常約在一起喝小酒，聊人生，聊理想。雖然那時的青華只是一個業(yè)務主任，他對未來還是充滿了自信。羅爾每每和青華聚在一起喝酒，都會羨慕地望著青華叫一聲“華哥”。

一想到這，玲瓏的心，就悄悄疼了起來。

2

這家餐廳開了一年多了，玲瓏早就聽說過它的名氣，但還從來沒有來過。老遠就看見餐廳外層的幾何形優(yōu)美玻璃墻，透出孤傲美人的儀態(tài)，冬青、臺灣桫欏等葉形葉色奇獨的熱帶風情植物組合搭配，層次豐富地呈現在餐廳外的開闊庭院里，儼然是美人裙擺上的華麗鑲邊。一條紅磚鋪就的長廊，在一株株棕櫚架起的拱門中伸向未知，如同美人禮服上的拉鏈，讓人忍不住想要上前一探究竟。餐廳里以黑色元素為主，給合天然原木紋理以及傳統紅磚地板，龍骨結構的天花板泛著金色水分子吊燈。大廳中央是白色大理石服務臺，碩大的黑色葡萄酒柜在服務臺身后的墻面，形成充滿時尚秩序美的壯觀裝飾。餐廳兩層空間，身著制服的服務員帶著職業(yè)式笑容上前引導，引著玲瓏和青華進入預訂包廂。

莫南已經到了，見到玲瓏，起身給了一個大大的擁抱：“玲瓏，好久沒見到，你好像又瘦了。羅爾要晚一點到，公司有點事兒需要他處理。咱們仨先聊會兒天?！蹦险f完后稍微皺著眉頭，臉上卻是昂揚的笑容。

玲瓏已經很熟悉這樣表情了：“羅爾是領導嘛，肯定比我們要忙，理解。”

窗外的夕光穿透黑色百葉窗，照在玲瓏面前的餐桌上。餐桌是實木的，天然的木質紋理十分清晰。這讓玲瓏想起了老城挑水巷那家炒洋芋的小方桌，也是紋理清晰的實木。只是那張小方桌在偏僻的陋巷，而眼前的餐桌卻是在高雅的廳堂。原來，簡單的肉夾饃到了洋餐館，就成了漢堡。以前玲瓏和莫南經常圍著那張陋巷里的小方桌一邊嚯嚯洋芋粑粑，一邊叨叨那周要背的課文是不是比《出師表》還難。

莫南用雙手理了理新燙的卷發(fā)，露出佩戴著的閃亮的洛可可風格耳環(huán)，與她今天穿的黑色一字肩連衣裙，形成一種雍容的搭配。“哎，我那口子，想要好好吃頓飯都困難。哪像青華，時間上很自由，可以隨時陪著你。真是嫉妒死我了?！?/p>

玲瓏趕緊看了青華一眼，青華有些不自然，把頭扭向旁邊的景色。玲瓏淡淡一笑，沒有接莫南的話。

這時，敲門聲響起。羅爾在服務員的引導下走進了房間?！安缓靡馑?，真不好意思，公司有些事需要處理，來晚了。誰曾想在門口又碰到了李浩，非要拉我一起。這不，我等他那桌開席了我才趕過來?！?/p>

聽到李浩的名字，玲瓏趕緊把目光從羅爾身上拉回來，望向青華。青華臉上的臉色有點鐵青。李浩當年和青華一樣是業(yè)務主任，兩人都是科長候備人選。由于青華工作失誤被免職，李浩毫無懸念地登上了科長的寶座。本來兩個平級的人，一下子拉開了兩級，成了上下級關系。青華一提起這事就會抱怨老天無眼，命運不公。這時候，青華把桌子上的酒杯碰響了：“管他什么李浩還是王浩，我們喝我們的?！?/p>

羅爾意味深長地看了青華一眼：“見諒啊，我這邊少喝點，一哈兒我還要去浩哥他們那邊去敬個酒，竄個場。他的面子不能不給。”

青華沒有接話，羅爾的那聲浩哥充滿了重量感。幾年前，羅爾還華哥前華哥后地跟在青華背后，向他討教人生經驗，工作要領。往事，讓一陣風刮走了。

青華抽了一張餐巾紙，在手上對折了一下，又對折了一下，然后輕輕地擦拭著面前的餐桌，臉上一直保持著僵硬的微笑。玲瓏起身給他倒了一杯水。青華沒有反應，只是默默吃菜。

玲瓏看著羅爾：“感謝您們兩口子，我還是第一次來這個餐廳，真不錯。見到你們也很開心。”

莫南發(fā)出一陣夸張的笑聲，那是站在云端俯瞰人間一般的從容。她拉住玲瓏的手，異常親熱地說：“玲瓏，你沒事就打電話，我們一起去逛街購物啊。對了，明天下午有空嗎？我們一起去茶室喝茶。就在城南，不遠?！?/p>

玲瓏點了點頭。羅爾接過話頭，臉上露出身居要職、人在江湖不由己的微笑：“我就是勞碌命。下周成都有兩個項目開盤，再下周廣州又是兩個項目，一大堆事兒。每天恨不得自己有幾個分身。莫南是個急性子，去喝喝茶學學茶藝挺好，玲瓏你沒事陪她一起去看看。就當是散散心。”

莫南一臉無辜地看著玲瓏和青華，“我現在每天下午基本上都安排了一個活動，周一古琴課，周二藝術品鑒，周三花藝課，周四茶藝課。不管怎么說，總得提升一下自己的品味不是？”

羅爾夸張地舉起酒杯：“人生就應該這樣。來來來，為品位干杯！”

3

小心翼翼吃完了飯，忐忐忑忑回了家。還好，青華的狀態(tài)還算穩(wěn)定。玲瓏懸在空中的心，放了下來。

第二天一早，玲瓏如同往常一樣，在青華還沒有醒來之前，已經買好了菜，準備好了早餐。早上的菜市有人賣花，玲瓏挑了幾枝秋百合，插在餐桌旁的陶瓷花瓶里。玲瓏喜歡在花香與晨光中泡一盞淡茶，早餐后飲來，剛好把前一天的晦氣沖淡。杯子里熱氣升騰，一股安寧優(yōu)美的氣息，隨著紅茶的熱氣漸漸蔓延開來?？傆幸恍┻@樣的時刻，能讓人真切地感受到詩意的注入。尤其是青花玲瓏杯上的小米花“玲瓏眼”。那是打開聯想的一扇扇小窗，常常讓玲瓏陷入暇想，這一天似乎也就不一樣了。

青華洗漱后來到餐桌旁，看見綻放的百合，忍不住俯下身子聞了聞，“好香啊，早市上買的？”

玲瓏淺淺地笑著：“沒有，咱家餐桌上自己長出來的呢。”

“我畢節(jié)那個同學你還記得吧？本來我們經濟條件差不多，都是一樣領著固定月薪，都是一套房一輛家庭型轎車。最近他跳槽去了一家國企，領年薪不說，光年底獎金都是一筆橫財?！鼻嗳A說著，喝了一大口茶。

“工資高了，可能工作壓力就大了?！?/p>

玲瓏還是笑笑。

青華搖搖頭：“什么壓力？你看李浩，工資比我高一大截，也沒見他忙什么。怎么說呢，就他媽的一個詞，運氣。”

玲瓏一聽這話，趕緊來到他身邊，握住青華的手，撫慰著有點激動的他：“就算是他有運氣呀，咱們也不羨慕。只要你好好的，比什么都重要?！?/p>

青華站了起來：“算了，不說了，這些希望都離我很遠，領高薪的夢只在夢里做做吧。上班去了?！?/p>

玲瓏想要說什么，卻沒有說出口。拿過青華的外套，把青華送出家門。倚在門前，玲瓏的眼前飄浮著一層霧氣，把她彌漫起來。

一開始，玲瓏跟很多人一樣，對青華的職業(yè)發(fā)展抱有很大希望。那時的青華是單位的業(yè)務骨干，對工作有超常的敏銳力，做事也謹慎細心，深得同事與領導的贊賞。工作第三年，就因為業(yè)務能力出色被提拔為業(yè)務主任。

三年前，一個病人頭暈嘔吐在市一醫(yī)看診，頭顱CT 顯示腦出血，病情極其危險。當時為其看診的醫(yī)生讓病人立即住院治療。但病人家屬竟然不同意病人在市里住院，甚至還將這位病情險噩的人拉回縣醫(yī)院，還隱瞞了病情。結果在縣醫(yī)院半個小時不到，病人就呼吸心跳驟停死亡了。最后，家屬提出了要醫(yī)院賠償。當天值班正是青華，就這樣，青華被免去了業(yè)務主任的職務，調整到了后勤科。

免職過后，青華就像變了一個人。遇見煩心事，就會低落好些日子。他有時待在房間里會忽然大叫一聲，接著就是撕掉一張又一張的資料，或是使勁敲擊鍵盤。同為業(yè)務主任的李浩，竟然成了青華的頂頭上司。青華經常失眠，時常在凌晨四點鐘就醒來坐在床頭等待天明。或是深夜一點鐘猛地爬起來反復確認鬧鐘的定時，無數次在噩夢中發(fā)出狂怒驚恐的叫聲。

玲瓏只能充當滅火器，隨時準備澆滅青華心中的怒火。

這一天，玲瓏忽然想起莫南今天約了一起去城南茶莊，從家里到城南有一段路程。玲瓏翻出了最喜歡的那身茶服，淺藍色棉麻提花中長衫子，白色棉麻闊腿褲，古風禪意，是玲瓏喜歡的樣子。

城南茶莊在城南河畔，四周竹林環(huán)繞，顯得很清幽。以前是茶科所的舊址，前兩年有企業(yè)接手，弄成了茶藝、住宿、餐飲一體的休閑地。更多的時候，是藝術家們的聚集區(qū)。玲瓏按照莫南發(fā)的地址趕到茶莊，前臺姑娘把玲瓏帶進了莫南所說的房間里。

一進房間，玲瓏就被一種怪怪的氣氛感染。工作人員全都身著素色茶服，門口的木桌上放著一個盛滿清水的青瓷臉盆，紫色睡蓮漂浮在水中，工作人員用竹勺舀了一勺水淋在玲瓏的手掌上，讓玲瓏沐手滌塵。然后又將玲瓏引到一個拱形大門到，里邊的人很快出來接應。兩位工作人員眼神交流后，把玲瓏引至一張放了筆墨紙硯的桌前，讓玲瓏用毛筆簽上自己的名字，然后才進入最里面的品茶室。

茶室里燈光幽暗，音樂聲如片片飛雪飄蕩在空中，玲瓏聽出來這是古琴曲《鷗鷺忘機》。

玲瓏瞄了一眼屋里的人，有一位身著克來因藍魚尾旗袍，胸前掛著十字架；另一位身著香檳色長裙，脖頸上掛著閃亮的施華洛世奇；還有一位年紀大一點的女士，大紅色禮服上別著珍珠胸針；而莫南則穿了一襲金色拖地裙。玲瓏沒敢出聲，只禮貌地向大家微笑示意，然后坐在莫南一側的凳子上。

第一盞是陳年梅占，這是玲瓏喜歡的一款巖茶，特有的梅子陳香裊裊入鼻，所有的人此時都閉上了眼睛，細細地品著此時的茶香。玲瓏低頭端起茶盞的一瞬，突然覺得今天的自己像一只誤入鶴群的丑小鴨。也像一位女侍應，一時間順滑綿柔的茶湯忽然生澀了起來。整個夜晚，玲瓏都處在一種尷尬的夢境里，只看見茶藝師的嘴在動，具體說了什么，玲瓏一個字也沒有聽清。

茶會結束后，玲瓏獨自沿著河濱步道散步。河畔的微風輕輕拂在臉上，玲瓏心中的堵漸漸舒緩。伸出雙手按了按兩邊的嘴角，臉上漸漸有了笑意，仿佛剛剛過去的故事，只是一只誤入叢林的小花鹿。或者說，所有的一切，只不過是一場幻覺而已。

玲瓏回到家中，看到門口的鞋子被踢得七零八落，心里格噔一聲。玲瓏輕輕換下了鞋，朝臥室走去，快走到門口時玲瓏停了下來，轉向了書房。玲瓏知道此時的青華正在臥室里，也知道此時無論做什么都無法讓青華高興起來。

呆坐在書房里，玲瓏像是進錯了別人房間一樣。

4

南方的冬天像個怨婦，脾氣捉摸不定。冷了幾次也冷不下來，約略有個意思罷了。樹葉陸續(xù)地掉，有點不情愿。不似北方迅疾又嚴厲，一下子把自己的真面目呈現出來，直接裸出枝枝杈杈。眼前的枝丫上心有不甘，還籠著一層綠意，只是綠得單薄了，不像夏天那樣熱烈。

這是個難得的日子，玲瓏約了青華下班后一起去超市采購生活用品，青華也同意了。剛出超市電梯口，就看到一名20 出頭的男青年倒在地上，青華拉著玲瓏迅速走了過去。

“這人好像生什么病了?！?/p>

“忽然就倒在這兒了?！?/p>

旁邊一下子就圍攏了很多路過的人，議論聲此起彼伏，誰也沒敢往那人身邊靠攏。青華沖上前去，玲瓏想要阻擋，已經來不及了。青華來到那人身邊，立即俯下身來，摸了摸青年的勁動脈，又試了一下他的呼吸。青華大聲呼叫了幾下，男青年還是沒有反應。青華判斷，這個年輕人應是猝死，立即對他實施心肺復蘇、胸外按壓和口對口呼吸。很快，120 急救人員也趕到了。心電圖顯示室顫，經過兩次電擊，這才轉復了竇性心律。120將青年送往了醫(yī)院做進一步治療，青華和玲瓏也隨著人群散去，悄悄離開了。

一路上，玲瓏想要說點什么，卻沒有開口。兩人默默地往前走，好像什么事情也不曾發(fā)生一樣。

晚上，莫南打來電話，“玲瓏，快看抖音，青華火了，成無名英雄了?！绷岘嚨男目裨昶饋?，趕緊打開抖音，果然彈出了幾條尋找“無名英雄”的視頻。里面的內容全是青華在超市電梯口救人的畫面。看來是有人在現場用手機記錄了青華施救場面，并發(fā)到了抖音上。此時，點擊量已有兩萬多人。評論區(qū)里“無名英雄”、“身邊的雷鋒”等留言不斷彈出。有人在評論區(qū)里回復，“我認識這個英雄，他就是縣醫(yī)院的青華?！绷硗庥钟腥嗽u論，“我也覺著是他?！薄昂萌税　！?/p>

玲瓏趕緊把這消息告訴了青華，青華淡淡一笑：“啥英雄，只是本能反應而已。換了誰，都會這么做?！?/p>

青華很官方的回答，讓玲瓏不知道說什么才好。還好，青華臉上的笑意，一直堆放著。

多少天了，玲瓏從沒得到的愛撫，今晚突然收到淋漓盡致的回饋。事后，青華沉沉睡了下去，安穩(wěn)得像一個剛出生的嬰兒。玲瓏望著他，一點睡意也沒有。

第二天一早，青華如同過往的許多個早晨一樣，披著清晨的冷風走在上班的路上。然而，這個清晨卻成了與此前此后的無數個清晨完全迥異的日子，讓青華很久后都難以平靜的熠熠閃光的一瞬。此時，病人家屬和一些熱心群眾還有電視臺的記者，早已守候在縣醫(yī)院門口。熱心群眾做了一面寫有“無私助人 為民服務”的錦旗。醫(yī)院的黨委書記出來收受了錦旗。面對電視臺的記者，黨委書記說，“感謝大家的認可。救死扶傷本就是醫(yī)生的職責。再說了，青華是我們醫(yī)院的業(yè)務骨干，一向工作認真，業(yè)務精湛。下一步，我們將會把他放在重要崗位，繼續(xù)培養(yǎng)?！?/p>

記者們離開后，青華在同事們的簇擁下，不得不還原故事的來龍去脈。又是一陣陣譽美的夸獎，還有一雙雙羨慕的眼神，一時聚焦在青華身上。

5

兩個月以后，青華再次提升為了業(yè)務主任。接下來，青華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漸漸地，青華忙碌起來，沒有時間回家吃飯的次數，也漸漸多了起來。玲瓏發(fā)現，以前青華工作雖然忙碌，基本都會準時回家吃飯。偶爾有應酬，也會叫上玲瓏一起?，F在偶爾回家吃一次飯，算是稀奇了。以前雖然青華也喝酒，但很少喝醉，現在基本上是天天滿身酒味回家。以前雖然青華經常暴躁發(fā)脾氣，但兩人交流的機會很多。比如吃飯、喝茶、散步，話題涉及很廣。現在青華一回家，已經醉得人事不醒了。還有很多以前，玲瓏不知道該怎么回味了。

青華一回來，玲瓏會呆呆地望著他。一種從未有過的陌生感，油然產生。

這天，玲瓏注意到一條新聞。羅爾所在的企業(yè)被曝光因為管理不善，負債累累，正面臨解體的危機。又過了一段時間，社區(qū)隱約傳出風聲，說是羅爾涉嫌泄露公司內部機密已被立案偵查。又有人說羅爾已經從公司辭職了。玲瓏很想打電話關心一下莫南，撥好號碼的一瞬，忽然想到了什么，又把電話放下了。

青華的收入隨著職務的變化有了提升，獎金也隨之提高，銀行卡上的余額也在向上攀升著。

日子過得很快，玲瓏的生日到了。到了下午吃飯的時間，玲瓏接到青華的信息：“今晚要加班，不回來吃飯了?！?/p>

等到晚上，青華又是滿身酒味地回到家。玲瓏這才相信，青華真的忘了這事。

第二天一早，玲瓏一如往常，在青華還未起床之前準備好早餐，也泡好了一壺清茶。青華起床洗漱后徑直走向餐桌旁：“頭疼死了，昨天衛(wèi)健局下來檢查，院長非要叫上一起陪同檢查組吃飯。說我是無名英雄，代表著醫(yī)院的正能量形象。應酬太多了，對不起?！?/p>

“以后還是少喝點吧，影響工作也影響身體。”玲瓏輕輕地說。

“咱們年前換一輛車吧，年底都會有優(yōu)惠活動?！鼻嗳A冷不丁地轉移了話題。

玲瓏嘴唇蟲子般蠕動了一會兒，到底沒有說出什么來。

青華吃完了早餐，提著包出去了。玲瓏望著他的背影，已經痊愈好久的心口疼，又犯了。

剛吃了藥，手機振動了一下。打開手機，是莫南，她很久沒有莫南的消息了。

“玲瓏，下午有空嗎？”

玲瓏拿起手機給莫南回復了消息，約好了見面地點?？煲降臅r候，青華發(fā)了一條消息來。玲瓏的心提了起來，這一定是一個遲來的驚喜。她激動地劃開手機：“玲瓏，車子的事，好好考慮一下，年底優(yōu)惠力度真的很大。”聊天背景是幾年前玲瓏生日時，他們倆在水湄花谷拍的照片，看上去是那么溫馨那么動人。

玲瓏把手機屏幕往上一推，信息屏幕的亮光馬上消失了。

莫南看上去有些憔悴。事實清楚了，羅爾所在的企業(yè)確實出現了問題。這還不是最嚴重的，最要命的是羅爾在公司采購儀器的招標項目中，將保密信息泄露給關系密切的企業(yè)，自己從中獲取回扣。目前，公安機關已經立案偵查了。

莫南還告訴玲瓏，其實羅爾早在外面有了一個情人。為了維持這段婚姻，莫南一直裝作不知道。現在羅爾工作出了事，兩人都在為不可知的未來謀劃著。

“生活不會虧欠任何人，放心吧，沒事的?！绷岘囅氩黄饋硎钦l說過這樣一句話，她抓住莫南的手，輕輕地安慰道?！拔覀兌畾q時，遇到棘手的問題就覺得天都要塌下來了。現在回首想想，那點事根本就不是個事。相信我，熬過這段時間，以后一定會好起來?！?/p>

“謝謝，我知道，羅爾的事沒那么簡單。聽你這么一勸，心情好了很多?！蹦喜幌朐倭南氯チ?，兩人又說了一會兒話，就這么散了。

6

青華照樣忙碌，好像時間在他那里，凝結成為固態(tài)。

夜幕降臨，人們匆忙著往家里趕。玲瓏推開窗戶，讓風吹了進來。她關掉吸頂燈，只留一盞低瓦數的臺燈，朦朧著房間里的一切。玲瓏把自己放妥在躺椅里，想在青華回來之前瞇一會兒。

這一夜，青華沒有回家。第二天一早，玲瓏看到手機里面的信息，“昨晚喝得太醉，睡著了?！?/p>

玲瓏沒有回復他，把手機推向一邊。這時候，幾陣涼風突然從窗外灌了進來，樹上最后的幾片葉子，呻吟著落向了大地。

不久后，在青華的安排下，玲瓏被青華從家里架出去陪他試駕、簽合同、提車。坐進新車的一瞬，玲瓏突然想到了父母親閃亮的眼光。她把車子發(fā)動起來，車子痛苦地向前一竄，一下子沖出去很遠。

過年的時候，玲瓏回了一趟家，親友鄰居對玲瓏的新車很感興趣。玲瓏也從親友的詢問中，看見了映照在父母眼睛里的亮光。

青華很忙，沒有跟玲瓏回來。

這個春節(jié)，玲瓏菩薩一般，讓父母供奉了起來。

結婚紀念日快到了。玲瓏早早地為青華準備好了禮物，也訂好了一家頗有情調的餐廳。收拾房間時，看到了一件件充滿回憶的物品，有些是過往的節(jié)日兩人互贈的禮物，有些是一起出門旅行時，帶回來的旅游紀念。

玲瓏知道青華一直想要一個博朗9 系電動剃須刀，早就買好了藏在包里。

青華看見禮物的一瞬，張大嘴巴“啊”了一聲，“是真的吧？”

“你覺得呢?！绷岘囂鹛鸬匦χ?，期待地望著青華。往常的紀念日，青華都會給玲瓏準備一些意外的小驚喜。

等了許久，那些期待終于沒有出現。

玲瓏木然地走出餐廳。她想起第一次的紀念日，青華帶著玲瓏去到離縣城不遠的那個古鎮(zhèn)，兩人戴著情侶發(fā)箍，在古鎮(zhèn)街頭到處浪蕩?；氐焦沛?zhèn)的客棧，青華拿出提前準備好的星空氛圍燈，拉著玲瓏跳舞。兩個人的身體忽左忽右，頭頂上空、身旁，無數的小星星撲閃撲閃。仿佛自己也成為一顆星星。玲瓏忘不了那副唯美的畫面，整個人順著那副畫面，滑進那個靜謐安詳的夜晚。

所有的一切，仿佛就發(fā)生在昨天。玲瓏的眼淚涌了出來，眼前的一切漸漸模糊。街燈點點閃爍，像極了無數個清晨里，玲瓏握在手中的那些“玲瓏眼”。此時，那些蒸騰在無數個清晨的熱氣，讓玲瓏感到從未有過的寒冷與孤獨。

這一天，玲瓏忽然出現在某個景區(qū)，她獨自一人徘徊在某間瓷器店門前?！扒嗷岘嚕灾杏杏?，花里有花，全身是孔卻滴水不漏……”瓷器店老板仍然在耐心地向過往的游客介紹著。玲瓏的心思跟隨著老板抑揚頓挫的說詞，把自己沉浸進去。

透過那些細小的“玲瓏眼”，玲瓏看到了無數個晨光中的自己，在尋覓中徘徊?；谢秀便敝?，現在的自己朝著晨光中的自己墜落過去，漸漸合并成了一個剔透的“玲瓏眼”。

時光停滯下來，好像都是在為這一刻做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