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青鶴 圖/松塔
他以為的他們之間無法逾越的鴻溝,原來只要往前一步就能跨過,可他從來沒有踏出過那一步。
舞臺上女孩一席白裙,雙眼緊閉,修長的手指宛若在琴鍵上起舞,一連串美妙的音符從她的指尖傾瀉而出。
一曲畢,臺下響起雷鳴般的掌聲。
女孩起身翩翩行禮,就在大家感慨于女孩兒的優(yōu)雅端莊的時候,她悄悄沖臺下的喻文澤眨了眨眼睛。
喻文澤失笑,上前兩步迎接她,“今天發(fā)揮得很不錯?!?/p>
林清鳶昂起頭,“還行吧,”然后并腿一躍,從樓梯上蹦了下來。
喻文澤見狀皺眉道:“很危險?!?/p>
“你怎么跟我媽越來越像了?”林清鳶吐了吐舌頭,然后擰眉扯扯裙擺,“這裙子穿得我別扭死了?!?/p>
喻文澤的神情緩和下來,“別扯了,難得今天這么漂亮?!?/p>
主持人說完致辭,喻文澤道:“我該上臺了。”
“加油!”
喻文澤走上舞臺,在琴凳上坐下,他深吸一口氣,按下第一個音符。
喻文澤第一次見到林清鳶的時候,她正倒吊在黃果樹上,沖底下著急呼喊的大人們做鬼臉。
那棵巨大的黃果樹據(jù)說是花了大價錢從什么基地移植過來的,喻文澤想,它被買過來的時候一定沒有想過有一天自己會被人類小孩踩在腳下當成游樂場。
小女孩把紅領(lǐng)巾拆下來當做旗幟揮舞,最后像是做標記一樣,得意地把它拴在樹枝上。
做完這一切她終于決定下來了,她挪到離地最近的那根樹枝,然后猛然一蹦跳下來,正落到路過的喻文澤面前。
那年他9 歲,她8 歲,兩家家長買了同一個小區(qū)的房子,成了近鄰。
林清鳶摔了個屁墩兒,痛得齜牙咧嘴,出于禮貌喻文澤也該扶她一把的,但他站在原地沒有動。
林清鳶性子太鬧騰,是他恨不得退避三舍的類型。
幸好林清鳶很快就自己拍拍屁股爬了起來,沖他咧嘴一笑,“你叫什么名字,我叫林清鳶?!?/p>
圓溜溜的大眼睛釋放著友善的信號,喻文澤卻猶豫著要不要回答她,因為交換了姓名,就好像變成了朋友。
他不想和這個倒吊在樹上讓所有大人為她擔心著急的人做朋友。
沒等他糾結(jié)完,林清鳶忽然瞪大雙眼扭頭就跑。
緊隨其后的是林媽媽,“你這妮子,怎么敢從那么高的地方跳下來的?還不跟我去練琴!”
林清鳶轉(zhuǎn)過頭來,一邊做鬼臉一邊繼續(xù)往前跑。
如果喻文澤早知道后來自己會和她產(chǎn)生那樣深的羈絆,或許他會上前一步牽起她的手,對她說,“你好,我叫喻文澤?!?/p>
可是那時的喻文澤不知道那些遙遠的以后,所以他什么也沒做,只是看著那多而短的馬尾歡快地遠去,一如后來她從他的世界頭也不回地離開。
再見到林清鳶是在鋼琴課上,老師拉著林清鳶對他說:“小澤,這是林清鳶,從今天開始和我們一起上課?!?/p>
林清鳶瞧見他,眼睛頓時亮了起來,“原來你也在這兒上課!”
喻文澤十分意外,但還是應(yīng)了一聲“嗯?!?/p>
“你還沒告訴我你叫什么名字?”
“喻文澤?!?/p>
他的老師退休之前是音樂大學的教授,本來已經(jīng)不再授課,是他求了好久才終于松口的,此刻見到林清鳶,他理所當然認為她和自己一樣是用誠意打動了老師。
在喻文澤心里,喜歡鋼琴的都不是壞人,所以雖然有著不太好的初印象,他還是回答了她的問題,甚至主動搭話,“你學到哪兒了?”
然而林清鳶卻把頭轉(zhuǎn)了過去,看著窗外茂盛的樹枝說:“天氣真好啊?!?/p>
喻文澤也朝窗外看去,一只飛鳥從枝頭彈飛而過,樹梢在窗沿里晃啊晃。
上課的時候林清鳶一直心不在焉,下樓的時候喻文澤終于忍不住問她:“你今天是不是不舒服?”
林清鳶站在樓梯上疑惑地看他,“沒有啊?!?/p>
隨著話音落下,她從半米高的樓梯上一躍蹦進陽光里,攤開雙臂,深深吸了一口氣,“終于解放啦!”
喻文澤愣住了,反應(yīng)過來時林清鳶已經(jīng)風一樣跑了出去,一邊揮手一邊沖他喊:“下周見!”
陽光下,少女在樹蔭下奔跑,馬尾盛開成自由而張揚的形狀,像一只張開翅膀的飛鳥,光潔的羽毛在艷陽下閃閃發(fā)亮。
喻文澤終于反應(yīng)過來她對鋼琴的輕蔑,這讓他的善意變得像個笑話。
回家后他的腦海里總是出現(xiàn)林清鳶那張歡快遠去的笑臉,惱怒之下彈錯了好幾個音。
第二周上課,課前復習喻文澤彈錯了兩個音,就在他垂頭喪氣的時候,一段不成調(diào)的琴聲響起。
他本來以為自己彈得已經(jīng)夠差了,沒想到還有人彈得比他更差,林清鳶一首曲子彈得磕磕絆絆,一看就是回去以后沒有好好練習。
他并沒有因為有人比他更差而慶幸,反而因為她實錘了自己的猜想,感到尤為的憤怒。
林清鳶對老師的教導不冷不熱,反倒和喻文澤聊閑天十分感興趣。
“你平時不上課的時候都干什么?”
喻文澤沒回答。
“哎,好好的周末,我為什么要被關(guān)在這里啊……”林清鳶趴在桌子上,語氣哀怨得不行。
她還想再說些什么,被喻文澤冷冷打斷,“上課了?!?/p>
喻文澤討厭林清鳶對鋼琴輕浮的態(tài)度,可她好像對他的厭惡一無所覺,還是整天貼過來嘰嘰喳喳地和他搭話,就算喻文澤不理她,她也能一個人聊大半天。
終于有一天,喻文澤沖她發(fā)了火,“你能不能安靜點!”
林清鳶愣了一下,閉嘴默默把身體轉(zhuǎn)了回去。
下一周上課林清鳶沒來,看著身旁空蕩蕩的座位,喻文澤心里浮現(xiàn)出一絲詭異的心虛,明明覺得自己沒有做錯,卻生出了無端的愧疚。
她該不會以后都不來上課了吧?
課后喻文澤漫無目的地在小區(qū)里晃了半天,忽然聽到一陣歡快的琴聲,他循著聲音找過去。
破舊的小區(qū)幼兒園庫房里沒有燈,只有傍晚的青霞為演奏者身上鍍上一層暖色輕紗,靈活的手指在音都不準的老舊鋼琴上輕快游走,她雙目緊閉,嘴角掛著若有似無的笑,像是沉浸在音樂之中。
這是喻文澤第一次看見林清鳶認真彈琴的模樣,沒有了平常的活蹦亂跳,她安靜地坐在鋼琴面前,宛如從這座廢舊庫房中誕生的音樂繆斯。
他忽然明白了老師為什么會收她為徒,也忽然意識到,她上課的表現(xiàn),一半是真實,一半是有意而為之。
破亂庫房、老舊鋼琴一點沒有阻礙她的發(fā)揮,喻文澤不由得被這琴聲吸引,一曲閉,他沒來得及做出反應(yīng),林清鳶已經(jīng)睜開了眼睛,她坐在光影交界處,神色晦暗不明地望著他。
喻文澤深吸一口氣,往前跨了一步,跨入那光影當中,“對不起,那天我的話說得太重了?!绷智屮S詫異地瞪大雙眼,又聽他繼續(xù)道:“回來上課吧?!?/p>
她頓時明白了什么,搖了搖頭:“我不去上課不是因為你?!?/p>
喻文澤望著林清鳶沒說話。
林清鳶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每天練琴真的太痛苦了?!?/p>
喻文澤撿起一根塑料凳拍拍灰,在她身邊坐下,抬手按下琴鍵。
當音符連成片,林清鳶聽出了他彈得是下一階段的練習曲目,林清鳶的手指開始不受控制的發(fā)癢,喻文澤還是望著她,眼神帶著挑釁。
林清鳶不是一個受得起激的人,腦子一熱就按下琴鍵,和他四指聯(lián)彈起來,跳脫又和諧的曲調(diào)從鋼琴中傳出,兩人對視一眼,臉上不由自主露出了笑容。
林清鳶回來上課了,她還是那副懶洋洋的樣子,但喻文澤知道她其實比她表現(xiàn)出來的更加優(yōu)秀。
他以為他們會在一起很久,沒想到某天老師突然喊來林媽媽,“我教不了她,您請另尋高師吧。”
無論林媽媽怎么哀求,老師態(tài)度堅決。
而林清鳶就面無表情地站在林媽媽身后,不知道在想什么,發(fā)現(xiàn)喻文澤在看自己,她還抬頭沖他笑了一下。
林清鳶被接走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身邊少了一些嘰嘰喳喳的聲音,喻文澤練琴的時候一連彈錯了幾個音。
老師嘆了口氣,“今天也差不多了,你回去再把這節(jié)課的內(nèi)容復習一遍。”
喻文澤失魂落魄地回到小區(qū),路過某棟樓時,忽然聽到一陣悠揚的琴聲,是今天老師剛剛布置的練習曲目,然而又比原曲有些許不同,原本輕松悠閑的曲調(diào)莫名有一種悲傷的感覺,他被這陣琴聲吸引,駐足在原地,突然琴聲停止,屋內(nèi)傳來激烈的爭吵。
“你知不知道為了讓你學鋼琴,我付出了多少?”
“那我不學不就好了?”
喻文澤來不及躲藏,就見林清鳶怒氣沖沖地推門而出,她神情一愣,飛快地跑了出去,轉(zhuǎn)眼就消失在轉(zhuǎn)角,追出來的朱媽媽只能望著她遠去的背影抹眼淚。
喻文澤還沒反應(yīng)過來,身體就動了起來,可是林清鳶跑得太快,等他跟過去的時候,她早已沒了人影。
他喪氣地轉(zhuǎn)身,卻猛然注意到蹲在樹下的小小身影,她把頭埋在膝蓋,像一只鴕鳥。
喻文澤松了口氣,他在原地站了片刻,轉(zhuǎn)身離開,片刻之后他又回來,漫不經(jīng)心的,好像剛剛什么也沒發(fā)生。
“吃嗎?”
林清鳶抬頭,一根冰棍遞到她面前。
喻文澤叼著一根冰棍,懶洋洋地看著她??此唤?,就在她身邊坐下,“好煩啊,待會兒又要去上課。”
喻文澤從來都是一副少年老成的乖學生模樣,什么時候也會做出抱怨學習這種孩子氣的舉動了,更何況抱怨的還是他最喜歡的鋼琴課。
林清鳶接過冰棍,冷氣從指尖傳了過來,她扒著包裝紙,低聲道:“你不是很喜歡鋼琴嗎,也會覺得煩?”
“喜歡,”喻文澤叼著冰棍,含糊不清地說,“但偶爾還是會覺得煩?!?/p>
“不過,”喻文澤很快把冰棍咬碎吞了下去,“就算煩,還是喜歡?!彼鹕砩炝藗€懶腰,轉(zhuǎn)頭對她說:“吃完冰棍,一起去上課吧?!?/p>
林清鳶的腦袋又低了下去,“我不會再去上課了。”
喻文澤問:“你為什么不想學鋼琴?”
“因為我討厭鋼琴?!?/p>
“騙人?!?/p>
如果真的不喜歡,為什么她剛剛會彈出那么悲傷的曲調(diào),如果真的不喜歡,為什么現(xiàn)在的表情,像是快哭了一樣。
喻文澤看著她,忽然說道:“其實我今天聽到老師對你說的話了?!?/p>
在老師通知朱媽媽接走林清鳶以前,她找林清鳶談過話,她說:“你很有天賦,但你的天賦不足以你揮霍。如果你繼續(xù)以這樣的態(tài)度來學習的話,我想我沒辦法再繼續(xù)教你了?!?/p>
林清鳶眼眶已經(jīng)紅了,卻還是撇嘴說:“我媽媽從小就喜歡鋼琴,因為經(jīng)濟狀況沒有學習,所以把所有希望放到了我身上,我一點也不喜歡鋼琴,她卻非要逼我學!”
最后一句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喻文澤覺得,與其說她是在對他說,倒不如說她是在說服自己。
喻文澤忽然想起幾次見到林媽媽,她都是一身棉布長裙,花紋不同,但版型一模一樣,看起來像是自己扯布做的。
喻文澤沉吟片刻,說道:“我不服氣老師對你的評價,我想和你比一場,”他頓了頓,“在你再也不彈鋼琴以前?!?/p>
他的語氣平靜,林清鳶沒有感覺到他所謂的“不服氣”,但她沉默片刻,低低地問:“你想怎么比?”
喻文澤從包里掏出一張宣傳單,“咱們自己比肯定誰也不服誰,這有一場市級少兒業(yè)余鋼琴比賽,到時候我們賽場上見?!?/p>
林清鳶看著宣傳單愣住了,完全沒想到他會搞這么一出。7 月20 日,離現(xiàn)在還有2 個多月的時間。
但喻文澤不給她反悔的機會,擺擺手道別,“賽場上見?!?/p>
走了兩步,他像是忽然想起一般,回過頭來說:“對了,聽說這次的獎金不低,夠付一年的上課費用了?!?/p>
林清鳶一下子瞪大了雙眼,手中的冰棍都快被她捏得變形,“那又怎么樣?”
喻文澤笑了笑,轉(zhuǎn)身就走。
那場比賽最后以林清鳶落敗告終,沒辦法,喻文澤比她多學一年鋼琴,而且每天堅持練習,每一步都走得穩(wěn)扎穩(wěn)打。反觀林清鳶呢?雖然很早就在音律節(jié)奏和手指靈活度上表現(xiàn)出過人的天賦,但她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技巧和基本功只能說是乏善可陳。
看著講臺上風頭無兩的喻文澤,她咬碎了一口銀牙。
“你贏了也別得意,不會再有下一次了!”
比賽結(jié)束林清鳶不服氣地沖喻文澤撂下狠話,他卻只是笑瞇瞇地望著她,輕聲說:“好,我等你。”
林清鳶像是一拳砸在棉花上,一下沒了脾氣,反倒被他那溫柔的語氣搞得很不好意思。
男孩的面容稚嫩,卻已經(jīng)有了幾分少年人的英氣,像一株逐漸挺拔的青松翠柏,包容而可靠。
她冷哼一聲,甩著馬尾跑走了。
那次比賽林清鳶雖然沒能拿獎,但她像是和喻文澤杠上一般,他參加什么比賽,她一定也會參加,后來他倆將周遭大大小小的鋼琴比賽參加了個遍,剛開始總是喻文澤更勝一籌,林清鳶就會放下狠話,狠狠發(fā)憤圖強一番。
而每一次,喻文澤都只是那樣用含笑的眼神靜靜地看著她,說,“好,我等你?!?/p>
林清鳶的逆襲發(fā)生在高一,她第一次打敗喻文澤奪得第一。
從那以后兩人的比賽名次就有高有低,不分高下,每次和喻文澤一起上臺領(lǐng)獎的時候,林清鳶總是高高地昂起下巴,得意地沖他擠眉弄眼。
可是漸漸的,林清鳶放狠話的機會越來越少。
某次林清鳶得了第一,回家路上卻悶悶不樂,以前她都是恨不得抱在懷里顯擺給所有人看,那次卻一言不發(fā)把獎杯放進了書包,一路上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把她送到樓下的時候,喻文澤開口說:“其實你可以不用這么小心翼翼,你能拿第一,我為你感到很高興。”
林清鳶看他的神色不似作假,才松了口氣說:“我只是怕你……失落?!?/p>
作為追逐著能夠追到自己的目標當然很開心,可是作為被追逐者,眼睜睜看著自己被人超過,心里一定很不好受吧?
喻文澤輕笑:“就算不是第一,我還是會繼續(xù)彈下去的?!?/p>
林清鳶呆呆地望著他,像是被他的發(fā)言震撼到了,好半天才回過神來,認真道:“你真厲害?!?/p>
這次“星海杯”全國鋼琴大賽,是他們參加過最大型的比賽。
喻文澤輕笑一聲,按下最后一個琴鍵,完美結(jié)束了自己的表演。
舞臺下,林清鳶身著一襲白裙,笑得肆意張揚。他一下臺,就被她拍了拍肩膀,“這次表現(xiàn)得不錯嘛,不過和我比起來,還是差了點?!?/p>
兩人嬉笑著,主持人已經(jīng)開始宣布獲獎名單,到了最后第2 名和第1 名的時候,主持人有意做懸念,林清鳶緊張地咽了一口口水。
“本次星海杯青年專業(yè)組A 市分區(qū)第一名是——李清泉!讓我們祝賀他!”
現(xiàn)場響起雷鳴般的掌聲,那位“李清泉”從選手席中站起來,身著一身黑色襯衣施施然朝舞臺走去,這時主持人也讓第2 名的林清鳶上臺領(lǐng)獎,林清鳶起身,快步追上那個高挑的身影,挑釁地沖他抬了抬下巴。
兩人并肩走上講臺,宛如一對金童玉女,一如當年,他和林清鳶那樣。
看著兩人的背影,喻文澤的眼神黯淡下來,這一次,他只得了第4 名。
他和林清鳶的差距,越來越大了。
決賽只有分區(qū)前三有資格參加,送林清鳶離開那天,喻文澤又看見了那個叫李清泉的男生,他仍然穿著黑色襯衣,坐在窗邊一副冷淡的神情。
與自己不同,他是和林清鳶一樣,真正的天才。
他看見林清鳶上車以后蹦蹦跳跳地坐到了他的身邊,嘴巴一張一合地說著什么,那個男生全程沒有反應(yīng),林清鳶皺起眉好像生氣了。
巴車啟動,晃晃悠悠地消失在地平線,林清鳶的臉也徹底變成一個小黑點,消失在他的視線。
其實從看見那個男生的第一眼,喻文澤的心里就有了一種預(yù)感,而這種預(yù)感,在此刻越來越強烈,他隱約感覺到,林清鳶在慢慢離自己遠去,而他無能為力。
那次的比賽結(jié)果喻文澤沒有關(guān)注,還是他媽媽告訴他,他才知道林清鳶拿了第3 名。
他在QQ 上向她道賀,無意間發(fā)現(xiàn)她的簽名變成了:我喜歡月亮。
他媽媽給他看的比賽現(xiàn)場視頻里,林清鳶緊緊凝視著捧走第1 的李清泉,眼神里是翻涌的熾熱。
他苦笑一聲,發(fā)了一條僅自己可見的說說:我也想成為月亮。
可他成不了月亮。
喻文澤和林清鳶都沒有想過,最后先放棄鋼琴的人,會是喻文澤。
這次比賽以后,老師很認真地找他談了一次話,“我知道你一直很努力,但鋼琴或許并不是你最好的出路,現(xiàn)在是一個很重要的階段,你一定要考慮清楚?!?/p>
她的目光里滿是慈愛,也充滿憐憫。
努力決定了下限,可天賦決定了上限。
或許他再努力,也觸摸不到那層天花板,其實他并不是第一次意識到這個事實,只是現(xiàn)在已經(jīng)到了無法再逃避答案的時候。
從那天開始,喻文澤就不再去上鋼琴課了。
當林清鳶找來的時候,他正在教室里做卷子,她一臉強裝的鎮(zhèn)定:“老師說你以后都不去上課了,是真的嗎?”
喻文澤沉默了片刻,點了點頭。
一瞬間林清鳶的眼眶就紅了,不死心地問:“應(yīng)該只是高三這一年對吧?畢業(yè)以后我們還是可以……”
“不!”喻文澤打斷她,“我以后不會再在鋼琴上浪費精力了。”
他頓了頓,故作輕松地說:“或許它會成為我一個不錯的業(yè)務(wù)愛好。”
林清鳶望著他,眼里是藏不住的受傷。
她狠狠推開他,跑了出去。
喻文澤沒有去追,他的卷子還沒做完。
他像是逃避一般將自己埋進試題,瘋狂地看書、做題,卷子做了一套又一套,偶爾感覺自己快要撐不下去的時候,他就會在家獨自彈奏一曲當年和林清鳶在幼兒園庫房合奏的練習曲。
卻再也找不到當年的那種感覺。
幸好功夫不負有心人,他于第二年盛夏考出省級狀元的好成績,學校為他掛了橫幅,他的照片長久不衰地躺在優(yōu)秀畢業(yè)學子公告牌上。
雖然不去關(guān)注,但他偶爾也會聽到關(guān)于林清鳶的消息,與她的名字一同出現(xiàn)的,還有那個叫李清泉的男生。
他看過一張照片,林清鳶拿著證書,撇嘴一臉不服氣地說著什么,而那個黑襯衫男生只是淡淡地看著她,嘴角掛著或許連他自己也沒發(fā)覺的笑意。
某年他回家過年,喻媽媽看著客廳那臺已經(jīng)落灰很久的鋼琴,突然問道:“小澤,你現(xiàn)在怎么都不彈鋼琴了,你小時候不是特別喜歡鋼琴嘛?”
像是打開了潘多拉魔盒,久遠的記憶一旦被翻開就再也關(guān)不上。
喻文澤按下琴鍵,清脆的聲音響起,讓他夢回那個林清鳶披著霞光猶如音樂繆斯降臨的傍晚,那是他第一次,真正感受到音樂的美好。
他騙了所有人,其實他并不喜歡鋼琴。
喻家父母都是精英,對于這個唯一的寶貝兒子,他們自然抱有很高的期望,喻文澤早慧,既看穿了他們故作寬容笑容下的虛偽,也為了不讓他們失望戴上了追求完美的面具。
但他畢竟只是個幾歲的孩子,在他給自己設(shè)置的高標準之下,是他岌岌可危的精神狀態(tài)。
就在那個時候,喻家父母讓他學一門樂器,最后他從小提琴、鋼琴等眾多選擇中選擇了鋼琴,他能夠感受到,其實父母對于他能不能學好鋼琴這件事情并不上心,畢竟他們并沒有讓他往音樂上發(fā)展的打算,學得好是錦上添花,學不好只要以后有一門能拿得出手的才藝也算不錯。
喻文澤敏銳地察覺到了這一點,沒有了那層無形的壓力,于是鋼琴成了他唯一的喘息空間。
但他自己,無論是樂感還是手指靈活度都沒有特別的天賦,直白的說,他甚至無法從音樂中得到除了“好聽”更多的感受。
在那個霞光鋪滿水泥地的傍晚,他第一次在彈奏中,感受到了“快樂”。
所以遇見林清鳶那天,他看著那個無視所有限制、自由自在地倒掛在樹上的女孩兒,心里感覺到了慌亂,他害怕與她接近,害怕她身上無拘無束的氣質(zhì),他害怕自己會戴不穩(wěn)完美學生的面具,也很羨慕,她能在彈奏鋼琴中感受到快樂的天賦。
其實他高考結(jié)束以后去看過一次林清鳶的鋼琴比賽,他想向她為自己的失信道歉,可是看著舞臺上她和李清泉并肩而立,他的腳仿佛有千斤重,再也無法前進一步。
他們是天作之合,而他又是什么?
一個既無天賦,又無誠心的騙子罷了。
從此以后,他再也沒有彈奏過鋼琴。
那些青蔥歲月里不為人知的情有獨鐘和黑白琴鍵一起被藏著黑色琴蓋下,成為了不可觸碰的秘密。
喻媽媽買了些年貨讓喻文澤給老師送過去,出門時天氣還很好,走到半路卻忽然刮起大風,像是要下雨。
枯葉飄揚,迷了他的眼,他回頭躲避,看見了林清鳶。
女孩兒已經(jīng)徹底褪去稚氣長成了大姑娘,還是那樣愛笑,卻又多了幾分沉靜,長發(fā)柔軟地披在肩上,再也不是當年隨時炸毛的景象。
兩人多年不見,何況當時分別的情形如何也算不上平和,一時之間氣氛有些尷尬,最后還是林清鳶先打破了僵局,“好久不見,你也來給老師送年貨?”
心中有千言萬語,可最后喻文澤只是點了點頭。一如當年她從高臺跳下,而他只能收回想要接住她的雙手,無關(guān)緊要地說著“很危險”。
老師看見兩人一起過來十分高興,拉著他們說了許多話,一提到林清鳶當年,還是恨鐵不成鋼的語氣,“那時候你那懶惰的樣子,我是真不想教了,可是耐不住小澤難纏啊,一直幫你說好話,我只好說‘行行行,那我就再給她一次機會’……”
林清鳶愣住了,轉(zhuǎn)頭看向喻文澤,眼底浮現(xiàn)出復雜的情緒。
兩人陪老師聊了會兒天,一起下樓。
林清鳶問:“你最近怎么樣?”
“我還是老樣子,畢業(yè)以后就在本地找了工作。你呢?”
其實他知道林清鳶考進了X 市音樂學院,知道她不得不做兼職來維持自己的正常生活,也知道她今年剛剛?cè)鈪⒓恿吮荣?,他還知道,她已經(jīng)交了男朋友。
他一直默默地關(guān)注著自己的小鳥,看著她振翅離開,徒留他在原地樹影婆娑。
林清鳶卻噗嗤一聲笑開,“你就別謙虛了,當年你的橫幅可是在校門口掛了整整一年,小區(qū)門衛(wèi)都在宣揚你的光輝事跡?!?/p>
“聽說你進了外企?哇真厲害,果然你無論做什么事都能做到最好,”說到這她似乎是想到自己,有些失落地嘆了口氣,卻很快又打起精神,“不過我也不差,起碼鋼琴彈得還可以,嘿嘿?!?/p>
被她毫不謙虛的自夸逗笑,喻文澤說:“你真是一點沒變。”
林清鳶望著他:“你也是,一點沒變?!?/p>
氣氛因此變得輕松,兩人聊了許多,從現(xiàn)況說到初識,再聊到那些共同的回憶。他們心照不宣地避開那些年,如同從未分別過一般。
當喻文澤真情實意夸贊她奪得的獎項的時候,林清鳶說:“其實這都要感謝你?!?/p>
喻文澤愣住了。
此刻夜晚還沒降臨,月亮卻已經(jīng)高高地懸掛在天邊。
林清鳶望著那彎清月,笑著說:“我一直是個懶惰的人,每天在鋼琴面前一坐就是幾個小時,我真是坐不住,幸好你出現(xiàn)了,每次看到你我都忍不住感慨,你也太有毅力了吧,那時候你說‘就算不是第一,我還是會繼續(xù)彈下去’的樣子真酷啊,每次我覺得自己不想努力的時候,就會想起你的這句話,然后強迫自己繼續(xù)練琴。”
“你可是我的指路明月呢,你不知道吧?”
喻文澤呆在原地,久久不能言語,有什么東西在他胸口翻滾,馬上就要噴涌而出。
手機鈴聲響起,打斷了兩人的交談,林清鳶啪啪打字,眼角眉梢泄露出的情意讓他立刻猜到了屏幕對面的人是誰。
“男朋友?”
“嗯?!绷智屮S收起手機,有些羞赧地點頭,“他說要來接我?!?/p>
喻文澤問:“他是個什么樣的人?”
“一個努力而且很有意志力的人。”
喻文澤想問,是李清泉嗎?卻沒有勇氣窺探答案。
兩人絮絮叨叨地聊了很多,不知不覺就到了小區(qū)門口。
“清鳶?!?/p>
喻文澤一愣,轉(zhuǎn)過頭去,一個男生站在不遠處靜靜地望著他們,這人相貌平平,身材高大。
在他打量著對方時,對方也在打量著他。
林清鳶看見他,眼角眉梢立馬染了笑意。
“這是我男朋友,周恒?!绷智屮S向他們互相介紹對方,“這是我……朋友,喻文澤?!?/p>
如果那時他發(fā)的說說并不是僅自己可見,結(jié)局會不會有所不同?
喻文澤心里泛起一股酸,又奇妙地想到,不是李清泉。
他不僅不是李清泉,他甚至不會彈鋼琴,他們是在兼職的時候認識的,林清鳶彈鋼琴,周恒是服務(wù)生,后來她發(fā)現(xiàn)他不僅和自己一樣在餐廳兼職,還會在學校里包攬取收快遞的業(yè)務(wù)。
一片碎葉紛紛揚揚落到林清鳶頭上,她高興地說著話并沒有注意到,明明喻文澤抬手就可以幫她拿下來,可他凝望著她,沒有說話。
忽然周恒喊住林清鳶,抬手替她摘下,寵溺地說:“什么時候腦袋上頂了片葉子?”
林清鳶吐了吐舌頭。
看著他們的模樣,喻文澤忽然釋懷了。他停下腳步,“我忽然想起我媽讓我?guī)€東西,你們先走吧?!?/p>
他們便笑著與喻文澤道別。
喻文澤站在原地,看著他們慢慢走遠。
曾經(jīng)他一直以為自己是輸給了李清泉,現(xiàn)在他忽然明白,其實他是輸給了自己。他們曾有那么多的機會互通心意,可是就像他不知道林清鳶的月亮是自己,林清鳶也不知道他想成為她的月亮。
他以為的他們之間無法逾越的鴻溝,原來只要往前一步就能跨過,可他從來沒有踏出過那一步。
他不是輸給了李清泉,更不是輸給了周恒,他是輸給了自己的遲疑和懦弱。
事到如今,也不必再用那些錯過打擾她的生活,那些藏在平和面具下的怦然心動與黯然神傷,無法告知的愛意,本就是一個人的事。
雖然以后的路他們無緣同行,可是好在,她曾為他的世界撥開云霧,而他也曾是她的月亮,他們曾以各自不知道的方式成為過對方堅持下去的支柱,這又何嘗不是一種幸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