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劍,陳萌
北京中醫(yī)藥大學,北京 100029
脾是中醫(yī)五臟之一。與其他四臟不同的是,脾的結構所指并不清晰。回顧中醫(yī)學術史,脾的內涵幾經演變。近代以來,隨著西醫(yī)學的傳入,對于人體臟器概念進行翻譯是必然的,但這一過程借用了許多中醫(yī)學的既有名詞,其產生的歧義反而對中醫(yī)學造成了諸多困擾。同時,現代化中醫(yī)也要求對臟器的內涵給出清晰的說明。有鑒于此,本文詳細羅列了中醫(yī)“脾”內涵的演變過程,并對其緣由進行了解析。
1.1 從胰到脾胰一體《黃帝內經》雖然沒有具體描述“脾”的形態(tài)特征,但記錄了脾的解剖位置。《素問·玉機真臟論》描述“脾與胃以膜相連”“脾為孤臟,中央土以灌四傍”。對比現代解剖學,胰腺(pancreas)位于胃的后方,在第1、第2腰椎水平橫貼于腹后壁,前覆腹膜、網膜囊,除胰頭貼近十二指腸外,向胃面的胰臟幾乎都通過網膜囊與胃相連,且網膜囊上覆有黃色脂肪,易于被古人所發(fā)現、觀察。胰腺(pancreas)的位置符合“中央”和“與胃以膜相連”。因此,《黃帝內經》時期脾的解剖學基礎應該為胰腺。兩晉時期《黃庭經》云:“脾長一尺掩太倉”。太倉即胃,脾橫胃后,晉1尺約24 cm[1],亦與今之胰腺的解剖學位置和長短(14~20 cm)相去不遠。后世一些醫(yī)書中所描述的脾形態(tài)和位置,也與胰腺(pancreas)相吻合,如《類經圖翼》曰:“脾,形如刀鐮,與胃同膜,而附其上之左”?!额愖C治裁》曰:“脾象刀鐮”。
相比于《黃帝內經》,《難經》很可能將脾的解剖實體擴大化了?!峨y經·四十二難》曰:“脾重二斤三兩,扁廣三寸,長五寸,有散膏半斤,主裹血,溫五臟,主藏意”。此處長寬比與今之脾臟(spleen)較為符合,散膏言其結構松散。胰腺(pancreas)外無包膜,質地疏松,與之相適,如張錫純所言:“西人謂中醫(yī)不知胰,不知古人不名胰,而名散膏”。此處將脾臟和胰腺共稱為脾,其原因可能有三:①囿于解剖學技術,古人未能將胰腺和脾完全區(qū)分開來,脾門部分與胰臟相連,且有豐富的神經、血管、淋巴出入脾門,并為脾腎韌帶所包裹,使胰腺和脾臟連接緊密,在當時的解剖條件下想要完全區(qū)分開來十分困難[2]。②“五行配五臟”是《黃帝內經》奠定的理論基礎。即使古人將脾臟與胰腺分離開來,但若分開記錄,有創(chuàng)造“第六臟”的嫌疑,有違古法;若只記錄其一,又有疏漏,故合為一臟,將散膏附于脾,實為權衡變通之法[3]。③胰腺不僅結構松散,質量又僅有“半斤”,與脾重“二斤三兩”相比,分量過輕,不足以視為獨立臟器,故以附屬結構納入脾中。王冰注《黃帝內經》:“脾,形如馬蹄”應當就受了《難經》的影響,馬蹄與脾臟(spleen)相仿,并且王冰忽視了散膏的形態(tài),將脾臟視為脾的解剖實體全貌?!夺樉拇蟪伞穭t雜糅了《難經》的脾臟質量與《黃帝內經》的脾臟位置,言:“脾重二斤三兩,廣三寸,長五寸,掩乎太倉”。
另一方面,將《難經》所載五臟質量按戰(zhàn)國衡制進行換算,與當今解剖學臟器質量對比,心、肝、肺、腎質量均與現今解剖學接近。唯有脾重“二斤三兩”,換算為547 g,與現今解剖學脾臟質量(115 g)存在較大出入,即使去除“散膏”(胰腺),也有約422 g,仍與實際相去甚遠。因此,有人認為是原文傳寫中出現訛誤[4],此說尚無確切文獻證據;也可能是因解剖學技術限制,未能將脾門的韌帶、脂肪、淋巴、血管完全剝離開,而一并計入脾的質量中。劉旭等[3]認為,在《難經》成書的年代,人們生存衛(wèi)生條件嚴酷,很可能因肝炎、寄生蟲、螺旋體、病毒、細菌等感染導致脾腫大(脾輕中度腫大可超過500 g,重度腫大超 1 000 g),腫大的脾臟更難與胰腺分割開來,故而《難經》很有可能把腫大的脾臟質量記錄下來了[3]。
中醫(yī)解剖雖然發(fā)展較早,但受制于技術條件,傳統(tǒng)禮教和法律的禁止,隨著宋以后理學的興起,解剖學逐漸陷入停滯,在“重道輕器,重神輕形”“司外揣內”“取象比類”的思想影響下,人們更側重于對人體臟腑功能的推理和總結,以此不斷擴充藏象的內涵,而對解剖實體趨于淡化[5]。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人們對于脾的解剖實體停留在《難經》的胰脾一體或胰脾不分的層面。甚至出現了《醫(yī)學入門》中“形扁如馬蹄,又如刀鐮”簡單雜糅的偷懶式結論。或如《臟腑性鑒》中“其形如刀鐮,今豕腹中夾肝者是也,又云其形如馬蹄,內包胃脘。又曰脾掩乎太倉”。擱置爭議,不予深究。
這種混亂的認知也反映在中醫(yī)解剖圖冊中。唐代以前的解剖圖譜多已亡佚,明代朝鮮醫(yī)家金禮蒙匯編的《醫(yī)方類聚》中保存有較早的五臟六腑圖,其圖片和文字與《黃庭內景五臟六腑補瀉圖》一致,因此被認為是晚唐道人胡愔所作[6],見圖1。書中描繪的脾形如鐮刀,并在文中說道:“脾,土宮也,揜太倉在臍上三寸,色如縞映黃……重二斤三兩”??梢?,在形態(tài)和位置上脾與胰腺相似,在質量上又承襲《難經》之說,其顏色“如縞映黃”。結合文中對各臟器的顏色描述:心“如縞映絳”,肺“如綺映紅”,肝“如縞映紺”,腎“如縞映紫”,膽“如縞映青”,均與現實解剖相契合。而受五行學說影響的“五色配五臟”在文中另有描述,如“肺也,色白金。肺色如象,音生色也,枯音死者也”,其意在闡述功能與病理,因此脾“色如縞映黃”應為解剖所見。結合胰腺前為網膜囊,上覆豐富黃色脂肪,加之胰腺無包膜,將周圍脂肪組織和胰腺視為一體認作黃色是很有可能的。
在《道藏·修真十書》中留存的《煙蘿圖》是現存最早的臟腑全圖,為五代道人煙蘿子所作,見圖2、圖3。但其將肝繪于左脅肋部,脾繪于右脅肋部,可能是受“左肝右肺”的影響。北宋曾有過兩次被官方允許的刑場解剖,分別繪有《歐希范五臟圖》《存真圖》,皆以《煙蘿圖》為藍本,條析修正而成,均糾正了“肝左脾右”的錯誤,將脾繪于左脅肋下,見圖4??梢?,當時的醫(yī)家多承襲了《難經》的看法,并刪去或遺漏了“散膏”,僅保留了脾臟作為脾的實體?!洞嬲鎴D》對后世認識腑的位置影響深遠。
圖2 《煙蘿圖》正面
圖3 《煙蘿圖》背面
圖4 歐希范五臟圖
1.2 脾和spleen的翻譯疏漏明末清初,隨著西方解剖學的傳入,spleen被翻譯為脾加深了這一混亂。
在羅馬帝國時期,蓋倫總結了前代醫(yī)學對spleen的認識,確立了spleen在四元素中屬于土,在體液中主司黑膽汁,具有幫助消化、純凈血液的作用,其影響持續(xù)至中世紀末期。Spleen幫助消化的功能與中醫(yī)“脾主運化”相似,純凈血液又與明代逐漸興起的“脾統(tǒng)血”似有關聯。因此在最早傳入我國的《泰西人身說概》《人身圖說》《性學觕述》中,均將spleen翻譯為“脾”,這在當時是具有合理性的。
pancreas(胰腺)則因其位置隱蔽,并未被西方醫(yī)學發(fā)現是一個獨立器官。直到1642年懷森格(J.G Wirsung,1598—1649年)發(fā)現胰腺管,1664年格拉夫(Graaf,1641—1673年) 提出胰液可能具有消化作用之后,pancreas 的外分泌功能乃至作為一個獨立的器官才逐漸被認識到。1921年班廷(F.G.Banting,1891—1941年)又發(fā)現了胰島素,pancreas 的內分泌作用機制及在物質代謝中的重要作用進一步凸顯[7]。
18世紀中葉,日本出現了翻譯西方解剖學的熱潮,此時胰腺及其外分泌功能已經被西方醫(yī)學家初步認識,但脾臟具有消化功能的認識還未退出歷史舞臺。此時脾、胰被共同認為是消化器官,故日本醫(yī)家也并未對脾的翻譯進行質疑,而是另創(chuàng)詞匯翻譯pancreas,如《醫(yī)范提綱》將pancreas譯為“脺”。
鴉片戰(zhàn)爭后,第二次西學東漸的熱潮開啟,因spleen已經和脾相對應,pancreas被翻譯為“甜肉”“胰”“月臣”。1931年科學名詞審查會出版了《醫(yī)學名詞匯編》,正式將pancreas翻譯為“胰”、spleen翻譯為“脾”,這被官方權威肯定的對應關系在社會上推廣流傳。此時,西醫(yī)對脾的認識仍停留在消化功能上,當時的中國醫(yī)家也未及時糾正脾和spleen的不恰當對應,而是采取調和措施。如唐容川解釋甜肉(胰腺)是“脾之物”,主張以胰腺的消化功能解釋中醫(yī)脾的運化之功,張錫純則稱胰腺為“脾之副臟”?!饵S帝內經》中本來應該是“正脾”的胰腺反而成了“脾之副臟”,這反映了中醫(yī)在當時西醫(yī)解剖和語言強勢壓迫下力圖調和兩種醫(yī)學矛盾所采取的妥協和折中態(tài)度[8]。
20世紀初期,隨著對脾、胰功能認識的進展,翻譯錯位的矛盾越發(fā)凸顯。余云岫在《靈素商兌》中道:“靈素之所謂脾者,吾不知其何所指”。他認為,《素問·陰陽應象大論》和《素問·五運行大論》所言“血生脾”似與脾臟(spleen)有關,其余諸篇的脾皆與消化相關,又與胰腺(pancreas)相似。章太炎亦在與余氏的書信中寫道:“《難經》既言散膏,又言主裹血,則已混二物為一矣……所謂脾藏營、脾統(tǒng)血者,古人雖未知脾生白血之事,則滿貯血液,則明明可睹。且藏營統(tǒng)血與磨化水谷,分明是兩種作用,則亦必是兩種器官,兩器皆稱脾,此古人命名之失,其實則非有偏缺也。”認為胰腺和脾臟在《難經》時就已混為一體,功能上也截然不同,力主將二者分開。惲鐵樵則認為“《黃帝內經》之五臟非血肉之五臟,乃四時之五臟”,以此否認五臟和解剖實體的聯系。
2.1 發(fā)揮運脾作用的實體
2.1.1 《黃帝內經》時期:脾行津液運脾,是對脾主運化功能的概括?!端貑枴ち?jié)藏象論》曰:“脾、胃、大腸、小腸、三焦、膀胱者,倉廩之本……能化糟粕,轉味而出入者也”,此六者共同負責飲食物的消化、吸收、轉運?!端貑枴ぬ庩柮髡摗吩唬骸捌⑴c胃以膜相連耳,而能為之行其津液”,明確點出脾的功能為“為胃行其津液”?!敖颉薄耙骸倍诌B用為《黃帝內經》首創(chuàng),《靈樞·決氣》曰:“黃帝曰:余聞人有精、氣、津、液、血、脈,余意以為一氣耳,今乃辨為六名……何謂津?岐伯曰:腠理發(fā)泄,汗出溱溱,是謂津。何謂液?岐伯曰:谷入氣滿,淖澤注于骨,骨屬屈伸,泄?jié)?,補益腦髓,皮膚潤澤,是謂液。”可知“津”為汗液,即水液,“液”為谷之氣液[9],故脾為胃所行的“津液”為水液和谷氣,這也是后世運化水液與運化水谷之說的淵藪。“脾氣散精”“灌四傍”“脾為之使”“脾藏營”等描述均為這句話的闡述與發(fā)揮?!饵S帝內經》中“津液”也有通常意義上的水液之意,如“津液充郭”,張景岳注:“津液,水也”。結合胰腺的解剖特點——中有胰管,內含無色無味透明胰液,也可能是古人直接觀察到其中“津液”的存在而謂之“津液在脾”,進而提出“行其津液”。
《黃帝內經》中關于脾的病理描述,也對推論脾臟實體有所幫助?!端貑枴て娌≌摗吩唬骸按宋鍤庵缫玻黄D……此肥美之所發(fā)也,此人必數食甘美而多肥也。肥者令人內熱,甘者令人中滿,故其氣上溢,轉為消渴?!被暨_等[10]認為,脾癉癥狀與糖尿病前期相符?!端貑枴ゐ粽摗吩唬骸捌鉄釀t胃干而渴,肌肉不仁,發(fā)為肉痿”,其表現與2型糖尿病消渴、周圍神經病變、糖尿病性肌萎縮相吻合[11]。以上癥狀皆與胰腺的內分泌系統(tǒng)異常密切相關,這從病理上佐證了《黃帝內經》所描述的脾更像是今之胰腺。
總而言之,《黃帝內經》時期脾的主要功能是為胃行津液,解剖實體為胰腺,并且已經從生理、病理角度對胰腺的內、外分泌功能有所記錄。此時脾的地位較胃低,以胃統(tǒng)脾,《釋名》稱:“脾,裨也。裨助胃氣,主化谷也”,亦可佐證。
2.1.2 張仲景:脾主消磨張仲景將脾的功能概括為“消磨”,是對《黃帝內經》理念的提煉和形象化。如“趺陽脈浮而澀,浮則為虛,澀則傷脾,脾傷則不磨”(《金匱要略》)。同時,仲景首次提出了“胃家”與“脾家”的概念。胃家,包括了胃、小腸、大腸,《靈樞·本輸》曰:“大腸小腸皆屬于胃”;《素問·五臟別論》曰:“水谷入口,則胃實而腸虛,食下,則腸實而胃虛”。胃、大腸、小腸均推動水谷向下傳化,功能上具有連續(xù)性,病機和治法上也有相通之處。故《傷寒論》中“胃中有燥屎者”,非燥屎在胃,而在腸也。調胃承氣湯以芒硝、大黃清腸開結,達到承順胃氣的作用,故曰“調胃”?!捌⒓摇钡姆秶鷦t涵蓋了“胃家”,因水谷消磨的場所雖在胃腸,但必須依靠脾來完成,而消磨之后的水液和水谷精氣又“上輸于脾”,故“胃家”統(tǒng)于“脾家”,“脾家”是消化的中心環(huán)節(jié),二者既有磨谷功能的包含關系,也有轉運水液、水谷的遞進關系。這在病理上反應為邪氣的出入關系障礙,如《傷寒論》曰:“傷寒,若吐若下后,心下逆滿,氣上沖胸,起則頭眩,脈沉緊”,此為傷寒病誤治,傷及脾陽,脾“磨谷”功能障礙,津液不能正常從“胃家”入“脾家”,留滯胃腸即為病理痰飲,遂見上癥。又《傷寒論》曰:“至七八日,雖暴煩下利日十余行,必自止,以脾家實,腐穢當去故也。”脾家正氣恢復,功能亦隨之恢復,脾家邪氣出于胃家,從腸道排出體外,皆為“胃家”與“脾家”出入關系的體現。概言之,仲景主張脾主消磨,且用“脾家”的概念統(tǒng)領“胃家”,脾的地位不再從屬于胃。
2.1.3 宋以后:脾主運化隨著宋以后“重道輕器,重神輕形”等思想的蔓延,“脾主運化”逐漸成為主流并持續(xù)至今?!斑\化”是對飲食物在人體的消化過程中經歷的消化系統(tǒng)的功能之總和,是形而上之道。換言之,脾主運化整合替代了胃、大腸、小腸的消化吸收功能,與之相對的胃家成為了單純的裝食物的“口袋”,失去了消化吸收功能,是形而下之器[12]。這也與藏象學說逐漸成熟有關,以五臟為核心必然會抬高和擴大脾的功能。如今的脾不僅包括飲食物的消化、吸收、轉輸(脾主運),也包括其將水谷精微化為人體所需的氣、血等物質(脾主化)。對比現代醫(yī)學,胰腺外分泌系統(tǒng)分泌的胰液含有多種消化酶,臨床和實驗證明,當胰液分泌障礙時,即使其他消化液分泌都正常,食物中的脂肪和蛋白質仍不能完全消化和吸收[13],可見胰液正常分泌關乎“脾主運”功能的正常運作。胰腺的內分泌系統(tǒng)受胃腸激素等多種激素調節(jié),其分泌胰島素與胰高血糖素,在調控人體糖、脂肪、蛋白質代謝上有重要作用,與“脾主化”的功能相契合。
脾對于飲食水谷的消化和運輸功能貫穿古今,這一功能可總結為“運脾”,與今日胰腺的外、內分泌功能頗為相符,故而“運脾”的解剖實體應為胰腺。
2.2 發(fā)揮統(tǒng)脾作用的實體——脾臟
2.2.1 脾統(tǒng)血的提出與發(fā)展統(tǒng)脾是對脾統(tǒng)血功能的概括。許多醫(yī)家認為,其源頭可追溯至《難經》“脾裹血”?!峨y經》描述脾、胰一體,脾臟色暗紅,內含豐富血竇,“脾裹血”很可能是對脾的直觀描述。雖然《黃帝內經》與《難經》中均未有“脾統(tǒng)血”相關證候的描述,但關于脾胃和血液生成的聯系卻有豐富論述?!鹅`樞·決氣》曰:“中焦受氣,取汁變化而赤,是謂血。”此言血來源于水谷,飲食物入胃,經過人體消化系統(tǒng)的消化吸收,營養(yǎng)物質進入血脈,成為血液的來源之一。故《靈樞·玉版》又言:“胃者,水谷氣血之海也?!逼⑦\化水谷精微,奉心化赤為血。
值得注意的是,雖然仲景原著中沒有提及“脾統(tǒng)血”,但其關于黃疸病的論治,卻與脾統(tǒng)血頗有淵源?!督饏T要略》曰:“寸口脈浮而緩,浮則為風,緩則為痹,痹非中風,四肢苦煩,脾色必黃,瘀熱以行?!敝倬罢J為脾家濕熱波及血分,發(fā)為黃疸。對比現代醫(yī)學,溶血性黃疸是由于紅細胞大量破壞(溶血),膽紅素超過了肝臟代謝能力所致。脾之濕熱引起血管內溶血,也對后世的脾統(tǒng)血理論有所啟示。唐容川在《金匱要略淺注補正》道:“脾為太陰濕土,主統(tǒng)血。熱陷血分,脾濕遏郁,乃發(fā)為黃?!贝送?,《金匱要略》的柏葉湯、黃土湯也被一些醫(yī)家認為是治療脾不統(tǒng)血證的方劑,如唐容川《血證論》曰:“血者,脾之所統(tǒng)也,先便后血,乃脾氣不攝,故便行氣下泄,而血因隨之以下。”
“脾統(tǒng)血”理論最早見于《醫(yī)經秘旨》:“脾喜燥,傷于寒濕則不能消磨水谷,宜術、附以溫燥之;然脾陰不足而谷亦不化,又不可以溫燥為治。有思慮傷脾,脾虛不能統(tǒng)血而失出者;有思慮傷脾,脾虛不能消谷而作瀉者,此皆以回護中氣為本,勿治其標。”后世醫(yī)家不斷完善該理論[14]。
明代醫(yī)家薛立齋也持此論,“心主血,肝藏血,亦能統(tǒng)攝于脾,補脾與胃,血自生矣”(《薛氏醫(yī)案》)?!吧w血生于脾土,故云脾統(tǒng)血”(《女科撮要·經候不調》)。同時期醫(yī)家武之望的《濟陰綱目》中也有 “血生于脾,故云脾統(tǒng)血”的記載。值得注意的是,他們都將脾生血也歸于脾統(tǒng)血??梢姡谶@一理論提出伊始,一些醫(yī)家所說的脾統(tǒng)血更接近脾生血。
尤在涇從病理角度詮釋了脾氣統(tǒng)攝血液為“脾統(tǒng)血”的內涵,他在《金匱要略心典·驚悸吐衄下血胸滿瘀血病脈證治》中道:“下血,先便后血者,由脾虛氣寒,失其統(tǒng)御之權,而血為之不守也?!痹谔接懴缺愫笱牟C時,尤在涇強調了脾氣對血液的統(tǒng)攝作用,脾氣虛寒,導致其統(tǒng)攝血液的功能失司,從而使得血液不得控制而妄行[15]。
此后,統(tǒng)血作為脾的一大功能,為越來越多的醫(yī)家所認同,逐漸形成了一個理、法、方、藥完備的體系,直至唐容川臻于大成。他在前人脾氣(陽)統(tǒng)攝血液的基礎上,首次提出脾陰對脾統(tǒng)血的作用?!笆泪t(yī)不識統(tǒng)血之義,幾指脾為貯血之器,豈不愚哉?脾能統(tǒng)血,則血自循經而不妄動”(《血證論·唾血》),并駁斥了“脾統(tǒng)血”是指“脾為貯血之器”這一說法,提出“脾統(tǒng)血”即是統(tǒng)攝血液在脈內循行,而不溢出脈外。自唐容川之后,脾主統(tǒng)血多專指脾對血的統(tǒng)攝作用[16]。
綜上,脾統(tǒng)血的概念很有可能是基于脾臟“脾裹血”的解剖學特點和氣能攝血的理論基礎,對脾生血概念的豐富。因為提出該理論的時代,我國解剖學處于停滯狀態(tài),又受限于科學技術水平之不足,脾臟過濾、清除、免疫等功能并未被人們發(fā)現,所以現今我們在認識脾統(tǒng)血功能時,不能局限于脾臟,而應考慮與出血、凝血相關的諸多因素。
2.2.2 脾統(tǒng)血的現代醫(yī)學內涵筆者認為脾統(tǒng)血主要從以下兩方面發(fā)揮作用。
一是脾通過運化水谷精微化生充足的血液,這是血液正常運行的前提。從現代醫(yī)學角度言,飲食攝入的鐵、維生素B12、葉酸均是血紅蛋白合成必不可少的原料,而上述物質吸收均依賴脾的“運化”。若脾運化功能失常,會影響血細胞的數量和功能。黃賢樟等對脾虛患者血液流變學進行檢測,發(fā)現脾虛患者血液呈高黏狀態(tài),紅細胞變形性差,不能通過某些細血管的管腔,而影響組織供血供氧,紅細胞易被破壞,具有出血傾向及貧血現象[17]。此外,人類脾臟在胎兒時期具有造血功能,即使是成人,脾臟仍保留有很少量的干細胞,在機體嚴重缺血或某些病理狀態(tài)下可恢復髓外造血功能(兩棲類動物的脾為終生性造血器官)。
二是能防止出血。朱凌凌等[18]認為,脾血竇儲存血液,可在人體需要時釋放入血循環(huán),但脾貯藏的血液有限,肝藏血和調節(jié)血流量的能力遠大于脾,故貯血、調節(jié)血量應主要責之于肝。與血液正常運行最密切的功能是“心主血”“肝藏血”“脾統(tǒng)血”,心的收縮與舒張作為血液運行的原動力,肝藏血包括調節(jié)循環(huán)血流量和防止出血,前者依賴于肝豐富的血竇,后者可能與肝合成凝血因子有關。而脾防止出血的功能很可能與血小板、血管內皮功能與微循環(huán)、紅細胞清除三方面有關。
徐重明等[19]認為,脾不統(tǒng)血的機理包括血小板微觀結構變異,導致血小板黏附、聚集和釋放功能下降,以及血小板自身抗體產生過多,血小板破壞過多引發(fā)出血。李楊等[20]通過動物實驗證明,歸脾湯治療ITP的作用機制可能通過降低脾臟中CD80與CD86的表達,抑制B淋巴細胞的活化,減少血小板自身抗體的產生,進而保護血小板,以緩解出血癥狀。此外,脾臟既是血小板破壞的主要場所,也能阻留并儲存約1/3的血小板,在機體需要時釋放。張濤等[21]認為,脾內產生的體液調節(jié)因子對血小板生成有調控作用[21]。換言之,脾既能“統(tǒng)血”又能“破血”,二者對血小板的消長平衡有著重要作用。病理性脾腫大時,脾“破血”增強(阻留和破壞血小板增多),這一平衡被打破,呈現出血傾向。對脾亢患者進行脾切除后,血小板會逐漸升高,于術后1個月達到頂峰,在術后2個月逐漸回落至正常水平[21]。從中醫(yī)角度解讀,短期的血小板升高是由于亢進的“破血”功能突然被中止,“統(tǒng)血”相對占優(yōu),而血小板最終回落正常水平則提示機體通過自我代償,再次實現了“統(tǒng)血”與“破血”的血小板平衡。這也恰恰說明了脾統(tǒng)血的內涵絕不僅限于單一的血小板或脾臟(spleen)。
脾統(tǒng)血亦是脾主肌肉在血脈中的體現,脈道主要由肌肉組成,脾虛不能溫養(yǎng)肌肉,脈道失于堅韌而血溢脈外[22]。研究表明,脾不統(tǒng)血證患者缺乏血管完整性和血管壁的修復能力,可能是導致出血傾向的原因之一。褚雨霆等[23]對脾不統(tǒng)血證小鼠的實驗證明了,健脾益氣攝血方能升高血管內皮生長因子表達,修復血管內皮損傷。在血管微循環(huán)方面,馬宗林等[24]通過對甲襞與舌微循環(huán)的觀察,證明脾虛證存在明顯血管微循環(huán)障礙,毛細血管抗力減弱,毛細血管的滲透脆性增高而導致出血。黃芪是健脾攝血的代表藥物。研究表明,黃芪可以改善微循環(huán),修復血管內皮細胞,增加毛細血管張力,防止理化因素所致毛細血管脆性和滲透性增高[25-26]。
脾臟的紅髓具有過濾血液并清除衰老或異常紅細胞的功能。當原發(fā)性或繼發(fā)性脾功能亢進時,會增加對紅細胞的破壞,大量血紅蛋白伴隨著紅細胞的破壞而溢出,超出肝、腎的代謝能力,這種血管內溶血以黃疸為主要外在表現。
因此,脾統(tǒng)血本身就是基于脾臟(spleen)的解剖特點發(fā)展起來的,現代諸多研究也證實二者在功能上有相通之處,將統(tǒng)脾的解剖實體對應到脾臟,是具有合理性的,也有助于脾統(tǒng)血現代研究的開展。同時也必須意識到,沒有微觀手段和分子生學技術的古人很難完全探清脾臟免疫、儲血、濾血等功能,故而在對脾統(tǒng)血進行分析和開展現代研究時,不能局限于脾臟。
中醫(yī)“脾”的內涵包括了解剖實體和功能,二者不可分割,其中又以前者指代最為模糊?!饵S帝內經》缺少對脾的形態(tài)描述,《難經》的“脾胰一體”則成了爭議之源,近代將spleen和中醫(yī)之“脾”對應更加劇了這一混亂。
回顧“脾臟”內涵演變史,運脾是“脾”最初、最核心的內涵,其解剖實體對應胰腺,負責水谷的消化、吸收和轉運,從《黃帝內經》時期“脾為胃行其津液”到宋以后“脾主運化”,胃、小腸、大腸的一部分功能被讓渡于脾,最終形成以脾為核心的消化、轉運系統(tǒng)。
“統(tǒng)脾”在明代以后才被逐漸納入“脾”的內涵中來。這是基于脾臟(spleen)“裹血”的解剖特征,結合“脾生血”“氣攝血”理論發(fā)展而來,其解剖實體應為脾臟(spleen),經明清醫(yī)家不斷完善,逐漸形成了理法方藥完備的理論體系。雖然筆者認同將“統(tǒng)脾”的解剖實體對應到脾臟(spleen),但這一發(fā)展歷程注定了在探尋“統(tǒng)脾”的現代機制時,必定不能局限于脾臟(spleen)本身,而要從整個凝血系統(tǒng)中求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