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攀攀,路成華
合同糾紛管轄中履行地認定規(guī)則之辨析——以《民訴法解釋》第18條第2款理解適用為中心
葛攀攀1,路成華2
(1. 浙江素豪律師事務所,浙江 寧波 315000;2. 上海市信本律師事務所,上海 200030)
《民訴法解釋》第18條第2款適用的關鍵,在于對該條款中“沒有約定履行地或約定不明確”和“爭議標的”的正確認定。最高人民法院的司法實踐表明,對前者的認定無須先行按照合同相關條款或交易習慣確定履行地進行補救,亦無須將實際履行地視為約定履行地,只須審查爭議合同中是否有約定“履行地”的表述和該等履行地點是否明確;而后者不是訴訟請求或訴訟請求標的物,也不是爭議合同的“特征性義務”,而應是訴訟請求所指向的被告應履行的合同義務,并非其不履行該等義務轉化為的違約責任。該條款僅“嫁接”了原《合同法》第62條第3項中“標的物不同履行地不同”的法定區(qū)分,但兩者的適用前提和基準有重大差異,并未實現(xiàn)所謂實體法和程序法的規(guī)則統(tǒng)一。
合同糾紛;履行地;約定;爭議標的
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的解釋》(簡稱《民訴法解釋》)與1992年《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若干問題的意見》(簡稱《民訴法適用意見》)最顯著的區(qū)別之一,就是規(guī)定了第18條這樣的一般條款[1],將原《民訴法適用意見》中第18條至第22條的規(guī)定合并為此一條,以簡化和明確合同履行地認定規(guī)則[2]148-149。其中《民訴法解釋》第18條第2款規(guī)定“合同對履行地點沒有約定或約定不明確,爭議標的為給付貨幣的,接收貨幣一方所在地為合同履行地;交付不動產(chǎn)的,不動產(chǎn)所在地為合同履行地;其他標的,履行義務一方所在地為合同履行地。即時結清的合同,交易行為地為合同履行地”。該條款前段是對合同履行地的事實擬制[3]69-78,與實際履行地無關,構成合同糾紛管轄中所謂“法定履行地”認定規(guī)則的核心;而后段則是對即時結清合同的實際履行地,就是合同糾紛管轄中“合同履行地”的直接確認。兩者意旨不同,且前者的適用較后者更為普遍和復雜,本文側重于對前者的闡釋分析。
《民訴法解釋》第18條第1款和第3款,分別明確了合同履行地管轄中的約定履行地優(yōu)先適用規(guī)則和約定履行地排除適用情形,后者規(guī)定在合同沒有實際履行且當事人雙方住所地均不在合同約定的履行地的,由被告住所地管轄,直接排除了履行地管轄在這一情形中的適用。因此,《民訴法解釋》第18條第2款實際上構成了合同履行地管轄中的“履行地”認定規(guī)則之核心,是司法解釋起草者為避免以往對合同履行地規(guī)定的混亂,而對履行地認定規(guī)則抽象化、一般化嘗試的關鍵所在[1,4]?!睹裨V法解釋》起草者指出該解釋第18條的設置是源于對原《合同法》第61條、第62條(《民法典》第510條、第511條)規(guī)定的借鑒[4],而且第18條第2款前段更是基本上搬用了原《合同法》第62條第3項的內(nèi)容表述,由此令人產(chǎn)生了《民訴法解釋》中合同履行地認定規(guī)則被統(tǒng)一于實體法上履行地確定規(guī)則的錯覺,導致學理和實務上對該司法解釋第18條第2款認識的爭議[5]。有學者則明確地質疑《民訴法解釋》第18條第2款直接“嫁接”原《合同法》第62條第3項規(guī)定的合理性[3]。
實際上,《民訴法解釋》起草者對民事實體法和訴訟法中合同履行地認定的區(qū)別有較為清晰的認識,指出合同履行地在民事訴訟法中只是為了方便法院確定管轄的一個較為狹隘的裁判概念,在審判實務中一般應遵循“特征履行地為主”結合“實際履行地為輔”的原則判斷確定,不同于民事實體法中旨在引導當事人正確適當?shù)貙崿F(xiàn)合同義務的履行地概念,以及其履行地確定規(guī)則[2]149-150。不過,這一論述是基于《民訴法解釋》實施之前的規(guī)定所作出的,并未結合該司法解釋第18條第2款的具體規(guī)定加以闡釋,加之《民訴法解釋》的起草者對第18條第2款適用的具體細節(jié)語焉不明[1],導致司法實踐中對該條款的理解適用存在相當大的爭議,未能有效改變以往合同糾紛履行地管轄異議泛濫的現(xiàn)象①。自《民訴法解釋》發(fā)布實施六年來,最高人民法院僅依據(jù)第18條第2款作出的管轄異議裁定就已達約八十件,接近其在該司法解釋實施之前二十多年間就具體合同管轄權糾紛案件所作批復、通知和復函的數(shù)量總和②。
為正確理解和適用《民訴法解釋》第18條第2款合同履行地認定規(guī)則,有必要通過梳理分析最高人民法院相關裁決、文件和解說闡述等,厘清該等規(guī)則的核心要素即其適用前提——“合同對履行地點沒有約定或約定不明確”和適用基準——“爭議標的”的具體含義,進而明晰合同履行地認定在程序法和實體法中適用規(guī)則的差異。
所謂合同約定履行地是指當事人雙方在案涉合同中所約定的,債務人履行債務和債權人接受履行的地點。在雙務合同中,當事人可以僅約定任何一方履行債務的地點,也可以分別約定雙方各自履行其債務的地點,在實踐中通常僅約定非金錢債務履行的地點。進言之,合同約定履行地可能與原告訴訟請求所指向的合同義務履行地相一致,也可能不一致。但無論哪一種情形,只要合同約定了履行地點,根據(jù)《民訴法解釋》第18條第1款的規(guī)定,就應當以約定的履行地點為合同履行地,從而直接排除該條第2款合同履行地認定規(guī)則的適用。因此,第18條第2款合同履行地認定規(guī)則適用的前提,是當事人在合同中“沒有約定履行地或約定不明確”。
在民事案件的立案階段,法院對原告所提供證據(jù)材料僅做形式審查,而不需要進行實質性審查[5]。最高人民法院在公報案例“招商銀行股份有限公司無錫分行與中國光大銀行股份有限公司長春分行委托合同糾紛管轄權異議案”的裁判摘要中指出,“確定管轄權應當以起訴時為標準,結合訴訟請求對當事人提交的證據(jù)材料進行形式要件審查以確定管轄”③。在法院確定管轄的過程中,對于作為履行地認定規(guī)則適用前提的“沒有約定履行地或約定不明確”,自然也只進行形式上的審查。《民訴法解釋》第18條第2款中這一事實認定規(guī)則的含義與其在實體法中存在明顯差異。
首先,在立案階段,法院在認定當事人是否“沒有約定履行地或約定不明確”時,無須先適用《民法典》第510條對該等情形進行補救。該條款是對原《合同法》第61條內(nèi)容的沿用,規(guī)定了在合同生效后履行前,對合同履行地等非合同成立必備內(nèi)容缺位或不明確進行補救(補正)的方法[6]149-150,是適用《民法典》第511條(原《合同法》第62條)第3項對相關合同內(nèi)容進行補充解釋的前提[7]363。易言之,在實體法中,按照給付標的不同對合同履行地進行補充解釋從而予以確定之前,應當先通過當事人協(xié)議補充、按相關條款或交易習慣確定的方式進行補救,且該等補救業(yè)已失敗。
但是,《民法典》第510條(原《合同法》第61條)規(guī)定的履行地等合同內(nèi)容補救方法,并不適用于合同案件管轄中的履行地確定,不構成認定“沒有約定履行地或約定不明確”的前置程序。因為,在合同糾紛立案審查階段,作為原告和被告的當事人雙方就合同履行地簽訂補充協(xié)議幾乎已無可能,而且法院也不能夠在開庭審理之前對合同內(nèi)容進行實質性審查,并進而按照相關條款或交易習慣確定履行地點。這正是《民訴法解釋》第18條未將進行合同內(nèi)容補救且失敗,作為其第2款適用前提的原因所在。因此,在立案過程中,法院認定當事人“沒有約定履行地或約定不明確”時,無須也不應先依據(jù)民事實體法規(guī)定對此進行補救,根本不存在“按照合同相關條款或交易習慣”確定履行地的空間。
其次,最高人民法院在適用《民訴法解釋》第18條第2款認定合同是否“約定履行地點”時,將約定交貨地、送貨地、演出地和約定多個履行地等情形均排除在外,其認定標準相較于民事實體法而言更為嚴格。
在最高人民法院有關合同糾紛案件的管轄裁定中,認定合同“履行地約定明確”通常以案涉合同中有直接相應的文字表述為前提。原《民訴法適用意見》第19條曾經(jīng)規(guī)定,“購銷合同的雙方當事人在合同中對交貨地點有約定的,以約定的交貨地點為合同履行地”,但這一規(guī)定并未在《民訴法解釋》中得以保留或沿用,這表明最高人民法院對該等約定履行地認定規(guī)則的放棄。因此,在“泗陽縣眾興鎮(zhèn)徐冬梅李世川味觀餐飲加盟店訴杭州天驕家具制造有限公司買賣合同糾紛案”中,對于浙江省高院持有的“約定了交貨地點可以認定雙方約定了合同履行地,不能機械地要求必須出現(xiàn)‘合同履行地’的字樣”觀點,最高人民法院進行了否定,認為當事人在合同中約定交貨地點,屬于沒有約定履行地,應當按照《民訴法解釋》第18條第2款的規(guī)定,確定合同履行地④。在“銅陵偉業(yè)亞麻有限公司與杭州新美藝制衣有限公司買賣合同糾紛案”中,最高人民法院認為“雙方當事人雖然在《產(chǎn)品定布合同》上寫明了簽訂地點和送貨地點,但未明確表示將簽訂地點或是送貨地點作為約定管轄法院所在地,故不能直接將上述地點認定為約定的合同履行地點”,應當按照《民訴法解釋》第18條第2款的規(guī)定,確定合同履行地⑤。在“張晨與杭州誠業(yè)箱包有限公司、劉慶強買賣合同糾紛案”中,最高人民法院更加明確地指出“對于合同沒有約定履行地點或者約定不明確,不宜再以送貨地、收貨地、驗貨地來確定合同履行地,也不能以實際履行地作為認定標準,要根據(jù)當事人爭議或案件糾紛所針對的合同項下的某項特定義務來確定”合同履行地⑥。雖然,在《民訴法解釋》實施后,最高人民法院曾經(jīng)有個別合同管轄案件的民事裁定將當事人約定的交貨地認定為合同履行地⑦,但此類裁定較為少見,這種認定也有悖于其在《民訴法解釋》中已經(jīng)刪除原《民訴法適用意見》第19條從而放棄類似規(guī)則的意旨。而且,如前所述,《民訴法解釋》第18條僅是借鑒了原《合同法》第62條第3項中“標的物不同履行地不同”的法定區(qū)分,但并未“嫁接”該法第61條履行地等未約定或約定不明時的補救規(guī)則,未將類似補救失敗設為認定合同“沒有約定履行地或約定不明確”的前提。因此,法院在立案階段自然也不宜按照“合同相關條款或交易習慣”確定履行地。
此外,即使當事人在合同中直接約定“履行地”,如果當事人的該等約定指向多個不同地點而難以確定,最高人民法院仍然會將之認定為“約定履行地不明確”。比如在“華銳風電科技(集團)股份有限公司與天津賽瑞機器設備有限公司合同糾紛案”中,雖然雙方當事人在多份《機電產(chǎn)品外部協(xié)作合同》中均約定“合同履行地(交貨地點)為需方指定地點”,但由于約定有大連、江蘇、內(nèi)蒙古、甘肅等不同地點,當事人也認為合同履行地點有很多而難以明確,最高人民法院因此將之認定為屬于“履行地點約定不明確”的情形⑧。
最后,《民訴法解釋》實施后,法院在認定當事人是否明確約定履行地時無須考慮合同的實際履行地。在實體法意義上,一般認為當事人均接受但與合同約定不一致的實際履行行為,具有變更合同原有約定的法律效果,即該等實際履行行為相當于形成了新的約定。這一實體法觀念在《民訴法解釋》實施之前,影響到司法實務在合同管轄糾紛中對履行地的認定,而最高人民法院《關于確定購銷合同履行地問題的復函》和《關于購銷合同履行地的特殊約定問題的批復》等規(guī)定,實際履行行為可以設定、變更約定履行地,就是該等實體法觀念在當時訴訟法規(guī)則中的體現(xiàn)[2]149-150。《民訴法解釋》起草者指出,當事人實際履行義務的地點不應再被作為確定合同履行地的依據(jù),其已經(jīng)失去了設定、變更約定履行地的法律意義[2]153,155,法院認定當事人是否明確約定履行地時無須考慮合同的實際履行地。因此,在立案階段,法院不應再以與實際履行地不符為由而否定約定履行地的法律效力。
由此可見,在認定《民訴法解釋》第18條第2款履行地認定規(guī)則適用前提——合同“沒有約定履行地或約定不明確”時,法院無須先行按照合同相關條款或交易習慣確定履行地以補救該等約定的缺位或不明確,也不應將實際履行地視為約定履行地,而只須審查雙方合同中是否有約定合同“履行地”的表述,且該等履行地點是否明確。這與按照原《合同法》第62條(《民法典》第511條)等實體法進行相關事實認定規(guī)則的適用,存在較大差異。
在《民訴法解釋》第18條第2款規(guī)定的合同履行地認定規(guī)則中,按照“爭議標的”的不同劃分為給付貨幣、不動產(chǎn)和其他標的三種情形,分別規(guī)定了不同的履行地點。因此,“爭議標的”實際上構成了這一履行地認定規(guī)則的基準性概念,其含義的界定對于該等規(guī)則的正確適用顯然具有重要意義。
學界多認為,《民訴法解釋》第18條第2款中的“爭議標的”應當理解為訴訟標的,即當事人所爭議的民事實體法律關系或實體權利義務[5,8]。但是,對于合同糾紛中“爭議的實體權利義務”更為具體的指向,則有兩種不同的理解,一是指原告提出的訴訟請求中被告應當履行的合同義務,另一則是指雙方發(fā)生糾紛的合同類型或性質所決定的主要或特征性義務。有學者認為,第一種理解強調履行地認定規(guī)則的程序法特點,無須過多依賴于實體法框架內(nèi)的判斷,適用簡便且更為合理[1]。有的學者則認為,第一種理解即“訴請義務說”在邏輯上存在不自洽的缺陷,并且適用過程中容易引發(fā)諸多爭議,而第二種理解即“特征義務說”在邏輯上是自洽的,且據(jù)之所確立的標準也更明確、便于操作適用[5]。
“爭議標的”這一表述最早出現(xiàn)在最高人民法院1989年12月發(fā)布的《關于進一步貫徹執(zhí)行海事法院收案范圍的通知》中,此后最高人民法院在涉及民事訴訟程序的司法解釋性文件中多有使用,另外在個別行政部門規(guī)章和行業(yè)協(xié)會文件中也偶有出現(xiàn),但該等表述在我國《民事訴訟法》等法律和行政法規(guī)中卻并未有使用⑨。因此,對于這一由最高人民法院首先且經(jīng)常使用的實務性概念的理解,從該法院在相關文件和裁決中所要表達的意義上探尋,似乎更為妥適。
在能夠查詢到的約43份最高人民法院使用“爭議標的”概念的司法解釋性文件中,這一概念大多被等同于“爭議標的物”使用,比如在最高人民法院《關于人民法院辦理財產(chǎn)保全案件若干問題的規(guī)定》第5條中,“申請保全的財產(chǎn)系爭議標的的,擔保數(shù)額不超過爭議標的價值的百分之三十”。但是,在最高人民法院研究室《關于當事人對鄉(xiāng)(鎮(zhèn))人民政府就民間糾紛作出的調處決定不服而起訴人民法院應以何種案件受理的復函》(法研〔2001〕26號)中,“鄉(xiāng)(鎮(zhèn))人民政府對民間糾紛作出調處決定,當事人不服并就原爭議標的向人民法院起訴的,應當按照《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如何處理經(jīng)鄉(xiāng)(鎮(zhèn))人民政府調處的民間糾紛的通知》的規(guī)定,由人民法院作為民事案件受理”等表述中的“爭議標的”,顯然就不能簡單地等同于“爭議標的物”,而應按照前述“訴請義務說”將之解釋為原告訴訟請求中被告應當履行的義務,更為合理和妥當。那么,對于《民訴法解釋》第18條第2款中的“爭議標的”是否也應如此理解呢?
《民訴法解釋》起草者在其編著的解說書中,對如何明確界定第18條第2款中的“爭議標的”語焉不詳,但是基于“對世界各國和國際條約相關規(guī)定的考察”,認為“對合同履行地的立法模式都規(guī)定了由有爭議的債務履行地法院管轄”,并進而指出在我國審判實踐中確定合同履行地,“必須根據(jù)當事人訴訟請求和結合合同履行義務確定合同履行地”[2]152-153。不過,這一“訴訟請求結合履行義務”確定合同履行地的規(guī)則,仍然過于抽象和模糊,以致最高人民法院在此后的審判實踐中對“爭議標的”的界定依然不盡統(tǒng)一。
一種界定是,將“爭議標的”明確為“原告訴訟請求所指向的合同義務”,這是最高人民法院大多數(shù)裁決認可和采用的界定方式。在“周鑫與趙青偉買賣合同糾紛案”中,最高人民法院認為,《民訴法解釋》第18條第2款中的“爭議標的”“是指當事人訴訟請求所指向的合同義務,而非原告的訴訟請求”,“本案為買賣合同糾紛。周鑫作為賣方⑩,其起訴要求解除合同,返還已經(jīng)支付的貨款,該訴求所指向的合同義務是趙青偉應當按照約定交付鋼材。該案當事人爭議標的不是給付貨幣和交付不動產(chǎn),依據(jù)《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的解釋》第十八條第二款‘其他標的,履行義務一方所在地為合同履行地’的規(guī)定,本案合同履行地應為履行該義務的趙青偉所在地,即浙江省杭州市江干區(qū)”。在“漣源市伏口鎮(zhèn)楊梅山煤礦與久益環(huán)球(淮南)采礦設備有限公司買賣合同糾紛案”中,最高人民法院就賣方久益公司訴買方楊梅山煤礦買賣合同糾紛一案,認為“久益公司訴請楊梅山煤礦支付剩余貨款,該訴求所指向的合同義務為楊梅山煤礦應當按照約定支付貨款,該案當事人爭議標的為給付貨幣”;而就買方楊梅山煤礦訴賣方久益公司要求解除合同、返還貨款和賠償損失一案,則認為“該訴求所指向的合同義務為久益公司應當按照約定交付貨物,該案當事人爭議標的不是給付貨幣和交付不動產(chǎn)”。而在“吳建社與海南京糧控股股份有限公司確認合同有效糾紛案”中,最高人民法院認為,“案涉合同系股權轉讓合同,吳建社作為股權受讓方,其訴訟請求為確認合同有效、被告承擔繼續(xù)履行合同及支付違約金的違約責任,據(jù)此可以認定本案的爭議標的為轉讓股權,屬上述規(guī)定中的‘其他標的’,應以履行義務一方即京糧控股公司所在地為合同履行地”。最高人民法院在該等案件的民事裁定中,明確地將“爭議標的”界定為“原告訴訟請求所指向的合同義務”,不僅遵循了《民訴法解釋》起草者所指出的“根據(jù)當事人訴訟請求和結合合同履行義務確定合同履行地”規(guī)則,符合以爭議債務確定合同履行地的比較法規(guī)律,而且較好地解決了形成之訴和確認之訴的合同履行地認定問題,因而為最高人民法院多數(shù)合同管轄案件的民事裁定書所采用。
需要注意的是,對于“爭議標的”即“原告訴訟請求所指向的合同義務”的界定,在給付之訴和形成之訴、確認之訴中存在細微的差別。在給付之訴中,“原告訴訟請求所指向的合同義務”就是原告訴訟請求“所依據(jù)的合同”中被告應當履行的義務,即原告訴訟請求中主張被告履行的合同義務,這個比較直觀明確,比如在前述“漣源市伏口鎮(zhèn)楊梅山煤礦與久益環(huán)球(淮南)采礦設備有限公司買賣合同糾紛案”的賣方久益公司訴買方楊梅山煤礦買賣合同糾紛一案中,最高人民法院就是將原告久益公司訴請被告楊梅山煤礦支付剩余貨款義務,認定為“原告訴訟請求所指向的合同義務”即爭議標的。而在形成之訴中,所謂“原告訴訟請求所指向的合同義務”,并非原告基于形成權行使效果而主張被告應當履行的義務(比如返還貨款、返還貨物等),而是原告訴訟請求所“針對的合同”(即形成之訴的對象)中被告應當履行的義務,比如在前述“周鑫與趙青偉買賣合同糾紛案”和“漣源市伏口鎮(zhèn)楊梅山煤礦與久益環(huán)球(淮南)采礦設備有限公司買賣合同糾紛案”的買方楊梅山煤礦訴賣方久益公司要求解除合同、返還貨款和賠償損失一案中,最高人民法院認為“原告訴訟請求所指向的合同義務”,就是原告主張解除的合同中所約定的被告應當履行的交貨義務。在確認之訴中,所謂“原告訴訟請求所指向的合同義務”,亦為原告訴訟請求“所針對的合同”(即確認之訴的對象)中被告應當履行的義務,比如前述“吳建社與海南京糧控股股份有限公司確認合同有效糾紛案”中,最高人民法院將原告請求確認有效的股權轉讓合同中被告承擔的轉讓股權義務,認定為爭議標的即“原告訴訟請求所指向的合同義務”。由此可見,爭議標的即“原告訴訟請求所指向的合同義務”,在給付之訴中就是原告訴訟請求被告履行的合同義務,而在確認之訴和形成之訴中則是作為該等訴之對象的合同中被告承擔的合同義務,未必體現(xiàn)在原告的訴訟請求之中。
另一種界定是,將“爭議標的”明確為“雙方發(fā)生糾紛的合同類型或性質所決定的主要或特征性義務”。在“湖南湘暉資產(chǎn)經(jīng)營股份有限公司與渤海國際信托股份有限公司合同糾紛案”中,最高人民法院認為,“爭議標的是指雙方發(fā)生糾紛的合同類型或性質決定的主要或特征性義務”,“在合同約定的眾多義務中,特別是互負債務的雙務合同中,必有一個能反映合同本質特征的義務。這個本質義務的不同,是區(qū)分不同爭議標的的標志。在雙務合同中非金錢給付義務是該類合同的區(qū)分標志,只有這個特征義務的履行地才是確定管轄應依據(jù)的履行地”。在“堆龍東為實業(yè)有限公司、成都百悅大地礦業(yè)有限公司與王耕銀合同糾紛案”中,最高人民法院認為,“爭議標的是指雙方發(fā)生糾紛的合同類型或性質所決定的主要或特征性義務”,“就本案而言……支付貨幣僅是交易對價,而非合同特征性義務。因此,本案的爭議標的不屬于給付貨幣,而是其他標的,應當根據(jù)履行義務一方所在地確定合同履行地”。這一界定“爭議標的”的方式,雖然形式上符合《民訴法解釋》起草者以“當事人訴訟請求和結合合同履行義務確定合同履行地”的要求,但是,按照該等界定方式,實質上是以對合同性質的審查判定作為認定履行地的前提,從而將本應在實體審理階段查明的事實前置到了立案階段,不符合司法規(guī)律[9]。而且,由于該等“本質義務”或“特征性義務”在絕大多數(shù)雙務合同中具有唯一性,且僅限于非金錢給付義務,所以將“爭議標的”界定為“反映合同性質的本質義務”,實際上使《民訴法解釋》第18條第2款中“爭議標的為給付貨幣”情形的規(guī)定幾乎只能夠適用于借款合同,而對其他所有以金錢為對價的雙務合同均無法適用,這顯然與該司法解釋起草者將該條款作為合同履行地認定一般性規(guī)則的意旨不符。因此,將“爭議標的”明確為“反映合同性質的本質義務”的界定方式,在最高人民法院確定合同糾紛管轄的民事裁定中較少采用。
通過梳理最高人民法院適用《民訴法解釋》第18條第2款所作的合同糾紛管轄裁決,可以發(fā)現(xiàn)該條款中的“爭議標的”不是訴訟請求或訴訟請求標的物,也不應是爭議合同的“特征性義務”,而應當是“原告訴訟請求所指向的合同義務”。具言之,在給付之訴中,“原告訴訟請求所指向的合同義務”,就是原告訴訟請求所依據(jù)合同關系中被告應當履行的義務,而在形成之訴和確認之訴中,則是原告訴訟請求所針對合同關系中被告負擔的義務。特別需要說明的是,作為“爭議標的”的該等合同義務,是原告訴訟請求所依據(jù)或針對的合同中約定的對方原給付義務,即學理上所稱的“第一次給付義務”[10]743,而非因不履行該等義務所轉化為的違約責任。
由此可見,《民訴法解釋》第18條第2款中合同“沒有約定履行地或約定不明確”的認定,無須先行按照合同相關條款或交易習慣確定履行地以進行補救,但該等補救及失敗卻是原《合同法》第62條(《民法典》第511條)第3項的適用前提。而且,《民訴法解釋》第18條第2款中的“爭議標的”是原告訴訟請求所指向的被告應當履行的合同義務,并非原告的訴訟請求或訴訟請求標的物,與原《合同法》第62條第3項中的“給付(交付)標的”存在實質性差異。
因此,從一定意義上講,《民訴法解釋》第18條第2款中的履行地認定規(guī)則,只是“嫁接”了原《合同法》第62條第3項中“標的物不同履行地不同”的法定區(qū)分,但是兩者的適用前提和適用基準完全不同。主張《民訴法解釋》第18條第2款實現(xiàn)了訴訟法與實體法上履行地認定規(guī)則的統(tǒng)一,或者認為應當按照實體法規(guī)定進行合同糾紛管轄案件中履行地認定的觀點,實際上忽視了兩者的重要差異,極易導致司法實務中對該等條款理解適用上的偏差。由此可見,無論是在法學研究抑或司法實務中,法律的解釋適用均需要“少受語詞困擾,直探法律適用”[11]。
注釋:
① 在《民訴法解釋》實施之前,由于對民訴法中合同履行地認定規(guī)則理解不一而導致合同糾紛管轄異議泛濫,最高人民法院就具體個案的管轄權爭議所作的批復、通知、復函就多達上百件,參見:《最高人民法院民事訴訟法司法解釋理解與適用(上)》,人民法院出版社,2015年,第149-150頁。
② 在北大法寶網(wǎng)(www.pkulaw.cn)以“爭議標的為給付貨幣”為關鍵字全文查詢司法案例,并以法院級別為“最高人民法院”進行篩選,可查詢到民事案例114件和知識產(chǎn)權案例21件,逐一檢視其內(nèi)容發(fā)現(xiàn)最高人民法院適用《民訴法解釋》第18條第2款作出裁定的案件約80件。
③ 參見:北大法寶網(wǎng),最高人民法院公報案例“招商銀行股份有限公司無錫分行與中國光大銀行股份有限公司長春分行委托合同糾紛管轄權異議案”,案號為最高人民法院(2015)民二終字第428號。
④ 參見:最高人民法院(2016)最高法民轄16號民事裁定書。
⑤ 參見:最高人民法院(2018)最高法民轄34號民事裁定書,在最高人民法院(2018)最高法民轄43號、(2019)最高法民轄76號等民事裁定書中最高人民法院也持有相同觀點。
⑥ 參見:最高人民法院(2020)最高法民轄34號民事裁定書。
⑦ 參見:最高人民法院(2020)最高法民轄39號民事裁定書。
⑧ 參見:最高人民法院(2018)最高法民轄終118號民事裁定書。
⑨ 在北大法寶網(wǎng)以“爭議標的”為關鍵字進行法律法規(guī)的全文查詢,可以查到43份最高人民法院司法解釋性文件、9份行政部門規(guī)章和11份行業(yè)協(xié)會文件,未查詢到法律和行政法規(guī)。
⑩ 按照該裁定書上下文內(nèi)容,此處的“賣方”應該是“買方”。
? 參見:最高人民法院(2019)最高法民轄61號民事裁定書。
? 參見:最高人民法院(2016)最高法民轄27號民事裁定書。
? 即《民訴法解釋》第18條第2款。
? 參見:最早高人民法院(2019)最高法民轄終376號民事裁定書。
? 在北大法寶網(wǎng)以“爭議標的為給付貨幣”為關鍵字全文查詢司法案例,并以法院級別為“最高人民法院”進行篩選,可查到依據(jù)《民訴法解釋》第18條第2款裁定的約80件,其中將“爭議標的”界定為“當事人訴訟請求所指向的合同義務”的為72件,包括最高人民法院(2016)最高法民轄終297號、(2017)最高法民轄終368號、(2018)最高法民轄終358號、(2019)最高法知民轄終138號、(2019)最高法民轄終298號、(2020)最高法民轄60號、(2020)最高法民轄89號、(2020)最高法知民轄終104號、(2021)最高法民轄6號、(2021)最高法民轄終11號、(2021)最高法知民轄終73號民事裁定書等。
? 參見:最高人民法院(2019)最高法民轄終1號民事裁定書。
? 參見:最高人民法院(2019)最高法民轄終385號民事裁定書。
? 在北大法寶網(wǎng)以“爭議標的為給付貨幣”為關鍵字全文查詢司法案例,并以法院級別為“最高人民法院”進行篩選,可查到依據(jù)《民訴法解釋》第18條第2款裁定的約80件,其中將“爭議標的”界定為“反映合同性質的本質義務”的為8件,包括(2019)最高法民轄終1號、(2019)最高法民轄終385號、(2019)最高法知民轄終450號、(2020)最高法知民轄終396號、(2021)最高法知民轄終246號民事裁定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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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 the Rules for Determining the Place of Performance in the Jurisdiction of Contract Disputes
GE Pan-pan1, LU Cheng-hua2
(1. Zhejiang Suhao Law Firm, Ningbo 315000, China; 2. Shanghai Xinben Law Firm, Shanghai 200030, China)
The key to the application of paragraph 2 of Article 18 of thelies in the correct identification of “there is no agreement on the place of performance or the agreement is not clear” and “object of dispute” in this article. The general application of this clause by the Supreme Court indicates that the determination of the former does not need to determine the place of performance in accordance with the relevant provisions of the contract or trading habits for remedy, nor does it need to regard the actual place of performance as the agreed place of performance. It is only necessary to examine whether there is an agreement on the “place of performance”in the contract between both parties and whether such place of performance is clear. Furthermore, the latter is neither a claim, nor the subject matter of the litigation claim, but “contractual obligations pointed to by the plaintiff’s claim”, and it is not the liability for breach of contract transformed by the failure to perform such obligations. This clause only “grafts” the legal distinction of “different subject matter and different place of performance” in Item 3 of Article 62 of the original contract law, but there are significant differences in the application premise and benchmark between the two, and there is no so-called unification of the rules of substantive law and procedural law.
contract disputes, place of performance, agreement, object of dispute
DF72
A
1001 - 5124(2023)01 - 0118 - 08
2022-05-10
葛攀攀(1982-),男,浙江寧波人,二級律師,主要研究方向:民商法、訴訟法。E-mail: 76464031@qq.com
(責任編輯 周 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