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淑畫(苗族)
結(jié)婚以后,我就和父母分別住在108國道上兩座距離最近的縣城里:一座是昆明市的祿勸縣城,一座是楚雄州的武定縣城。
兩座縣城相距僅僅有七公里,我常常坐車去,坐車回,也不知道走路究竟需要多長時間,特別是在漆黑的雨夜里。
這樣想著的時候,答案就被父親給解答了。
家里只有父親一個人拿工資,記事以來,父親都忙于養(yǎng)家糊口,那時候,他還在中學(xué)里教書,即使周末放下粉筆和課本該好好休息的時候,父親還要翻山越嶺去山上尋找馬蜂,以微薄的收入來補(bǔ)貼家用。
在那個手機(jī)還是奢侈品的年代里,父親每一次爬山去,都給母親和我留下長長的牽掛。有一次,父親出去了一整天一整夜也沒有回來,母親和我都十分著急,又無從聯(lián)系,睜著眼睛苦苦熬到天亮,可父親依然不見回來,母親和我都急得快要崩潰了。
太陽東升,陽光普照,母親和我束手無策,正要去父親常去的那座山里找他的時候,父親滿身土塵,一臉倦容,像是在哪里受過難一樣回來了,身上還有十多處蜂針扎過的疤痕,問他究竟在哪里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他硬是不說。二十年過去,有一次我們一家人帶著我女兒去山里玩,路過一處樹林特別茂密的溝坎,父親才指著坎子上面一棵大樹七八米高的樹杈說:“喏,那一次,我就是從上面掉下來了……”
父親真是命大,從那高高的地方摔下來,在地上和成百上千的馬蜂睡了一宿,居然還能活著回來。
父親大難不死,可有后福?
從小,我是母親帶大的,很少接觸到父語,因此從小只會說母語漢語。我常常讀到“父愛如山”這幾個字,我真羨慕那樣的父親,我真渴望那樣的父愛。漸漸長大之后,我覺得如果僅僅憑書本上寫的這些就來判斷一個父親愛不愛自己的孩子,那我真的是大錯特錯了。如果父愛可以用長度來衡量,我覺得暗夜里彎彎繞繞、風(fēng)風(fēng)雨雨、坑坑洼洼7公里長的國道,就是我的父愛,是看得見、摸得著的父愛。
7公里長的父愛是不是太短?是不是短得轉(zhuǎn)瞬即逝?那是因為你用車輪去滾量的緣故,如果在漆黑的夜里你用腳一步一步去丈量,得到的答案又將如何?
女兒出生以后,我既是爸爸的女兒,又是女兒的媽媽,我才真正體會到做父母的不易。幾年前,父親曾經(jīng)給我發(fā)來一段文字,表達(dá)了他第一次做父親而未盡父親之責(zé)的種種遺憾。我是父母的獨生女,父愛的多與少,無從比對,我回父親說:“你初為父親,我何不是初為女兒?都是第一次,誰都沒有完全的對錯?!?/p>
愛,不是用言語就能干干凈凈表達(dá)出來的,那種用語言可以表達(dá)的愛,我認(rèn)為是輕薄的。父親給我的愛,一言難盡,但絕不是用長度,用寬度,用重量和語言就能定義的,所有的形容詞,都定義不了父親的愛。
自從我有了女兒之后,父親就像變了一個人,經(jīng)常懺悔似的對著牙牙學(xué)語的女兒說:“你媽媽小的時候,外公領(lǐng)她領(lǐng)得少,現(xiàn)在外公要多領(lǐng)寶寶、多陪寶寶……”過去常常把周末獻(xiàn)給馬蜂的父親,奇跡般地每個周末都待在家里陪我女兒。
去年夏天的一個夜晚,我收到父親這樣的短信:“想寶寶了,我要帶著來來,來看寶寶?!币呀?jīng)是深夜了,我還以為父親是要明天才坐車來的,就回了他這樣一條簡短信:“好的?!?/p>
第二天,我早早起床下樓的時候,一只黑白兩花的小狗向我撲來,使勁地舔我的手心手背,使勁地?fù)u著尾巴。我仔細(xì)一看:這是幾年前父親從山上撿回來的小狗,我們叫它“來來”。小狗黑白兩色,白的真白,黑的真黑,像牛奶倒在墨汁上,因此別人也叫它“奶牛狗”。這只小狗什么都好,就怕坐車,因此能夠坐車的地方,父親都要帶它走路。來來領(lǐng)著我徑直跑進(jìn)鋪有女兒爬行墊的房間里。此時,我看見女兒的爬行墊上卷曲睡著一個人,那身板確似我的父親。我躡手躡腳走近一看,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母親走出來說:“你爸爸想寶寶睡不著,昨夜三點多鐘就領(lǐng)著來來在108國道上走了一個多小時,五點多鐘才到的?!蔽倚睦矬@訝道:“半夜走路來的?”
去年春節(jié),父親也曾經(jīng)來過一次,但那一次,有春天陪著,有光明陪著,有母親陪著,有來來陪著,父親、母親和小狗安然地從楚雄州的武定縣城,來到了昆明市的祿勸縣城,給我?guī)淼呢M是“驚喜”二字就能表達(dá)?可這一次,父親和來來是在漆黑有雨的夏夜里用腳一步一步走來的。父親完全可以第二天早上坐公交車來,或者等我們?nèi)ソ铀?,可他不懼一切地披著雨夜來了。我真不敢這樣想象,又不得不做這樣的想象:如果一只惡犬從黑夜里撲過來怎么辦?如果一只罪惡的手從黑夜里揮刀過來怎么辦?如果一輛失控的車從黑夜里扎過來怎么辦……
父親安然地蜷曲在我女兒的爬行墊上,身上雖然蓋著很厚的被子,但能夠看出兩個多小時七公里長的國道帶給他的倦容。
我沒有說話,讓過往靜靜地浸泡在眼淚里,如果沒有黑夜里這七公里長的國道,我真的很難去讀懂父親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