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曉宇
在魯迅留存的少量報紙中,有一份1935年7月5日的《申報》,內(nèi)刊一篇關(guān)于瞿秋白在福建長汀“伏法”的通訊報道。篇首提要為“臨刑前晚夢行山中”,“絕筆詩一首并有序文”,隨后略敘瞿被俘后的囚押生活,并提及“所寫小冊一本,題為《多余的話》,頗多幽憤語”。這篇報道記錄了絕筆詩成詩的整個過程:
十七日,奉中央電令,著將瞿就地槍決……廖連長示以命令,瞿頷首作豪語:“死是人生最大的休息?!绷芜B長詢以有無遺言留下,瞿答:“余尚有詩一首未錄出”,當(dāng)即復(fù)返囚室,取筆書詩一首,并序如下:“一九三五年六月十七日晚,夢行山徑中,夕陽明滅,寒流幽咽,如置身仙境,翌日,讀唐人詩,忽見夕陽明滅亂山中句,因集句得《偶成》一首:
夕陽明滅亂山中,落葉寒泉聽不同。
已忍伶俜十年事,心持半偈萬緣空。
方欲錄出,而畢命之令已下,甚可念也。秋白曾有句云:‘眼底云煙過盡時,正我消遙處?!朔窃~讖,乃獄中言志耳?!蹦┦鹎锇捉^筆。
1950年,詩人臧克家讀到翻譯家李霽野紀(jì)念瞿秋白的文章所附《偶成》后,撰文反駁,稱此詩“如果出自一個‘坐化’的釋教徒還差不離”,但是“對于這樣一個烈士的死是多不相稱”,他推斷《偶成》是敵人陰險的“暗箭”。瞿秋白遺孀楊之華亦致函報社,支持臧克家的觀點。現(xiàn)在已確知,《偶成》的確出自瞿秋白手筆,只是對于這首詩究竟表達了什么,仍然莫衷一是。要讀懂這首詩,我們先需了解瞿秋白走到生命盡頭時的心境。
幸好他留下了《多余的話》,一部旨在“說一說內(nèi)心的話,徹底暴露內(nèi)心的真相”的小冊子。而其“內(nèi)心的真相”,說穿了是一種二元對立、自我沖突的精神狀況。瞿秋白回顧一生,認為自己只是個酷愛文藝的“讀書種子”,并沒有“治國平天下”的大志,卻陰差陽錯走上了革命道路,進而成為中共領(lǐng)袖,在這個過程中,離他熱愛的文學(xué)越來越遠,內(nèi)心也在二元對立的沖突中備受折磨——除了文人與政治家的對立,還包括“無產(chǎn)階級的宇宙觀和人生觀”,“同我潛伏的紳士意識,中國式的士大夫意識,以及后來蛻變出的小資產(chǎn)階級或者市儈式的意識,完全處于敵對地位”,再加上黨內(nèi)斗爭與嚴重的肺結(jié)核,迫使他早萌退意,他甚至自認為精神上早就退出了革命隊伍,身心俱疲,只渴望休息,說完這些“最后的最坦白的老實話”,他就可以“永久去休息了”。
這些毫不留情解剖自己、充滿矛盾痛苦的肺腑之言,很長時間像《偶成》一樣被視為敵人偽造,“文革”中又成了叛徒的證供。從瞿秋白身上,我們感受到的不是正反合的辯證法,而是無法統(tǒng)一的統(tǒng)一性。對于這種自相矛盾的分裂之感,尼采認為是現(xiàn)代人的本質(zhì)特征。他說:“現(xiàn)代人展現(xiàn)出一種價值矛盾,他處于兩難狀態(tài),一口氣同時說‘是’和‘不是’。我們所有人都與知識和意志相抵牾,身上具有來源截然不同的價值、詞語、套話和道德”(《瓦格納事件》)。
這種自相矛盾的兩難狀態(tài),在瞿秋白筆下早有流露?!冻喽夹氖贰穼懙皆谒砩?,浪漫派與現(xiàn)實派“兩派潮流的交匯,湍洵相激,成此漩渦”,“‘我’,——是歐華文化沖突的犧牲,‘內(nèi)的不協(xié)調(diào)’,現(xiàn)實與浪漫相敵”。1932年,與魯迅初次見面后不久,他便抄錄了自己早年的一首詩送給魯迅:
雪意凄其心惘然,江南舊夢已如煙。
天寒沽酒長安市,猶折梅花伴醉眠。
瞿秋白不會無緣無故抄贈此詩,他很可能想借這首舊作,抒發(fā)當(dāng)下襟懷?!敖稀笔撬墓枢l(xiāng),也是浪漫與文學(xué)的象征,只是這“舊夢”已如煙散去,宛若鄉(xiāng)愁;與“江南”不同,“長安”是政治中心,末二句化用了杜甫描寫李白醉眠那句“長安市上酒家眠”,一個同樣在文學(xué)與政治之間進退失據(jù)、佯狂買醉的矛盾形象?!把┮狻薄ⅰ疤旌币馕吨鴷r代的肅殺,或黨內(nèi)外斗爭的殘酷。瞿魯會面前一年,國民黨發(fā)動了三次針對共產(chǎn)黨的“圍剿”,而瞿秋白在中共四中全會上,受到王明與共產(chǎn)國際代表米夫的圍攻,被開除出政治局,留上海養(yǎng)?。凰_始基于個人威望與文學(xué)、理論造詣,而非組織任命,比較直接地領(lǐng)導(dǎo)了“左聯(lián)”的工作,由此與魯迅結(jié)下深厚的友情。兩人相識時,瞿秋白的內(nèi)心是“凄其”與“惘然”的,不過,雖思緒紛亂,矛盾重重,失意消極,他仍然是一名堅定的革命者,“梅花”暗示了這一點。
再看《偶成》,確乎是一首絕筆詩,僅從字面看,“夕陽”、“落葉”、“空”,已流露出死亡意味。而要真正理解這首詩的深意,我們還應(yīng)結(jié)合詩句所出自的唐詩原作,在一種深刻的互文中,細細體味他“借他人酒杯,澆自己塊壘”的言志寫作。《偶成》并非孤例,瞿秋白臨終前還寫過一首《寄內(nèi)》,也是集句之作,同樣必須結(jié)合四首原作,方能體會到他對妻子楊之華微妙而深的情意。
《偶成》第一句來自韋應(yīng)物的《自鞏洛舟行入黃河即事寄府縣僚友》(以下簡稱《寄僚友》),第三句出自杜甫的《宿府》,第二句與第四句集自郎士元《贈錢起秋夜宿靈臺寺見寄》(以下簡稱《贈錢起》)。這三首唐詩,全都寫于安史之亂后,這絕非巧合。安史之亂是這樣一段歷史:列強環(huán)伺,蠶食國土,黨爭激烈,軍閥割據(jù),胡人入侵,上層統(tǒng)治階級腐敗無能,階級矛盾愈演愈烈。瞿秋白想必是以此來喻寫自己所處時代的社會背景。
《寄僚友》從題目可知是寫給同事的,《宿府》乃抒懷自況之詩,《贈錢起》很顯然是寫給知己好友的。而《偶成》一詩同時包含了這三個向度,既寫給黨內(nèi)的同志們,又自抒心曲,最后向知己好友遙致訣別之意。
韋應(yīng)物《寄僚友》原句為“夕陽明滅亂流中”,寫舟行黃河之景,而瞿秋白被拘押在福建長汀,乃武夷山南麓一座小小的山城,于是他改“流”為“山”,不僅更應(yīng)景,而且把生命般流動的河水換成了死亡般靜止的山巒。無論“亂流”還是“亂山”,整個詩句表達的都是世積亂離的時代景象?!都牧庞选肺猜?lián)寫道:“為報洛橋游宦侶,扁舟不系與心同?!边@是向洛陽同僚訴說心志?!安幌抵邸痹谥袊幕信c歸隱意識有關(guān),典出《莊子·列御寇》“巧者勞而知者憂,無能者無所求……泛若不系之舟,虛而遨游者也”。封建士大夫在世道幽昧或官場險惡之際,往往便生出辭官歸隱的念頭,以為那樣可以獲得“不系之舟”的解脫和自由。寫《寄僚友》前,韋應(yīng)物兩度辭官,兩居寺廟,在出世入世間猶豫不決,雖懷抱強烈的歸隱之心,但始終未能離開仕途。這種心境同樣屬于瞿秋白,這是他從《寄僚友》截選詩句的深心。
第二句“落葉寒泉聽不同”,又有兩處改動。《贈錢起》原詩為“落木寒泉聽不窮”,“落木”為秋天蕭瑟的落葉,而瞿秋白被拘押時正值盛夏,又在福建這樣的南方,稱“落木”并不合適,可見他煉字之精?!奥牪桓F”,聲音不絕于耳;“聽不同”則意味著,瞿秋白希望他的知音能從《偶成》中,“聽”出他與其他共產(chǎn)黨員的“不同”。
這“不同”首先是“明”與“滅”即生與死的不同?!奥淙~”有死亡意味,“寒泉”亦有黃泉、九泉之意,當(dāng)瞿秋白的同志們還在熱火朝天的戰(zhàn)斗時,他已落葉飄零,黃泉路近。這“不同”也是指他的脾氣秉性、性格情趣與同志們迥然有別。瞿秋白有著“落葉寒泉”的文人性格,一如《多余的話》里的自我評價:“優(yōu)柔寡斷,隨波逐流”、“仁慈禮讓”、“隱士思想”、“波西美亞”等等,而他的同志們,用他在《〈魯迅雜感選集〉序言》里的話說,“這是些勇將,從頭到腳都是純鋼打成的”。正是這種深刻的“不同”,讓他在《多余的話》中向同志們這樣喊話:“你們在斗爭中勇猛精進著,我可以羨慕你們,祝賀你們,但是已經(jīng)不能夠跟隨你們了。我不覺得可惜;同樣,我也不覺得后悔,雖然我枉費了一生心力在我所不感興味的政治上。”瞿秋白的性格,也與他的身世有關(guān)。
他出身于江南士紳家庭,母親金衡玉是一位大家閨秀,能詩善文,教他背誦了大量詩詞,算是他文學(xué)的啟蒙老師。然而家道中落后,她被沉重的債務(wù)逼得走投無路,在瞿秋白十七歲那年吞服虎骨酒與火柴頭自盡了。這件事給瞿秋白留下深重的創(chuàng)痛,他那消極悲情的性格無疑與此創(chuàng)傷記憶有關(guān)。他深愛著母親,《赤都心史》寫道:“我的母親為窮所驅(qū),出此宇宙。只有他的慈愛,永永留在我心靈中”。而“寒泉之思”即指對母親的思念之情,《詩經(jīng)·凱風(fēng)》:“爰有寒泉,在浚之下。有子七人,母氏勞苦?!焙笫辣阋浴昂庇髦改笎垡约皩δ赣H的懷戀。母親死后,瞿秋白先去了武昌,后赴北京投奔堂兄,本打算考北大學(xué)習(xí)文學(xué),因為貧窮,去了北洋政府開辦的免費俄文專修館學(xué)習(xí),又以《晨報》記者身份,經(jīng)哈爾濱遠赴俄國。可以說,他的青春就是在四海漂泊中度過的,而“落葉”正是游子飄零的象征。典出隋孔紹安于國破家亡后所寫的《落葉》:“早秋驚落葉,飄零似客心。翻飛不肯下,猶言惜故林。”這些“落葉寒泉”的經(jīng)歷,使得瞿秋白一步步接受了“不同”的主義,也造就了他“不同”于其他共產(chǎn)主義戰(zhàn)士的“二元人物”的性格。
1925年1月,瞿秋白在中共“四大”被選為中央執(zhí)委,并進入五人中央局,成為中共領(lǐng)袖之一,后來更是在1927年的“八七會議”上取代陳獨秀,擔(dān)任中共第二任最高領(lǐng)導(dǎo)人,到1935年就義,算起來整整十年。如果說《偶成》第二句蘊含了瞿秋白年少青春的經(jīng)歷,那么第三句“已忍伶俜十年事”,便是對自己人生最后十年的感慨?!傲尜贰庇泄陋?、漂泊、凋零、艱難諸義,《多余的話》對此有更充分的描寫,如“一生沒有什么朋友,親愛的人是很少的幾個”,“一只羸弱的馬拖著幾千斤的輜重車,走上了險峻的山坡……欲罷不能的疲勞使我永久感覺一種無可形容的重厭[壓]”,尤其“這十幾年的辛勞,確是算起來,也不能說怎么了不得,而我竟[成了]頹喪殘廢的廢人了”,可以說就是這句詩的白話譯文。
杜甫的《宿府》寫于唐代宗廣德二年(公元764年)。當(dāng)時嚴武保薦杜甫做了自己的參謀,這段幕府生涯,杜甫不僅受到其他幕僚的誹謗排擠,而且干得非常辛苦,每天很晚才下班,他家又在城外的浣花溪,往往不得不留宿幕府,這便是《宿府》之題的由來。本詩對于幕府工作,對于孤獨的自我,對于時局,對于故鄉(xiāng)一一抒發(fā)了濃郁的苦悶和悲愁。杜甫早年確有政治抱負,但經(jīng)歷了安史之亂,他的理想漸漸破滅,在乾元二年(公元759年)就棄官不做了。如今再做嚴武的幕僚,并非政治熱情的復(fù)蘇,相反,他的心境格外頹唐,常常有種身不由己的感覺,《宿府》末句“強移棲息一枝安”之“強移”,表達了這一點。而他就像棲息在“幕府井梧”上的鳥兒一樣,渴望得到自由與解脫。所有這些,都可以幫助我們理解瞿秋白最后十年的心境。
末句“心持半偈萬緣空”更改了一字,原詩為“僧持半偈萬緣空”。這已說明瞿秋白并非臧克家所誤讀的“釋教徒”,他是借此來比喻自己的馬克思主義信仰,同時偈子乃佛家詩語,所以“心持半偈”正如《多余的話》的自我評價,一方面指他自認為只有“一知半解的馬克思主義智識”,另一方面指“我本只是一個‘半吊子’的文人而已”,這兩方面不斷斗爭,卻無法統(tǒng)一。“萬緣空”,類似陸游的“死去元知萬事空”,瞿秋白臨終前的詩作之一《夢回》,亦寫到“何事萬緣俱寂后”,涵義庶幾近之。作為一個唯物主義者、一個無神論者,瞿秋白無疑認為根本沒有天堂或來世,死亡就是“萬緣空”。除此之外,“萬緣空”還有“心中空無所有”之意?!抖嘤嗟脑挕罚骸熬裆险紊系木氲?,使我渴望‘甜密[蜜]的’休息,以至于腦筋麻木停止一切種種思想。一九三一年一月的共產(chǎn)黨四中全會開除了我的政治局委員之后,我的精神狀態(tài)的確是‘心中空無所有’的情形,直到現(xiàn)在還是如此?!?/p>
錢起寫過一首《夜宿靈臺寺寄郎士元》,尾聯(lián)是:“萬里故人能尚爾,知君視聽我心同。”而郎士元回贈他的這首《贈錢起》結(jié)尾寫道:“更憶雙峰最高頂,此心期與故人同?!彼麄兌急磉_了對隱逸生活的向往,以及與對方心意相通的知己之感,這種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故事,便是中國文人交往的最高境界了。魯迅曾贈給瞿秋白一幅字,系清人何瓦琴從王羲之《蘭亭集序》中集字而成:“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當(dāng)以同懷視之?!闭f明魯迅把瞿秋白當(dāng)成人生唯一的知己,以及一母同胞的兄弟。當(dāng)魯迅幫瞿秋白找到新的避難住所后,瞿秋白把這幅字掛在了客廳。所以很有可能,魯迅便是瞿秋白“此心期與故人同”的那位“故人”。
瞿魯相差十八歲,個性迥異,卻又有太多相似之處。譬如都出身于江南士紳家庭,兒時家道中落,十幾歲就出入當(dāng)鋪,看盡世態(tài)炎涼,青年時代都遠赴異國,懷抱救民之志與文學(xué)理想,都有肺病,也都擅長不留情面地解剖自己,人生均跌宕于文學(xué)與革命之間,遭受了很多明槍暗箭……兩人未見面時,瞿秋白已在信中稱“我們是這樣親密的人”;1932年6月,他們在馮雪峰的安排下會面了,開啟了一段近兩年的密切交往。瞿秋白曾三次寓居魯迅家中,他模仿魯迅的風(fēng)格撰寫了十幾篇雜文,被魯迅拿去以其常用的筆名發(fā)表,后收入自己的雜文集,這種情況只有《新青年》時期魯迅與周作人的合作可堪一比。瞿秋白還選編了《魯迅雜感選集》,他站在馬克思主義文藝立場,撰寫了一篇讓魯迅大為嘆服的長序,堪稱魯迅及其雜文真正的知音。
魯迅1932年就寫過一首感嘆“左翼”作家伙伴之凋零的《偶成》,是否給予瞿秋白命題的靈感?還有,魯迅是喜歡錢起的,他是否跟瞿秋白聊過這一點,已不得而知。我們只知道魯迅曾抄錄錢起的《歸雁》贈予日本友人;而瞿秋白死后,魯迅在《“題未定”草(八)》中縱論錢起詩歌。他對朱光潛捻出錢起“曲終人不見,江上數(shù)峰青”兩句大贊其“靜穆”不以為然,因為該詩中間四聯(lián)“頗近于‘衰颯’”,并不“靜穆”。隨后魯迅提出了他讀詩論文的方法論:“不過我總以為倘要論文,最好是顧及全篇,并且顧及作者的全人,以及他所處的社會狀態(tài),這才較為確鑿?!蔽覀冏詈貌捎敏斞傅姆椒?,來閱讀瞿秋白。
瞿秋白就義后,魯迅花費大量時間心血用于編校出版亡友遺著,直到去世前兩天,他還在書信中跟曹靖華討論瞿著出版事宜。值得注意的是,《多余的話》結(jié)尾部分提到魯迅、茅盾等人的小說“很可以再讀一讀”,這當(dāng)然是真心話,不過這似乎也是作為“匪首”的瞿秋白,以不給好友帶來麻煩的最恰當(dāng)?shù)姆绞?,和他們公開道別呢。
在生命的盡頭,瞿秋白坦率地說出了他與黨內(nèi)同志們的“不同”,他希望魯迅這樣的知己能洞悉這一點,與此同時,他又多么希望能與魯迅這樣的故人“相同”,可以去從事心愛的文學(xué),只是人時已盡,萬緣俱空,再無可能了。那么,如何認識生死之際的瞿秋白?
在行為上,他既未接受國民黨的勸降,也未變節(jié)告密,出賣任何一位同志。魯迅保留的那份《申報》,如此描寫瞿秋白的從容就義:寫完絕筆詩,他“步行中山公園,在園中涼亭內(nèi)飲白干酒一斤,談笑自如,并唱俄文《國際歌》及《紅軍歌》各一闋……及至刑場,盤坐草地上,尚點頭微笑,俄頃,砰然一聲,飲彈而殞矣?!睙o論按照孟子“大丈夫”的標(biāo)準(zhǔn),還是革命黨烈士的標(biāo)準(zhǔn),抑或魯迅“中國的脊梁”的標(biāo)準(zhǔn),他都當(dāng)之無愧。
但在精神上瞿秋白與他的同志們分道揚鑣了。在生命的最后時日,他從政治性的烏托邦轉(zhuǎn)向了文學(xué)性的桃花源。所有被前者否定的,都被后者所尊重;所有在前者中難以安置的,都在后者那兒被盡情揮灑。他因此迎來了人生中最后一個創(chuàng)作高峰,那些自傳性的詩文,在生命的盡頭立言,用飽含情感而又無情剖析的筆觸,刻畫了一個極為真誠也極度矛盾的形象,或許不像其他烈士作品那樣英雄豪邁、自洽統(tǒng)一,卻無疑更具有現(xiàn)實與人性的深度,以及更大的文學(xué)價值。最令人震撼的是,他以一種近乎“可怕”的真誠,在臨終前撕下面具,徹底袒露真我,正如晚清一代鴻儒俞樾在絕筆詩《別俞樾》中所寫的那樣:此后獨將真我去,任它磨滅與流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