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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縣長的春天

2023-03-22 01:23:14馬海
壹讀 2023年1期
關(guān)鍵詞:師爺

◆馬海

民國十八年農(nóng)歷三月初三,無疑是竹屏縣縣長皮靖三焦頭爛額的一天??h衙后院幽靜之所,是皮靖三官邸居署,春花爛漫花木扶蘇,池魚浮到水面嬉戲著落水的花瓣,鶯鳥在枝頭跳躍鳴囀,這一切都昭示著一年中的美好時光??墒牵鳛橐豢h父母官的皮靖三卻毫無雅興欣賞這些,他完全被惡劣的形勢壓制得寢食難安。

天剛亮,野鹿坪的鄉(xiāng)紳鐘大修和魚洞坡頭人谷豹就在縣衙外聚眾斗毆,把官司打到縣府大門外。兩家矛盾多年未決,前幾天魚洞坡遭到鍋巴箐土匪洗掠,魚洞坡民眾一致認為是鐘大修暗中收買了土匪進行報復,鐘大修矢口否認。

這鍋巴箐游匪畢竟只是小股勢力,鐘大修和魚洞坡的糾紛也沒有死人,不足以讓皮靖三寢食不安。皮靖三昨夜謀劃一件大事,五更天才合衣而眠,天一亮就坐在公堂審案,頭疼欲裂,心情煩躁。

看到雙方對簿公堂,鬧得不可開交,就火氣上竄。因魚洞坡谷豹一方證據(jù)不足,鐘大修面對指控應答得滴水不漏,皮靖三只能拍案退堂,喝退雙方,將此事暫緩處理。

真正讓皮靖三焦頭爛額的是江洋大盜李作舟。

這李作舟在云川兩省邊境打家劫舍近十年之久,因行蹤不定,縱橫深山峽谷,兩省四縣的官府一直剿而不絕。在皮靖三之前的兩任竹屏縣長就因“剿匪不力”而被革職查辦。去年冬月,李作舟的匪眾發(fā)展到兩千多人,直接殺進相鄰的四川省鹽邊縣,將剛上任的縣長劉銘開膛破肚,懸頭城門,自己坐上縣府大堂,成為一方土皇帝。

這還了得,李作舟的惡行驚動了四川省省長劉文輝和云南省省主席龍云,兩省各派一個團遠道而來清剿李匪,結(jié)果卻是撲了個空,李作舟丟下一座空城,消失得無影無蹤。

眾人躊躇無措之間,今年二月初四,李作舟卻突然出現(xiàn)在竹屏縣東區(qū),捆走鄉(xiāng)紳三人,掠巨資而去,將皮靖三的保安大隊打得丟盔棄甲,然后,又是遁入山林,無跡可尋……

劉文輝和龍云派來的兩個團一千多人就駐扎在兩省交界的棉花地,軍費開支由鹽邊縣和竹屏縣各自承擔。半個月時間,皮靖三銀庫耗盡,糧倉告罄,苦不堪言。

昨日晌午,龍云親自簽署的剿匪令已下達竹屏縣衙,責令皮靖三月底務必剿滅李作舟,否則革職問罪,查辦不殆。竹屏縣縣府上下一片嘩然,紛紛議論,斷言皮靖三將成為竹屏縣第三個因“剿匪不力”而丟掉烏紗帽的縣長。

這竹屏縣與鹽邊縣交界的茫茫大山,峽谷深深,莽林森森,地形復雜,而李作舟的匪眾不知去向,如何剿?一個燒腦的難題擺在皮靖三面前。

昨晚黃昏時分,竹屏縣衙巡防隊長兼探長鄢七自告奮勇,說愿意帶領(lǐng)十名兵勇,深入村寨摸排李作舟蹤跡,一旦發(fā)現(xiàn)其行蹤立即聯(lián)絡駐地上兩個團,傾力剿之。

皮靖三與師爺崔文才商議之后,覺得此方案基本可行,畢竟鄢七是云南講武堂畢業(yè)生,與李作舟有過多次交鋒,雖然因此掛彩險些丟命,畢竟破解過縣內(nèi)好幾起大案,是縣衙不可多得的人才。得到皮靖三許可后,鄢七午夜點兵,點名道姓抽精兵強將十員,各自配備新式步槍,于凌晨五更天錦衣而行,潛出縣城北門,像蒼鷹一樣消遁在竹屏縣茫茫夜色中。

鄢七的隊伍出城后,皮靖三才合衣而眠,沒想到天剛亮就遇上野鹿坪和魚洞坡的扯皮事。皮靖三草草退堂后,坐在太師椅上,癱軟無力,欲眠又無眠,感到精疲力盡。皮靖三仰頭之間,瞅見座椅之上高高懸掛的牌匾“造福一方”,塵灰顯眼,兩三個去年留下的蜘蛛網(wǎng),殘破不堪地掛在那兒,在牌匾周邊依然有十面埋伏的氣象。還有一雙草鞋,就懸掛在牌匾右下角。皮靖三望見懸掛堂衙之上的草鞋,不覺一悚。暗暗自語:李作舟,這雙草鞋也是拜你所賜啊!

皮靖三腦海里,涌上前年春自省城昆明騎馬上任竹屏縣長的那一幕……

那是個桃花爛漫的日子,皮靖三騎著黃馬,帶著新聘的師爺崔文才和隨從劉四,自省城春風得意而來,三人一馬,到了金沙江邊陰灘古渡,江水綠得像竹葉青酒,水冷岸峭,江那邊就是皮靖三上任的竹屏縣地界。渡口船老大一部銀須,老當益壯,將他們?nèi)笋R一起載過江去。江山如畫,不覺令腹有文墨的皮靖三詩興大發(fā),隨口在船頭作詩一首:

舊事光陰促,前行歲月稠。

古渡英雄在,金沙碧波流。

皮靖三語氣昂揚亢奮,不但讓崔文才和劉四暗自喝彩,連一部銀須的船老大也豎起大拇指,且遞過來一壺酒,讓皮靖三飲一口以助雅興。

船老大說:“曾經(jīng)有兩任晚清縣令和三任民國縣長坐過我的船,他們都是去竹屏縣赴任的,今天想必你們?nèi)灰彩且环劫F人,喝了這口酒,祝三位爺步步春風?!?/p>

皮靖三聽了高興,下船時讓劉四多付了一點船錢給船老大。過了金沙江,遇到一隊四十多匹馬的商幫,一打聽,商幫也是要去竹屏縣縣城舊衙坪。此來竹屏縣地,皮靖三等人人生地不熟,為了安全起見,決定與商幫隨行,這樣不至于勢單力薄。畢竟,皮靖三來上任之前,就已經(jīng)耳聞李作舟在這一帶縱橫多年的驚悚匪事。商幫管事見皮靖三等三人沒有攜帶槍支和兵刃,面相亦不像不善之人,便點頭同意。沒料到的是,隊伍前進到一個叫石鷹槽子的地方,遇到了劫匪。但聞莽石叢中一聲呼嘯,接著就是數(shù)人在暗處吼叫的聲浪。

商幫管事說一聲:“不好,有劫匪!”

趕馬隊的二十多人紛紛拔出腰間槍械,尋找位置準備防御。皮靖三和崔文才還有劉四,都是第一次遇到這種場面,一看這可不是演戲,而是真槍實彈的戰(zhàn)場,不覺都慌亂驚懼,趴在人馬群中不知所措。

這時莽石叢中怪聲怪氣傳來一嗓子:“劫財不傷人命,識相就留下馬背上的貨,我是李作舟李二爺帳下大將刀疤鷹,請你們管事站出來,借一步說話!”

商幫管事和旁邊的同伙嘀咕幾句,沒有走出去,而是靜觀其變。片刻的安靜對峙后,劫匪槍聲大作,有的馬匹倒地,有的奮蹄四散。

皮靖三后來也只記得那天自己的狼狽逃亡。借助山石樹木的掩護,倉惶逃離到一個背靜的地方,聽見槍聲也有點遠了,皮靖三才停下步子,大口喘著粗氣,隨著痛感來襲,發(fā)現(xiàn)自己兩只鞋子早跑掉了,腳板磨破,腳趾踢破,流血不止。崔文才和劉四,不知跑到哪里去了。皮靖三光著腳,順著一條小路失魂落魄地走著,走了很遠,又累又餓,到了傍晚時分看見一個窩棚,有炊煙裊裊,皮靖三眼冒金星走過去,只求一點果腹的食物。一個老年獵手接待了皮靖三,呈上煮紅薯兩個,皮靖三迅速接過,狼吞虎咽地吃下,才感覺從半死狀態(tài)回暖過來。辭別老獵手,老獵手看見皮靖三雙腳的慘狀,又從床下拿出一雙半舊的草鞋,遞給皮靖三,皮靖三穿上草鞋千恩萬謝而去。

至于后來如何尋到各自逃奔的崔文才和劉四,又到縣衙憑一紙委任狀報到就職,向前來接風洗塵的鄉(xiāng)紳們一敘路途驚險,都是皮靖三不堪回憶的往事。

那雙草鞋,被皮靖三高高懸掛在縣衙正堂的牌匾之下。既像是銘記落魄之時,又像是宣告自己的為官清廉,反正在皮靖三就職演說中,草鞋被一再提及。皮靖三說,兩袖清風為官一任,一雙草鞋昭明月。

全城老百姓與諸多鄉(xiāng)紳對皮靖三的滔滔壯語似信非信,但卻被這位穿著草鞋來上任的縣官兒刮新了耳目,于是“草鞋縣長”在全縣傳開了,似乎連省里面都曉得了皮靖三的軼事。

上任后的皮靖三也的確沒有辜負一方百姓對他的期待。皮靖三喜好文墨,注重操守,勤業(yè)奉公,極少和當?shù)剜l(xiāng)紳豪強山吃海喝日夜廝混。閑日,皮靖三喜歡打理后院花木盆景奇石怪根,偶爾與當?shù)貢髟娕?,去茶館戲臺看看鄉(xiāng)戲土劇。上任第二年遇到大面積饑荒,皮靖三帶人引種紅薯和佛手瓜,讓老百姓大面積種植,產(chǎn)量奇高,使黎民百姓免于缺糧少米的威脅,度過了災年。

無奈,地處一槍鳴兩省的竹屏縣,百年以來潮起潮落的匪患,讓皮靖三疲于奔命。時隱時現(xiàn)的李作舟像是一個漫長的噩夢,晝夜重壓在皮靖三頭頂。

“皮爺,華榮莊朱覺民的六十壽辰就在初六日,您前日提到送壽禮的事還辦不辦?”劉四一句問話,打斷了皮靖三觸物生情的片刻回憶。

皮靖三回過神來,從草鞋往事回到冷硬的現(xiàn)實,神情一下子黯然。

“送!當然要送,這是個大事,我差點忙忘了呢?!逼ぞ溉卦?。

皮靖三掐指一算距離朱覺民六十大壽僅有三天時間,不覺緊迫起來,趕緊讓劉四招來師爺崔文才,商議賀壽之事。

崔文才進得堂衙,皮靖三快刀斬麻地布置了任務,說:“朱覺民是滇軍混成第九旅旅長兼楚雄警備司令華豐歌的岳丈,這棵大樹必須要靠住,無論是當下清剿李作舟,還是今后的出路,都得仰仗一江之隔的滇軍實力派人物華豐歌,而朱覺民的六十壽辰,就是攀上華豐歌這棵大樹的不二法門。”

“禮物怎么備?”崔文才狡黠地問。

皮靖三說:“朱覺民有兩大嗜好,奇石與煙土,就將上月繳獲的五十兩煙土和后院收藏的兩尊奇石奉上,再添兩坨野鹿坪鐘大修送來的野鹿干巴!”

“明早啟程?”崔文才問。

“不,現(xiàn)在就備馬啟程,晚了就趕不上了?!逼ぞ溉f。

午時三刻,劉四陪著皮靖三登上西城門,望著師爺崔文才率領(lǐng)三個精壯的槍手,趕著馱滿壽禮的兩匹馬火速上了路,人馬消失在梨花叢中路盡頭,才暗自舒了口氣,但面色依然凝重。皮靖三極目西北方,橫空飄來的一朵云,像是李作舟的左輪槍,黑黑的槍口對準縣城舊衙坪。

“皮爺,你該回去吃午飯了?!眲⑺拇叽俚?。

黃昏時分,向北詭秘行動了一天的竹屏縣衙巡防隊長兼探長鄢七,率領(lǐng)十個精兵強將,投宿鐵棺鎮(zhèn)老鷹客棧。

凌晨出發(fā)時,鄢七等十一人化妝成羊皮商,鄢七多年在縣衙當差,怕被人認出身份,又在臉上粘貼了一部大胡子,戴了一頂帽子。大伙用羊皮裹了步槍,捆在三匹馬的背上,一個個又穿上羊皮褂,腰間別了酒壺,在密林小道悄然而行。

這老鷹客棧,是鄢七計劃中摸排李作舟行蹤的第一站。鐵棺鎮(zhèn),也是李作舟當初做官方游擊中隊長的駐地,老鷹客棧凌老板的老三姑娘,就是李作舟的小老婆。

鐵棺鎮(zhèn)是清初吳三桂大將凌軍錫解甲歸田的地方。凌軍錫隨吳三桂從山海關(guān)打到云南,四方平定,厭倦了戰(zhàn)爭,請奏朝廷在此買田養(yǎng)老,置辦商鋪。因凌軍錫曾經(jīng)攻城掠地中多次“抬棺一戰(zhàn)”威名遠揚,在此落腳后便鑄造鐵棺材一具,放于街中央,書刻“鐵棺鎮(zhèn)”三個字,以鎮(zhèn)一方邪氣,蠻荒小鎮(zhèn)從此得名。因地處要塞,鐵棺鎮(zhèn)不斷發(fā)展壯大成為竹屏縣北域咽喉,商賈來往,兵家必爭。凌軍錫后輩開了老鷹客棧,已是百年老店。老鷹客棧偌大一座庭院,三層閣樓近百間客房,比縣城所有客棧還要氣派??蜅V胁坏猩搪眯_,還有戲班演出,甚至外售酒肉,設(shè)置賭場。

鄢七等人但見鐵棺鎮(zhèn)店鋪早早關(guān)閉,唯有老鷹客棧燈紅酒綠。雖是陽春三月山花爛漫時節(jié),卻因地處高山埡口關(guān)隘,依然朔風勁吹,冷氣逼面,適才一路上羊皮褂裹身汗流浹背,瞬間汗水風干,寒氣貼背。十一人開了三間房,喂馬卸貨,紛紛將酒壺沽滿,靜觀這一店熱鬧。

鄢七作為探長亦是市井老油條,很快眼觀六路洞悉了客棧格局和特點。幾口老酒下肚,吃下客?;锓客馐鄣奈褰镅蛉?,便覺得安逸多了。鄢七帶了兩個貼心下屬,循著熱鬧到了二樓大廳,就見座中數(shù)十人在喝酒啜茶,準備全神貫注傾聽一個叫毛品三的評書藝人說評書。對于眼前這個叫毛品三的,鄢七頗為熟悉,此人乃是竹屏、鹽邊二縣地界響當當?shù)恼f書人,技藝不俗,每年四處流動說書名聲在外,鄢七多次耳聞目睹他的風采,甚是推崇。

毛品三驚堂木一響,折扇一揮,在十多盞馬燈的普照下,面目半清晰半模糊,一連串繞口令算是開場過門,賺得一片掌聲后,進入今晚評書正題,一句京腔報了評書大名:《神槍李作舟》。

毛品三長袖一揮,折扇一合,將故事敘開:

“話說這金沙江與雅礱江交匯地,峽谷深深,奇峰疊疊;飛鷹斷翅,公鹿折角。古道商幫,河谷土司,崖穴匪巢,營盤駐軍,山寨邊民,再加上流浪的戲班與工匠,構(gòu)成了這里數(shù)百年間的故事主題。舊時的《永北府志》及《鹽邊廳志》等志書,將這一帶稱為‘山后’,因這一帶生活的土著稱為‘山后扒’?!胶蟀恰瘹v來善出驍勇善戰(zhàn)的奇人,如盲帥唐貴、獵戶谷老四、梟雄紫蠻王、神槍手賀二麻子等等,建寨子、豎碉堡、掘戰(zhàn)壕,常年與土司、官府抗衡。這些戰(zhàn)場遺址或古寨,至今還在大山密林之中,若踏尋殘垣斷墻,仿佛耳畔還依稀回響著牛角號和老火槍的呼嘯之聲,響著匪首嘍啰的吶喊、青鬃戰(zhàn)馬的嘶鳴。在這種特殊歷史背景和地理環(huán)境碰撞下,四川鹽邊縣與云南竹屏縣交界一帶,變得民風強悍,百姓習氣剛猛。民國年間,這兒成為滇、川、康三地的‘金三角’,各路豪杰拉幫子扯大旗,演義一部民國風云錄。槍桿子里打天下,只要有人馬,闖遍三山都不怕!為了生存,為了壯大勢力,各族人各幫派紛紛廣種大煙(罌粟)。竹屏縣城、鹽邊縣城、西昌、鹽源等地的茶館里,茶客用嘴輕輕剪拂,伴著評書和留聲機的音律,靜水深流的茶盞里,不動聲色地煮沸民間幫會各路勢力的明爭暗斗?!?/p>

說到這,臺下茶客酒客紛紛叫好,提神靜氣,俯首帖耳,繼續(xù)聆聽下文。鄢七與手下對視一眼,示意手下安坐,繼續(xù)聽下去。

毛品三呷了一口茶,繼續(xù)字正腔圓地講故事:“李作舟從小隨父在深山里打獵,在哨卡上拿槍值崗,身形頎長,兩臂有力,狼腰虎背,體彪骨悍;攀爬懸崖峭壁若猴子一般靈敏,奔襲老林又似虎豹一樣耐力驚人。十九歲剛出頭,李作舟已經(jīng)練就了一手百步穿楊的好槍法,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夜間,能將百步之內(nèi)叼著旱煙的人嘴上的煙火打滅。山上密林里飛跑的野兔、麂子、獐子、巖羊、野豬以及空中騰飛的野雞、錦雞等,他都能舉手槍響,彈無虛發(fā),命中獵物。李作舟不但在族中享有神槍手的威名,而且在他父親李天武為首的土城營哨里面,幾十個經(jīng)常出入槍林彈雨的成年哨兵,都自嘆不如。

“那年春,惠民街土司阿鳳軒母親去世,李天武為了靠上阿土司這棵大樹,就帶著李作船、李作舟兄弟去參加治喪。

“父子三人從云、川兩省的界河把關(guān)河邊出發(fā),背了一背簍紅糖,用一匹騾子馱了兩壇好酒,帶了幾捆香,就上路了。到了一個叫啵啰坪的地方,父子三人就去祭拜李天武父親的墓?!钱?shù)貪h語對公羊的稱呼,啵啰是公羊叫聲的擬聲詞。啵啰坪是個高山牧場,與當?shù)匾粋€叫蠻王寨的營盤靠近。當年蠻王寨的土酋首領(lǐng)紫蠻王在這里嘯聚山林,百十號人馬百十條槍,經(jīng)常在啵啰坪牧羊。李天武的父親、李作舟的祖父,就是紫蠻王手下的頭目。

“紫蠻王武藝高強,劫掠道上的商幫、鏢車,曾阻斷了兩省商道多年。后被地方綠營與土司勢力圍攻,蠻王寨告破,紫蠻王率眾突圍落入陷阱被俘。李作舟的祖父和紫蠻王的馬夫,一個叫馬彪的人,從蠻王寨秘洞逃脫。紫蠻王被梟首示眾,頭顱在鹽邊廳和舊衙坪等地城頭懸掛。尸體用鐵鏈掛到四川巖子上曝尸,老鷹、烏鴉數(shù)日不敢靠近,直到尸體變成一具骸骨。

“幾個月后,李作舟的祖父和紫蠻王的馬夫馬彪等人,深夜用飛虎爪爬上四川巖子,斬斷鐵鏈,從四川巖子盜走紫蠻王骸骨,不料驚動了巖下守兵,被一路追殺。李作舟祖父和馬彪逃到蠻王寨匆忙葬下紫蠻王遺骨,壘石為墓,怕追兵發(fā)現(xiàn),二人轉(zhuǎn)移到啵啰坪燃松煙以祭亡魂。追兵向松煙冒起的地方追過來,李作舟祖父身中火槍數(shù)槍而亡,馬彪逃走不知去向。

“幾日后李天武帶家人來到啵啰坪就地葬父。隨后李天武為了有個容身之所,正逢清兵綠營招募,就投身永北營。一晃整整三十年過去了。李天武父子三人在墓前祭拜,焚香九炷,倒?jié)M三碗白酒,墓前祭灑,跪別而去。隨后又上了蠻王寨,但見古堡山寨坍塌凋敗,苔痕覆蓋,枯枝落葉間殘垣斷壁,雉雞奔走,松鼠互逐。滿目凄涼之境,父子三人火槍上膛,朝天連打十二槍,山鳴谷應,落葉颯颯,驚得一群烏鴉振動翅羽,噗嚕嚕直上了樹林梢頂?!?/p>

聽到這,本來走了一天路有點犯困的鄢七,卻來了精神,雙目明亮,更想把這個關(guān)于李作舟早年的故事聽下去。啜了一口濃茶,一看,旁邊的兩個手下卻斜歪著腦袋,打起呼嚕,進入夢鄉(xiāng)。鄢七暗罵一聲:“飯桶?!?/p>

只見毛品三捻捻頷下一部大胡子,卻換成四川口音,繼續(xù)講述接下來的事情:“話說天黑時分,父子仨到了惠民街,投宿老街朱家馬店。李天武到阿鳳軒土司衙署呈上拜帖,得到阿土司家大管家丁洪貴接見。李天武與丁洪貴都是‘山后扒’,曾經(jīng)頗有交情。丁洪貴收下李天武的見面禮,一背簍紅糖與兩壇好酒。隨后稟報阿土司,阿土司以兩坨麂子干巴回贈為禮,并請丁洪貴告知李氏父子,第二天可以貴賓身份參加安葬儀式。

“阿土司為古麼些人,自明初實行世襲,至阿鳳軒已歷二十三任。古麼些人自稱祖先是秦國奴隸爰劍,逃出后藏匿在一個山洞,追兵至,突然發(fā)生山火,追兵不能進入洞口,就沒有對山洞進行搜索。爰劍得以脫險離開,建立自己的部落。其后人認為是山火救了祖先爰劍,因此世代崇拜火。人死后,首先進行火葬?;鹪嶂袥]有燒化的骨骼,進行二次崖葬。然后派勇士攀上懸崖,將多年的老箭竹削尖插入崖縫,再將系好繩子的遺骨掛在箭竹桿上。此二次崖葬,意為死者靈魂得到升天,完成最后的遺愿。

“次日午后,阿土司母親火化后的遺骨在打箭崖實行崖葬。東巴在草坪做法,誦經(jīng)完畢,包在白布里面的遺骨由阿土司家屬手遞手傳遞,然后交到四個勇士手中。四個勇士準備攀巖,上去把箭竹桿插在巖縫里面。背負箭竹的勇士徒手攀巖,到了離地面五丈之處,由于懸崖過于陡峭,無法再往上攀爬。對此,阿土司不夠滿意,一是因為上面還有更佳之處,懸崖凹陷處可以避開雨水;二來崖葬位置更高在崖葬意義上講就更加吉祥。四個勇士只能回到地面,重新想辦法完成任務,但多次觀察攀登線路后,仍一籌莫展。

“這時,李作舟從來賓席中出列,向阿鳳軒請示,由他和大哥李作船去完成攀崖任務。阿鳳軒略微一怔,覺得這件事由外人來完成,自己不太有面子,就與大管家丁洪貴商議。丁洪貴對阿鳳軒說,這是我老朋友李天武的次子,是山后扒,麼些人與山后扒都是古羌人的后裔,同宗同源,可以由他們兄弟來完成這個任務。阿鳳軒略一思索,就同意了。李作舟兄弟與父親李天武交換了一下眼神,然后向阿鳳軒施禮,整裝上崖。兄弟二人果然身手敏健,沒有費太大力氣,就到了剛才四個勇士到達的地方。

“這個時候,兄弟二人用手摸出腰間的‘飛虎爪’,朝崖上方的碗口粗的崖樹一甩,繩子那頭的鐵爪就將樹干抓牢。借助飛虎爪,兄弟二人安全抵達阿鳳軒相中的部位,順利完成了崖葬。阿鳳軒及丁洪貴都對這兩個年輕小伙子刮目相看,稱贊他們身手不凡。

“阿鳳軒拍了拍李作舟肩膀,贊賞地說,小伙子年紀輕輕,前途無量,我要獎賞你,你要什么東西?李作舟看阿鳳軒也是真誠的樣子,就指了指丁洪貴腰間。阿鳳軒瞬間明白,李作舟是看上了丁洪貴腰間的那一把非常精致的左輪槍。阿鳳軒說,小伙子有眼光。順手從丁洪貴腰間拔出左輪槍,然后又說,這把槍啊,是丁大管家隨我父征討袁世凱部隊時在建昌所獲,是個好東西啊。丁大管家吶,你就忍痛割愛吧,今后我又補償你。丁洪貴只得點頭同意。李作舟得到洋槍,高興異常,單膝跪地,謝過阿鳳軒。

“一排火槍手朝天鳴炮,宣告葬禮結(jié)束。

“阿鳳軒在土司衙署外面的校場壩烹羊宰??畲齺砜秃筒勘?。幾個大漢抬出窖藏許久的好酒十多壇,場面不勝闊氣。酒宴之中,阿鳳軒見嘉賓當中還有長官司章土司的親信阿牛,畢笮壚碼頭諸葛甫周的管家章阿牛,以及華榮莊大鄉(xiāng)紳朱覺民,就計上心來,安排大管家丁洪貴,現(xiàn)場組織一場射擊賽,比槍法。

“阿鳳軒高坐太師椅上,看丁洪貴帶領(lǐng)家丁安放好百米之外的木樁和空酒壇,示意大家安靜。阿鳳軒說,今日我母葬禮完畢,本不宜契闊談宴,但她老人家年近五旬才生下我。民國四年,我父出兵蜀南征戰(zhàn)四川復肅清殘余匪眾,光榮殉國,由我母將我撫養(yǎng)成人,順利完成惠民街世守請襲,光我祖上大業(yè)。今一方太平,我母七十有五方才無疾而終,今為喜喪,各方高義到場治喪送行,當以酬謝。為助酒興,安排各方選派精兵強將,進行槍法演武,不知各方頭領(lǐng)意下如何?

“大家都吆喝叫好。首先出場的是畢笮壚碼頭諸葛甫周的管家章阿牛,此人身形碩大,頭顱滾圓,頭帕如山。他用長筒步槍,略加瞄準,槍一響,百米外木樁上放著的小酒壇變成碎片。座上嘉賓一片喝彩,阿鳳軒獎酒一碗,章阿牛接過酒碗一飲而盡,回到座位繼續(xù)看下一位的槍法。長官司章土司的親信阿牛、阿鳳軒大管家丁洪貴分別上前表演了槍法,無一失手,精準命中酒壇。場中喝彩聲不斷,紛紛夸贊說,真是人才輩出。

“見沒有人再站出來表演,李作舟走到場地中央,說今日得到賞賜的好槍,還沒有機會試上一試,就為大家獻丑了。李作舟讓一個走卒砍來一段芭蕉樹桿,拿出一炷香,點燃后交給大哥李作船。大家都有些納悶,不知道李作舟要做什么。只見李作船走到剛才大伙射碎酒壇的木樁旁邊,面朝李作舟,站穩(wěn)后,將插上那一炷香的芭蕉桿穩(wěn)穩(wěn)放置在頭頂。這時候大家才明白,李作舟是要舉槍將百米外李作船頭頂那香打斷。

“開玩笑了吧,這個年輕人。座中有人馬上質(zhì)疑。玩槍以來,就沒有聽說過有這種神槍手出現(xiàn)。旁邊一個人又說道。座中,只有李天武比較鎮(zhèn)定。

“李作舟雙腳略一分開,步子比肩略寬,然后側(cè)身抬起左臂,小臂橫于前方,右手握槍,將槍管托于小臂上,凝神靜氣,視野終端,是大哥李作船頭頂燃著的一炷香,香的頂部是比燃紅的草煙略小的一個紅點。周圍人群一片安靜,只有遠處樹梢上傳來一兩聲鳥鳴。‘?!宦暣囗懀蠹铱聪蚶钭鞔?,但距離太遠,看不清情況。阿鳳軒派人過去看個究竟。李作舟已經(jīng)收槍回到李天武身邊站定,似乎胸有成竹。

“報——香棍被打斷了!拿著芭蕉桿的人飛奔過來。大家都圍過來,用難以置信的眼光看著插在芭蕉桿上的香。嚯……幾個頭領(lǐng)倒吸一口氣。阿鳳軒兩眼放光,連說大開眼界。上酒!美酒配神槍手。阿鳳軒十分高興。旁邊的人這時候才回過神來,議論紛紛,稱贊李作舟簡直是百年難遇的槍神。阿鳳軒愛才的心情溢于言表,當場表示,想收李作舟為帳下十三太保第十三位。李天武聽出來,這阿鳳軒就是收李作舟為義子?。∵@不就是父子三人此行的目的嗎?靠住阿鳳軒這棵大樹,李氏兄弟今后不愁沒有用武之地。

“可是李作舟聽了卻不為所動,遲疑一下說,我年少,也沒有什么能力,僅憑喜歡玩槍,還不足以成為阿老爺您的門徒,等以后我有了本事,一定投奔您的門下,謀一碗飯吃。李作船一看,這樣會讓阿鳳軒有些難堪,趕緊接過話題說,阿爺,我兄弟頭腦簡單,年少無閱歷,我父子三人深謝您的抬愛,今后阿爺有用得著我們父子三人的地方,我們一定會效犬馬之勞!阿鳳軒說,行!小伙子前面的路還長,如果愿意來我這當個差,阿家大門隨時向你敞開。

“李天武以不敢久離新火山哨卡為由,父子三人告別阿鳳軒與丁洪貴,回到朱家馬店收拾行當,趕著那匹騾子,回自己哨卡去了?!?/p>

毛品三驚堂木一拍,將手中折扇合攏,說一句:“預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p>

鄢七喊醒兩個鼾聲雷動的跟班手下,回到客房。月上三更,老鷹客棧歸于寧靜,一切的喧囂與呼嘯沉入了水底一般。鄢七摸出一支煙,點燃,倚靠在臨窗的床頭,望了一眼木格子窗外的世界,臉上的那一記刀疤與乍暖還寒的春夜一樣,萌動著無法抹去的舊事。

去年一個夜里,在大佛殿,鄢七帶著幾十人,持幾十桿槍,圍困了在里面躺著抽大煙的李作舟。即便是蒼鷹,也休想飛走!鄢七自信地布署著戰(zhàn)局,將大網(wǎng)收攏。李作舟處于黑暗的大佛殿內(nèi),聽見外面的風吹草動,瞬間滅了佛前油燈,在暗處靜候。經(jīng)過一番交火之后,鄢七判斷出對方只有三支槍,兩桿步槍,一把左輪槍。黑暗而空闊的大佛殿內(nèi),佛像眾多,廊柱縱橫,李作舟硬是靠手里的左輪槍守住了防線,讓殿外幾十人無法入內(nèi),甚至還讓冒進的幾個撲地見了佛祖。

一場惡戰(zhàn)后。最后還是讓李作舟從殿內(nèi)突圍出來,占領(lǐng)了一壁殘墻之下的有利位置。終于,李作舟的兩個隨從被擊斃,李作舟蹲在殘墻下那堆黑漆漆的木柴里,停止了射擊。鄢七估算,對方應該已經(jīng)彈盡。進一步縮小包圍圈,即便李作舟長著翅膀也難逃了。眾人盯著李作舟所蹲的角落,步步緊逼,突然,看見一個灰衣人站了起來,于是眾槍齊發(fā)。與此同時,另一個人躍過墻頭,并隨手向鄢七頭部擲來一不明物。鄢七注意力在那個站起來的灰衣人身上,余光之中見有物飛來,急閃,面部卻還是被劃傷。那個躍墻而去的人飛速消失在夜色中。走近一看倒地的灰衣人,原來是竹竿頂著的一件衣服。躍墻而去的才是李作舟。鄢七捂著出血不止的面頰,心里嘆道:好一個金蟬脫殼!

從那以后,李作舟總是大部隊行動,不再藝高人膽大。鄢七臉部也留下永久疤痕……

老鷹客棧沉入茫茫夜色。鄢七將煙滅了,心想:這李作舟,最近一點活動跡象也沒有,難道也知道了兩個團的兵力駐扎在附近要收拾他嗎?對于自己這次帶人出來摸排李匪軌跡,也是情不得已的事情,有沒有收獲還不知道,最怕是賠了夫人又折兵。想到這,鄢七不禁倒吸一口冷氣,更加難以入眠了。

也不知什么時候昏昏沉沉睡著了,反正是隱約聽到了鎮(zhèn)上的雞鳴,那被露水打濕的雞鳴,一點也不清脆,而是悶沉沉的令人壓抑。

天亮后,鄢七不敢懈怠,提了薄禮,拜訪了老鷹客棧的凌老板。

“凌老板這客棧,在亂世風口浪尖開得風生水起,堪稱大手筆。”鄢七向眼前這位五十多歲的小個子男人獻上奉承。

凌老板小眼睛小胡子,眼神似睡非睡的惺忪樣,不緊不慢地回答說:“祖上的基業(yè)不敢荒廢呀,人微言輕,混個世道,一家人能果腹而已?!?/p>

“呵呵,凌老板低調(diào),這一個老鷹客棧,比縣太爺那陳舊的府邸氣派多了,貴人多哭窮啊?!臂称呗詭ёI諷。

“閣下是?無緣不敢貿(mào)然收你的大禮啊?!绷枥习逖劬χ饾u睜開,像是睡醒的樣子。

“不瞞凌老板,我們是做羊皮生意的,這世道亂,生意做不下去了,準備改個行,這就來找您凌老板來了。”鄢七一副真誠的樣子。

“你們難不成要來投靠我,在這客棧找個事做?”

“我們都是大男人,也做不成您這客棧的幫工。想請你凌老板指條路,干點刺激的買賣。你凌老板在這亂世碼頭如魚得水,不姓官,就姓匪。”

“我不姓官,更不姓匪,我一直姓凌?!绷枥习逵行┎荒蜔闷鹨粋€水煙筒,坐在一把木椅子上,開始在竹筒里翻江倒海。

“凌老板竹筒里煮江湖,我則是竹筒里倒豆子,直說吧,跑江湖的誰不知你凌老板是當今綠林好漢李作舟的岳丈?沒有他的威名罩著,你能太平無事?”鄢七也把嘴里的煙抽得濃煙滾滾,在頭頂彌漫開來。

“我那不成器的老三姑娘,幾年前隨李作舟去了匪寨,我們是劃清了楚河漢界,井水不犯河水?!绷枥习逡廊坏皖^抽煙。

“親不親,父女打斷骨頭連著筋。凌老板,我就直說了吧,我們十一個是鍋巴箐的棒老二(舊時對土匪的蔑稱),前段時間收了野鹿坪鐘大修的一點錢,去洗劫了魚洞坡的人,現(xiàn)在被官方通緝,走投無路,來找你凌老板搭個橋,去投奔您老的乘龍快婿李二老板?!臂称叨紫聛?,一副祈求的神態(tài)。

凌老板身體一凜,突然前傾,水煙筒里的水從煙嘴沖了出來,把草煙卷都澆滅了。左右看看,旁邊無人,嘆一聲:“作孽?!?/p>

“凌老板不愿搭橋,干脆把我們綁了,送交官府吧,我們也不想茍混了,那幾張羊皮也養(yǎng)不活我們一伙大肚皮光棍?!臂称哂悬c豁出去了。

“真想入伙?敢不敢再殺幾個人?”凌老板問。

“身上早就背了人命,再來幾條又何妨?”鄢七斜目看天,天上一縷朝霞,緋紅一片。

皮靖三目送崔師爺一伙押送壽禮出城后,和劉四回到府邸吃過午飯,心中惶惶不安,就靠在大堂的橫匾和草鞋下面的太師椅上,昏昏沉沉睡著了。不一刻,就做起夢來。

“皮爺,李作舟落網(wǎng)了,在舊衙坪一號監(jiān)牢里,都九天了。”崔師爺來向皮靖三報告。九天來除了送飯的獄卒,再也沒有其他人到過監(jiān)獄。石墻、鐵門、腳鐐手銬牢牢鎖住李作舟。僅有的溫度來自鋪在地上的稻草,靠近石牢頂部不足一尺見方的窗子透進的一束光,使監(jiān)牢與外面產(chǎn)生著聯(lián)系。九天來,李作舟受盡酷刑,知道宣判自己的日子已經(jīng)到來,作為殺人犯,必定是死刑無疑。隨著“哐啷啷”鐵鏈與鐵鎖撞擊的聲音,牢門打開了。

獄卒說:“李作舟,皮老爺和崔師爺要審訊你?!?/p>

兩個衛(wèi)兵進來,一左一右,把戴著腳鐐手銬的李作舟帶到監(jiān)牢外的一間審訊廳。案桌上坐著皮靖三自己,旁邊太師椅上坐著崔師爺,還有探長鄢七也在。

皮靖三發(fā)問:“下跪者可是李作舟?!?/p>

戴著腳鐐手銬的李作舟點頭答應。皮靖三又說:“根據(jù)投案自首時招供的罪狀,今日進行再次確認,并畫押按手印?!毙l(wèi)兵將記錄冊翻開,遞給李作舟,李作舟接過看了半晌,說內(nèi)容和自己的供述一致,然后畫押按上手印。

皮靖三說:“鑒于你是主動投案自首,本縣一定會從寬發(fā)落,你如實招供,你是如何從一名政府的哨卡隊長,一步步走向深淵,變成了惡貫滿盈的綠林大盜的?”

李作舟說:“罪民該死,雖死無憾?!?/p>

“快快招來!”崔師爺和鄢七也在一邊喊。

李作舟說:“憑我的本事,十二年前鹽邊縣招募人才,將我招為城防團團首,當上了一個縣城治安大隊隊長,脫掉綠林人士的青布衫,取下頭帕,穿上了政府發(fā)的衣服。第二年,白靈山下一個叫豐四的營長自稱霸王,擁兵自重,和當?shù)毓俑鲗Γ液臀掖蟾鐑尚值鼙銞壒俪謽寔硗端?,年底豐四霸王就被鎮(zhèn)壓了,我兄弟倆在鹽邊境內(nèi)難以立足,便到竹屏縣把關(guān)埡口隱藏下來。那時候,煙土暴利,我和大哥開山種煙,養(yǎng)牛羊過日子。將煙土賣到外地,很快成了有錢人,便偷偷購買槍支,拉起了一幫子弟兄,開始偷偷在埡口干起殺人越貨的勾當。我們兄弟為人仗義,隨時拿著煙酒走訪族人,拉攏那些流浪漢,意氣相投的就結(jié)拜為江湖弟兄。我經(jīng)常在人多的場合展示槍法,有了威名。”

“呸!”皮靖三朝李作舟吐了一泡口水,又說:“不知羞恥!墻頭草,兩邊倒,隨便一點考驗,就一會兒當官,一會兒當土匪,還說自己為人仗義,簡直恬不知恥!”

李作舟滿臉麻子像天上星斗,密密麻麻,每一顆麻子都比豌豆還大,十分羞愧,繼續(xù)說:“縣老爺你罵得好,我臉上原來沒有麻子,是一個俊俏的公子,當了土匪后臉上麻子越來越多。我十分懊悔,就和大哥承包了兩縣交界的冷水箐埡口的治安管理,買了個哨官當,回到了老路上。哨官可收取過往商幫的錢,保障商幫的安全。冷水箐范圍的商幫從未出事,我的江湖威名越來越大。作亂的想法又滋生了,便和幾十個弟兄經(jīng)常暗自到兩省交界的一些埡口搶劫,經(jīng)常打劫一些大戶人家,美其名曰‘捆肥豬兒’。不久,暗自為匪的事情就暴露了。那年,會理的朱哨官帶兵過來剿我們。我手下被打散了,剩下一個人逃向山林。我在云川兩省邊界經(jīng)營,在這里,就沒有我不知道的山洞溝箐。我一個人在密林之間來回穿梭,游刃有余。找到一個有利的地形,將衣服包上樹枝,掛在一棵樹上,然后在另一棵高樹上等待。朱哨官帶人來到,以為是我,便紛紛圍過來要活捉。我在高處一槍將朱哨官打死,然后脫身。朱哨官尸體被手下抬著,回去了。這次脫身,我再顯神威,神槍手威名更是昭然于天下。還將老巢建在四川巖子絕壁的一個山洞里,須登云梯才能進入洞內(nèi),洞深數(shù)里,可作練兵場……”

“閉嘴!你這簡直就是膽大妄為!”皮靖三壓住火氣,喝斷了李作舟喋喋不休的講述。

這時,一股大風吹進審訊大堂,李作舟被風卷走,皮靖三大喊:“快抓住他!”

皮靖三夢醒,睜眼一看,身在縣衙大堂,悄無一人,一陣大風把堂外竹葉刮進大堂,這時才明白過來,自己剛才做了一場夢,滿身冷汗,口苦眼澀,一種大病將至的感覺。抬頭一看,懸掛的草鞋還在微微晃蕩,一陣灰塵落下,在光滑的桌面上,像布了一層霜。

“劉四——”皮靖三朝堂外喊了幾聲,縣衙之內(nèi)空無一人,“一座縣府的人都死完了嗎?”

皮靖三像被掏空的一臺老機器,晃著輕飄飄的身體,步履不穩(wěn)地朝劉四居住的偏房走來。走近了,分明聽見有男女尋歡作樂的聲音從屋內(nèi)傳出。女子的輕聲叫喚,細柔入耳,伴著這春日陽陽,是那么和煦。院中桃花,妖嬈嫵媚,被剛才那陣大風吹落的花瓣,落了一地。

皮靖三又喊了幾聲,屋內(nèi)劉四匆忙應諾。片刻,劉四衣衫不整走出來,站在皮靖三面前。

“劉四,屋內(nèi)女人是怎么回事?”

“皮爺您忘了?上個月街頭收留的那個賣唱女啊,老爺同意我娶為妻,正式結(jié)了夫妻的嘛?!?/p>

皮靖三一拍腦門,輕聲說:“我真忘了呢,是有這么回事,女子什么來歷?姓啥呢?”

“據(jù)說被拐賣到本縣的,姓凌?!眲⑺幕卮?。

皮靖三朝屋內(nèi)窺視了一眼,說:“你和我去街上走走?!?/p>

走出縣衙,皮靖三說:“據(jù)說去年李作舟攻進鹽邊縣城,自己制造了一張劉文輝親筆的委任狀,當起了縣長?”

“確有其事。”劉四跟上一步又說,“他得勢后,得到川滇邊界一些土匪頭目的響應,隊伍很快擴展到一千多人。駐鹽邊縣的官軍陳營長帶人前去鎮(zhèn)壓,中李氏兄弟埋伏,被繳獲了一批槍支彈藥,陳營長帶十余名敗兵逃到竹屏境內(nèi)的核桃箐躲避,不敢回川。隨后李作舟帶著隊伍占踞鹽邊縣城,自己坐上縣堂處理公事。當時許多鄉(xiāng)紳都跑了,剩下少數(shù)鄉(xiāng)紳附和他,還給他配置了師爺和頭目,提筆寫安民告示,留下數(shù)百人守城,他自己親率千余人分路向四鄉(xiāng)擴展,專攻大戶首戶?!?/p>

皮靖三近來記憶力嚴重衰退,許多事情都想不起來,甚至昨天吃了什么也也記不起。又問:“去年那個什么司令不是來鹽邊縣圍剿他嗎?怎么就打不贏?”

劉四說:“皮爺你又忘了?李作舟后來還自任司令,下編六個大隊,進攻鹽源,直逼西昌,與四川軍閥張熙抗衡。李的行動驚動了上頭,四川張熙派兵剿辦,被李作舟的隊伍打得再也不敢進山。隨后,李作舟覺得呆在縣城不保險,丟棄了鹽邊縣城,派侄子李品三守棉花地,大哥李作船守住仰天窩撐腰巖獨路,自己帶著人住到鹽邊永興鄉(xiāng)川主廟。因為李作舟駐地離永興區(qū)長黃平之家不遠,這引起了黃的重視。黃平之便遣人前往諸葛土司家,要求聯(lián)合夾擊李作舟。九月,諸葛土司和西昌田司令的援兵來到,分兵三路合圍李作舟駐地。由于有一兵士的步槍走火,打草驚蛇,李作舟便火速撤到四川巖子。正待進一步圍剿,田司令卻因公務被撤回,圍剿李作舟的事就擱淺了?!?/p>

“四川巖子是何等地方?現(xiàn)在李作舟會不會躲進那里了呢?我剛才做夢,夢見他說自己在四川巖子懸崖上有個山洞什么的?!逼ぞ溉龁?。

“這個不好說,四川巖子十分險惡復雜,據(jù)說三國時候諸葛亮征討南蠻,在那里吃過大虧?!眲⑺恼f。

皮靖三不再言語,神情恍惚,沿著人跡稀少的古舊石板街道,徑直向東門走去。

東門里城墻上張貼著兩張告示,一張是通緝李作舟的,一張是通緝鍋巴箐土匪的。一個頭發(fā)花白而蓬亂的老者,被一圈人圍著,聽他在大聲誦讀:“李作舟,又名李濟川,字騰蛟,出生于清光緒十年,弟兄間排行老二。因被官方通緝,李作舟稱‘二麻子’,李作船稱‘大麻子’。李作舟一家人都野蠻不化,耍槍習武,藐視朝政,其父李天武,是清政府駐川、滇交界新火山哨塘的一個土哨官。其兄李作船、侄李品三、子李把英、李把美均系匪徒,自民國四年以來,李氏一家屢次擾民劫財,近年尤甚,命案屢作,槍殺政府命官,罪大惡極,殺人越貨,縣方傾力圍剿后,李匪匿于山林,已狀若驚弓之鳥,今告示縣方百姓,懸賞捉拿……民國十三年三月初一……”

眼前這個讀告示的白發(fā)老者,叫嚴十齋,是前清秀才,后來落魄了,一直在東門內(nèi)街邊擺一個攤子,為人寫字。他的字攤子十分簡陋,只有一支毛筆、一硯、一墨錠。他腰間掛著一個酒葫蘆,為人寫對聯(lián)、狀紙,也幫人抄寫家譜,聊以度日。生意冷清的時候,嚴十齋就在城里四處閑逛,那個寫字攤子也不收??h城的人都知道是嚴十齋的字攤子。有人到了字攤子前要請他寫字,卻找不到人,只有那瘦瘦長長一管羊毫斜搭在一方古舊的硯臺上,那一錠手指頭大小的墨錠杵在硯里,仿佛睡著了,等待主人回來把它們叫醒。這時候呢,嚴十齋卻在十字街頭,讀布告呢。

嚴十齋有個外號叫“讀字人”,全城內(nèi)外,大凡張貼在墻上的大小告示、通緝令、殺人布告、標語口號,他必停步站立讀之。讀字的時候,他一手捋著胡須,一手解開腰間的酒葫蘆,讀的時候還不時啜一口小酒。無論讀什么內(nèi)容,他都放聲一讀,語調(diào)鏗鏘,抑揚頓挫,態(tài)度十分認真,大有前清秀才的書香遺風和古韻。遇到讀官方告示、殺人布告、剿匪通緝令的時候,他身邊往往圍了許多人,這些人大多不識字,都愿意聽他讀字,以此了解上面寫了什么。特別是讀到官方殺人布告的時候,嚴十齋皓首明目,齒牙切切,頓足搖頭,目光如炬,言之鑿鑿,聽的人仿佛親自手刃惡徒一般痛快!

圍著的人幾乎都是不識字的,聽嚴十齋讀完,議論紛紛,有幾個還準備拿他開涮,有人看到了皮靖三,小聲說:“縣太爺來了!”人們停止議論,看看就散了。

嚴十齋抖著一部白花花的胡須,酡紅色的臉綻開笑容,走過來和皮靖三打招呼:“皮老爺,你什么時候請我喝酒?。空埼液染?,我就給您講李作舟的故事,您肯定沒有聽過!”

皮靖三向來尊重眼前這個年邁的前朝老秀才,看他酒還沒有醒,只好賠笑說:“嚴老前輩,等我把李作舟抓獲歸案,我就請您好好喝一頓酒,一定請您喝上好的酒,李作舟的故事就不聽了,我天天聽的都是他的名字,睡覺都做噩夢?!?/p>

皮靖三說完,和劉四朝十字街方向走去。身后的嚴十齋又說:“皮老爺是竹屏縣歷史上的青天大老爺,一定福壽雙全,帶領(lǐng)竹屏縣人民過上好日子!”

皮靖三沒有心思再搭理嚴十齋。走出去一段,看見街邊的馬笑泉酒館開著門,對劉四說:“你進去買一壇酒,給嚴十齋送過去。”

皮靖三走到十字街,劉四已經(jīng)把酒送給嚴十齋后趕上來了。皮靖三問劉四:“今天街上人怎么這么少?縣城還不至于這么蕭條吧?”

劉四說:“大人你不知道,最近幾天縣城來了兩個戲班,一個是會理川劇班,叫玉和班,在袍哥大爺李榮山家茶館演戲;一個是大理來的滇劇班,叫雨禾班,在三官廟戲臺演戲。兩個戲班好戲連臺,一天三場,像神仙打架,全城老百姓幾乎都看戲去了?!?/p>

“居然有這樣的事?我這個縣長都不知道?”皮靖三有點火氣。

“皮爺,鄢七探長那天給您報過了,那天您正在看省府下來的剿匪令,可能您沒注意聽。”劉四說。

“是嗎?看來我記憶力衰退得的確很厲害。這些戲班啊,真是不知亡國恨,猶唱后庭花!”皮靖三無奈中帶著憤恨。

傍晚,皮靖三一個人坐在縣衙后面的府邸小院喝茶。小院的清幽,讓皮靖三開始思念家人,一個月以來忙于公務,連思念家人的時間都給擠兌沒了。

一個月前,皮靖三安排人把妻兒都送回昆明老家去居住了。他擔心,李作舟哪天晚上浩浩蕩蕩沖進竹屏縣城,像去年冬月殺進鹽邊縣城,把縣長劉銘一家割頭剮皮一樣。他不希望這樣的慘劇發(fā)生在自己身上。而這樣的事完全有可能再次發(fā)生,因為現(xiàn)在李作舟的武裝實力比一年前更加強大,上個月李作舟襲擊竹屏縣東區(qū),捆走的幾個鄉(xiāng)紳至今沒有下文,也許就是對竹屏縣縣府的敲山震虎。

竹影婆娑,花木搖曳,園中春蘭飄香,本是啜茶的良夜。去年的這個時候,皮靖三、崔師爺、鄢七還有縣城的十多個文人雅士,就在這里吟詩作賦,喝酒啜茶,氣氛濃烈,直至通宵達旦。

今晚,也不知鄢七一幫人到了何方,借宿在哪里,崔師爺押送壽禮的人又到了哪家茅店?一切的秩序都紊亂不堪,源頭都是傳遞過來的一波又一波關(guān)于李作舟的信息。這個被無數(shù)剿匪令、布告、民間傳聞、官方信息反復寫到的名字,變成一把槍,一顆子彈,無時不刻在圍剿著自己。

皮靖三想:真是剿匪三年,也被土匪反圍剿三年,被剿的李作舟天天把頭掛槍尖上行走,剿匪的縣長何嘗不是玩著命呢?

影影綽綽之間,皮靖三看見墻上有個人影,細看是鄢七的高大背影,難道是鄢七回來了?轉(zhuǎn)身看又沒人,再看人影,又變成駝背瘦子,那不是崔師爺嗎?竹枝一晃,原來墻上是自己的影子。

這兩天竹屏縣府死一般寂靜,沒有任何人來打擾皮靖三,縣城里的人都往兩個戲班唱戲的地方涌去。皮靖三大病了一般,渾身無力,視覺總出現(xiàn)幻影,躺在床上,聽見戲班文樂和武樂的聲音交錯傳來,雖然悠遠細微,但胡、琴、鈸、鑼、鼓的聲部層次清晰,每一聲,每一腔都從巷陌之間的磚瓦縫隙里面鉆過,從石板街下水道里面蛇一般游走,最后到達皮靖三的耳朵里。迷糊中,皮靖三還是聽出來,唱完《走麥城》又唱《霸王別姬》,最后還唱了《李陵碑》。

三月初五晚上,皮靖三開始發(fā)高燒,一直到半夜高燒不退。雞鳴時分,陷入迷糊昏沉。一晚上,斷斷續(xù)續(xù)做了很多夢,先是夢見鄢七等十一人進入沙漠地帶,狂風四起,黃沙飛舞,頃刻之間所有人的衣服都被撕破刮走,一個個赤著身體弓身前行;在他們的后面跟著一輛囚車,囚車里面手銬腳鐐鎖著兩個人,一個是皮靖三自己,另一個青面獠牙胡子飄飄的高個子男人,不知是誰。皮靖三嘴里吃進很多沙子,口干舌燥,唇齒裂開血流不止。走了一段路,聽見鄢七回頭大喊:“把皮靖三和李作舟兩個罪犯就地正法!”皮靖三一聽和自己在同一個囚車里的人竟然就是從未謀面的李作舟,還要一起就地正法,大駭!拼命掙扎吶喊:“冤枉!”

夢醒了,皮靖三渾身是汗水,衣衫濕透,高燒減退,但整個人感覺輕飄飄的,不像是睡在床上,而是升騰浮起,像懸在半空,差不多要靠近月亮了。隨后,又繼續(xù)沉睡,做起第二個夢。

夢里,朱覺民六十壽辰在一個古舊的四合大院里面舉辦,皮靖三自己竟然在場。各路人馬紛紛獻出壽禮,朱覺民的女婿滇軍混成第九旅旅長華豐歌用騾子馱了很多金條,浩浩蕩蕩進了四合院,金條從騾子背上紛紛卸下,擺滿了院子里面的條桌。皮靖三寒酸地坐在角落,卻尋不見自己派出的崔師爺押送壽禮的隊伍。

壽宴上,皮靖三面前擺滿牛糞和白酒,難以下咽。宴席快散的時候,崔師爺和手下幾人趕著兩匹騾子出現(xiàn),一個個汗流浹背,衣衫襤褸,瘦如竹節(jié),骨骸顯露。皮靖三急忙示意崔師爺將壽禮獻上,否則就晚了。崔師爺一個踉蹌,慌忙拿出紅布包裹的壽禮,眾目睽睽之下,壽禮不是從竹屏縣送來的煙土和奇石,野鹿干巴也不翼而飛。紅布里面,竟然是一把銹跡斑斑的左輪槍,旁邊一紙條,上書:取汝狗頭,李作舟敬賀。

瞬間,朱覺民臉色驟變,一旁的華豐歌大手一揮,持槍的士兵將崔師爺?shù)热肆ⅠR拿下,要被推出大院槍決。一旁的皮靖三焦急萬分,束手無策,眼見崔師爺?shù)热司鸵跇尶谥伦隽嗽┧拦?,崔師爺對著皮靖三大罵:“狗官!這都是你指使我干的,你不得好死!”

皮靖三從床上翻身坐起,大汗淋漓,天旋地轉(zhuǎn)。

三月初六早上,陽光從木格窗戶照進來,照在床榻之上的皮靖三身上。經(jīng)過一夜連續(xù)幾次噩夢后的大汗淋漓,皮靖三精神覺得明顯好轉(zhuǎn),頭腦開始清晰如初,覺得再不能呆在縣府,必須出去走走擺脫昨夜的夢魘。于是披衣起床,喊上劉四,出了東門,沿著石板古道,去到城外的鯉魚河邊走走。

三月陽春,城外鯉魚河在山巖腳下寧靜地環(huán)流,水流湍急的河灘上,翻卷著銀白的浪,水聲蕩蕩。河邊緩緩轉(zhuǎn)動著一部部水車,從水車竹筒里傾瀉而下的水,在陽光充沛的空中閃耀魚鱗般的光,然后注入苔痕斑駁的木筧槽,汩汩地淌進河畔的稻田里。

皮靖三看到,那田,大都像瘦瘦的彎月,石頭砌出高高的田埂。田里的人直起腰桿,看到河對岸的石板路上來了一隊馬幫,粗獷的吆喝里,伴著清脆的鈴鐺聲,還有釘了鐵掌的馬蹄子敲在石頭上的聲音。趕馬的三五個漢子,扎著腰帶,把身上的羊皮褂塌下來堆在腰間,裸露著膀子和胸脯。馬幫走上一座晃晃蕩蕩的索橋,頭馬穩(wěn)穩(wěn)地踏了過去,后面的馬也跟著一匹匹地過橋。倒數(shù)第二匹馬大概初上道,任馬鍋頭一陣急喝,雪花樣的鞭子落下,那馬就是踟躕不前。那精悍的馬鍋頭火起,扯下腰間皮囊酒壺,仰頭一大口,嘴角溢出的酒潑了些在胸口,然后上前一把抓了馱子,生生提了下來,扛在肩上大步流星過了索橋。這生猛一幕,驚得河邊牧牛的少年嘴里發(fā)出“嘖嘖”的羨意。連那田里的老農(nóng),也停下活兒坐在田邊,咂著葉子煙欣賞,直到馬幫過河上了山坡,悠悠飄了一路野氣十足的調(diào)子:

山凹凹里太陽紅哦,山頂露野嘛老鴰多,埡口馬店歇一夜嘛,嫂子被窩里熱嗬嗬……

那調(diào),那嗓,勾得柴屋里的女人悄悄探出頭來。山道上已不見了那馬幫,只有顫顫驛鈴回響,長聲吆吆的尾音回旋,旋得滿坡山地里怒放的罌粟花,迎著陽光搖曳,搖曳。

三年來皮靖三愛上了這座云南邊上的小城。要不是這該死的兵荒馬亂,皮靖三會經(jīng)常策馬出城,欣賞平民百姓與大自然和睦相處的田園風光。

去年秋天,全縣老百姓收成很好,呈現(xiàn)了短暫的太平氣象,皮靖三帶著縣府的人順著鯉魚河郊游了兩天,那美好的回憶,又浮出腦海——

峽谷里翻滾吼叫了一季的濁浪漸漸溫順下來,清亮起來。撈河柴的人少了,上山的人多起來。鯉魚河南岸寨子頭的傈僳漢子,瞅瞅木楞房后蜂桶門稀疏的蜜蜂,望起天來。那蜂桶是用一截圓木挖空了心,兩頭封上木板,糊了些牛屎,留個小孔讓蜂子進出。這當兒沒了蜜,蜂子也沒了旺相。

檐下一只嗡嗡的馬蜂,吸引了傈僳漢子的眼球,一土布扇過去,馬蜂落地,漢子抬手間便已按住蜂子后脖,扯根婆娘用的紅線拴在蜂腰上,將蜂子放了。馬蜂拖著尺把長的紅線低低飛走,傈僳漢子瞄著那截紅線,跟著進了山林。樹梢上,那拴了線的馬蜂歇下來,一個水桶般粗的馬蜂窩映入傈僳漢子眼里。返回的漢子心里喜滋滋,只等夜色罩下時來燒蜂窩取蜂蛹。

北岸高高隆起的坡原上,一隊打獵的正是長官司阿土司家人馬?;颐S斑的獵犬從茅草里攆出一只錦雞,架鷹者手臂順勢一送,迅速將已解鈴的蒼鷹放飛,鷹似射出的弩箭一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掠過低空,眼疾爪利,撲向被獵犬驚動而出的錦雞,蒼茫的郊原頓時上演一幕短暫又驚險的追逃場景。那錦雞被獵鷹一利爪抓了個肚朝天,血跡灑了一地,枯草血紅。

林間頓時“喔嗬”連天,響起勝利者的呼嘯,如血殘陽跌落西坡,一堆篝火燒出雉雞野兔的濃香。夜里,山峽沿河村落死寂一片,只有幾個土司或大戶人家的深宅里亮著依稀燈火。屋檐下隨風搖晃的燈籠,更夫手里昏暗的馬燈,與天際寒星遙遙呼應。高聳的巖巔或幽深的谷底,不時傳來聲聲狼嗥,長嘯中殘月如鉤。忽地,山路上奔來一隊亂糟糟的火把。一只火把撲出去好遠,砸了一地火星——大概是舉火把的人跌跤摔了個嘴啃泥?;鸢殃犖榛呕艔垙堝捱^鐵索橋,進了城外葛土司府邸。

山峽的夜被一陣震天狗吠撕破。一會兒,一個抖索的聲音在一家地主碉樓外響起:“葛土司家那批槍才馱過把關(guān)埡口,就被李作舟搶了。那煞神,后半夜怕還要來打我們的主意哦!”

邊城暫時經(jīng)歷了幾日寧靜的牧野,隨著悍匪李作舟的一記槍聲,壞消息一個接著一個,隨流星一起劃過冷氣彌漫的夜空,沉入惶惶夜色。

站在河堤上的皮靖三轉(zhuǎn)身對牽馬的劉四說:“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這可能是我在竹屏縣最后的一刻安寧了?!?/p>

劉四安慰說:“皮爺您吉人自有天相,是少有的清官,悍匪再不得了,邪不壓正,情況總會好轉(zhuǎn)?!?/p>

皮靖三搖搖頭說:“大概不會有了,鄢七和崔師爺他們兇多吉少??!”

望著南方天空撲棱棱飛過來的數(shù)十只鳥,皮靖三仰頭目送,一直看著鳥群飛過頭頂,向北方群山之巔而去,消失在視野盡頭。

真正的壞消息,從三月初八上午開始接踵而來。像魔盒被突然打開,群魔紛紛闖進竹屏縣城舊衙坪這個老舊得像瓦罐一樣的府衙。

首先是師爺崔文才帶著隨行的幾個人,驚慌失措地出現(xiàn)在皮靖三面前。這個頭發(fā)胡子都被燒焦的崔師爺,哭喪著臉講述了押送壽禮去朱覺民家賀壽的經(jīng)過。

崔師爺一行是三月初五晚上抵達華榮莊的。到朱覺民家送上拜帖后,隨即送上賀壽大禮,朱覺民大喜,安排崔師爺和三個隨從住在四合院東北角的客房里面,安排了晚飯,并宴請崔師爺?shù)热藚⒓拥诙斓膲垩?。當夜,朱覺民女婿華豐歌帶著三十多個人的衛(wèi)隊也提前到達,拜見岳父大人后駐扎在華榮莊老街的客棧里。

三天的旅途勞頓,崔師爺?shù)热擞脺厮萘藗€腳,很快入睡了。到了下半夜,忽然四處人聲鼎沸,有人大喊著火了,等崔師爺?shù)热伺榔饋頃r,濃煙已經(jīng)竄進了他們住的客房。幾個人踉踉蹌蹌,咳嗽不止,摸到門,跌跌撞撞跑到外面,但見火勢連天,四處已燒成一片汪洋火海。

朱家的人到處在救火,亂成一片。這時候,街上傳來激烈的槍聲,烈火燃燒之聲,頃刻大作的槍聲,一派兵荒馬亂的感覺。朱覺民在家人護擁下出得四合院,崔師爺?shù)热艘哺芰顺鋈?,一個衛(wèi)兵來呈報:華豐歌的衛(wèi)隊和沖進華榮莊的大股土匪打起來了。

這個時候,崔師爺顧不得許多,多年的江湖經(jīng)驗,告訴他跑為上策。三個隨從緊跟崔師爺在巷道里奪路奔逃。春夜里風大,加上天干物燥,火勢燎原,一條街都被成了火海。嗶嗶啵啵的炸裂聲,婦孺喊叫嘶哭聲,街口交戰(zhàn)的槍聲,混雜交織在一起。

崔師爺顧不得胡子頭發(fā)被烤焦的味道鉆進鼻息,抱頭鼠竄,從一條僻靜的巷子出了街道,往后山而去,一路被石頭絆倒,衣服被樹枝多處掛破。到了高處,回望華榮莊老街,像黑夜里燒紅的一條火龍。

崔師爺?shù)热嗽谏缴鲜孪旅娑冗^了不眠之夜,第二天天剛麻麻亮,看清了回竹屏縣城的方向,也不敢再去華榮莊打探究竟,徑直回來了。一路上遇到的人,都在傳聞華榮莊火災和土匪搶掠朱覺民家的事。

皮靖三聽完事情經(jīng)過,稍作鎮(zhèn)定,立即布署,由縣府兵役科會同民團大隊奔赴華榮莊增援,并負責調(diào)查整個案情。

當日下午,華榮莊所在的區(qū)長也到了縣府,向皮靖三進一步呈報實情。那晚,李作舟親率六百多土匪前來打劫華榮莊,同時在幾處放火燒街,與華豐歌衛(wèi)隊交戰(zhàn)中,處于絕對的上風,華豐歌衛(wèi)隊陣亡十多名兵士后退出老街。當晚有錢人家的東西被洗劫一空,朱覺民也被李作舟捆走當了人質(zhì)。

皮靖三知道李作舟這次是真正捅了馬蜂窩。華豐歌這種狠角色,是滇軍里面的紅人,實力雄厚,絕不會善罷甘休,下一波對李作舟的大規(guī)模清剿即將開始。此外,皮靖三也陷入了絕望,朱覺民家是在自己竹屏縣的轄區(qū)范圍內(nèi),出了這樣大的事,自己這個縣長的烏紗帽也難保了,不被嚴重處分就已經(jīng)是阿彌陀佛。

三月十五日,省里面的專案組到達竹屏縣,通報了竹屏縣衙巡防隊長兼探長鄢七棄明投暗投靠土匪李作舟的事,宣布了對竹屏縣長皮靖三就地革職的處理決定,公布了新一任縣長人員和到任時間。

三月十六日早上,皮靖三起來認認真真洗漱完畢,向?qū)0附M移交了所有物件,成了一個普通老百姓。他一下子有一種全身輕松的感覺,所有的壓抑都自然解除。走的時候,皮靖三回望公堂,看見了懸掛的那雙草鞋,站在辦公桌上,把草鞋取下來裝進手提箱。

走出縣府大門,看見崔師爺和劉四站在那兒,皮靖三走上去握手告別說:“我也無力再聘請二位當我的師爺和助手了,二位陪著我在竹屏縣勞累三年,略表歉意?!?/p>

劉四問:“皮爺此去何方?”

皮靖三說:“天無絕人之路,我決定回昆明鄉(xiāng)下老家,做一個教書先生,養(yǎng)家糊口吧。”

與熟人依依惜別,在一些街人默默注視下,皮靖三出了南門,青衫布履,踏著春天的石板路,消失在路盡頭。

民國十八年年底的一天,在昆明一家私塾里為一幫娃娃上完國文課回家的皮靖三,聽見路人紛紛傳播一個消息:

綠林大盜李作舟被擊斃了!在四川巖子一個險要的絕壁上,發(fā)現(xiàn)了李作舟的老巢,那是一個洞口很小里面寬闊無比的溶洞。華豐歌的部隊對其開展了為期一個多月的圍剿,因為洞口一夫當關(guān)萬夫莫開,攀崖上去的士兵死亡率極高,華豐歌部隊損失慘重,最后是一個叫鄢七的人從背后開槍,將匪首李作舟擊斃,樹倒猢猻散,李作舟殘余部下不再頑抗,向官方投降。在云川兩省邊境縱橫十余年,令談者色變的李作舟匪患就此結(jié)束。那個叫鄢七的人被云南省政府委任為金沙江游擊隊長。

皮靖三在蕭蕭冬日的小路上聽人講完事情經(jīng)過,略微抬頭,看了看天空,天空很空,沒有一絲云和鳥的蹤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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