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向陽
早晨,金馬寺天空里
升飛著一座美麗的農(nóng)貿(mào)集市
我遇見它里面栽滿鮮花
竹子和菌子。老學(xué)校拆走后
高架橋占領(lǐng)了三分之一的天空
八月,天空開課,飛揚著雨水
我在那道門庭,歡喜得緣
晨日中還融化著街道清甜的味道
我越過海洋,從熱帶走來
想買得一樣。我記得人們
就是拿著那些白云,燕子的羽毛
和熏眼的火灰,在那里完成了易物
交換,在那堆煩惱中燒出早飯和晚飯
他們拎著小籃子在天空的集市
販賣安樂,希望,在愛與希望之街
繼續(xù)放牧本已游蕩不止的一生
她在療養(yǎng)院的柵欄里面
吃藥,沉睡,按照醫(yī)生的指示
散步休息。有時候她想要一支煙
那味道,像整個熱帶相連的集市
迷漫于全部的幻覺。穿過早晨、夜晚
最后穿過她的心。像遵從內(nèi)心的指示
我們走向遺忘,消失,在那度過余生
如果那是世界想要的。讓女人衰老
讓寶石失去光澤,詩歌失去光輝
……兩年間,我就是這樣
住在這個集市,被她遺忘
因為她無法想起來,她在那里散步
聽音樂,但不綻放,只隨那些花枯萎
當時我們?nèi)绾未┰截毟F,抵御困境
都已經(jīng)不重要。世界現(xiàn)在才真正
失去所獲,我的心失去溫度
如今那兒冰冷發(fā)黑,如大海之底
當我跟朋友再次談起心這個東西
就像談?wù)f一艘穿越炎熱海洋的貨輪
它去年曾駛出海岬,在南海的島嶼
三個夏天后,我再次去小鎮(zhèn)看你
尖尖的佛塔在叢林里閃光
那些長熟的波羅蜜,陸續(xù)被運往集市
媽媽嫁人,世上除了我,你只有奶奶
那時你坐在我旁邊,對男人已放下戒備
邊境線的雨林云火交織,河水空響
七月熱,八月悶,我們手心沾滿汗
小心接住時間遞來的悲苦,暴雨
越下越重,小鎮(zhèn)像犯過天大錯事
忘記了它自己曾多么耀眼,仿佛無人
能穿越時間,喚醒心事。那時三十歲
可不用再過五年了,轉(zhuǎn)眼我們就會悔恨
那時我們怎么知道,對抗赤貧
尋找云朵和星星。浪漫和理想主義
會使人敗績累累,居無定所
可再也沒有那樣的日子供我們同行
那時候每根血管里都有河流奔涌
你長發(fā)披肩,眼里青春涌動
只有這個辦法
凝望未知的知識
凝望夜的蔚藍。松林上方
飄動著雪,橫斷山
帶著古代的巨巖走過
標記下我們生命里消失的晝夜
當我們舉起火把帶著某人的靈魂
想引領(lǐng)他上路,想帶他離開
只有凝望,深深地凝望
在我們定居過的小鎮(zhèn)
風一般消失。帶著
無人了解的一切,獨自
在迷霧中穿越,流浪人一身空空
沒有糖,沒有巢,靈魂到了樹上
也沒有任何形狀。沒有留下影子
你消失后,我也離開了
我所認識的人們。每次在飛機上
俯瞰那樣的街鎮(zhèn),多像啊
多像,朦朧的雨霧升騰劃開
大地的江灣托起金色的寺塔
我不想隱藏那些傷口
徑直走向記憶的花園
我禱告:使心自由吧
即使它永遠不再完整
我不會告誡孩子忍耐忍耐
我不會告誡朋友彎著,弓著,馱好
我鼓勵他們開口,站直
如果苦,就站得更直
巨大的灰?guī)r
讓天空更有形狀
讓時間更加鋒利
而且,來自寂靜
不因扔下雪
水中倒映著
兩座高塔。一群鴿子
齊高于它,環(huán)繞巨塔飛行
這是早上六點到八點
流水送來雪山之巔的光輝后
……時間的鼓點被水流推平
時間的痕跡被自己靡平
我們衷于做時間的建造師
修筑鐘樓,高塔。而時間愛大地
愛你們,所以讓你們領(lǐng)受
愛與食物,讓你們在原野上漂泊
絕望,嘗盡失落,讓你們
在水中奔走,流逝,一滴水
一生找尋宿命,修筑渡口
為了歸還自己,為了融入江流
為了填平生命賜予的痛苦
鴿群不停地環(huán)繞飛行
天空像雪地一樣安寧
鳥兒們趕往天空,人們
離開房間,趕往昨日背棄心
背叛心的地方,和建筑了榮耀的地方
他們無不在說:榮耀不再
心已消亡。我該不該警惕
這種焦慮呢,它看起來
超越了鐵銹,腐蝕了萬物
人們能寫,能寓言,能憤怒
能哭泣,現(xiàn)在,不用再
為勇氣辯論,不用還鄉(xiāng)
不用去海上,不用再返回現(xiàn)場
只需要伏在案前,就能
完成生活,化虛構(gòu)成真實
少有誰注意到,這已是
技藝繁雜的年代。誰能饒恕
永遠找不到出口的那種生活
他們自然沒有失去信仰
卻不必再到煙火中去搜索
去忙亂中建立。如果這
就是哀傷,一種藥
一定可以到市集
賣給要買它的人
以前這兒是林地而非公園
林地之前是農(nóng)村
是汪洋大海、荒山
亡者們擁抱過的年代
在這景觀以前,一切都搞砸過
大觀河掠影浮光
駐足看白鷺,就是得悠樂
集貿(mào)市場還在
販賣安樂與希望
而非時代
莫言忘卻來處
莫說去路微茫
去楊林鎮(zhèn)一個星期。楊林鎮(zhèn)
那兒是一個平底鍋樣的盆地
那兒是一個飛機爬升,布滿雷達
和導(dǎo)航燈的啟航的基地
農(nóng)業(yè)的長廊上燃滿硝酸鉀
和磷肥的嗆人氣味
森林邊上沒有河流
月亮只在鷹背彎垂的時候點亮
我尋著愛和友誼。和那些
使人失蹤于世的秘密
我們閱讀對方,如同
閱讀一張陌生地圖
血與青春已不能被標注
地圖上被寫作河流的
是一次次歸類于鄉(xiāng)愁的錯誤
迷路后走進小壩塘和水庫
灌木林交界的坡地上
是一小片土黃色的萬壽菊原野
他順著花海涌動的波浪下山
黑夜時光,移進漸亮的天色
土地亙古延續(xù)的生命力
還會憑空漂移,消失嗎?
萬壽菊旁邊,大片荒蕪的地方
它們曾是不可回收的虛妄
野心勃勃的拓荒者
一輪輪交替來到功山
迷路的人以往也有這
絕然不同卻又相似的境遇
山中泥路曲折垂入
夕光閃爍的遠方
落向九月的邊際
尋路者消失在山的另一端
荒草無邊,他獨自站在山頭
獵獵秋風,吹蕩寂寥空山
生來只有一種規(guī)則,就算我做過很多選擇
死時只有一種葬禮,卸下獵人的弓陪伴你
獵人走在山河的影子里,神鹿也不隱蔽自己
印第安酋長說,要平息一個亡魂
就要殺掉一匹馬來陪葬,人們
允許這樣。靈魂允許這樣,四只腳的動物
能首先追蹤到危險的味道
石頭上沾著天空掉落的鹽分
孤獨的靈魂舔著了冰清的夜露
就不會遺憾在歸途中忽然迷路
我沒有如愿,再不能跟隨誰的決定
說去哪兒就去哪兒。我要求
那么多種生活,最終不會知道
哪趟列車上有什么。他們蹲在那些座位上
笑盈盈地就跟著去了,而我沒有坐上去
雖不一定是我不想去。我已經(jīng)往回趕
追隨著這片河灣,正是這個季節(jié)
冰化了,白鷺飛旋,人們沒有哀傷
即使有,那都是隆重的哀悼
在沉默的時間中完成。每次
我失落的時候,它就閃亮
每次我驕傲的時候,它就閃亮
一直走,走——身世是什么東西?
身世,是用來雕刻一個黃昏,建造
這架山脈上
一個小小的關(guān)于存在的容一肉身的宮殿
或者建造植物的痛苦
觸碰這個世界上別的人們
倘若還有。翻過這座山頭,我就將抵達
高原在石礫間空響,枝條
甚至不能拿來燒火,那些尖棱的頑石
不能拿來炫耀!
只有摩天大樓幻變的云海
沒有松林,綠竹。桉樹被砍去熬油
而觀海者都在高架橋上奔波,為了找
著陸的堤岸。他們胸口
不息的激蕩的音樂,是求生
還是求死,必有一種。他們告知別人
他們來自寒山。事實并非如此
他們其實來自天堂
現(xiàn)在這顆心都已被隱蔽,它讓人背負
讓人一意孤行。空曠,虛弱,無畏
連自己都拯救不了,反對不了
心,這艘巨輪,停在大雪之中
他們生來就想逃離那些地方?
他們知道水流在冰下仍充滿激情?
一定是那兒的生活只給他們
無窮的麻煩。和失敗的結(jié)果
更麻煩的是,這次他們又迷了路
一群人重新走回到街上,重新走
十年漫走還沒完成的路
水中倒映著的影子
——那年月之臉,心之形
殘缺和美的形體,都由其所賜
破開原野的春花秋月,都是其
心跡。它們收腿,一縮
便躍入長空無邊的碧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