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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鄉(xiāng)土上走過

2023-03-21 19:04梁剛
壹讀 2023年2期
關鍵詞:豆花

◆梁剛

我實實在在地告訴你們,一粒麥子不落在地里死了,仍舊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結出許多子粒來。

——《圣經(jīng)·新約·約翰福音》第十二章二十四節(jié)

每年清明節(jié)期間,我們村的人都會集中到一個地方——縣城西面的龍?zhí)镀律缴?,給去世的先人上墳。

墓地是多年前老村長為村人置下的,占地十幾畝,幾十年下來,墳塋從當初的零星幾座,現(xiàn)在已是星羅棋布。不少死者還是我和村人一起,把他或她,從晃橋河邊那個小村,用結實的黃栗木杠子,抬到這里入土為安的。外村人到這里,都夸贊這里的風水好:山上長滿云南松、黃栗樹和一些土著灌木,站在這里,還能把整個城區(qū)望得一清二楚。

村人去給親人上墳時,按照習俗,要在周圍的每個墳頭插一炷香,算是打個招呼,就像活著時見面遞支煙或送上一個笑容。人到中年以后,在墳頭點燃香插好時,我會在墳頭小坐一下,這一來激活了童年一些似已沉淀的記憶,空間的距離不在了,時間的距離也被抽空了,甚至于感到我就站在他們中間。想起我尊敬的作家葦岸寫過的一段話:“在造物的序列中,對于最底層和最弱小的‘承受者’,主不僅保持它們數(shù)量上的優(yōu)勢,也賦予了它們高于其他造物的生命力。草是這樣,還有蟻,麻雀,我們?nèi)祟愔械霓r(nóng)民也是其中之一?!蔽矣辛藶樗麄儗懸槐緯男乃肌,F(xiàn)在,還是讓我先寫下其中幾個人生平的片段吧。

“聰慧能干從不棄 慈愛如母感天地”。這是伍菊花大嬸的墓碑碑文,字不成體,但對這個一生勞碌的女人,碑文的意思是貼切的。當我俯下身仔細打量墓碑,內(nèi)心里卻充滿了仰視之情。

在我的記憶里,伍菊花大嬸年輕時大眼小嘴,滿頭黑發(fā),家里家外的活計都拿得起放得下。十五歲那年,她被我們村長著一張紅撲撲大臉的男人朱家漢,用一匹又瘦又小的小毛驢娶到我們村。她嫁了一個好人家,雖然貧窮,但公婆和男人都待她好,不讓她干重活,不讓她冷著餓著。在她三十歲那年,已經(jīng)生下三個孩子,一男二女,就在給老三過完滿月的第四天,男人卻死了。她守孝三年滿后,白春聯(lián)才換上紅春聯(lián),不少人都上門來勸她改嫁,被她婉拒了。但一有什么傷心事,她就帶上她的三個兒女,去亡人的墳頭大哭一場,回來后繼續(xù)過日子。

這期間,盡管她的三個兒女吃糠咽菜,她卻不讓他們受一點委屈。她無師自通做得一手好飯菜,村里有什么紅白喜事,都請她主廚。記得她的手指細長,飽滿的指甲用金鳳花給浸得深紅。在晃橋河一帶的村落,家家戶戶都會在房前屋后的空地上種上一些金鳳花。金鳳花開如火的時節(jié),每天臨睡前,大姑娘小媳婦們便會把多汁的金鳳花搗爛,用布條包在手指甲上,次日一早,她們便會有一雙指甲紅紅的手了,用水也洗不掉。肉煮熟,她會趁人不注意,咬一大口含在嘴中,悄悄走出來,吐給等在外面的她的幾個兒女。就是在我們孩子的眼里,這也是公開的秘密,但村里沒有人說閑話。

日子到了臘月,做豆腐的日子到了。菊花大嬸做得一手好豆腐。她做的豆腐又白又嫩,家家請她去幫忙。我家就請她做過豆腐。泡豆、磨漿、煮漿、點鹵、出鍋,壓水……每一道工序,都一個人,就像在表演,沒有一個多余的動作。那時她好像不到四十歲,大眼小嘴,滿頭黑發(fā),腰身豐潤輕靈。夏天,在河里洗過澡后,她一張圓圓的臉上會泛起淡淡的紅暈,隨手將烏黑的長發(fā)用手帕扎在腦后,這時的她,年輕清爽得像個大姑娘。這年臘月的一天傍晚,大兒子相中的姑娘和媒人突然上他們家。她驚喜萬分,她向正幫著做豆腐的人家討了一大塊,用個大碗端著回家。路上,一不小心,一跤摔倒,額頭血流如注,她忙不得抹一把,奔向摔得粉碎的豆腐和碗,一點點用手指捏起沒有被路上灰土染臟的豆腐。我和村里幾個背書包的小伙伴站在一旁,一瞬間,我看到“辛酸”一詞在世間的形象翻譯。

土地下放后,她在自己家開了個豆腐坊,兒女們?yōu)樗蛳率?。豆腐坊生意異常紅火,她家很快成為村里最先富起來的人家。但她的兒子嗜賭如命,常有人三天兩頭堵在她的豆腐坊前向她討賭債,這時,她會將自己那顆驕傲和破碎的心深藏起來,面無表情地將當天收的錢交給人家。好在她的豆腐照樣好銷,除了送到剛剛在縣城興起的超市,村人是主顧,每天一早,婦女老幼就會端著碗,兩角三角錢買一碗剛出鍋的豆腐腦喝。男人們呢,會揣上酒,割兩塊豆腐打成片,拌上辣椒醬油,擺在她家豆腐坊閑下來的案板上下酒,一消磨就是幾小時。傍晚,女人們又會上她家,買臭豆腐回去燉吃。

這年,她請村里的木匠在二樓上用堅實的椿木打了一個帶梯子的、足有半間屋子那么大、兩米深的柜子,用來儲放黃豆。木柜子下面留個可開可關的口子,只要輕輕一拉開閘門,黃豆便像金水般奔涌下來,下面盛豆的竹籮滿了,輕輕一關,要多省事有多省事。有一次我跟著扛豆包的男人上了梯子,張望過那個木倉。大豆從麻袋口傾斜而出,發(fā)出“嘩嘩”的笑聲,落在倉庫里的同類身上,還要滾動一番,才慢慢落實。樓上有一種非現(xiàn)實的色彩,光線半明半暗,像凌晨或薄暮,但豆子們閃著黃澄澄的光芒。

大約在七年前冬季的一天,她忽然不明不白地消失了,家人到處尋找無果。幾天后,家人隱隱聞到非同一般的臭味,最后確定臭味是從大椿木柜子里散發(fā)出來的。打開閘門,黃豆飛速下流,淌滿了一地。不一會,只見她露出身子來,一雙長年累月被水泡得變形的雙手高舉著趴在柜子一角,一張臉金黃如紙——揉皺的黃紙,滿嘴塞滿黃豆。據(jù)公安人員現(xiàn)場偵察后推測,她一定是去察看豆子時不小心一腳踏空掉下去,陷在黃豆里出不來給悶死的。

豆子也能淹死人的事,比鳥的翅膀還快,在晃橋河一帶的村莊傳得沸沸揚揚,外村很多人成群結隊,跑到她的豆腐作坊看稀奇。她死時,還有一個月就滿六十八歲。為她辦喪事時,賭徒兒子拿不出一分錢,最后還是村長出面,派人將那些埋死她的黃豆偷偷運到遠處賣了,總算替她購置了一口還算像樣的棺材,讓她入土為安。

前些天,讀到作家劉亮程的散文《寒風吹徹》,我忽然想起了伍大嬸:“落在一個人一生中的雪,我們不能全部看見。每個人都在自己的生命中,孤獨地過冬。我們幫不了誰。我的一小爐火,對這個貧寒一生的人來說,顯然杯水車薪。他的寒冷太巨大……”

做豆腐是很磨人的營生,兒孫們吃不了這份苦,沒有人肯接她的班。她的墳頭還沒長草,她家的豆腐坊就倒閉了。

“揮毫落風雨 鋪紙生云煙”,這是畫匠宋傳書老人的墓碑碑文。關于他,早年我用稚嫩而真切的手筆寫過一首題為《鄉(xiāng)村畫匠》的小詩,抄錄于下:

門、框、窗,家具,甚至棺材

都是他的畫布

在我們晃橋河兩岸的村寨

活躍著一個姓宋的畫匠

作業(yè)時習慣將筆尖含在嘴里濡濕

他走村串寨,爬高上低

嘴巴總是赤橙黃綠青藍紫

看他風風火火的架勢

似乎把整個田野搬到他的畫布上

也不在話下

見雞畫雞見狗畫狗見貓畫貓

但畫得最多的

是人們沒有見過的龍啊鳳

是人們沒有見過的神啊仙

他畫的花你能聞到它的香

他畫的火你能感到它的熱

他畫的橋你能在上面走

他畫的河有魚兒在游

我沒有見過比他更厲害的畫匠

可有一天他遺憾地告訴我

他總是畫不準姑娘們

臉上的那抹羞澀

他是在八十二歲那年走的

鄉(xiāng)親們將他埋葬在村后的龍?zhí)渡狡律?/p>

人們用黃栗樹做了一只如椽大筆

立在他的墳頭

我在山上放牧,常常看到有鳥

落在筆尖上

像是一團顏料,等待他運筆揮灑

黃栗樹長得慢,但真的耐得住風雨的侵蝕。我們把它插在這里十幾年了,它仍然像錚錚鐵骨一樣立著。

我第一次抬棺到這兒,是在十七歲那年。那天,我抬的位置是棺頭一側,村里最漂亮的少女小水仙往我口袋里放米粒,又在我的上衣紐扣上纏上紅線。她咬線頭時,我聞到了從她黑發(fā)上散發(fā)的油菜花的那種芳香,我感到心跳加快了,但接下來她一一為抬棺的男人放米、纏線,我的心就平靜下來了。有領頭的說聲“起棺”,鞭炮響起,鑼鼓喧天,腳桿粗的木杠就上了我們的肩。被縛了腳、拴在棺面上的公雞這時驚慌失措地連聲大叫。一路經(jīng)過三五回繞棺儀式后,棺材被抬到了龍?zhí)镀律缴系膲灥?,一陣鞭炮聲響過,男人們七手八腳把棺材輕輕放下挖好的墓穴,又七手八腳揮鍬把土填進去,很快,山上多起一個饅頭樣的土包。從外村請來的看風水的術士——一個我看不出年紀的老人,用樹皮般粗糙的老手,解開縛在雞腳上的麻線,把放生的公雞往墳邊不遠的林子一拋,看著公雞閃身進了樹林,他像完成一項重要得不得了的使命,長長地吁了一口氣。隨后,他面無表情地對大家說:“這個人,當年出生后還是我給他取的名字?,F(xiàn)在想想就像是昨天的事。一個人說走就走了。人生啊,說長也長,說短也短?!甭犃怂脑?,大家都不再說笑。那一刻,木訥如我的人,也感到一種徹骨的悲涼。生死啊,原來離得這樣近。下山,一到村頭,一堆柏枝正燃燒著。柏枝是剛砍下的,用松毛給引燃,白煙升騰,散發(fā)著清香,男人們先后跨上去,閉著眼睛,讓煙熏火燎。新鮮柏枝生出的煙霧,據(jù)說能把抬棺者身上的晦氣除掉。直到煙霧散開,人們才走開。這時,有人說話了:“人死一陣煙,說沒就沒了。”

“英年早逝痛不已 清風明月永思念”。這是馬家龍墓上的碑文。但墳里面沒有埋著馬家龍的真身,而是一個衣冠冢。

馬家龍五歲才會走路,七歲才會講話,且口齒不清,整天拖著長長的鼻涕,村里五六歲的孩子也常常欺負他,他只有哭的份。村里大人小孩都喊他“傻瓜”。我小時候體弱多病,且生性木訥,常受人欺負,因而,同病相憐,不知不覺我們走到了一起:一起玩耍,割草,捉鳥,偷食鄰居家的石榴、桃子。他父親當時是大隊的民兵連長,公社配了一桿步槍給他。馬家龍常趁他父親不注意,把槍從家里偷出來,我們一起在玉米地或其他背人的地方舞弄。

我們村前有條小河叫“晃橋河”。河里常年清流滔滔,魚蝦多得數(shù)不清。一天,我和他一起花了大半天工夫攔截了一個河灣,用盆舀干水,看到河灣里有一條差不多有三公斤重的大魚,我們還沒有見過這么大的魚,高興得在泥水里打滾。就在我們正在想辦法捕捉這條大魚時,我們生產(chǎn)大隊書記的兒子江東來了,光著的上身全是疙瘩肉。他跳進河灣,三下兩下一手提一邊魚腮,上岸就走。我去他手里搶魚搶不過,回頭喊馬家龍幫忙,才發(fā)現(xiàn)他不見了。我暗罵,這個膽小鬼,以后就是叫我親爹也不跟他玩了。

江東雙手提著魚,大步走在河堤上,我束手無策,哭哭啼啼地跟在他身后。就在我們轉(zhuǎn)過一個河灣時,大步流星的江東突然止步了,我抬頭一看,馬家龍手端步槍迎面攔住江東,槍口直指江東厚實的前胸。我看到,馬家龍的眼睛成了紅色的,面目猙獰,嘴里咕噥著什么。我從沒有看到馬家龍這樣可怕的樣子。江東面如土色,把魚往河岸邊的麥田里一丟,悻悻地走了。我破涕為笑,上前緊緊摟住馬家龍的脖子。

土地承包到戶后,馬家龍埋頭在田地里干一些粗活,父母甚至還從外村為他娶回一個媳婦。幾年后,那女人丟下丈夫和剛會說話的兒子,跟一個男人一走了之。多年艱苦的勞作使馬家龍體壯如牛,常年都亮著一顆光頭,滿面風霜。為省錢,頭都是他老母親動手給他剃的。土地被城市建設征用后,因身無一技之長,他只能和村里一些老人一樣,常年一手提著一把火鉗,一手提著一只化肥袋,每天在縣城走街串巷撿垃圾過活。

平常一日兩餐,馬家龍總是放下飯碗就出門撿垃圾,晚上十時左右就回家,從沒讓家人操過心。但五年前的一天,馬家龍吃過飯出門到凌晨三點鐘也沒回家,家人將整個城都找遍了,但一直沒有見到他的影子。以為要么被人騙去黑磚窯,要么被人殺了賣肝賣腎。兩年前,父母便找出他的衣物,用一個木箱裝了,用拖拉機拉到這里埋葬了。

我二十歲那年,村頭九十六歲高齡的劉姓老人去世,裝棺時,我去幫忙。我和幾個男人七手八腳把身體已經(jīng)僵硬如一根坑木的老人抬進棺材,往臉上蓋麻紙,往嘴里塞糖果銅元。一旁,劉家請來的風水先生一邊敲著小小銅鈸,一邊搖頭晃腦地誦經(jīng)。由于他聲音含混,他念的很多經(jīng)文,我只大致聽懂了一兩句:“九十六年頭插地,這回日日面朝天!”我問為何讓死者在棺材里仰面躺著,側睡不是更舒坦?風水先生頭一昂,低吼道:“連那么小的鳥都知道向天飛,連剛學打鳴的小公雞都知道要抬頭望著太陽叫,你做人會不懂?”他的話讓我聽得一頭霧水,但不禁手搭涼棚一抬頭,望見的則是劉家用報紙裱過的竹籬笆頂棚。從此,我愛有意無意地打量天空,它要么平淡,要么燦爛,要么素凈。但慢慢地,望天望久了,我感到了一種敬畏。時間的深長,天的高遠,那蘊含其間的深意,又豈是匆匆一瞥能夠體會的呢。我越發(fā)感到自己小如一粒草籽或一只螞蟻,隨日月穿梭,屋檐飄雨,小徑風霜,云飛雪落,春發(fā)秋衰,自生自滅。凝視天空,我想起了俄羅斯鄉(xiāng)村詩人葉賽寧的不朽詩句:“在大地上我們只過一生!”

“生前劬勞傳佳話 逝后劭德播美名”。是郭子元墓上的碑文。他的墳包上面長著一大叢白花草,是去年的老草,風吹日曬,都變白了,像他當年粗硬的白發(fā)?;ㄩ_花落,太陽照常升起,新綠在當年的衰草上散溢。

土地承包到戶的大潮席卷全國農(nóng)村時,晃橋河一帶的農(nóng)村,還遲遲沒有動靜。就在那段日子,地主成分的郭老三把村里的水牛放丟了一頭。

記得郭老三中等個子,長得相當結實,一張棱角分明的臉氣血旺盛,布滿了紅得發(fā)亮的疙瘩。那時,一年四季,村巷道的衛(wèi)生都由地主富農(nóng)義務打掃。冬天鏟雪,他們會在腰上緊緊地系一根草繩,不讓身上一絲熱氣散失。這時,見到出身好的人走來,不管男女老少,他們會趕緊住手,拖著掃帚彎著腰,一臉謙恭地靠邊站了讓路。還有的地主時刻滿臉堆著笑,作著一副怯生生的樣子,向什么人都陪著小心,甚至見了一條狗走來,也會停手讓它或慢或快地走過,再繼續(xù)干活。而郭老三,就是寒冬也赤裸著上身,褲管挽到膝蓋以上,露出強健的脊背和腿肚。這個長著山羊胡子的壯漢打掃村街時面無表情,有人無人都像羊一樣點著頭,手中的大竹掃帚卻驚天動地。

大隊派文書召集了各村七八十個民兵,把老郭平常放牧的龍?zhí)镀律胶突螛蚝觾砂妒锎蟠笮⌒〉拇逭W(wǎng)式地搜尋了個遍,無果。村長嚴令老郭:“給你一個星期去找牛,牛在你在,牛不在你不在!”

老郭卻神色如常,也許在他的意識里,牛還活在人世間。他換了一身干凈衣服,又把家里僅有的五元錢揣了,像走親戚似的,體體面面地出門找牛。五元錢的用場他想好了,牛肯定被一戶好心腸的人家收留了并精心喂養(yǎng),找到后他有義務賠償人家的工時草料費。

鬼使神差,三天里,老郭穿著嶄新解放牌鞋子的腳竟然將他帶到一個他以前從來沒有到過的熱鬧小鎮(zhèn),這里早已聽不到晃橋河的水聲。小鎮(zhèn)一角,肉湯飄來迷魂般的香氣。三天來水米未進的老郭卻一點也不感到餓,他的心里整整裝著一頭牛,直到坐在一家蒼蠅狂舞的牛肉鋪里,忽然感到心空了。那一刻他決意:切半公斤牛肉,打半公斤酒。吃完,他就往村子的方向走,跳晃橋河。自己浪里白條的水性在河里不好死,他早已想出了法子,在河邊割幾根手指粗的青藤,把一條石頭綁在身上,打十幾個死結,找個河潭跳下去,一了百了。一錘定音。主意打定,他放開肚皮,海吃海喝,與其他食客談笑風生。酒干肉凈,他內(nèi)急去后院解決,慘淡的馬燈燈光映照下,他看到了他的牛,從一面墻壁伸出它的頭角。醉眼迷蒙,他不放心,出手去摸,果然,牛還在,只剩下了一個頭,掛在了墻壁上。他的酒意一下煙消云散,客氣地與店主結賬,走人,直奔公社派出所。

那年月的派出所破案具有驚人的效率。順藤摸瓜找到嫌疑人,三拳兩腳,賊人招供,從重從快,獲刑四年,外加扒掉賊人家三間新房,將大小梁柱拆下賠我們生產(chǎn)隊。有很長一段時間,那個牛頭就掛在大隊隊部支書身后的土墻壁上,牛頭上兩只角粗壯,黑得發(fā)亮,但由于當初處理不當,雙眼緊閉。七老八十的支書坐在那里辦公,一天上級領導來檢查,看不慣老支書這種作派,老支書訕訕地解釋說自己掛牛頭,是激勵自己一輩子像老牛一樣勤勉。領導笑了,說,哪有閉著眼還能勤勉的領導。領導一走,支書就喚人叫老郭把牛頭扛回去。牛頭被老郭放在晃橋河里泡了兩天,用柴火燒黃,下鍋用猛火煮了一天,竟剝下一臉盆皮肉。老郭全家大小無不歡天喜地。村長和村里的其他頭面人物也分享了這頓牛頭大餐。第二天一早,在上學的路上,我看到同班同學,老郭的小女兒小杏,還不時用她紅潤的舌頭,舔舐她的那雙小手。

除非是夭折的人,七老八十的人走了,人們總是把白事當喜事辦的。送葬那天,村里比過大年還熱鬧,親朋好友一大堆,都來為死者送終,人們吹吹打打,唱唱跳跳,簇擁著棺材一步步向后山走去。當天,除了死者親人一身白孝、哭哭啼啼,其他的人就像相約著趕集一樣有說有笑。也有的老人對生死相當達觀。這年晚秋,村里一位老人無疾而終。老人的“后家”(娘家)請了三支細樂隊,下葬那天從早鬧到晚。我們村七十幾戶人家三百多人,那天,差不多所有人都沒有去掰玉米,大人小孩全來看熱鬧。滿山坡都是人,都穿得紅紅綠綠的。我也站在人群中觀望著。八十六歲的老人陸氏拄著拐杖站在山坡上,對身邊的兒子白忠說:“快兩年了,村里都沒有人辦紅白喜事,人都快悶死啦。等過幾年我死了,你要是也像這樣唱唱跳跳送我走,讓村里人高興高興,我也就不枉來人世間一趟了。”說完,她嘆了一口長氣。白忠不高興地說:“媽,你活得好好的會說這樣的話?我少了你吃還是穿?”陸氏嘴一歪:“只有長生不老的天,沒有長生不老的人?!蹦菚r,村里很少有人外出謀生,抬棺的常常是嘴上剛長毛的小伙子。

倒是今天的抬棺人,說不定隔天就和村里的姑娘們,組成了娶親的隊伍。他們穿著簇新的衣服,抬著新娘的陪嫁品,一路打打鬧鬧,有的男女就在路上生了情。大年一過,媒人一走動,兩人就結下了良緣,往往當年冬,就成了讓村里小伙子和姑娘們羨慕的新娘新郎。

“一趄風燭紅霞斂 萬古儀形碧草埋”。這是村里劉鳳冠教師墓上的碑文。

和那個時代很多同齡人一樣,青春十八,我們連戀愛都忙不得談,日日夜夜讓人沉迷的,是詩。

當我的第一首小詩被我工整地抄錄在小楷本上,我跑到村頭的晃橋河,爬上一棵最高的清香樹,對著天空,對著大地,大聲朗讀。鄰家正在割麥的少女銀瑞,拎著鐮刀,從篾帽下抬起頭來,手搭涼棚。在她不遠處,正在犁秧田準備撒谷種的趙康德老爹,喝住了他的牛,抬起頭來,手搭涼棚……那一刻,流水,花木,飛禽走獸,連同整個世界,靜下來,傾聽我變聲期的嗓音:啊,我愛你,被陽光點燃的金銀花!啊,我愛你,炊煙裊裊燕影翩翩的家!啊,我愛你,磨坊里的石磨吱吱呀呀……

聽說我會寫詩,幾天后,家住村頭的劉老師來了,給我送來一本信箋。我用半個月時間,在這本在現(xiàn)在看來一點也不漂亮的信箋上,寫滿了詩。

我鼓足勇氣,把那沓寫滿詩的信箋送到他家,請他指正。一個星期后,他的小兒子送還我的詩稿。他只改了幾個別字,同時附詩一首《日子》,批字要我“指正”:

要比別人種田

不要比別人過年

再好的年

三天五天就過完

新衣裳會舊

力氣用不完

做人啊,一世到老

要死的時候,揣幾顆種子在身上

當土埋葬了你的身體

說不定有一顆

會生根發(fā)芽

看到的人都會說

那就是你的今生

此前我從未讀過這樣的“詩”,像老農(nóng)在說話,但有的話他們又不會這樣說,這如同當年錢忠老人被雷打死時他寫的悼詞一樣讓人感到新奇。我讀了一遍又一遍,但還是一知半解,后來沖動地跑到他家當面向他請教:“我以為文章中只能像報刊上發(fā)表的那樣,什么‘玫瑰’、‘夜鶯’、‘心跳’、‘月亮’、‘麥子’、‘水’……”

他微微一笑,說:“寫你眼睛看到的東西,寫你心里想寫的東西?!?/p>

日子是平淡的,生活是多彩的。他的話震動著我的心扉。這也是我寫作最初得到的啟蒙。雜花生樹,流年風雨。如今二三十年過去了,我提著一只筆不知深淺到城市以文謀生,一想起他的詩,更感到其珍貴:世故油滑的人寫不出這樣的詩,缺少鄉(xiāng)村閱歷的人寫不出這樣的詩,平白曉暢,水落石出,有一種與歲月相對應的豐饒滄桑之美。

我們村的張寡婦早年在放夜水時嘀咕:“哪棵樹不落葉?哪個人不變土?”但更多的人說:“老牛老馬難過冬。”

冬天,是老人歸土最多的時候。有的老人頭晚還和剛生娃娃的兒媳分享了一碗糖水雞蛋,天亮,人們還沒有走到曬太陽的地方,就聽到從老人家里傳來嚎啕。老人們聽著,不再言語,呆若木雞,孩子們也一臉嚴肅,不再笑鬧。村子一靜下來,哭嚎聲就顯得更大更響了,哭聲像一條河長得不能再長,又像是冰雹合著雨水,席卷整個村莊讓人心涼。而這時,會有鄰居家嬰兒催奶吃的啼哭聲不管不顧地響起,直到奶頭塞進他或她的小嘴,啼哭聲才止住。常常,出殯時撒在地上的紙錢還沒有被風吹散,就有坐月子的女人把表示添丁的雞蛋殼倒在街道上讓人踩,踩的人越多,表明新生兒得到的祝福越多。村人往往今天吃白事飯,但轉(zhuǎn)天,人們就穿得光光鮮鮮到曬場上喝喜酒了。孩子滿月或嫁娶喜宴,老人們都端坐上桌,他們一個個神態(tài)自若,有說有笑,手里端著酒,臉上沒有一點前幾天兔死狐悲的陰影。死者入土為安后,三天兩天,村子里一如既往,人們感到?jīng)]有多什么,也沒有少什么。就像你從河里舀了一瓢水,或倒進去一瓢水。每天天一亮,老人孩子又散落在村街上曬太陽。

“近時疑水近 高處見天闊”。這是“老伙子”胡中明的碑文。

下霜的清晨,是“老伙子”最忙碌也最快樂的時候。在上學的路上,我們要經(jīng)過晃橋河。常常見到他用青筋畢露的手捧著草灘上的霜粉,氣喘吁吁、滿頭大汗地來回奔走。

聽大人們說,“老伙子”十歲還數(shù)不清自己有幾個手指,但在他十八歲那年,一個下霜的早上,他曾在河邊攔住村里最漂亮的女子豆花,說,“豆花,嫁給我吧?!币粋€為麥苗放水的村人目擊了那個場面。那個早晨,像往常一樣,豆花帶著毛巾、香皂到河邊洗臉,冰冷的河水使豆花滿臉潮紅。面對傻不拉幾的“老伙子”,豆花指著河灘上衰草上的霜隨口說了一句:“你用它堆成一個人,我就嫁給你?!彼刂氐攸c頭,馬上動手干。一個長冬很快過去了,“老伙子”沒有堆成一個霜人。

在村人的眼里,“老伙子”是一個奇人。他個頭不高,大眼小嘴,兩彎淡淡的眉毛下,是兩只水汪汪的眼睛,常年只穿一條看不出顏色的褲頭,一身的疙瘩肉,從他身邊走過,一大股水草味,像你割草時看到一只青蛙,嗅到它的氣息。

據(jù)村里的老人說,他媽胡王氏懷著他時,吃錯了藥,使他一生下來就長著胡子,人們都叫他“老伙子”。

豆花出嫁的前夕,我跟母親到豆花家賀喜,去賀喜的親朋有的帶著臉盆,有的帶著暖瓶,有的帶來鏡框,有的帶來一塊花布,總之,都沒有人空著手來的。“老伙子”來了,一張臉笑意晏晏,他的禮物是一條一米多長、手腕粗的白花蛇,蛇身軟軟的掛在他黑亮的脖子上,像是一個裁縫把皮尺掛在胸前。大家對此一點也不以為奇?!袄匣镒印笨墒亲缴叩哪苁?,在小陽春到第一場清霜降臨這段日子,人們時常能看到他像拿著一根繩子一樣擺弄著蛇,只是這根繩子不時變換著顏色,有時是黑的,有時是白的,有時是綠的,有時是灰的,晃橋河谷有哪些種類的蛇,都會不時在他手中出現(xiàn)。

有一次,在晃橋邊納涼的老人們看到他從草叢中捉到一條蛇,那是一條胳膊粗的大黑蛇,他十指緊緊掐住它的七寸,蛇用長長的身子繩子似地緊勒著他的脖子,勒得他滿臉血紅,紅紅的舌頭伸出嘴唇,眼珠似要跳出眼眶。老人們都叫他快放開。他看樣子想放,正在猶豫間大蛇掙脫了他的手指,張開碗口般的大嘴對著他的胸脯咬了一口?!袄匣镒印贝笈?,出手如電又抓住了蛇,也張開嘴向著大蛇的咽喉狠狠地回敬一口,不一會,蛇與他都渾身是血,他摔倒在地。后來,還是李氏大著膽子上前,操起手中的拐杖,用拐杖尖一下接一下地直戳蛇的腹部,終使蛇散了架,慢慢松開了他。村里幾個小伙子把“老伙子”扛回他家?!袄匣镒印被杷巳欤藗兌家詾樗恍辛?,第四天一早,出工的鐘聲響過,他又準時出現(xiàn)在大青樹下。村里的男人們對他很好,常常叫他去捉蛇來下酒。

那晚,在豆花家,見人們都注視著他,老伙子很得意,提著蛇尾,在豆花家的場院掄開了,送禮的女人們見狀連忙閃開。豆花的媽也嚇了一跳,正要呵斥,卻見豆花的爹從屋里走出來揮手讓他停下,向他丟去一支煙,老伙子輕松地把煙接在手中。豆花的爹說:“明天豆花要結婚,蛇煮雞不就是龍配鳳,一道好菜?!薄袄匣镒印备吲d得哈哈大笑,跳起好高,瞇縫的眼睛露出激動的光。他把蛇隨便放在就近一個女人手上。女人的驚叫聲,引得大家哄然大笑。

有人逗他:“豆花就要嫁人了,你不難過?”

他愣了一下,淚流滿面:“怪我沒有本事,堆不出霜人。”

熱鬧的場面一下靜了下來。

豆花遠嫁他鄉(xiāng),可他一直不曾停止這種努力。每個霜晨,“老伙子”差不多是在堆霜人的勞作中度過的,一雙手被霜凍得硬如柴塊。一天,我掬了捧霜走向他攏起的小小的霜堆。“老伙子”不領情,把我捧去的霜掀到白霧升騰的小河……

一個早晨,霜把晃橋河兩岸都下白了,在河邊干活的村人看到,在“老伙子”時常勞作的地方,隱隱約約看到一個盤腿坐著的霜人。人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放下手中的活計,紛紛走過去。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他把自己埋進了霜堆。人們七手八腳扒開霜,他早已斷氣了,眼睛卻大睜著。

這一年,“老伙子”剛過了三十歲的生日。

埋葬在這里的上百的亡人中,據(jù)我所知,只有我的岳父李汝生是自己為自己挑選的墳地。站在他的墳頭,整個縣城近在眼前,生活在山下的我有時一抬頭,似乎會與他的眼神相碰。2012年12月的一天晚上,他走了。當晚我正準備趕往昆明參加由《滇池》文學月刊社舉辦的“滇池之友”筆會的報到。我向主辦的老師請了假,次日把岳父送上山,含著眼淚寫下一首詩《在鄉(xiāng)土上走過》:

春發(fā),夏長,秋收

我知道冬是收藏的季節(jié)

果然,這年冬天,它收貯了我的岳父

一枚在世上飄零了73 個春秋的葉子

像活著一樣,連死,也沒有驚動任何人

在一個滿天星光的凌晨

在前幾年他還在耕種、如今淪為城中村的

一間簡陋的小平房里

沒有留下只言片語,斷然與人世訣別

你的長子抱扶著你

像你當年抱著他一樣

我的連襟為你剃頭

一刀一刀,一連用壞了五塊刀片

你的頭發(fā),像你的命一樣硬

為你凈身時,我不驚嘆你

雙手老繭,兩腿青筋

挺拔的脊梁,似乎從沒有負過重荷

我感嘆你愛干凈,一盆熱水

用過后,還清澈如初

年過七旬的人,天天用冷水洗澡

這回,不管你愿意不愿意

我們?yōu)槟愦┥弦患忠患卵?/p>

你受過塵世太多的寒

這回要到傳說中的陰間

我們希望你不再打寒顫

都說同在一片藍天下

但你歷經(jīng)的風雨太過酷虐,7 歲成孤兒

蒲公英還有一把小傘你沒有

為人放牛趕馬,忍饑挨餓,

九死一生,把自己養(yǎng)大

十幾歲,各種農(nóng)活都拿得起放得下

再后來,蓋房,娶妻,生有三男二女

晃橋河畔,一個叫新瓦房的小村,

多了一個家

夫妻都是苦命人,日子風雨飄搖,

但炊煙不斷

我是在你最好的時候跟你成為一家人的

你的長女18 歲時,是一朵村花

你一言九鼎,從眾多的求親者中

挑選了身為村辦煤窯工的我

認親那天,我?guī)е焊G賜的一臉蒼白

兩眼烏青,像根坑木一樣站在你面前

叫了你一聲“爹”,膽戰(zhàn)心驚

你半天才應聲

多年后,我們喝酒時,你告訴我

你看中我的,是我經(jīng)年在井下

沒有曠過一天工,為人實誠

肯吃苦的人看著就順眼

當然,男人天生的苦命嘛……你總結

你是窯工、篾匠、石匠、泥水匠、廚師

馬車夫、手扶拖拉機駕駛員

是用一雙大手為人舒筋活血的好手

祖?zhèn)鞯幕閱始奕?、起房蓋屋的一切禮儀

了然于心,施行自如。還粗通風水

隱忍,本分,不彰人短,不炫己長

用一生實踐居身務期儉樸

教子要有義方的古訓

黎明即起,和大地一起醒來

熟悉土地、節(jié)氣,像土地、節(jié)氣一樣熟悉你

管理莊稼,像整飭一支軍隊

做一根鋤把,如打造一根法杖

相信別人,像相信自己

60 歲那年,一次暴雨前我們搶收

你捆了一挑稻谷,

我和連襟先后上前都擔不起

你上前彎腰,兩根扁擔疊加上肩

起身,三個動作

兩座小山,就在田埂上像兩團云朵飄動

一天,你趕牛來為我家耕田

我牽著牛一走神,犁溝偏了

你一鞭子,抽打在牯牛背上

疼在我的心里。村里大人小孩,見了你

都按輩分親熱地跟你打招呼

靠血汗打拼出來的身份

總是像土地一樣可靠……

失去土地,苒苒物華休

你不再耕云播雨,一天天,

像日頭墜向西天。越走越遠

此前,你沒有誤過一年的

種種收收,收收種種

不管飛霜滿樹,還是田園豐饒

我接受了你的一份遺產(chǎn)

是你的女兒,我的妻子打給你的一件毛衣

上面有汗水的氣息,五谷六畜的氣息

泥土的氣息,草木的氣息和

生命的氣息。我穿著它,跑到別人的田野

聽到風送來,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聲音

——而你分明剛剛從鄉(xiāng)土上大步走過

埋葬在龍?zhí)镀聣災估锏娜?,曾是我的鄉(xiāng)親,親人?,F(xiàn)在他們已經(jīng)成泥成土。但不管怎樣,他們曾在晃橋河畔的大地走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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