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20 世紀90 年代,就有人感嘆文學的衰落,可是30 年過去了,文學仍然是一道亮麗的風景線。一代又一代的作家前赴后繼,因為文學是人類精神的本源,是我們的日常,是生命本身。所以,我們不能避而不談;所以,對文學的梳理就變得重要,這種梳理能使我們清醒;所以,也就有了“21 世紀河南作家系列研究工程”的全面啟動。我們將集結理論與批評的智者,對21 世紀以來有創(chuàng)作實績和文學追求的中原作家、詩人、評論家進行研究,展現(xiàn)中原作家、詩人、評論的創(chuàng)作現(xiàn)狀,提升、改善我們的精神面貌。
這項工程由河南省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河南省小說研究會、河南文藝出版社、鄭州大學出版社聯(lián)合主辦,以“河南小說二十家”“河南散文二十家”“河南詩歌二十家”“河南評論二十家”“河南小小說二十家”等專題的形式,在國內文學、學術期刊陸續(xù)推出,研究成果將在適當時機結集出版。
本刊從2023 年第一期起,開設“21 世紀河南作家系列研究工程”中的“河南散文二十家”欄目,每期一位作家,由創(chuàng)作談、作家簡介、生活照、主要作品一覽及相關研究論文構成“研究小輯”。
“21世紀河南作家系列研究工程”項目主持(以姓氏筆畫為序):
馬達、孫先科、孫保營、墨白;
“21世紀河南作家系列研究工程”專家團隊(以姓氏筆畫為序):
衛(wèi)紹生、王小朋、劉進才、劉海燕、李偉昉、李勇、李勇軍、李大旭、張延文、張曉林、張曉雪、鄭積梅、饒丹華;
“河南散文二十家”欄目主持:李勇、王小朋。
唐興順,河南林州人。2003 年加入中國作家協(xié)會,現(xiàn)任河南省作協(xié)理事、安陽市作協(xié)副主席、林州市作協(xié)主席。已出版散文集《心地集》《大道在水》《云中牧》和長篇小說《陌上花》等著作。2002年獲首屆“冰心散文獎”,多篇作品獲中國散文年會一等獎及入選中國散文排行榜,并被多種全國性文學選本收錄、轉載。作品見于《十月》《美文》《散文》《散文海外版》《人民日報·大地》等報刊,多篇作品獲得《散文選刊》特別推薦。
怎樣寫散文?我是先學傳統(tǒng)的,《詩經(jīng)》《道德經(jīng)》《莊子》,唐宋古文八大家的典籍等曾經(jīng)系統(tǒng)地深入學習,而且一身伴隨左右,直到現(xiàn)在仍常常拿出某章某節(jié)悉心揣摩。當此之時,其心其情多因與古人意境意趣相會而擊節(jié)拍案,欣欣然狂放之。外國作家的作品我讀得比較晩,俄國屠格涅夫的讀得稍早一點,也深入些;法國盧梭、梅里美,英國毛姆,阿根廷博爾赫斯等作家的作品后來系統(tǒng)地讀,他們的語言風格,包括某些人的長句子,用特寫和夸張的方法刻畫場景,用借景的手段渲染氣氛,對人性大膽而深刻地挖掘,作品中人物的美妙對話及心理描寫,包括屠格涅夫《獵人筆記》中的一些獨特情景等,讓我受益;我國當代作家,我學習沈從文、汪曾祺、賈平凹比較多些,他們化平凡生活為燦爛文學的高級藝術才能,深厚的文脈傳承,文人的精神風范,對世界的審美眼光和價值取向等等,讓我心向往之;還有卞毓方的開闊胸襟、奇特構思,梁衡的思想性,行文汪洋恣肆與嚴謹縝密的結合,余秋雨對舊材料別開生面的闡釋,文質俱佳的邏輯性推理,也都讓我獲取不少文學營養(yǎng)。
我的散文,早期寫自然寫身邊物事比較多,山川河流,風霜草木,人間瑣碎,后來寫人物,寫玄思妙想。我認為寫什么并不是散文寫作最重要的,題材一般來說只是一個托體。某一個題材一旦被作家以文學的靈光抓獲,經(jīng)過發(fā)酵與提煉,從筆端分娩之時,便成為一個全新的生命體,它必定首先閃耀著文學藝術的光芒。散文不僅要見物,更要見情,見真情,見深情;不僅要見近,更要見遠,見廣遠,見幽遠;不僅是實在之體,更應有靈魂相隨。寫一事物,進入事物的里邊去,再到事物的外邊來。進去,曲徑通幽,幽之又幽,在微觀層面發(fā)現(xiàn)大世界,如李太白所言:“青冥浩蕩不見底,日月照耀金銀臺”;出來,讓此事物與彼事物相連接,由樹木而森林,由一點而全局,因一擊而數(shù)弦響。2021 年第8 期《美文》雜志登載了我4 篇短文:《活著的力量》《沸騰》《轉化》《交叉與重疊》,它們的取材全是極其細微的事物,但是我覺得里面是有一些豐繁氣象和多方面寓意的。散文作家要有高級的語言概括能力,這種概括不是概念性總結,而是用形象提取事物的最大公約數(shù),抓住事物的一些形象性元素與特征,使其由零散而完整,由模糊而顯著,由普通而生動,是,又不是,是與不是之間,文字之間升騰起來的那一點具體而又朦朧的美妙霧嵐,可能就是我們要追求的藝術之境。2018 年12月21 日《光明日報》發(fā)表的散文《高空出錦繡》,就是我對這個藝術理想一個探索,題材是太行山中的一處名勝之地,因為太熟悉而不好提煉,經(jīng)過一年時間的醞釀才寫成,差不多是用文學語言在那個地方又建造了個具體而朦朧的存在。20 多年前我發(fā)表了以紅旗渠為題材的長篇散文《大道在水》,應該是國內較早以散文的藝術形式反映紅旗渠的作品,進入2000年至2001年全國散文排行榜20 名之列,我比較滿意這個題目,它是哲學的古老的,又是實體的鮮活的。主流政治、民眾之力等元素融合一個偉大美好、沉靜奔流之象。我體會散文創(chuàng)作要善于寫邊緣的事物,一件事情的邊緣,一個物體的邊緣,一個社會的邊緣,邊緣是實和虛的交接處,是此事物與彼事物相連接的地方,邊緣呈現(xiàn)著事物的輪廓,閃耀著具體而迷幻的美學光芒,是散文創(chuàng)作的難得之地。我前幾年在《十月》《美文》《散文·海外版》《散文選刊》等文學雜志,發(fā)表或轉載的《太行草芥》《云中牧》《記太行》《看谷子的老人》《雙河物事》等十幾篇六七萬字人物散文,主人公全部是社會底層人士,有媒體評論是“向卑微者的致敬之作”。在具體到文字表述時,寫邊緣不一定非要寫到底,有時候寫得太透反而寫不出事物的真實形態(tài),需要留白就留白,需要隔空就隔空。散文寫作一定要盡可能寫自己的“發(fā)現(xiàn)”,文章千百年,先賢圣哲,歷代文人的文章浩如煙海,人間事物差不多都被他們寫過,但是好文章一直在延續(xù),重要原因就是經(jīng)過歷史過濾留下來的文章都有作家自己那一個或那幾個“新發(fā)現(xiàn)”。同樣事物,不同時代不同時刻在不同人那里又會有獨特的靈光一現(xiàn),這是最稀罕的文學寶貝,要抓住不放。在寫這些發(fā)現(xiàn)時,語言也要用自己的,盡力摒棄現(xiàn)成的話,一句一句都是從自己心里長出來的草木與花朵。我自己比較忌諱“掉書袋”,寫一朵花,把別人說過的話列一遍,除了表現(xiàn)知識豐富外,對于文學表達沒有多大益處。文學是創(chuàng)新的藝術,不是知識的累積,所有東西都應變成自己的話,哪怕不太規(guī)范,粗糲混沌,憨厚直樸,也許正是最動人的。我很重視散文的語言,認為思想是散文的靈魂,語言是散文的載體;文章是河流,語言就是組成河流的一滴一滴水,而行文結構則是讓這文字奔騰起來的氣韻氣勢和節(jié)奏。語言是寫作者的基本功,一切文學理想,無論宏觀與微觀,全都要靠語言來實現(xiàn)。在語言上我下過笨功夫,包括抄寫很多先賢大哲的范文,一個字一個字推敲,一句話一句話分析。在使用語言時,要注重敘述,更要注重描繪,抓住一個“穴位”,反復描繪,無中生有,有中見奇,奇中開花,花必燦爛。
我的文學創(chuàng)作一直是業(yè)余的,幾十年來在世俗社會中有具體的工作崗位,其中近二十年時間職位很低,責任繁重,我生命的主要精力必須用在這些事務上,一方面是責任所系,一方面是生活的需要,由于加倍的付出精力,這些工作都做到了于心無愧。但是說實在話,自己內心深處最動情最在乎的是文學創(chuàng)作,這一點一直沒有改變過。因為是基層,實際上即便在大城市,也不能要求大家都理解文學的重要,所以我的文學寫作一直是低調進行,中間取得成績,在大刊物發(fā)表作品、獲獎等,也堅持不宣傳、不擴張,即便有人說起,也做出不在乎的表現(xiàn),實際內心里很高興。白天工作,晚上寫作,整塊時間工作,擠出時間投入文學,開一句玩笑,文學就像一位摯愛的情人,一旦相遇,便真心相擁,激情澎湃。數(shù)量不可能寫多,就集中精力追求質量,寫一篇是一篇,當時無論再忙再累,也要求每年必須有至少二至三篇自己滿意的高質量發(fā)表的作品,很慶幸我做到了這一點。直至退職退休,這十來年時間我是把精力全部放在了文學上,用三年時間寫成長篇小說《陌上花》,被中國作協(xié)《長篇小說選刊》轉載,獲得河南省第六屆優(yōu)秀文藝成果獎,受到省委省政府表彰獎勵,又用三年時間寫成了另一部份量更重的長篇,正在準備發(fā)表或出版。此外,這幾年還寫了好幾萬字與以前風格不同的散文或評論?,F(xiàn)在我感到生命之樹蒼黃而豐茂,文學世界幽深而廣闊。在所居縣城有一處住了三十多年的獨立小院,院中有我逐年栽植的青竹、木瓜、杏、梨,還有多種一年一生的草本花卉,也有從太行山中撿回來的枯木、奇石等。春夏秋冬各呈其景,日月光明如梭穿行于頭頂。我常?;糜X,于李白杜甫、歐陽先生、東坡居士等同佇共立,談論吟嘯。時間沒有障礙,空間失去距離,千載同舟,共渡在煙波浩渺的文化長河之上。感謝文學讓我生命覺醒,感謝文學讓我看到這個世界更多的東西。
(席曉蕾 鄭州大學文學院)
一、生活的詩
“充滿勞績,但人詩意地棲居在這片大地上。”用荷爾德林的這句詩來形容唐興順先生,我想大抵是恰當?shù)?。其為政,勤勤懇懇,一步一個腳印;其為文,筆耕不輟,洋洋灑灑頗有收獲。能做到這般“魚與熊掌”兼得,離不開唐興順先生對生活的一腔熱血。讀唐先生的散文,能感受到他的熱愛和詩意是深深刻在骨子里的。文學,是精神的創(chuàng)造,也是詩意的歷險。沒有熱愛,缺乏詩意的人,是很難成功的。
生活不是詩,但唐先生的生活中處處有詩。他能從山林之火中感受到燃燒的大美,也能從“枯萎著,濃縮著,零散著”的中藥堆里感受到“這藥房是一個花紅葉綠、鳥唱龍吟的動植物園”(《藥房》);能在街巷里感受到裁縫的“一種匠心的運用,一種對世界的把握”(《裁縫》);亦能發(fā)現(xiàn)水泥松散與凝固之間的迥異性格。冬季雜草枯葉里的無名草兒能讓他“動真情,用心血”,園中“彎腰拱脊”的竹子能讓他感慨頗多,河灘雜陳的石頭亦能激起他尋覓“靈石”的意趣……物候變化、花草動物、生活瑣事等這些日常生活中見怪不怪的東西,見諸其筆端,都搖曳生姿,流淌成一首首生活的詩。這大概都源于唐先生的敏感之心和敏銳之眼,“春秋代序,陰陽慘舒,物色之動,心亦搖焉”,敏感之心讓其輕易感受到事物細微的變化,窺見生活中的樂趣;而敏銳的雙眼則使其能快速抓住萬事萬物中蘊藏的詩意,繼而進行深思。所以,其散文大都是一種“貼近地面”的書寫,率真、質樸又帶有精神之“思”?!八詈玫奈淖郑傆幸环N家常隨便”[唐興順:《云中牧》,中國青年出版社,2010 年2月北京第1 版,序言第3 頁。],“家常隨便”之外,又總富有生活的詩情畫意,含著一種無法言說的特殊況味。
拋開文字,單看生活中的唐先生,一個詩意的形象也會躍然眼前。陳才生在《拜訪唐興順先生》一文中曾談及拜訪時的所見所感:花草樹木盈盈小院,花草標本、石藝根雕等“無心者絕難尋到”的獨特收藏陳列于室,其中最引人注目的當屬那掛于圣人腕下墜著一棵石頭的蛛絲。如若不是以飽滿的熱情在生活中處處留心,以詩意的眼光對事物細細打量,又怎會有如此的生活情趣。
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唐先生當為真正的“自然之子”。尋訪山林,融于自然是其工作之余的一大嗜好,自然山林潤澤其心、陶冶其情的同時,也提供了無盡的靈感與情思?!栋l(fā)現(xiàn)杏花》《山崖之樹》《石榆》《山林訪談初記》《風塑》《云中牧》等篇什都是自然的饋贈,但更值得注意的,是自然賦予其的那種恬淡超然、圓融之境。
作為萬物的靈長,對自然的傾心與向往是人的本性,“山水無語,以姿色示人,草木榮衰,有自然法則蘊含其中”(《只研朱墨作春山》),唐先生對自然所蘊大道至美是有所領悟的,其散文中之一花一木,一草一葉,一事一物都擁有意志,富有靈性,表現(xiàn)著其“齊物”的自然觀。其寫風,是“風并不整個地走,它像有主觀意志似的,往這里走走,往那里竄竄,西坡上行一條風線,南坡上顯一片風形,一會兒舒緩,一會兒迅疾……”(《春風吹拂山林》);寫樹,是“……在這種等待中,你像一個不安分的細胞,偷偷地舉起了一桿小小的手臂,發(fā)芽、伸枝、綠葉、黃葉,你出現(xiàn)了,便贏得了注意”(《風塑》);寫山,是“有時手挽手,有時腳挨腳,有時又在肚臍處親熱交融”;寫水,是“那么一股清清的水兒從千山萬壑中蹦蹦跳跳的下來,與一塊一塊大小不同、沖刷得潔白細膩的石頭相游戲”(《石榆》)?!耙换ㄒ皇澜?,一葉一菩提”的境界往往讓他在自然的描寫中,賦予萬物以禪意。將山川草木與人等而視之,才會形成一種謙卑、淡然、敬畏萬物的姿態(tài)。而唐先生的目光又不止于此,他一直試圖尋找的,是格物所獲的“知”和自然中蘊含的“眾妙之門”。小如草芥,大至山河,都能激發(fā)其對“道”的思考,于是他執(zhí)著于在文章結尾處言明所獲之思,試圖以景與思的渾然一體來讓文章得到升華。自然是唐先生的精神家園罷,雖未至大道,然則其毅力頗值得稱道。一切景語皆情語,胸中草木皆文章,觀物有感,下筆有神,目之所及,皆能引起玄思,此中真意,唐先生領略之,敷演為文,樂自在其中矣!
唐先生的散文都是“發(fā)乎情”的,沒有對高雅盲目的附庸,但自有一種“雅”味。這不禁使人想起“根性”?!案浴奔慈说谋拘院捅举|,唐先生的散文從未脫離現(xiàn)實生活,無不從其內心切實的感受談起,亦從不避諱自己內心的真實想法。其散文多以游覽某地所見、生活中的所見所感、一種心境抑或一點感慨發(fā)端,注重從心靈出發(fā)去體驗,去書寫。寫米蘭,從聞其名時的美好感覺與聯(lián)想發(fā)端,及至見其貌,則大失所望;寫尋找“靈石”的經(jīng)過,則從回家上墳娓娓展開;寫丟失的“坐騎”,則回憶與妻購車的往事,悔恨、遺憾縈繞于心;寫給女兒的信,拳拳之心,深沉之愛更是溢于言表,感人至深……唐先生的文章,都是其發(fā)自于心的自然流淌,滿含著生活真意。生活雖平淡,但樂在其中,超然物外,寵辱不驚,這何嘗不是一種“雅”呢?
唐先生曾談到其對散文的見解:“散文是心靈的圖景,是思想曲徑通幽的隧道,天地自然,人間萬事映照在心之境上,靈魂與思維被作用和影響成一種狀態(tài),把最動人的一處描摹下來,就應該是純粹意義上的散文?!盵 唐興順:《云中牧》,中國青年出版社,2010 年2月北京第1版,《在2002 年“中國散文論壇”上的發(fā)言》,第229 頁。]由此便知,他試圖捕捉的,是面對紛繁事物時,心靈深處那難以言說,又難輕易捕捉的幽深浩渺之境,其不懈追求的,便是心靈里的那一份純粹。而這些從個人的生命體驗中生發(fā)出來的對美與自然的熱愛與追尋,智慧與境界,何嘗不與人類的生命共通呢?發(fā)乎本性,隨外物賦形,雖變但不離其宗,這便是“根”。
作為一種高度個性化的文學體裁,散文最有資格做“文如其人”的注解。它顯示一個人的精神景象,不斷描繪著作家的靈魂圖畫。在“自由”與“隨性”的篇章形態(tài)背后,是唐先生智慧與心性的結晶,大音希聲,大象無形,當其“無形”,則有自由之境。詩意源于對生活的理解與把握,對自然的敏感源于善察體物之心?!跋嗫磧刹粎?,唯有敬亭山”的美好,唐先生大抵是能和李白一起感受到的罷。他既善于遵從本心,又善于把握絲絲縷縷、細若游絲的情感,獨守一套獨特的生活美學,沉浸于自己的世界里,以舒緩的節(jié)奏,出入生活與山林,以樸拙、流暢的文字作底色,書寫“拈花一笑”時的超脫與智慧。
二、家園的根
“我們每個人無論自我感覺多偉大,其實都和南瓜、青菜一樣,應該真真切切地同稱土地為母?!保ā兜啬浮罚┤嗣煨?,但無言的土地寬厚,賈平凹將故鄉(xiāng)視為“血地”是一種深刻,唐興順在生養(yǎng)其之故土上生活、寫作,始終如一,是另一種深刻。他以南太行(林慮山)一帶為取材基地,文中所及林木、山水、人事、溪石都活脫脫一股家鄉(xiāng)味,大都是具體可感,切實存在的。阿來曾談及實地調查是與土地發(fā)生關系的方式,在寫作中要還故鄉(xiāng)一個本來面目。而唐興順的創(chuàng)作實踐與阿來的觀點不謀而合。這大概都源于二者對故鄉(xiāng)、對自然發(fā)自內心的情感。環(huán)境對人的影響力是不可忽視的,“人類從來不曾是大地兒子以外的東西,大地說明了他們,環(huán)境決定了他們。[【法】勒內·格魯塞著,魏英邦譯:《草原帝國》,青海人民出版社,1991 年5月版,著作原序第1 頁。]”巍峨連綿的太行山不僅深藏著唐興順生命的根與血脈,也為其提供了文學之源與創(chuàng)作之力。
與阿來一樣,扎根故土的實地考察使唐興順對腳下的土地了如指掌,對山林自然里的一切如數(shù)家珍,其散文大多產自其于山林間的“走訪”與偶遇,很大程度上可以說,他的文章是用腳“走”出來的。正如李敬澤所言,他是“以太行山為自家園子”的。其散文中寫到的石板巖、荒村、穽地、雪光村等都實在坐落于太行山林中,它們或多或少都帶著大山深處的古樸與自然之韻,其村民,則自有山石般的精神風貌與獨特的生存哲學。《太行九記》中,無論是東周、路四,還是西元,風林,這些太行角落里渺如草芥的底層人物在時代的變遷與個人的選擇中,更多表現(xiàn)出一種無所適從。讀之,不覺心有戚戚焉。唐興順散文涉及的生活面極廣,人事物景情理俱備。紅旗渠的修建、電視劇《紅旗渠故事》的上映、鄉(xiāng)村一系列的變遷、山石流水等自然景觀無不在其文中顯現(xiàn)。他真正將原汁原味,實實在在的生活搬進了文學世界。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唐興順的散文語言也散發(fā)著一種故鄉(xiāng)的氣息。首先表現(xiàn)在語氣上,其文字多源于口語,大都樸素平淡、未經(jīng)雕飾,如行云流水,如日常交談般娓娓敘說,常行于所當行,止于所當止。如描寫農忙后的場地:“如今,黑黃了的麥秸垛散亂歪斜在一邊,曾經(jīng)是戲劇主角的石磙也啞巴了似的憨愣著?!保ā督锹洹罚┢浯问欠窖运渍Z的運用,使其文章別有一番“土氣息”與“泥滋味”?!绊ァ薄傲锪锢薄佰籴槨薄按哦《 薄按糯诺摹薄熬珴瘛薄佰賰骸薄班絿!薄昂锰臁薄案砀砉?jié)節(jié)”“片片搭搭”“蚰蜒小路”“轉開了筋”“麥色黃,地藏狼”“老陽兒落,狼下坡”等散落于字里行間的俗詞俚語以及一些帶有地方色彩的表達,如“鐵鍋坐在火上”“我和外公撕一片兒在桌上豎著墩”等,共同增添了其散文的靈動性,使文章帶上了一種活潑潑的鄉(xiāng)野氣。
唐興順散文有著非常強烈的地域色彩,身為太行山的兒子,他寫太行的一切,而他,也正代表了太行山的一切——無論生活,還是精神氣質。他一直生活在故鄉(xiāng),也一直生活在他筆下的文字中。談及作品中有關家鄉(xiāng)的一切,他曾言:“他們既是實在的人間世界、生活之鄉(xiāng),又是精神化的形而上的文學故鄉(xiāng);他們既是實實在在的點,又是不固定的多邊形的,變幻莫測連接四方并且與作者自己全部的精神世界相依相容的全新了的文學生活場。[ 唐興順:《文學寫作的實踐與體會》,安陽文化大講堂2021 年10月16-17 日推文,https://mp.weixin.qq.com/ s/ lHWTIa8sRFIFFT0cGRKqqg。]”從中足以窺見一片土地所給予他的一切以及一個赤子對故土的感恩與熱忱?!峨y舍荒園》一文便生動描繪了作者離開養(yǎng)育自己的那片熱土時,萬般的留戀與不舍,那是一種古老的情愫,唯有赤誠之心者可感。
除卻土地的滋養(yǎng),唐興順身上還呈現(xiàn)著古代文人雅士的遺風,將文學之根深深扎進傳統(tǒng),這大抵和他的閱讀經(jīng)驗密切相關。少時隨祖父勞動,祖父哼唱的古戲文算是他最初的文學啟蒙;求學期間,“唐詩宋詞、李白、杜甫、歐陽修、王安石、蘇氏三父子、《紅樓夢》等枯燥的文字符號便溶化在腦海里”(《石榆》);之后,勤勉的他從未放棄閱讀,這在其散文中時有體現(xiàn)?!耙粋€滿心茫然的少年,拿著一本《李白與杜甫》,也看也不看,也在屋里也在雨中盤桓著”(《曾是故鄉(xiāng)》);“上午讀過的書還展開在南窗下,中縫上靜臥著一桿半截藍色半截紅色的鉛筆……”(《心境》)“昨日才讀罷《明小品三百篇》,此時被白雪一照,千年歷史中的風霜雨雪、英雄美人都幻化成云朵,紛紛擾擾,閃閃爍爍,一齊涌到眼前來了”(《雪里圖畫》)。在《致女兒書》中,他殷切期望女兒要“趁年齡小,背些古文”,真誠推薦給女兒《詩經(jīng)》《論語》《道德經(jīng)》這些傳統(tǒng)文化最源頭的東西,并諄諄教導“背會了終生受用,應酬一切”。顯然,這是其發(fā)自肺腑,切實受益的經(jīng)驗??梢姽糯膶W經(jīng)典給他帶來的影響是多么巨大。寄情山水,超然物外,以文載道,是古文人雅士的精神特質與不懈追求。唐興順以書為媒介,在與古先賢的對話中受到無形的滋養(yǎng)。見諸筆墨,則體現(xiàn)為其散文中的雅韻。其散文中的雅,一則在其性情,一則在其語言。
論性情,則在于雅興。一方面,其善于發(fā)現(xiàn)平凡生活中的細節(jié)與奇趣,始終保持好奇之心,尋覓遍布于日常中的智慧。深感萬物有情,他便心系萬物,書寫萬物;他將萬物放置于心,萬物饋其篇篇美文;另一方面,其文中感物聯(lián)類,“流連萬象之際,沉吟視聽之區(qū)”,所聯(lián)之物之情,亦頗帶文人特色??吹骄G色生命在土地上頂出的裂縫,他想到“鈞瓷瓶上的脈絡,自然樸素卻神秘奇麗”(《角落》);觀察工匠涂抹水泥,他想到“文人操筆墨,凹而墊,缺而補,孔而塞,上下翻轉,左右逢源,既工筆細描,又潑墨寫意”(《凝固》);聽到籠子中鳥兒的鳴叫,他想起“一幅幅書法作品……短叫一聲像毛體的‘四’字,那么一彎一拐;叫得長了,則像草書‘飛’字之類了,聲音如墨似線,游走飛旋,鉆進鉆出,放開而又收攏,活脫脫是個立體”(《籠中鳥》)。無論書法、繪畫還是瓷器等藝術品,都與文人雅士的生活如膠似漆,將生活與藝術融而為一,自有一種不言而喻的雅趣。
論語言,則在于雅意。其作品中字、詞、句式、古詩詞的選擇與運用,古色古香,有濃郁的古典文學氣息。“俄頃視之,滿屋平坦如坻。初時還粗糙,便以手執(zhí)‘泥板’按之,瓷之,力過處,即有絲絲水兒溢出,如汗浸背,隨即便見細膩光滑之狀了”(《凝固》);“有時于漸掩欲掩,半遮芙蓉之際,也想‘十萬火急追亡逋’,又怕歪曲了原來的真感覺,不敢輕易下手,反而任隨‘一江春水向東流’,愈流愈遠,直至影蹤全無”(《西京散記》)?,F(xiàn)代白話和古代文言的水乳交融,使其文在圓融中夾雜著淡淡的“澀”味,讀者的情感既能隨作者在日常中流動,亦能隨作者穿越古今,領略千古之大氣象。讀唐興順的散文,可謂是心靈與思想的雙重享受。唐先生曾言寫文章時要“上窮碧落下黃泉”,從中可見其對語言文字的一番思索與錘煉。不下苦功,又怎能如其散文那般既收放自如,寫的準,寫的透,又凝練生動,簡潔而不拖沓呢?
唐興順先生的散文是有根的,深植于心靈、自然、故鄉(xiāng)和傳統(tǒng)文化的土地上,因其營養(yǎng)豐富,故易于開枝散葉。雖有案牘勞形,但其能于山水間放浪形骸之外,怡然自樂,想必古陶淵明等向往田園的雅士是會羨慕他的吧!而唐先生的開拓性也值得注意。由雜文起家,逐漸走上散文的道路,又難掩心中對小說的熱情與向往,繼而開始創(chuàng)作小說。他是一個多向度的作者,勤奮,好學以及其對文學始終不變的激情和敬畏使他在雜文、散文、小說方面均頗有成就。這種進取與探索的精神在同時代的同類作家中,也是熠熠生輝的。
“散文總是將一腔濃烈的情懷附著在特定的人事景物上,來得沉穩(wěn)、緩慢而實在”[王開志:《對散文根性特征的再認識》,《當代文壇》,2003 年第4 期。]。唐興順先生的散文如一條河流,出于內心,發(fā)無定形,遇山則山,遇壑則壑,能包容萬物,也能隨心所欲。讀其文,似悠然散步于林間,不期然與山林中的一切遇見,常感受到些許詫異,些許悲歡。唐興順先生鮮活的人格思想也在文中纖毫畢現(xiàn)。然其文美則美矣,未盡善焉。自家“園子”雖好,觀之久,則易倦矣。想必唐先生已經(jīng)意識到了這一點,《太行九記》等一些人物散記便是其散文大觀園里一些異質的存在,足見其富有探索性。無論是繼續(xù)以太行山為源進行更深刻的挖掘,更多更深入地觀照“他者”;抑或適當?shù)摹坝饩亍?,走出自己的“園子”,開闊視野,發(fā)掘新的散文場域,都是對既有模式的一種突破。唐興順先生的才情和勤奮讀者是有目共睹的,未來,我們相信唐先生會有更多更大格局、更大氣魄的美文問世,以饗讀者。
(楊萌迪 鄭州大學文學院)
一、虛靜心靈,詩性思維
讀唐興順的散文,最深刻的感受就是心靈的平靜,內心那些焦灼的渴望都漸漸地平復下來。讀者的身體、心靈都跟著作者去大自然走了一遭,看到了太行山中碧綠的石潭、崖間的樹木、發(fā)現(xiàn)了自家門前的月季、院中的葡萄、桌前的奇草,聽到了清脆的鳥啼、潺潺的流水聲、窸窸窣窣的落雪聲?;蛟S我們每個人日常生活中都見過這些風景,但大多數(shù)看客被俗世的一些瑣事遮蔽,漸漸迷失本心,對身邊的自然風光視而不見了。而詩性思維則能夠擦亮蒙塵的眼睛,將我們引向自然,以審美的眼光觀察山川河流及其一切美好的事物。讀唐興順的散文,更像是一場心靈的療愈之旅,使我們打開心扉,返璞歸真。
內心的平靜是讀者最直觀的感受,也是作者創(chuàng)作時的姿態(tài)。作者在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的過程中,內心空靈、平靜,他似乎可解花語鳥鳴,聽得懂水聲、風聲、雨聲,他與大自然心意相通,靈魂交流,進入物我交融的境界。在文藝創(chuàng)作過程中,唐興順作為審美主體,擺脫了功名利祿等世俗觀念的侵擾。因此,他能夠從內心深處把握宇宙萬物,洞察它的變化和發(fā)展規(guī)律。在山川湖泊中暢游的唐興順,其內心澄明,他在認識自然界客體的過程中徹底解放,心靈世界極度空靈,一塵不染。作者對萬事萬物懷揣一顆赤子之心,對周周的一切事物都有著強烈的好奇心。他俯下身子,認真端詳一株植物的生命軌跡,它的成長形態(tài),并由之聯(lián)想到自身的成長經(jīng)歷。對一株花朵尚有如此憐愛之心,在山水自然中陶冶的這雙慧眼,這顆赤子之心,往往也將讀者帶入同樣的物我兩忘的境界。
作者創(chuàng)作過程中這種內心的平靜,部分來源于老莊哲學的影響。唐興順曾經(jīng)自述創(chuàng)作歷程,也曾提及老莊哲學對他的影響?!拔?4 歲的時候,因了一些緣故,很癡迷地念了一陣子《老子》和《周易》,情性竟因此發(fā)生了許多微妙變化。平平常常的物事,在我眼里似乎全都有了一些新鮮感覺?!盵 唐興順:《心地集》后記,百花文藝出版社,1995年,216頁]這種“新鮮的感覺”類似于“陌生化”的藝術效果,不再把一切都視為理所當然,而是以孩子般的眼光第一次觀察世界,拋去既成的知識體系、生活經(jīng)驗的積淀,捕捉世間萬物的脈動。唐興順以審美的眼光來看待周圍的一切,他筆下的景物和人物都變得分外美好,具有詩意。
作者創(chuàng)作過程中這種內心的澄明,類似于老莊哲學所說的“虛靜”狀態(tài),唐興順在創(chuàng)作的過程中,正是達到了虛靜的狀態(tài),才能夠從遮蔽人眼的俗事中解脫出來,進入物我兩忘的境界。在老莊哲學看來,虛靜是認識道的方法,老子說“致虛極,守靜篤”。莊子則繼承并發(fā)展了老子這一思想,提出“夫虛靜,恬淡,寂寞,無為者,萬物之本也”。虛靜、玄覽是道家所宣傳的一種特殊的審美觀照,是能創(chuàng)造合乎天然的藝術作品的關鍵。
在詩性思維的影響下,作者總是能從常人見慣的景物中找到心靈的慰藉,領悟天地運行的規(guī)律,并怡然自得。唐興順“以滿腹山川為富”,這與蘇軾筆下的清風明月有異曲同工之妙,“唯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彼麄兌寄莒o下心來觀賞風景,以審美的眼光看待自然萬物,于是所有的風景都變成了生活中美好的饋贈、寶貴的財富。他們筆下的大自然是能夠療愈人心,讀者在這些文字中找回了內心的平靜。
二、物我一體,類比思維
唐興順筆下的每一株植物、每一個意象,都有獨立的生命。從作者使用的代稱詞可以見出他對生命的敬畏。作者從不以“它”字代稱其筆下的一草一木、一花一石,而是多用“她”字稱之,好像她們都是有生命的。因此,他筆下的秋天是“少婦”,每一朵花“都被風親吻著仰臉啟唇”。除了代詞之外,連名詞也是經(jīng)過作者悉心琢磨的,他劃分出了眾多種類的水,而不是以籠統(tǒng)的名詞稱之。水“一上來它們就都從容自信,在石頭間吹亂彈奏”;黃河水“在高原上四處啃探,想以韌性來和石頭較量”[ 唐興順:《黃河在壺口》,《大道在水》中國工人出版社,2002年,14頁];水滴、水柱、水花“日夜不息,不知疲勞的舞蹈、歌唱”。一束月季,一捧叫不出名的雜草,一塊石頭,一棵樹,都是生長于天地間,展示宇宙萬物運行規(guī)律的“道”,從作品的代詞和名詞可以看出,字里行間充滿了對生命的敬畏。
除了代稱詞之外,作者對生命的敬畏還體現(xiàn)在,他能夠捕捉到大自然中萬物的呼吸。他筆下的意象是調皮而富有活力的,山村“寧靜而不安分”;房頂“有房頂?shù)拿烂病保痪G草“由嫩而肥”;樹根“如牛如虎,全然不顧的氣勢”;秋雨“歡快的雨跟著風的步伐在田野里頑皮、嬉鬧”,“打濕的是人的心靈”;山巒“如看不清面貌的巨大動物在云霧中奔騰”[ 唐興順:《頂上先生》,《山中人語聲》中國青年出版社,66頁];草“以葉為花,以果取艷”[ 唐興順:《頂上先生》,《山中人語聲》中國青年出版社,67頁];谷棵和豆秧“在山風吹拂中也笑成了一片”[ 唐興順:《頂上先生》,《山中人語聲》中國青年出版社,70 頁];火苗“可愛地跳躍,用赤紅的舌頭舔來舔去”[ 唐興順:《梨花運氣》,《山中人語聲》中國青年出版社,80 頁];樹是“山中高士”“全村的村長”“每戶的家長”“它們憋在身體里的花蕾都是給春天送去的禮物”[ 唐興順:《梨花運氣》,《山中人語聲》中國青年出版社,81 頁];石頭“就像鼓掌時的另一只手掌,與水作著換”;樹葉的抖動是“山林感情的一個細節(jié),一個憋不住的笑靨”[ 唐興順:《辛卯年正月十二日的雪》,《山中人語聲》中國青年出版社,151 頁]。我們眼中的萬物可能是靜態(tài)的,而唐興順由于用審美的眼光看一切,他筆下的意象,更像是動態(tài)的,像調皮的孩子,笑著鬧著,有趣而富有詩意。“伴隨著‘胎皮’的脫落,竹竿上會很及時地摔出一個一個小卷兒來”,一個“摔”字,賦予竹子人的特征,既通俗易懂又具有散文語言的意蘊,竹子的俏皮、生機勃勃躍然紙上。
唐興順筆下的物象之所以具有人的性格特征,是因為作者的主觀精神與客觀外物相互作用。在《我是你的朋友》一文中,作者與審美客體合二為一。他以杏樹的視角述說故事,并發(fā)出慨嘆“對樹的模式,源于對樹的誤解。以為她只是一個‘物’。其實,樹的世界和人的世界一樣復雜,一樣生動”,主體與自然同化。在作者眼中,樹冠便不僅僅是枝條的旁枝逸出,樹的形狀也可以映射出人的靈魂?!皩で竽袣g女愛的,突出的是‘性’的意志和形狀,或豎起或張開;祈禱錢財?shù)?,整個靈魂可能就特寫了兩只大手;夢想權力的,此時的意識應是一架風車,不停息地轉動,四面八方地開合;嫉妒別人的形狀可能就是一個完全的黑洞,一個像螺殼一樣扭曲的漩渦。”在這段文字中,作者化抽象為具象,從大樹枝干的蔓延,樹冠的形狀看到人的思想、意識形態(tài),樹的形狀與人的情感欲望的追求相融合,樹表現(xiàn)出生動而具象的靈魂面貌,精神架構。主體發(fā)揮最大限度的創(chuàng)造功能,與客觀的自在狀況、內在規(guī)律吻合,主客體默契合一。
各種意象相連相通,具有作者本人的人格特征,這是作者思想感情的變化導致的。物象以其自然面貌呈現(xiàn)于世,作者則以心中的情理與之相呼應,移情于物。由此,立根破巖中的石榆,破土而出的葡萄殘根,瓦礫堆里孱弱的紅薯花,曲折拔節(jié)的曲竹,以柔克剛的水,都成為堅韌不拔、百折不撓的人格品質的象征。水是“溫存、純利無害的”“以如此的君子風范教化著我們的村民”,水同時也是“光明磊落,不搞陰謀算計”;竹子“既有錚錚鐵骨的框架,又有蕭蕭生風的雅氣”;草莓“形小而志大,位卑而神奇”。當大多數(shù)人都對這些奇跡般的生命視若無睹或者理所當然地接受時,有一雙眼睛卻為其停留,有一枝筆桿為其驚嘆,有一位散文家著文以歌頌。如果沒有相同的生命經(jīng)驗,又怎會深入一株植物的生命,探尋其成長軌跡。為什么作者能從這些日常生活的景物中看到它們的高潔特質?或許這是作者自身思想感情的影響,散文家真真切切地將自身的情感體驗注入客體,于是這些物體具有了創(chuàng)作主體本身的品質。作者是寒門學子,靠讀書改變命運,以一己之力走出大山,“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他筆下的植物意象也同時具有了堅韌不拔的特征,表現(xiàn)出頑強的生命力。
唐興順筆下的植物意象,常常具有生命的頑力,生活的智慧。與其說是作者移情于物,不如說世間萬物的運行規(guī)律具有相通性,這種生命的頑力是大自然最樸素的智慧。無論在怎樣惡劣的環(huán)境下,這些植物都能最大限度地發(fā)揮主觀能動性,處逆境而不餒,轉換條件以求生存。這些堅韌的植物意象與作者筆下的人物形象,貧家的五妹,山間的牧者,善良的二姨,本質上都是相通的,具有生命的韌性。
從傷殘的葡萄中,作者頓悟了葡萄的生命形式和標新形態(tài),發(fā)出慨嘆“你曾經(jīng)交給我在順境中如何浪漫如何繁華,今天又啟示我,即使誤入歧途,也要沖出重圍,用全部能量開出生命的燦爛之花”。他從一朵凋零的石榴花看到它高潔的品質,從石頭上的斑點看到滄海桑田的變化痕跡,他將自身的求學經(jīng)歷聯(lián)系女兒的求學經(jīng)歷悟出,生命長河的生生不息,從小家庭的代際傳承聯(lián)想到生命之樹的興榮枯衰。進行寫作構思的時候,作者的精神活動是極其高遠而無空邊際的,“思接千載,視通萬里”。作者在書桌前執(zhí)一石塊冥想,聯(lián)想到干秋百代的事情,透過事物的表象看到它的本質,作品蘊含深刻的哲理。
三、情理交融,整體思維
唐興順的作品既具有詩性,又具有嚴密的邏輯性。一方面,作者在作品中注入了最真摯的情感,抒發(fā)深刻的哲理,情理交融。另一方面,作品在結構、語言等方面的精心設計,使作品整體完成了詩性與邏輯性的統(tǒng)一。
作者寫景、狀物或者寫人,抒發(fā)著個體的情感,卻讓千千萬萬個讀者產生共鳴。以《致女兒書》為例,這部作品以一位父親的視角來看女兒的成長經(jīng)歷。女兒上大學后,父親望著空空的房間,開始回憶與女兒的相處,從初為人父的喜悅到離別前的聲聲囑咐。有了女兒之后,父親的每個愿望都開始變得那么簡單,他的每分喜悅都圍繞著妞妞,生活中的點點滴滴皆是詩。父親細膩地記錄女兒的每一句話,每一句詩,每一個進步,視若珍寶。坐在父親自行車橫梁上的小女孩是父親眼中最美的風景,父親發(fā)自內心地為女兒的每一次進步而喜悅。接女兒放學也是心靈的療愈,看到女兒的笑靨,工作中的所有不知意便都煙消云散。這篇散文沒有任何華麗的辭藻點綴,卻落筆見真情,記錄了一位父親對女兒最誠摯的感情。
與其說《致女兒書》寫的是作者自己的家庭故事,倒不知說它記錄了眾多中國家庭所擁有的最真實的情感體驗。除了見證女兒成長的喜悅,當然也有離別的不舍。上學報到時,父親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別離的滋味,心中萬般不忍,卻還是揮淚作別。文章寫盡了送別前夕細膩的感情,全家人盡力所企盼的,是兒女上好大學,有更好的平臺,而這一天真實來臨的時候,才歲現(xiàn)竟是分離,這美麗的矛盾讓人唏噓。每一年新生入學時,有多少千里迢迢送子入學的父親母親在校門前潸然落淚,悵然若失,這是多少中國家庭真實的寫照。“所謂家,是以你為主要標志”,樸素的言語中又包含著熾熱的父愛,寫出了多少父親母親心底的呼聲。人類的情感都是相通的,這些文字看似是抒發(fā)個人的情感體驗,實際上也傳達出了人們共同的情感訴求。
作者以送女兒上大學為起點,回憶父女十幾年來相處的點點滴滴,慰藉離別之苦,文章末尾是父親對女兒的殷切寄語,讀經(jīng)典古籍,處理好人際關系,注意身體。思維飛揚了近十幾年,又回到原點,邏輯嚴密,條理清晰,一氣呵成。文章結尾并不只是單純抒發(fā)情感,而是由一個小家庭的聚散傳達出深刻的人生哲理。文章結尾是父親的懺悔,父親并不是完美無缺的,他也難免會把工作中的負面情緒帶回家中,發(fā)泄于女兒,而這個細節(jié),他卻準確無誤地記了十幾年,在多年后給女兒的書信中,他把這錯誤拿出來剖析審視、自責。這不是平面的慈父圖,而是平凡樸實的、多層次的、豐富而又復雜的父親圖景。作品結構經(jīng)過精心設計,融情于理,作者剖析內心的深度,是最能打動讀者的部分。
不論是寫人、觀景、狀物,他的文章似一棟建筑,有穩(wěn)定的骨架和堅固的聯(lián)結,篇章布局賞心悅目,具有“建筑美”。
他的散文既蘊含真摯的情感、深刻的哲理,又精心安排結構、語言,具有整體思維。散文的語言經(jīng)過精心錘煉,駢散結合,既汲取古文的傳統(tǒng)文化資源,又與白話語書面語融會貫通,讀來朗朗上口?!断壢ぁ芬晃谋容^具有代表性,開頭是“初夏某日,有蠅入室,碩大如小蝶,頭前一目若農家紅小豆”。寥寥幾筆,交代故事發(fā)生的時間,地點,描摹了物體的外貌形狀。古文言簡意賅,用于文章開頭,引人入勝,提起讀者閱讀興趣。而散文的中間部分,描寫蠅困于室內的狼狽之狀,則是用簡單的白話文進行描摹,將其窘態(tài)刻畫地生動形象。而文章結尾抒發(fā)議論,又是古文和今文摻雜并用。“無極宇宙,熙熙眾物,原本互有長短,各居昏明;你透亮的他蒙昧,他糊涂的你明白?!比缛羧霉盼模瑒t拗口晦澀,讓讀者產生距離感;如果全用白話文,又少了幾分含蓄的韻味。古文和白話文摻雜使用,既使文意清晰明白,文章不至于拖沓冗長,又不損害文章的古韻含蓄。這種特殊的語言構造,韻腳相押,平仄相間,余韻悠長,具有“音樂美”。
詩性思維、類比思維、整體思維等多種思維方式的結合,使唐興順的散文創(chuàng)作進入澄明之境。作者用審美的眼光看待周圍的一切,用審美的方式對待生活,身邊的人物和風景都變得富有詩意。
附錄:作家創(chuàng)作年表
1983年
12月 雜文《不是無可奈何》發(fā)表于2 日《中國法制報》此后數(shù)年以雜文創(chuàng)作為主。
1993年
1月 散文《圪針情》發(fā)表于20 日《人民日報》(文藝版)
4月 散文《痛失坐騎記》發(fā)表于《散文》雜志第4期
11月 散文《私生的雞》發(fā)表于《美文》雜志第11期
1994年
7月 散文《音樂會》發(fā)表于《散文》雜志第7期
8月 散文《水泥小記》發(fā)表于12 日《人民日報》(文藝版)
1995年
1月 散文《感悟古寺一朵花》發(fā)表于《散文》雜志第1期
9月 百花文藝出版社出版散文集《心地集》
10月 散文《傷殘的葡萄》發(fā)表于《散文》雜志第10期
12月 散文《傷殘的葡萄》由《美文》雜志第12期發(fā)表
1996年
3月 散文《傷殘的葡萄》收入《中華美文精品集》,由內蒙古遠方出版社出版
同月 散文《發(fā)現(xiàn)杏花》發(fā)表于16 日《人民日報》文藝版
4月 散文《心地》發(fā)表于《美文》雜志第4期
8月“唐興順散文特輯”(7 篇)集中刊發(fā)于《散文選刊》第8 期,并配發(fā)主編評論推介文章
9月 散文《石榆》發(fā)表于《美文》雜志第9期
1997年
2月 散文《靈石》發(fā)表于《美文》雜志第2期
9月 散文《難舍荒園》發(fā)表于《美文》雜志
第9期
1998年
6月 散文《石板巖之韻》發(fā)表于《美文》雜志第6期
9月 散文《石板巖之韻》刊于4日《人民日報》(文藝版)
1999年
4月 《山崖之樹》發(fā)表于2 日《人民日報》(文藝版)
10月《春風吹撫山林》發(fā)表于22日《人民日報》(文藝版)
2000年
7月 《致女兒書》發(fā)表于《散文選刊》第7期
9月 《致女兒書》收錄于廣西人民出版社《夏天落下的第一顆紅豆—散文選刊精品叢書·青春校園》
10月《九十年代散文訪談》刊于《美文》雜志第10期
2001年
3月 《大道在水》發(fā)表于《美文》第3期
4月 《致女兒書》收錄于漓江出版社《2000年度中國最佳散文》
2002年
1月 《大道在水》收錄于漓江出版社《2001年中國年度最佳散文》
《曾是故鄉(xiāng)》收錄于漓江出版社《2002 年度中國最佳散文》年選大系
3月 《曾是故鄉(xiāng)》發(fā)表于《十月》雜志第3期
5月 《大道在水》收錄于長江文藝出版社《2000-2001中國年度散文排行榜作品集》
6月 《致女兒書》獲首屆“冰心散文獎”
9月 《曾是故鄉(xiāng)》被《散文選刊》第9 期作為頭題文章特別推薦
中國工人出版社出版散文集《大道在水》。
2003年
1月 散文《曾是故鄉(xiāng)》收錄于中國作家協(xié)會創(chuàng)研部主編的《2002 年中國散文精選》;同月,又收錄于人民文學出版社《21 世紀年度散文選》
2006年
4月 《欲明真相》發(fā)表于《美文》雜志第9期
2007年
8月 《花草檔案》收錄于中國國際廣播出版社“中國散文精品選讀叢書”《月是故鄉(xiāng)明》
2008年
1月 《山林訪談初記》發(fā)表于《散文》雜志第1期
3月 《山林訪談初記》由《散文選刊》第3期轉載
4月 《曾是故鄉(xiāng)》刊于《中華文學選刊(少年寫作)》第4期
2009年
7月 《我是你的朋友》發(fā)表于《美文》雜志第21期
2010年
2月 中國青年出版社出版散文集《云中牧》
3月 《云中牧》(含《深山遠村》《太行雪光》《山木》《云中牧》4 篇)發(fā)表于《十月》雜志第3期
2011年
1月 《傷殘的葡萄》收入百花文藝出版社《情寄萬物·最受當代青年歡迎的精致小品》作品集
6月 《太行草芥》發(fā)表于《十月》雜志第6期
2012年
1月 《太行草芥》被《散文(海外版)》第1期轉載
4月 《雙河物事》(含《天來》《西元》《雙河物事》3篇散文)發(fā)表于《十月》雜志第4期
8月 《頂上先生》發(fā)表于《散文選刊》(下半月)第11期
10月《記太行》發(fā)表于《美文》(上半月)雜志第11期
2013年
5月 《一條山河》收錄于漓江出版社《從這里到永恒》(新史記文叢,建國以來70位作家散文選)
6月 《太行九記》(9 篇太行人物記)刊于《海外文摘》雜志第6期
9月 《母親》發(fā)表于《散文選刊》(下半月)第9期
《唐興順散文》(5 篇)刊于《美文》(上半月)雜志第12期作家研究專欄
《看谷子的老人》發(fā)表于《美文》雜志第12期
2014年
6月 《黑河的云彩》發(fā)表于《散文》(海外版)雜志第6 期,此文系全國名作家黑河行創(chuàng)作作品。
11月《太行山意象》發(fā)表于《海外文摘》(文學版)雜志第11期
《思玄》發(fā)表于《美文》(上半月)雜志第11期
《看谷子的老人》發(fā)表于《海外文摘》(文學版)第11期;同月,該文獲2014年度散文一等獎
2015年
6月 《太行山之水》發(fā)表于《四川文學》雜志第6期
2016年
4月《太行山之水》收錄于河南作家協(xié)會主編的《2015年河南文學作品選·散文卷》
2017年
9月 中國青年出版社出版散文集《山中人語聲》
2018年
1月 《大山紀事》發(fā)表于《武漢文學》季刊第1期
9月 散文《上帝的雕塑》刊于河南文藝出版社《安陽手冊·古都行旅》
12月《高空出錦繡》刊于12月21日《光明日報》文藝版
2020年
2月 《太行山之水》收錄于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人間溫柔》(當代31 位散文家作品集)
2021年
8月《活著的力量》發(fā)表于《美文》(上半月)第8期
2022年
3月《文心如花意萬重》(陳才生《自在文錄》小說散文卷序)發(fā)表于《殷都學刊》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