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燕
常常,我途經(jīng)的并非同一片竹林,然又似同一片竹林,一樣的密密匝匝,翠浪起伏,竹子也一樣的或蒼勁或修直或纖削,一陣清風穿過,連颯颯竹聲都如此雷同,像古老的歌謠破空而來。
我的故鄉(xiāng),那個浙東小島上,竹亦如是。小島四面環(huán)山,一場春雨過后,山上的筍用攢了一冬的勁破地而出,它們像破殼的雞仔般探著腦袋,筍兒尖尖,直指云天。筍迎著春風漸漸拔高,過不久,就從林立的“小寶塔”變成了一株株挺拔的翠竹,滿山蔥郁,整個島如被綠色的潮水擁圍。
小孩跟隨大人去挖筍,恨不得把眼睛貼到地面去,一見泥土微微隆起且松軟就嚷嚷,知道底下必有新筍。新挖的筍帶著濕潤的泥土香,飽滿,鮮嫩。筍好吃,可炒可燴可烤可燉,不過,吃筍季短,它們一忽兒便成了竹子,但少時的我并不感覺敗興,毛竹自有毛竹的妙處。
學校后面有片竹林,是孩子們上課前和放學后的好去處。竹子不算密集,一桿桿拔地而起,剛勁、俊美。清晨,竹林里空氣微涼,幾桿翠竹上,露水慢慢滑下,鮮潤潤的。偶爾一抬眼,竹子上泛起了點點亮光,仿佛迸濺的水花,那是陽光悄悄擠進來,在油光锃亮的竹皮上嬉戲。風吹過,竹葉沙沙沙,像輕撫琴弦,像蠶食桑葉,停于竹梢的鳥兒警覺地飛走了。
男孩們似乎更愛鉆竹林。他們把書包往竹枝上一掛,比賽爬竹子,猴子般嗖嗖嗖上頂,而后騎著竹梢往下彎,一彈一彈,稱之為“坐飛機”。下了地也不閑著,每人持一截竹竿子打打殺殺。“武斗”累了就來“文氣”點的,摘竹葉吹,做竹管槍。幽靜的林子成了喧囂的樂園?;丶伊耍€不忘折一個帶竹葉的細竹梢,各自拖著上路。父親用弟弟拖來的竹子削成竹哨子,姐弟倆一人一個,嘟嘟滴滴地吹,唇邊留下了新竹的清香。
某回,一男生吊在竹杈的書包里游進了蛇,那蛇全身翠綠,甚是好看,卻是一種毒蛇,名為竹葉青。此事一傳開,嚇得大家好一陣子沒敢去竹林。
砍老竹,一般在入冬到立春之間,這個時節(jié)天氣干燥寒冷,竹材組織結構緊密,也不易生蟲??车舻睦现褡硬⑽醋呦蛳觯鼈儗⒃隗呈掷镏厣?。
我親爺爺?shù)奶玫芫褪求?,我叫他阿爺。根?jù)竹子的粗細、顏色深淺,阿爺能辨別其生長年份和陰陽面,何種竹器用哪類竹,他胸中有數(shù)。阿爺常在院子里剖竹,他手持篾刀,左劈右劈上下翻飛,如拉面一般,變出了無數(shù)根細長柔韌的篾條,一甩,沙啦啦,恰似清風穿過竹林。
篾匠的工具不多,篾刀、篾針、剪刀、度篾齒……這門精細的技術活,最重要的工具大概是篾匠的手指。阿爺系上圍裙,往小馬扎上一坐,扁而薄的竹篾在他指間舞動,猶如起網(wǎng)時小魚群彈來跳去,十根手指似有磁性,篾條被吸得牢牢的,任怎么撥、拉、挑、壓、穿依然服服帖帖不離不棄。嘩嘩聲中,篾條來回穿梭,縱橫交錯,一個不注意,竹器底部就編好了。
阿爺四周,成品與半成品隨意散落,筐子、籃子、篩子、簸箕……方的,圓的,扁的,長的,形狀大小各異,編法花樣百出。光竹編器物的底,就有米字型、斜紋、平編、三角孔等編法,什么器物配什么花紋的底,從手指與篾條相觸時便定下了。
竹器編織完成后,篾匠要細細端詳,粗糙刮手的、提手承重不夠的,影響美觀的,都得一一解決。一般來說,竹編器物應以平整緊實,輕巧堅韌為佳。
竹器的蹤跡,可追尋至上古。部分建筑之材料,起居之器物,爭戰(zhàn)之裝備,均借重過竹子。如,以竹子搭建屋子,竹編的筐、籃用來存放食物,而竹制的箭矢可作為狩獵和攻防的武器,有遠古民歌為證,“斷竹,續(xù)竹,飛土,逐肉”。古人采青色竹子,加工成竹片,用火烤出水分,即成竹簡,亦謂之汗青。后又以竹造紙。戰(zhàn)國時,各式做工精美的竹器盛行,宋代則出現(xiàn)了大量麻竹纖維制成的竹絲、竹麻,竹布、竹履、竹冠、竹扇……怪不得蘇東坡感慨,“庇者竹瓦,載者竹筏,書者竹紙,戴者竹冠,衣者竹皮,履者竹鞋,食者竹筍,焚者竹薪,真可謂不可一日無此君耶?”
從前,故鄉(xiāng)人家用到的竹器甚多,竹床、竹躺椅、竹席、竹桌、竹椅、竹梯、屏風、籮、筐、籃、簍、掃把、扁擔、蒸籠、水壺殼,織漁網(wǎng)的梭子和尺板……竹器大多頗有年頭,經(jīng)與主人家肌膚長期廝磨,觸手光滑,肌理溫潤,竹色如涂了一層暗黃色的油,歲月賦予了其沉穩(wěn)的光澤。
尤其竹食罩和飯筲箕,概因日日被廚房的煙火氣浸潤,質(zhì)感更顯油光水滑些。兩者皆囿于灶間,卻難有接近的機會,一個守護著桌上的飯菜,一個則盛剩飯懸于半空,各盡其責。
竹食罩如一口倒扣的鐘,編織緊密,縫隙細小,透風,然恰好能擋蚊蠅,因了它,即便罩在里面的只是尋常食物,亦添了些許神秘,更何況,驚喜雖未幾,總有降臨之時,外面玩了一圈回家,饑腸轆轆,猛一揭食罩,赫然有一碗楊梅或甜點心,這等犒賞足以令孩童欣喜至極。
飯鑊里難免有剩飯,哪舍得任其餿掉,沒有冰箱的年代,飯筲箕擔起了重任。飯筲箕用細篾絲編成,圓形,有柄,可裝上米飯、糕點等懸掛于灶間或堂屋通風處,配了同材質(zhì)的蓋子,防蒼蠅、老鼠叮咬,又能遮灰。那時的孩子,餓了會不由得望向頭頂?shù)娘報饣?,眼巴巴等著大人從上面取下鍋巴。夏夜悶熱,外婆甚至將飯筲箕吊在了水井里,次日早晨提上來,一股涼氣親密相隨,剩飯冰冰涼涼,依然噴噴兒香。
母親每每到河邊洗飯筲箕,我和弟弟都樂顛顛跟著。飯筲箕需在水里浸泡一段時間,才好刷干凈。母親往筲箕里放塊石頭,朝河里一扔,系于柄上的繩子留在岸上,或纏住或壓住,便不再理會了,自顧自選個石板洗衣服。姐弟倆等在岸邊,片刻過后,實在按捺不住,迅速提起了飯筲箕,水從篾絲的縫隙間嘩嘩流下,受了驚的小魚小蝦拼命蹦跶,它們貪嘴,終究沒逃過米飯的誘惑——粘于筲箕底的米飯。瞧著一雙兒女興奮得大呼小叫,母親的眉眼充溢了笑意。
島上有種長相特別的竹簍子,口小肚大,圓鼓鼓的身子快到頭時猛地收緊,形成細如頭頸的口子,可一手掐住。我們叫“克簍”。在當?shù)胤窖灾?,“克”有“掐”的意思?!翱撕t”這種易進難出的特點,很適合裝活蹦亂跳的漁獲物。在灘涂上,克簍是一道別樣的風景。扳魚的、釣魚的和放蟹籠的,他們的克簍都乖乖候著,大大小小,顏色繁雜,像各種膚色各個年齡段的孩子等著被投喂,海風從篾條的經(jīng)緯交叉處穿過,簍子不倒翁般輕晃起來,隨著捕獲的海鯰魚、鯔魚、鰻魚,青蟹等進駐,克簍愈發(fā)穩(wěn)當,并發(fā)出一連串窸窸窣窣聲。
一有空,外公就和舅舅背著克簍扛著罾網(wǎng)去扳魚,但凡他們從海邊回來,家里的廚房就成了人間天堂,克簍里魚獲雖雜,卻都生龍活虎。尤愛大如我手背的青蟹大鉗子,煮熟后用刀背敲開,雪白鮮香的肉一露面,口水幾乎決堤。美味讓人對跟其有關的一切都心生好感,比如克簍。一直以來,對于終年散發(fā)著海腥味的克簍,我是熟諳并親近的。
海邊人家,織網(wǎng)補網(wǎng)屬家常,而梭子是必不可少的工具。梭子以多年生的青竹為坯料,表面平整,竹質(zhì)均勻,它牽著網(wǎng)線劃出各種弧線,編結出一個個網(wǎng)眼,進而,相連成漁網(wǎng)。
外公和父親均會雕梭子。將竹子按竹節(jié)鋸下,竹屑飛舞中,已削成薄薄的竹片,刻刀在竹片上一點一點移動,挑剜,鏤空,一把頭尖身細的梭子終成。再用砂紙擦磨,以達到光潔平滑。
夏日晚飯后,隔壁的嬸子們腋下夾著漁網(wǎng),一手挽小竹椅,一手拎竹籃(竹籃里滿是纏好了網(wǎng)線的梭子),聚于我家院子里。她們織著網(wǎng)聊著天,梭子與尺板發(fā)出篤篤篤的叩擊聲。而我,則把自己安頓于母親用井水擦拭過的竹躺椅上,肌膚緊貼竹條,清涼慢慢滲進身體,不動聲色地驅散了白天蓄積的熱氣。母親端出竹匾,竹匾里的煮玉米香氣誘人,仰面躺的我啃玉米,看星星,不知什么時候便睡著了。
多年過去,作為竹生命的延續(xù),有些竹器已悄然隱退,也有新的竹制品被開發(fā)、研制,竹廚衛(wèi)用具、竹家居用品、竹工藝品等,當下的不少竹制器具還與金屬、塑料相結合,風格更趨現(xiàn)代化。有人統(tǒng)計,在衣食住行等方面,竹子的用途超過1萬種。這座“綠色金礦”,一直以各種形式陪伴著我們。
對竹而言,使用它的人類不過匆匆過客,它于時光深處含菁咀華,成就質(zhì)地,以中空外直之態(tài)扎根于大地,土地之下,竹鞭交叉盤結,錯綜復雜,連成一個網(wǎng)狀的整體。每一片竹林里,都蘊藏了大面積的鞭根和無數(shù)顆蓄勢待發(fā)的竹芽,劫劫長存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