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偉宇

在創(chuàng)立歷史唯物主義后，馬克思為什么要在1846—1847年間寫下篇幅宏大的經濟史研究——《居利希筆記（Exzerpte aus Gustav von Gülich）》？梁贊諾夫曾經注意到這個問題：“當恩格斯在1888年發(fā)現(xiàn)，他和馬克思在1845—1846年的著作顯示出他們當時的歷史經濟知識是多么欠缺時，這一欠缺也是時代的欠缺?！既猾@得的摘錄居利希的筆記顯示，馬克思是多么認真地研究了他?！雹亠@然，馬克思和恩格斯對自己1845年《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中進行的社會形態(tài)歷史梳理并不滿意，特別是資產階級社會發(fā)展的歷史，當時的馬克思恩格斯是不熟知的。因此，馬克思投入了巨大精力去摘錄居利希的《我們時代主要商業(yè)國家的貿易、工業(yè)和農業(yè)的歷史敘述》一書，并進行了反復研讀思考。

一、資產階級社會發(fā)展的三大歷史階段

在《共產黨宣言》（以下簡稱《宣言》）和《哲學的貧困》（以下簡稱《貧困》）中，馬克思依據(jù)形成因素、政治關系兩個層面對資產階級社會（bügerliche Gesellschaft）歷史發(fā)展進行了明確的劃分，即中世紀至15世紀的資產階級社會形成的最初因素；15至18世紀的資產階級社會即將到來；18世紀后的資產階級社會真正誕生。而這種歷史階段的劃分是基于馬克思在《居利希筆記》中對資產階級社會的歷史考察與提煉。

資產階級社會歷史形成的第一階段：15世紀新航路開辟與殖民擴張以前。馬克思恩格斯在《宣言》中認為，資產階級社會最初的萌芽因素起源于中世紀，因為在那個時候已經從奴隸群體中發(fā)展出了“市民（Pfahlbürger）”②，或可將其稱為政治意味上的商人。為什么馬克思會從中世紀起的商人開始考察？為什么此時的商人群體無法構成資產階級？其實，居利希的《我們時代主要商業(yè)國家的貿易、工業(yè)和農業(yè)的歷史敘述》就是從中世紀開始書寫的，馬克思的摘錄完整解釋了這一判斷。從資產階級社會萌芽的因素來看，馬克思摘錄了8—9世紀查理曼大帝時期的貿易狀況。當時的貿易“由農奴，尤其是由婦女推動；因為商人幾乎只為其主人勞動”③，當時的生產活動也是奴隸從事的，因此馬克思標注下劃線道：“查理曼作為一個宗法地主直接剝削了他的臣民中相對重要的一部分?！雹芏R克思敏銳地注意到，在中世紀宗法制度下的“資產階級分子”⑤（商人）在本質上依然是奴隸！從政治關系來看，馬克思認識到資產階級社會的萌芽不僅被政治關系主宰，而且受到政治因素的推動。在15世紀以前的英國和法國，“在政治環(huán)境的推動下，英國與法國的貿易仍然是外國運輸?shù)囊粋€主要分支，幾個法國地區(qū)服從英國國王”⑥。而當時的政治力量強大的國家也代表著貿易受到較好的保護：“這些地區(qū)被德國人征服后，這里的德國商人受到了很大的保護?！雹唏R克思認識到，在15世紀以前的社會中，政治和經濟存在著一個巧妙的關系：國家的政治力量起初是為了維護自身的統(tǒng)治，促進或保護本國的貿易發(fā)展，并增加國家的財富積累，但是這一看似維護政治關系的行為卻無意中催生了資產階級社會的萌芽。換言之，封建制度的政治力量為自己制造出了一個敵人，一個即將反身毀滅封建制度的敵人！所以馬克思恩格斯在《宣言》中指出：“資產階級這樣每發(fā)展一步，都伴隨有相應的政治上的成就?！雹?/p>

資產階級社會歷史形成的第二階段：15—18世紀的新航路開辟與殖民地的瘋狂開拓。馬克思恩格斯曾在《宣言》中使用“即將到來的資產階級（aufkommenden Bourgeoisie）”⑨一詞來形容這個時期資產階級社會的發(fā)展。為什么資產階級被稱為“即將到來”的？這一時期的資產階級與15世紀以前的資產階級有什么不同？首先，馬克思敏銳地捕捉到了這一歷史時期的最重要特征：新航路的開辟為資產階級社會的發(fā)展提供了最重要的動力，而伴隨其同時發(fā)生的卻是血腥的殖民統(tǒng)治與新的奴隸制的形成。在資產階級經濟學家居利希的表述中，新航路開辟的殖民貿易以完全積極的形象出現(xiàn)在歷史之中：一方面，新航路的開辟促進了原料積累和貿易往來，英國利用航海優(yōu)勢從北美以極其低廉的價格進口大量木材、瀝青、焦油、亞麻、生鐵，從東印度進口絲綢，從而使“英國本身（以前主要來自荷蘭）取得了更大的進步”⑩；而在另一方面，沒有航海與殖民優(yōu)勢的德國與英國形成鮮明的對比：“德國被排除在與殖民地的直接貿易之外，因為他們沒有任何殖民地?！痹谶@兩個方面的影響下，資產階級社會得到了空前發(fā)展，馬克思摘錄道：新航路時期的英格蘭貿易發(fā)展“為農業(yè)、貿易及其未來商業(yè)規(guī)模的繁榮奠定了基礎”?，而處在殖民統(tǒng)治地位的國家不僅國家財富得到增長，而且這個國家“市民階級（Bürgerstand）不時變得更加奢侈”。?可以看到，資產階級社會的歷史發(fā)展呈現(xiàn)出空間布展不均衡的狀態(tài)，這是德國貿易保護主義者居利希心中的不滿，但是他沒有對殖民擴張這一殘暴行為本身進行批判，而只是“發(fā)牢騷”，站在無產階級立場的馬克思對此當然是不滿意的。馬克思在新航路開辟的血腥歷史中看到了歷史的質性變化因素，這是居利希遠不能及的。其次，此時資產階級與政治的關系發(fā)生了明顯的變化。馬克思發(fā)現(xiàn)，“手工制造業(yè)地位前所未有的高”。?為什么社會地位變化如此之大？這主要是由于此時貿易的極大發(fā)展，“私人商人的優(yōu)越性往往是因為他們以較低的成本進行交易”?，國家的經濟發(fā)展速度遠遠比不上私人貿易的發(fā)展速度，從而使政治關系逐漸依賴于商業(yè)貿易關系。同時馬克思還摘錄道：“只有在1688年革命之后，資產階級才能始終影響貿易、工業(yè)、農業(yè)，并自由地將其貿易政策發(fā)展成為一個堅實的體系?！?這場革命也就是英國資產階級和新貴族發(fā)動的推翻詹姆士二世統(tǒng)治的“光榮革命”。自此國家權力逐漸由君主轉移到議會，資產階級在國家事務管理上有了更大的話語權，也成為了“一切大君主國的主要基礎”。?

資產階級社會歷史形成的第三階段：18世紀工業(yè)革命后的全新世界圖景，資產階級第一次正式登上歷史的舞臺。什么是資產階級社會真正誕生的標志？馬克思在歷史研究中認為只有生產領域的根本變革，才能代表資產階級社會的真正誕生。盡管工業(yè)革命最初的技術革新具有一定的偶然性，但是工業(yè)革命以勢如破竹之勢在全世界范圍推進也有其必然性，它是以資產階級社會的第二個歷史階段的貿易發(fā)展為基礎的。馬克思摘錄道：“這一時期的消費遠遠超過了生產。機械來得正是時候。”?在工業(yè)革命發(fā)生之后，機器化生產首先迅速在殖民統(tǒng)治的國家推廣，特別是英國的機器進口數(shù)量在1831—1840年間竟增長了15倍！并且日益增長的需求也推動了工業(yè)繼續(xù)革新，“在國內需求和國外市場擴大的推動下，制造業(yè)取得了突破”。?馬克思在《居利希筆記》中注意到，一方面，需求擴大促進工業(yè)發(fā)展，工業(yè)發(fā)展又反過來促進需求擴大。在居利希的描述中，1825年的英國由于貿易大繁榮帶動了各個部門的工業(yè)革命，更多新的公司建立，帶動了更多勞動者的參與，尤其是機器工廠和建筑行業(yè)的工人，于是國內消費再次大幅增長。另一方面，工業(yè)突破促進各類需求增加，各類需求又反過來帶動其他行業(yè)的工業(yè)發(fā)展。這在原材料行業(yè)較為明顯。英國的工業(yè)革命導致對鐵和各類礦石開采需求增加，而這一需求又帶動了開采礦石工廠的生產發(fā)展和技術突破。因此，生產力的巨大發(fā)展和貿易的發(fā)展促進了資產階級社會生產關系、分工協(xié)作關系的不斷變更和發(fā)展。在英國機器化大生產普及的前提下，工廠的生產與勞動方式已經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相對于第二階段盛行的個體化手工業(yè)生產，此時已經“廣泛實行勞動分工”。?這不僅促使在相同時間下勞動產品增多，而且同時“它簡化了許多操作，可以雇用許多沒有技能的人，以及大量的兒童。人口和工廠工人的數(shù)量都沒有大幅增長”。?這被馬克思摘錄為“雙重的省力”。顯然，在資產階級社會真正誕生后，資產階級不僅不受政治因素的控制，而且反過來對政治產生了決定性的影響，甚至成為了新的社會統(tǒng)治力量。從而，資產階級“在現(xiàn)代的代議制國家里奪得了獨攬的政治統(tǒng)治權?，F(xiàn)代的國家政權只不過是管理整個資產者階級共同事務的委員會罷了”，甚至拿破侖發(fā)動戰(zhàn)爭的巨款也是由資產階級社會發(fā)展而奠定的。

二、資產階級社會在歷史上的革命性作用

在創(chuàng)立了歷史唯物主義之后，馬克思恩格斯在《宣言》中第一次對資產階級在歷史上發(fā)揮的革命作用進行了正面的肯定，這也是馬克思恩格斯歷史辯證法的初步展開。對于《宣言》中資產階級這種革命性作用的分析，學術界已經形成了大量研究性成果。然而，卻很少有人疑惑：馬克思和恩格斯為什么突然對他們痛恨的資產階級有了正面評價？這一評價的理論根據(jù)又在哪里？其實，馬克思恩格斯之所以肯定其革命性作用，正是為了更有效地批判和超越資產階級社會的當下階段，發(fā)現(xiàn)歷史質性變化的內在辯證法，這也是馬克思此時深入研究居利希著作的重要原因。

第一，資產階級打破了封建主義的固定性，建立了不斷變更社會關系的資產階級社會。馬克思恩格斯在《宣言》中生動地描繪道：“一切陳舊生銹的關系以及與之相適應的素被尊崇的見解和觀點，都垮了；而一切新產生的關系，也都等不到固定下來就變?yōu)殛惻f了?！边@一重要觀點是從歷史研究中得出的。根據(jù)《居利希筆記》中的摘錄顯示，在15世紀以前的封建社會，商人只是從農奴中發(fā)展出來的，貿易受到政治關系的絕對統(tǒng)治。而在15世紀以后，各國間的貿易和殖民地統(tǒng)治促進了統(tǒng)治地位國家的經濟發(fā)展，商人和貿易團體逐漸取得了一定的政治地位，不再受國王的垂直統(tǒng)治。在工業(yè)革命以后，資產階級取得了政治的代言權，交換和生產互相促進，生產關系不斷變革，社會關系也隨之不斷變更，人與人的關系變成了全新的資產階級的社會關系。由此，封建主義的固定性被徹底打破，取而代之的是生產力與生產關系之間持續(xù)矛盾運動的變革性。

第二，資產階級社會創(chuàng)造了前所未有的生產力，夷平了封建主義建立起來的神圣性，物質力量和金錢關系（Geldverh?ltnis）成為新的“神”。馬克思恩格斯在《宣言》中肯定了資產階級社會創(chuàng)造的巨大生產力：“它首次證明了，人類的活動能夠取得怎樣的成就。它創(chuàng)造了同埃及金字塔、羅馬水道、哥德式教堂根本不同的藝術奇跡；它舉行了同民族大遷移和十字軍東征完全異趣的遠征?！瘪R克思曾在《居利希筆記》中多次摘錄了十字軍東征的相關內容，而用此作比喻意在肯定資產階級社會誕生以來創(chuàng)造的前所未有的巨大生產力，例如棉花產量在幾年內能有幾倍甚至幾十倍的增加。馬克思的這一現(xiàn)象描述背后隱含著一個思考：資產階級社會生產力提高的根本動力是什么？馬克思首先考察了促進生產力發(fā)展的第一個因素：自然科學的發(fā)展。馬克思摘錄道：“在革命的風暴中，制造商的一大優(yōu)勢在于，自然科學，尤其是化學，越來越早地得到發(fā)展，他們的許多發(fā)現(xiàn)比任何其他國家都更早地、幸運地應用于工業(yè)。”工業(yè)革命伴隨著自然科學的極大發(fā)展，而自然科學的“對象化”則成為工業(yè)持續(xù)發(fā)展和變革的直接因素。其次，馬克思考察了促進生產力發(fā)展的第二個因素：機器的制造及其應用。馬克思摘錄了棉花制造在一個世紀內產量增加27倍的數(shù)據(jù)：“有兩種機器，用來使其他機器重新運轉的機器，以及制造直接用于制造的機器。前者，即蒸汽機，……特別促進了以下方面的發(fā)展：棉花生產的擴大?！?8世紀的前五年，英國的棉紡廠每年大約使用100萬磅原棉……蒸汽機投入使用后，1791年生產超過2800萬磅。”在居利希的描述中，機器分為兩類：直接進行物質生產的機器與制造機器的機器，兩種機器共同促進了生產力的提高。這對馬克思是有觸動的，因為馬克思曾在1845年的《布魯塞爾筆記》中就摘錄了拜比吉、尤爾、加斯帕蘭等人關于機器的工藝學研究，他們甚至預言未來共產主義社會要由機器化生產創(chuàng)造。而此時的馬克思則必須思考，機器化大生產在資產階級社會中扮演了怎樣的角色？無產階級在資產階級社會的機器化大生產中有什么變化？機器化大生產在未來共產主義社會又將走向何方？這些問題對于此時的馬克思來說是難以解答的，因此他之后必須重新回到機器問題的研究。再次，除了上述兩重直接性因素外，馬克思還在筆記中研究了生產力和生產條件相互關系的不斷變革，對生產力發(fā)展的促進作用：“從現(xiàn)在起，在生產條件（Bedingungen der Production）的逼迫下，必須不斷地超過它，而不需要革命?！边@一變革性的矛盾運動是資產階級社會生產力發(fā)展的本質性特點，所以馬克思恩格斯在《宣言》中總結說：“生產中經常不斷的變革，一切社會關系的接連不斷的震蕩，恒久的不安定和變動，——這就是資產階級時代不同于過去各個時代的地方?！痹谶@種現(xiàn)實生產力的基礎上，馬克思看到了金錢關系對社會的巨大推動作用，金錢和資本的力量轉移到哪里，哪里就會有巨大發(fā)展。

第三，資產階級社會以其強大的生產力和裹挾力消滅了民族性和區(qū)域性，以血腥和殘暴的方式完成了前所未有的世界性統(tǒng)一。在馬克思看來，世界市場的建立是資本邏輯布展的必然結果，這給被迫加入世界市場的殖民地國家人民帶來了無限苦難。但是區(qū)域性的消滅也有其辯證的作用。首先，從原材料的世界性供給來看，發(fā)達國家之所以能夠創(chuàng)造出舉世矚目的生產力，其背后其實隱含著他們從全世界各地殖民掠奪和廉價開采的大量原材料積累。馬克思摘錄道：“英國工廠和工廠使用的原材料同樣也從殖民地進口，特別是北美的木材、瀝青、焦油……?！倍@種掠奪不僅僅是原材料的掠奪，還包括在殖民地建立的資產階級奴隸制。其次，從需求關系來看，馬克思在該筆記中首次看到了世界性的需要體系的建立，這超越了過去他對需求關系的主體間性理解。此時的馬克思，已經不再像以前那樣從個體性去考察人與人、人與物之間的需求關系，而是站在國家之間的整體生產和消費層面去考察需求的關系。馬克思梳理了資產階級社會歷史三個時期的需求關系，以及在此基礎上建立的世界市場。他在筆記的最后評論道：“在大多數(shù)經濟學家?guī)缀踔粡膫€人的角度對待需求問題。需求的世界歷史性發(fā)展——它的普遍形成——首先取決于對地球上各個國家的產品相互之間的了解?！枨蟮脑鲩L首先直接包括不同國家已經存在的產品相互交換的事實。需求逐漸失去了它的地方性等特點，并成為世界性的。因此，所有國家的生產越來越多地進入一個國家的個人消費中。”如果說馬克思在1844年理解的需求問題還停留在斯密的需求關系理論上，即當你購買一塊面包時，交換行為的背后隱含著面包師與消費者的經濟關系，面包師不是為了消費者的吃而制作，而是為了貨幣而制作，那么此時的馬克思就已經能夠看到當你在英國購買一件棉衣，其背后則隱含著北美洲的殖民掠奪、世界性產品交換與復雜的機器生產過程。最后，從世界性交換市場的建立來看，馬克思已經看到資產階級社會的發(fā)展伴隨著世界市場的建立，這一過程帶來的是資產階級的勝利和殖民地的苦難。馬克思深刻認識到，世界市場的巨大紅利是建立在殘酷的殖民基礎之上的。當然他也注意到了另一面，資產階級社會建立的世界市場為無產階級斗爭提供了便利的交通條件和物質基礎：“自從有了蒸汽船，一筆錢從倫敦寄到彼得堡比半個世紀前從倫敦寄到英格蘭的一個遙遠地區(qū)或蘇格蘭更快?！边@意味著大工業(yè)生產所帶來的世界性交通促進了各國人民的聯(lián)系，同時也使全世界的工人階級有機會相互聯(lián)系，而這在馬克思恩格斯看來就是世界性無產階級斗爭聯(lián)合的物質基礎。正如封建主義制度制造了自己的“敵人”一般，資產階級社會也創(chuàng)造了自己的“掘墓人”。

三、資產階級社會新的階級對立與危機

盡管馬克思以歷史辯證法透視了資產階級社會在歷史上發(fā)揮的積極作用，但是這使馬克思對資產階級社會的批判更加嚴厲和深刻，并試圖在歷史規(guī)律中尋找資產階級社會被消滅的必然性。

第一，資產階級社會的誕生與發(fā)展雖然取消了封建主義社會中的垂直性統(tǒng)治關系，卻也制造了新的階級對立——資產階級與無產階級的對立。馬克思不僅在資產階級社會發(fā)展的歷史中看到，無產階級僅僅只能依靠最廉價的馬鈴薯和燒酒度日，而且他還在摘錄中發(fā)現(xiàn)了三重競爭關系：一是工廠主之間的競爭，“規(guī)模較小的機構為最大的機構讓路……往往只有通過巨大的資本才能面對困難的局面；相互角逐的工廠主之間的競爭非常激烈”，競爭的勝利者成為壟斷企業(yè)，失敗者的資產階級則會淪為新的無產階級。二是工人與機器的競爭，“機器的競爭減少了工人的報酬，……在過去的幾年里，需求不斷減少，而機器的使用和工廠人口的不斷增加，工人階級的處境變得更加悲慘，工資與糧食價格的比值幾乎從不令人滿意”，從事簡單勞動的無產階級逐漸被機器取代，尚未被取代的無產階級工資水平也不斷下降。三是工人之間的競爭，“由于工人之間的競爭加劇，他們的產品價格很低……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廉價地工作過”。盡管無產階級拒絕被資產階級剝削，但是為了生存他們必須被迫進入雇傭勞動關系，由于無產階級的數(shù)量不斷增多，為了生存的競爭也日益加大。在這三重競爭關系的作用下，無產階級的生活“完全陷入貧困?！睙o產階級工資越來越低，促使馬克思去思考工資是怎樣形成和構成的，以及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樣的趨勢。這極有可能成為馬克思書寫《工資》手稿和《雇傭勞動與資本》的動力之一，即從競爭和交換的維度去思考工資問題，在其中他也對這三重競爭關系進行了更加理論性的分析。

第二，資產階級社會的發(fā)展也伴隨著不斷爆發(fā)的整體性的危機，這是馬克思十分關注的。馬克思在這一筆記的最后摘錄了居利希書中的附錄卷，即根據(jù)每年各個國家的經濟數(shù)據(jù)統(tǒng)計留下的《統(tǒng)計學筆記》。馬克思在其中主要摘錄了英國與其他各國羊毛與棉紡織品進出口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變化，特別聚焦了19世紀每次危機時期的數(shù)據(jù)。他關注了經濟危機與生產力的關系變化：“危機過后的1825年，紡線的出口仍在增加，1826年仍然如此?！箨懙拿藁üS因危機（在生產過剩的時候）而擴大和增加，其產量也增加了。這證明了一個制造業(yè)是如何被危機的普遍后果直接推動的。”馬克思還注意到“每一次危機都會把生產提高到一個新的水平”，并且發(fā)現(xiàn)危機的周期性爆發(fā)是具有歷史規(guī)律的：“1836年，是繁榮的一年，之后是危機……在生產條件的逼迫下，必須不斷地超過它，而不需要革命。”這一歷史性數(shù)據(jù)對馬克思的生產話語的深化是十分重要的，這使他看到危機爆發(fā)的背后是生產關系的變更。也是基于此數(shù)據(jù)的考察，馬克思試圖在周期規(guī)律中尋找資產階級社會滅亡的歷史必然性。因為他發(fā)現(xiàn)資產階級社會的危機其實是生產力反抗現(xiàn)存所有制關系的客體革命，生產力越發(fā)展，資產階級社會的所有制阻礙就越明顯，危機爆發(fā)得就越頻繁和劇烈。隨著生產力發(fā)展逐漸到達現(xiàn)存所有制關系能容納的頂峰，資產階級社會的存在就會受到巨大威脅，最終走向滅亡。

第三，隨著資產階級社會的誕生，新型的奴隸制關系也被創(chuàng)造了出來，這種新型的階級對立也以空間的方式進行世界性布展。馬克思在《雇傭勞動與資本》中提出了一個重要的歷史性透視：“黑人就是黑人，在一定的關系中他首次成為奴隸。”其實在《居利希筆記》的摘錄中，馬克思就十分關注黑人奴隸的問題，馬克思在摘錄中記錄了各個國家在不同時期進出口黑人奴隸的數(shù)據(jù)：“巴西（定居在巴西的葡萄牙人）從非洲獲得了許多黑人奴隸。特別是自1570年以來，巴西開始大量進口黑奴?！瘪R克思在筆記中幾乎對每一處黑人奴隸概念都標了下劃線。在他看來，巴西的黑人原本只是土著居民，而只有在資產階級社會的世界市場關系中，他們第一次成為奴隸。奴隸交易極大地促進了歐洲的生產力提高，而且由于奴隸的工資只是一天200粒大米，所以大量的利潤進入奴隸主和資本家的腰包。因此，黑人奴隸的歷史形成不僅是建立在殖民化的世界市場和工商業(yè)高度發(fā)達的資產階級社會之上，而且是建立在金錢作為一切交換中介的全新階級關系和剝削基礎之上的。

注釋：

①張一兵主編：《社會批判理論紀事》第10輯，江蘇人民出版社2021年版，第163頁。

②Karl Marx-Friedrich Engels Werke(MEW),Bd.Ⅳ,Berlin:Dietz,1977,S.463.中文版將該詞譯為“自由居民”，詳見《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58年版，第467頁。

③④Marx-Engels-Gesamtausgabe(MEGA2),Bd.IV/6,Text,Berlin:Dietz Verlag,1983,S.712,S.712.中譯參見《居利希筆記》（選譯），李乾坤、張義修、李亞熙、吳婷、孔偉宇譯。

⑨Karl Marx-Friedrich Engels Werke(MEW),Bd.Ⅳ,Berlin:Dietz,1977,S.463.中文版將該詞譯為“新興的資產階級”，詳見《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58年版，第46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