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 帥
(復旦大學 哲學學院, 上海 200433)
自我知識是如何被獲得的?一部分自我知識的獲得需要付出相當程度的認知努力:主體需要基于行為、言語表達等證據(jù),依據(jù)相關理論將心理狀態(tài)、品格、價值觀等歸給自己;就此而言,它們與他心知識都是通過推斷獲得的。另一部分自我知識則并非認知努力的結果:當某人看向窗戶上滑落的雨水并判斷“外面在下雨”時,他也知道自己相信外面在下雨,為此只需要假定主體具有正常的理性和相關的概念能力;這種方式被認為是直接的和專屬第一人稱的,我們無法以同樣的方法獲知他人的信念。
然而,在關于自我知識的推斷主義者看來,在那些貌似直接的情況中,由一階判斷P向“我相信P”的轉換實際上是基于證據(jù)的推斷。其中涉及的證據(jù)不僅包含外部的行為和言語,還涉及內部的經(jīng)驗片段。勞勒(K.Lawlor)將后者稱為“內部提示”(internal prompting)并用以說明如何知道自己想要什么[1]。而卡薩(Q.Cassam)則將基于內部提示的推斷的適用范圍拓展到信念、情感甚至內部提示本身,并主張推斷是獲得自我知識的一般方式[2]137。
本文關注推斷能否作為獲得自我知識的一般方式,為此將首先說明自我知識的推斷解釋所依賴的內部提示概念;其次,考察基于證據(jù)的推斷解釋對主張無需證據(jù)和推斷就能直接獲得自我知識的直接性理論的挑戰(zhàn);再次,站在推斷主義立場上對來自直接性理論的反駁予以回應,表明直接性理論不能真正駁倒推斷解釋;最后,指出推斷解釋的主要困難在于,它在自我知識并非由顯式推斷(explicit inference)得出的情況中未加闡釋地假定了“無意識推斷”,并因此危及推斷解釋的一般性。通過辨析“無意識推斷”這一概念,筆者認為可以在對推斷作多元理解的基礎上承認推斷是獲得自我知識的一般方式。
圍繞自我知識存在構成論與認知論兩種相互對立的理論。其中構成論主張我們的一階心理狀態(tài)與關于它們的高階信念之間存在相互構成的關系,當滿足主體是理性的并掌握相關心理概念等條件時,不僅主體在擁有某高階信念時一定處于相應的一階心理狀態(tài),而且在擁有某一階心理狀態(tài)時,也就“直接地”獲得了相應的高階信念。這種關系可以表達為這樣一個構成論原則:“在滿足條件C的情況下,某人相信P/想做φ當且僅當他相信(或判斷)自己相信P/想做φ?!盵3]164適用構成論的自我知識被認為是通過專屬第一人稱的方式獲得的,并在這種意義上反映了第一人稱與第三人稱的不對稱。但這也限制了這樣的自我知識涉及的心理狀態(tài)的范圍,主要是如當下持有的信念這類對判斷敏感的命題態(tài)度。而認知論則試圖將全部自我知識納入單一的認知框架,推斷主義作為一種認知論,主張構成主義關注的那些自我知識并非直接獲得的,而是同他心知識一樣依賴于推斷。因為在推斷主義者看來,在判斷P與相信P之間存在斷裂,而這一斷裂只能通過基于證據(jù)的推斷來跨越[4]。雖然如此,自我知識與他心知識的區(qū)別在于,它們除了言語、行為等外部證據(jù)還可以依賴內部提示這樣的內部證據(jù)。
“內部提示”正是主體通過推斷獲知自己的心理狀態(tài)時所依賴的內部證據(jù)。作為首先在自我知識解釋中引入內部提示概念的研究者,勞勒并未給出明確定義,而只是指出內部提示是一些經(jīng)驗片段:它們在某些情況是簡單的感覺,而在另一些情況中則更加復雜,包括想象中的自然語言語句和視覺圖像[1]。為說明內部提示在自我知識的獲取中發(fā)揮的作用,勞勒設想了一位年輕女性獲知自己“想再要一個孩子”的過程:
凱瑟琳站在床邊看著正在睡覺的孩子,一個聲音在她的腦海中浮現(xiàn)----“再要一個吧”。這個聲音在凱瑟琳的意識中喚起了一個關于她是否想再要一個孩子的問題。為擺脫不確定的感覺,她把注意力轉向自己的經(jīng)驗和思想。在整理自己孩子已經(jīng)穿不下的舊衣服時,凱瑟琳發(fā)現(xiàn)自己回想起懷抱新生兒的感覺,在聽說某個認識的人懷孕時出現(xiàn)某種像是羨慕的情緒。這些經(jīng)驗促使凱瑟琳將相關的欲求歸屬給自己,當說出“我想再要一個孩子”的時候,她感到某種輕松或確定感(settledness)[1]。
其中的內部言語、特定語境中的回憶和情緒,以及作出自我歸屬后的輕松和確定感,都可以被納入內部提示的范圍。主體既可以被動接收內部提示,也可以通過在心中“重演”(rehearse)已經(jīng)注意到的提示或感受來關注它們的某些方面,而這一過程可能導致新的內部提示被發(fā)現(xiàn)[1]。此外,基于內部提示的自我歸屬本身也是獲取進一步內部提示的方法:在許多情況下,基于已經(jīng)獲得的內部提示并不足以將某態(tài)度決定性地歸屬于自己,而如果不找出引起它們的原因并將作為原因的心理狀態(tài)歸屬給自己,就會使得主體處于某種不安或不穩(wěn)定的狀態(tài)。為擺脫這種狀態(tài),主體可以試探地或臨時地將某個可能引起相關內部提示的心理狀態(tài)歸屬給自己。如果在作出自我歸屬后不安被解除并由輕松或確定感取而代之,那么主體就接收到作出了正確自我歸屬的提示。反之,如果不安的感覺繼續(xù)存在,主體就被提示繼續(xù)尋找能夠支持作出自我歸屬的證據(jù)。
在其他研究者那里,內部提示也被理解為將某態(tài)度歸屬給自己所依據(jù)的一系列感受、想象和情感[2]143,有待于被解釋的一些意識片段(conscious episodes)[5],某種難以說清的預感或直覺[6],作為心理歸屬之依據(jù)的當下態(tài)度和感受[7],以及某種自發(fā)的、難以分辨和界定的經(jīng)驗片段[8]??傊?所謂內部提示是這樣一些心理狀態(tài),它們的自發(fā)出現(xiàn)被依據(jù)某種隱含的心理理論理解為主體持有某信念、欲求等命題態(tài)度的證據(jù);或者說,基于對它們的察覺和某種心理理論,主體經(jīng)由最佳解釋推斷得出自己擁有相應的命題態(tài)度,后者被作為引起相關內部提示的原因。
在自我知識研究中引入內部提示概念的意義在于:首先,它有助于說明,在哲學中吸引了主要關注的那些自我知識(特別是關于命題態(tài)度的自我知識)并非如它們乍看起來和某些理論(如下文提及的透明解釋)所主張的那樣是直接被獲得的,而是由基于內部提示的推斷間接獲得的;其次,它有助于說明,上述自我知識的獲得不是在具備相關心理狀態(tài)和概念能力的情況下被保證的,而是需要通過對證據(jù)作出詮釋并基于證據(jù)作出推斷才能獲得,換言之,自我知識是認知努力的結果;最后,它有助于說明,自我知識與他心知識的不對稱或第一人稱與第三人稱心理歸屬的不對稱被夸大了,二者都是通過推斷獲得或作出的,它們的區(qū)別僅在于前者可以憑借內部提示或“內部證據(jù)”,而后者則只能基于言語、行為等“外部證據(jù)”。
一個人在擁有某一階心理狀態(tài)時無需證據(jù)和推斷就能直接獲得相應的自我知識,這樣的自我知識在構成論語境中被稱為“透明的”。關于自我知識具有透明性的諸多理論都可以追溯到埃文斯(G.Evans)的相關討論。在他看來,我們可以通過回答“是否P”或“P是否為真”來回答“我是否相信P”,例如,當被問到“你認為會發(fā)生第三次世界大戰(zhàn)嗎”的時候,我必須考慮當被問到“會發(fā)生第三次世界大戰(zhàn)嗎”的時候會考慮的那些外部情況[9]。而莫蘭(R.Moran)認為,說關于自己信念的問題對相應的關于外部世界的問題“透明”,是說前者是以回答后者的方式(即考慮信念內容P的相關理由并作出判斷)被回答的[10]62。作為理性的能動者,當我們基于理由作出判斷時也同時獲得了相關的信念,或者說,主體對理由的考慮決定了他持有怎樣的態(tài)度。
卡薩作為推斷主義者一般地反對將自我知識理解為直接的,而透明解釋是他主要針對的一種直接性理論。他將莫蘭的透明解釋或獲知自己信念的“透明方法”(transparency method)理解為:我通過回答“我理性上是否應該相信P”來回答“我是否相信P”。假定卡薩的理解是正確的,這樣的透明方法包含兩個方面:其一,我相信的是自己理性上應該相信的東西;其二,我知道自己如此[2]4。滿足這兩個方面就意味著我能夠通過確定自己理性上應該相信P來確定自己實際上相信P。但在卡薩看來,這樣的透明方法面臨三個問題。
第一,一般性問題:透明方法并不適用于信念以外的態(tài)度。例如,雖然某人的醫(yī)生告誡他不要吸煙,他也承認醫(yī)生的建議是正確的,但仍然時常想要吸煙;或明知某種蜘蛛是無害的,但在家里看到時仍然感到害怕。就類似情況而言,對外部理由的考慮并非獲知自己所處心理狀態(tài)的可靠方式。
第二,替換問題:透明方法是用一個較難的問題“我依據(jù)理由是否應該相信P”來替換一個更容易回答的問題“我是否相信P”;而通常的認知策略則是相反的。之所以“我依據(jù)理由是否應該……”是一個更加困難的問題,就在于我們擁有的許多態(tài)度都不對依據(jù)理由的判斷敏感,例如喜愛、厭惡、仇恨等,雖然我們有時會考慮擁有它們是否恰當,但我們并不是在理由要求下獲得它們的[2]104-105。
第三,匹配問題:我們經(jīng)常遇到這樣的情況,根據(jù)理由應該持有的態(tài)度與實際持有的態(tài)度并不匹配。這除了由于非理性因素的影響以及某些態(tài)度不對判斷敏感之外,還在于,即便就透明方法的核心態(tài)度----信念而言,基于理由作出的判斷與相應的態(tài)度也分屬于兩個不同的范疇:前者是一個心理行動,而后者是一個傾向性的心理狀態(tài)[12]。我判斷P這一事實只是提升了我相信P的可能性[12],在此意義上判斷P是將相應的信念P歸屬給自己所依賴的證據(jù)。
此外,透明方法的問題還在于,它本身可以被理解為推斷。由于“我是否相信P”與“P是否為真”分別關注于主體的心理狀態(tài)與外部世界的情況,所以在通過回答后一個問題來回答前一個問題時,需要經(jīng)由某種轉換或中介。在卡薩看來,這種轉換包含了一個“理性假定”(rationality assumption),即假定我所持有的態(tài)度是理性上應該持有的態(tài)度,或理由要求我持有的態(tài)度[2]103。經(jīng)由“理性假定”的中介,我才能通過回答“P是否為真”來回答“我是否相信P”。這一方面表明透明方法不是獲知自己態(tài)度的直接方法,而是經(jīng)由理論中介的推斷;另一方面由于我們經(jīng)常遇到自己持有的態(tài)度與理性上應該持有的態(tài)度不一致的情況,透明方法的“理性假定”是不切實際的。
借由對透明解釋的批評,卡薩使得推斷具有了作為獲取自我知識的一般方式的資格。 在他看來,不僅那些涉及個人品格、價值觀和能力的“實質(substantial)自我知識”是通過推斷獲得的, 那些對生活不重要但由于認識論上的特殊性而被賦予哲學重要性的“瑣碎(trivial)自我知識”(例如關于信念的自我知識),它們的獲得實際上也依賴于推斷,而非直接的、無需任何證據(jù)。 這是因為,一方面, 如在“匹配問題”中所述, 判斷并不等同于或蘊含相信,無法通過判斷依據(jù)理由應該持有何種信念來獲知自己實際擁有的信念。 將信念歸屬給自己需要依據(jù)相關證據(jù), 以及對作為證據(jù)的內部狀態(tài)與信念之間因果關系的理解。 另一方面,即便存在可以通過透明方法歸屬給自己的信念, 由于“理性假定”的中介,該自我歸屬也并非直接的。
推斷的使用范圍還被進一步延伸至相關證據(jù)的獲取上。關于某態(tài)度的自我知識是由基于內部提示的推斷得到的,而以某內部狀態(tài)為“提示”或證據(jù)要求主體知道自己擁有該狀態(tài)??ㄋ_認為關于內部提示的自我知識也是推斷的,這是因為,將某經(jīng)驗片段理解為指向某態(tài)度的“提示”需要基于相關背景知識(例如所處環(huán)境,當下或近期的行為、心理活動等)的詮釋(interpretation)。而在他看來,詮釋也是一種推斷,因為背景知識與關于內部提示的信念之間存在認識上的支持關系,而知識P是推斷的僅當信念P是由其他支持性命題推出的[2]165。
總而言之,卡薩的推斷主義解釋試圖將推斷作為自我知識的一般特征。雖然如此,他的解釋并不適用關于每一種心理狀態(tài)的自我知識,例如,關于非邊緣情況下的簡單感覺(例如疼痛)的自我知識就被承認是非推斷的[2]164。因此,對推斷主義主張的更加準確的表述是:推斷是獲得自我知識的主要方式。但是,由于我們實際上很少經(jīng)由顯式推斷獲知自己的心理狀態(tài),這一主張嚴重依賴于對“無意識推斷”的假定。未加闡釋的“無意識推斷”假定與來自直接性理論的反駁構成了推斷解釋面臨的兩大困難。
面對卡薩對透明解釋的批評和將透明方法還原為推斷的嘗試,直接性理論的支持者提出了諸多反駁。筆者試圖通過回應其中四種主要的反駁來表明,至少在位于爭論核心的關于命題態(tài)度的自我知識方面,它們不能很好地應對來自推斷解釋的挑戰(zhàn),因此并不構成推斷解釋的主要困難。
反駁1: 卡薩對莫蘭的透明方法的批評被認為是對后者的曲解,莫蘭也否認他的透明解釋假定了不切實際的理性[13]。透明方法采納的“理性”概念反而要比卡薩指責的弱得多,說持有某態(tài)度是理性的僅僅是說它是基于理由的,而不論這個理由的好壞[14]。
回應:不是主體通常持有理性上應該持有的態(tài)度,而是從主體自己的視角看,自己理性上應該持有的態(tài)度就是實際持有的態(tài)度,推斷主義完全可以接受這種讓步。但是存在許多情況,主體基于他以為的好理由應該持有的態(tài)度與他實際持有的態(tài)度也不一致,特別是當主體應該持有的態(tài)度與他的偏見、價值觀或自我評價不一致的時候。這樣的情況不一定是不理性的。根據(jù)認知“雙系統(tǒng)假說”,系統(tǒng)1迅速但簡略,無意識且容易受到偏見影響,主要產(chǎn)出直覺上的回應;系統(tǒng)2緩慢但細致,執(zhí)行有意識控制的認知任務[2]15??ㄋ_主張的是使“理性”適應系統(tǒng)1,而非如莫蘭等人僅憑系統(tǒng)2的情況理解“理性”概念,且就此而言,莫蘭的“理性”概念是片面的和要求過高的。
反駁2: 即便推斷也可以是透明的和直接的。根據(jù)拜恩(A.Byrne)的觀點,透明方法符合“信念模式”(doxastic schema):“如果P為真,則相信自己相信P”[15]102。當按照信念模式由前提P推出自己相信P時,該二階信念為真,因為將P作為前提就意味著相信它為真[16]。符合信念模式的“推斷”并非推斷解釋所主張的基于證據(jù)和理論中介的推斷,而是由一階信念直接引起相應的二階信念[15]115。
回應:既然符合信念模式的推斷并非標準意義上的推斷,那么它們在什么意義上被稱為“推斷”?根據(jù)這種“推斷”,一階信念不是證據(jù),而信念模式也不是理論中介,而只是一階信念可靠地引起相應的二階信念,那么主體憑什么能夠可靠地由一階信念獲得二階信念?這可能是憑借某種內感官或監(jiān)視機制[17],也可能是憑借基于證據(jù)和理論中介的標準推斷,無論如何都并非某種透明而直接的獨特推斷。
反駁3: 通過推斷獲知自己的態(tài)度相當于將自我知識等同于他心知識,莫蘭將這種情況稱為“疏離的”(alienated)[10]3,其中主體并不處于依據(jù)理由承認某態(tài)度并為之負責的第一人稱位置上。而即便主體承認通過推斷歸屬給自己的態(tài)度,推斷本身仍然蘊含了某種疏離的情況。因為通過推斷獲知自己的信念就相當于假定一個人內部存在“判斷者”和“相信者”兩個人格[5],在前者通過考慮理由判斷P之后仍然需要后者判斷自己是否真的相信P。
回應:推斷解釋不重視透明解釋所強調的第一/第三人稱不對稱,部分是由于二者對“態(tài)度”的理解不同。相較于透明解釋將態(tài)度理解為主體通過考慮理由來決定的心理狀態(tài),推斷解釋將態(tài)度理解為持續(xù)的、傾向性的狀態(tài)。而判斷自己是否持有某傾向性態(tài)度涉及“監(jiān)視”自己的相關行為和心理活動,并以此為證據(jù)通過推斷得出結論,在此方面自我知識與他心知識是對稱的?!笆桦x”情況之所以成問題,部分在于一個人內部存在兩個人格這本身就暗示了某種認知缺陷。但是,這種情況可以通過將兩個“人格”理解為兩個共同服務于個人層面認知任務的亞個人認知機制來規(guī)避,而引入推斷是為便于理解它們的運行方式,而兩個“人格”只是在比喻意義上被當作“人格”或推斷的主體。
反駁4: 推斷解釋假設非顯式推斷是無意識的,但對“無意識推斷”卻缺乏進一步的說明。如果無法對此提供獨立的證據(jù),而只是為使直接性的表象與推斷解釋相一致而提出該假設的話,這一假設就是特設的(ad hoc)[14]。
回應:這一批評并不能被用來說明透明解釋比推斷解釋更好,因為前者也面臨相似的問題。透明解釋涉及由“是否P”到“我是否相信P”的轉換,正如我們通常并不通過顯式推斷獲知自己的態(tài)度,我們通常也不通過有意識地將“我是否相信P”替換為“是否P”來回答前者。既然如此,那么上述轉換可能是無意識的和認知的,也可能是比喻意義上的和非認知的。如果是前者,那么透明解釋與推斷解釋都假定了無意識的認知過程。如果是后者,那么透明解釋只是說明了一階態(tài)度必然伴隨有相應的高階態(tài)度,而沒有說明高階態(tài)度是如何獲得的,而這正是推斷解釋所關注的。在此情況下,由于兩種解釋分別旨在說明不同的問題,它們之間缺乏直接的競爭關系,因此透明解釋無法憑借指出推斷解釋的假說缺乏根據(jù)來為自身建立優(yōu)勢。
雖然直接性理論支持者的反駁未能使透明解釋占據(jù)優(yōu)勢,但是立足推斷主義對上述反駁4的回應并未解除未經(jīng)闡釋的“無意識推斷”對推斷解釋本身的威脅。推斷解釋可能利用到的“無意識推斷”是個人層面的還是亞個人層面的,是類型多樣的還是具有單一的形式,卡薩并未對這些問題給出明確答案,但對它們的回答卻會影響到推斷解釋的適用范圍,影響到推斷作為獲得自我知識的主要方法這個一般性主張是否成立。
為回答上述問題,筆者認為可以將推斷解釋可能利用的“無意識推斷”分為兩類:亞個人的推斷和個人層面的無意識推斷。前者是將推斷歸給服務于個人層面認知任務的亞個人認知機制或系統(tǒng),而后者則是顯式推斷的無意識版本。
就亞個人的推斷而言,它們并不滿足成為推斷的必要條件。推斷被認為是由前提態(tài)度向結論態(tài)度的遵守規(guī)則的轉換,而這種轉換需要滿足四個條件:區(qū)別于其他類型的思想轉換;容納推斷出錯的可能性;作為某種受控的過程,而非被發(fā)現(xiàn)的事件;以及“利用條件”(taking condition),即主體以遵守規(guī)則而非僅僅符合規(guī)則的方式利用前提來支持結論[18]21-22。根據(jù)后兩個條件,要將推斷歸給亞個人系統(tǒng)需要設想亞個人推斷是由某種縮小的個人主體所作出的,而一個合格的推斷主體需要擁有態(tài)度和相關概念能力。由于亞個人系統(tǒng)既不具有意向,也無法使用概念,所以無法被認為擁有態(tài)度和概念能力[18]24-26。因此,亞個人系統(tǒng)不能滿足推斷對于推斷主體的要求,亞個人推斷也不能被恰當?shù)胤Q為“推斷”。
相較于亞個人層面的推斷,推斷解釋更有可能接受個人層面的無意識推斷。關于后者可以進一步區(qū)分兩種理解,其中一種無意識推斷僅在非自我察覺的意義上被稱為“無意識”,而不像亞個人過程那樣在個人意識的范圍之外,換言之,它處于某種介于無意識與自我察覺的意識之間的意識狀態(tài)。就推斷而言,我沒有察覺自己作出推斷并不意味著我沒有作出推斷。這種情況也被稱為“熟練錯覺”(illusion of expertise)[19],即當我們精通某項認知任務的時候,表面的直接性可能掩蓋了實際的推斷過程。如同一個熟練的棋手似乎可以不經(jīng)計算而直接“看到”棋子在幾個回合后的位置,我們作為熟練的推斷使用者也可以通過推斷將心理狀態(tài)歸屬給自己而對推斷過程沒有察覺。但是問題在于,既然對推斷過程沒有察覺,為什么還要假定由前提態(tài)度向結論態(tài)度的轉換經(jīng)歷了與顯式推斷相同的過程、遵守了相同的規(guī)則?這里的推斷可能具有不同于顯式推斷的形式,例如作為推斷捷徑的啟發(fā)法(heuristics),它相較于標準推斷要求較少的證據(jù),并允許通過問題替換等非標準方式來得出結論[20];甚至可能是不同于推斷的其他類型的思想轉換,例如聯(lián)想。
另一種個人層面的無意識推斷被設想為真正無意識的,它與顯式推斷的區(qū)別僅在于它是無意識的。但是這種類型的推斷似乎在概念上不成立,因為一方面,個體層面的推斷需要推斷主體,而它作為推斷要求主體至少具有“熟練錯覺”情況中那種程度的意識,因此并非真正無意識的;另一方面,如果要滿足無意識條件,就只能訴諸于亞個人層面,因此并非個人層面的推斷。
綜上所述,筆者認為,自我知識的推斷主義解釋所依賴的“無意識推斷”有兩種可能:一種是亞個人的“推斷”,另一種是個人層面的“低級意識”推斷。其中,亞個人“推斷”并非真正的推斷,借助推斷對亞個人過程的理解只是比喻意義上的[21]或“理論投射”[18]26;而個人層面的“低級意識”推斷則可能在形式上有別于有意識的顯式推斷。這兩者連同通過顯式推斷獲得自我知識的情況共同表明,推斷解釋的一般性需要假定對“推斷”概念的多元理解。
然而,這種對“推斷”概念的多元理解削弱了推斷解釋的一般性主張的強度,因為它所能支撐的一般性主張并非單一推斷形式的一般性。不論是在“熟練錯覺”情況下通過非自我察覺的推斷獲得自我知識,還是憑借亞個人系統(tǒng)的“推斷”獲得自我知識,對于它們的理解都依賴于出現(xiàn)自我知識問題的某種標準情境,即(以信念為例)當被別人問到“你是否相信P”或自己反思“我是否相信P”時,基于相關證據(jù)有意識地推斷得出結論。在這種假設的情境中,熟練錯覺情況被還原為有意控制的情況,亞個人過程被賦予虛構的推斷主體,但只有對顯式推斷的情況而言,這種情境才是真實的。
那么,推斷還是不是獲得自我知識的主要方式?一般認為,關于個人品格、價值觀和能力的“實質的”自我知識主要是通過推斷獲得的,爭論主要在于,關于當前持有的命題態(tài)度的自我知識這樣“瑣碎的”自我知識是否也是經(jīng)由推斷獲得的。后一類自我知識的獲得是貌似直接的,沒有相關的推斷過程可以被明顯察覺到。對此,推斷主義者一方面如在批評透明解釋的“匹配問題”中那樣,指出根據(jù)理由作出判斷與持有相關態(tài)度是兩回事,進而表明有必要引入推斷來聯(lián)系二者;另一方面憑借對無意識推斷的假定,為貌似直接的情況提供了推斷的解釋框架。在假定對“推斷”的多元理解的情況下,可以說推斷是獲得瑣碎自我知識的主要方式;而考慮到實質自我知識已經(jīng)與推斷相綁定,因此推斷是獲得全部自我知識的主要方式。
直接性理論的支持者可能提出反駁,認為既然推斷解釋適用的是作為傾向的命題態(tài)度,那么尚有承諾性命題態(tài)度(依據(jù)理由作出判斷的產(chǎn)物)可供構成論施展。但這是囿于構成論自身視角的結果:構成論僅適用于承諾性命題態(tài)度和簡單的感覺、情感等心理狀態(tài),而將傾向性態(tài)度等其他情況交由認知論解釋[3]217-242。換言之,從構成論視角出發(fā),承諾與傾向可以共存;但從推斷主義者的視角出發(fā),傾向與承諾則不能共存,因為關于承諾性命題態(tài)度的討論在對“匹配問題”的處理中被轉化為關于判斷行動與傾向性命題態(tài)度之間關系的討論,具體而言,我判斷P,這一事實作為證據(jù)提升了我擁有信念P的可能性。這樣,全部態(tài)度就都被視為傾向性的,從而都屬于推斷解釋的適用范圍。
在當代關于自我知識的認識論研究中,關于命題態(tài)度的自我知識是被主要關注的自我知識類型,而其中又經(jīng)常以關于信念的自我知識為代表。但信念作為一種對判斷敏感的態(tài)度,以它為范本來理解其他可能不具有這種特性的態(tài)度是一種過度概括,而如果將范圍限制為對判斷敏感的態(tài)度則會使得相應的自我知識解釋缺乏一般性。通過引入內部提示,推斷主義者得以利用更豐富的資源來理解對判斷不敏感的態(tài)度,以及對判斷敏感的態(tài)度與理性判斷不一致的情況。
推斷解釋面臨兩方面問題,相較主張獲得自我知識無需推斷的直接性理論的反駁,更嚴重的問題在于:推斷解釋將自身的一般性建立在對“無意識推斷”的假設上,卻并未對后者作進一步說明。在一些情況中,“無意識推斷”可能具有不同于顯式推斷的形式,而在另一些情況中,它們并非真實的推斷,稱之為“推斷”只是方便理解的修辭。主張推斷解釋具有一般性需要承認這種對“推斷”的多元理解,而這種多元論則會折損一般性主張的強度。
除了說明內部提示對自我知識研究的意義,并為自我知識的推斷解釋及其一般性提供辯護和澄清,憑借對推斷解釋所依賴的不同推斷類型的區(qū)分,本文還有助于對推斷的自我知識內部的多樣性作進一步探究。由于當代自我知識研究對第一人稱特殊性的過度強調,以及將并非“直接”獲得的自我知識籠統(tǒng)地歸為第三人稱自我知識,這種多樣性尚缺乏足夠的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