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崇 旺
安徽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安徽 合肥 230601
所謂治水信仰,是指人們在圍繞防災減災而進行的興修農(nóng)田水利工程、整治河道、筑堤防洪、修堤捍海等治水活動基礎上所產(chǎn)生的一系列崇神拜神文化習俗。治水信仰雖與水神、河神崇拜有著緊密聯(lián)系,但本身并不等同于水神、河神信仰。治水信仰淵源于上古以來綿延不絕的治水活動,并在治水實踐中不斷得以強化和發(fā)展。迄今為止,學界對中國古代水神、河神信仰已經(jīng)有很多研究①代表性成果有烏丙安:《中國民間信仰》,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5 年;向柏松:《中國水崇拜》,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99 年;胡夢飛:《明清時期京杭運河區(qū)域水神信仰研究》,南京:江蘇鳳凰科學技術出版社,2018 年;王永平:《論唐代的水神崇拜》,《首都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6 年第4 期;牛建強:《明代黃河下游的河道治理與河神信仰》,《史學月刊》2011 年第9 期;吳欣:《明清山東運河區(qū)域 “水神”研究》,《社會科學戰(zhàn)線》2013 年第9 期;賈國靜:《禮俗之外:清代河神朱大王形成的驅(qū)動因素探析》,《民俗研究》2021 年第3 期。,但對與之相關的治水信仰問題關注無多,即使有少量成果的出現(xiàn),也多是在水神、河神研究中被附帶地論及。是故,本文以明清時期為研究時段,以治水活動頻繁的淮河流域②說明:淮河流域地處我國中東部,地跨鄂、豫、皖、蘇、魯五省,西起桐柏山、伏牛山,東臨黃海,北以黃河南堤和泰山為界與黃河毗鄰,南以大別山、江淮丘陵、通揚運河及如泰運河南堤與長江分界。12 世紀以前,淮河獨流入海。南宋以降,黃河長期奪淮,淮水為黃河水勢所迫,于咸豐元年(1851)主流南下經(jīng)芒稻等河入江。咸豐五年,黃河在銅瓦廂決口,北流經(jīng)大清河入海,黃、淮從此分流。為研究范圍,對治水信仰的產(chǎn)生、類型及其意義做一深入而系統(tǒng)地分析,以就教于方家。
明清時期,淮河中下游干支流因長期受黃河泛淮、奪淮之嚴重干擾,水系紊亂,水旱災害多發(fā)。為此,淮河流域各地的一些鄉(xiāng)賢名宦為了減少災害發(fā)生的機率或為了減少成災的程度,都積極開展黃、淮、運的治理,并因地制宜地興修有利于防洪灌溉、捍潮御鹵的水利工程。人們在享受這些水利工程所帶來的諸多益處時,也在懷念修建者的偉績,并建廟崇祀之,這就形成了緬懷型治水信仰。
南宋以來黃河長期奪淮,黃河侵占并淤塞了淮河下游原有的入海河道,造成淮河水泄不暢而南下沖入運西諸湖,諸湖不能容,為保漕運又大啟運河諸壩泄水歸海,這樣下河地區(qū)常有黃水之禍。因此,黃河是否得到有效治理,事關淮揚地區(qū)的安危,于是那些治黃杰出者,得到了淮河下游地區(qū)人們的普遍崇祀。如明代潘季馴因“治河功甚偉,故各處建祠祀之。”①乾隆《鹽城縣志》卷10《祀典·壇廟》,乾隆十二年(1747)刻本。鹽城縣地處下河地區(qū),常受黃災之苦,所以祀潘季馴尤重。據(jù)載,鹽城民眾祭拜潘季馴的原始動因,主要在于“鹽邑自隆慶三年(1569)以來,河淮南徙,水患頻仍,民幾魚鱉,城將丘墟”,潘季馴受命于危難之際,總督兩河,“先筑高堰以捍水沖,繼筑諸堤以防水潰,又建諸閘以殺水勢,水患乃息,闔邑十萬生靈無家者有家矣?!雹谌f歷《鹽城縣志》卷2《祀典》,《中國方志叢書》(451),臺北: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1983 年,第101 頁。時至清代的康熙十六年(1677),靳輔擔任河道總督,不僅提出“河運宜為一體”的治理方針,對淮安﹑徐州等地黃河水患進行了治理,而且還先后開鑿皂河和中河,使得運河和黃河徹底分離,從而保障了漕運的安全暢通。因此,康熙三十一年十一月靳輔去世后,淮河下游地區(qū)多建祠河干崇祀之。據(jù)道光《濟寧直隸州志》記載,濟寧靳公祠在州學東文昌祠后。濟寧天井閘亦有靳文襄公祠,乃康熙四十二年為紀念靳輔而創(chuàng)建,靳輔幕僚陳潢配享。嘉慶、道光年間的總河黎世序、百齡亦皆因治河有功而成為淮揚一帶人們崇祀的對象?;窗哺窍绒r(nóng)壇東南就有黎公祠,“祀總河黎世序”。③光緒《淮安府志》卷4《壇廟》,《中國方志叢書》(398),臺北: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1983 年,第184 頁。阜寧縣三泓子龍王廟內(nèi)就有黎、百二公祠,邑人因他們治河有功而建祠祀之。④民國《阜寧縣新志》卷2《祠墓》,《中國方志叢書》(166),臺北: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1975 年,第201 頁。
對運河的有效整治,既能保證運河大動脈的通暢,又能減輕運河上下游、左右岸地區(qū)的水旱災害,所以治運有功之人也成了運河沿岸地區(qū)人們敬祀的對象。如明初的薛祥在授京畿都漕運使后,分司淮安,“浚河筑堤,自揚達濟數(shù)百里”,所以民“寫像祀之”。⑤《嘉慶重修一統(tǒng)志》卷124《廬州府三·人物》,北京:中華書局,1986 年,第5410 頁。永樂九年(1411),工部尚書宋禮采納汶上老人白英的建議,建戴村壩,引汶水及山泉水濟運,建南旺分水樞紐工程,保證了明代漕運的暢通。于是在正德年間,奏請建祠。其后世襲生員一人守之,每春秋秩祀,以侍郎金純、都督周長配享,濟寧同知潘叔正、汶上老人白英侑食。⑥謝肇淛:《北河紀》卷8《河靈紀》,《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576),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3 年,第711 頁。正德七年(1512),建白老人(白英)祠于汶上南旺分水龍王廟。萬歷二十六年(1598),主事胡瓚建白老人祠于戴村壩龍王廟后。乾隆七年(1742)中進士的李清時后擢山東運河道,在治理運河方面頗有成績,因此,河東河道總督姚立德于乾隆三十三年(1768)率屬在濟寧龍神廟內(nèi)捐建祭祀李清時的李公祠。姚立德在其所作《李公祠記》中頌其治運事跡曰:“公任運河道最久,沉潛寢食其中,又多心得,師其意而不泥其辭,如減何家壩以泄汶之盛漲也;添建滾水壩,落低三空橋,以泄河西州邑之水也;移金線于柳林之北,以濟北運也;展寬四女寺壩,以泄衛(wèi)河之漲也。此其犖犖大者,其余善政不可一二數(shù)”①道光《濟寧直隸州志》卷5《秩祀志》,《中國地方志集成·山東府縣志輯》(76),南京:鳳凰出版社,2004 年,第248 頁。。
在高郵,有所謂的三公七賢崇報祠,則是高郵人為那些全面治理運河、保證運河暢通的同時免除了高郵多年水患的名宦們修建的祭祀場所。萬歷三年(1575),吳桂芳以少司馬督漕運兼撫鳳陽,八月河決碭山而北,淮決高郵而東,“自此而漕運梗,淮揚之水患興矣”。于是他主張疏浚黃淮入海之口,以淮泗并力刷黃,同時大修堤閘,并于高郵開挖月堤以濟漕運。②嘉慶《高郵州志》卷11,馮馨:《三公七賢合祠碑記》,《中國方志叢書》(29),臺北: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1970 年,第2059—2064 頁。因其治河有功,州民建吳公祠于州治北三里運河東,并“塑像祀之?!雹奂螒c《高郵州志》卷1《壇廟》,《中國方志叢書》(29),第316 頁。萬歷八年,羅文瀚任高郵管河判官,“適當運河沖決,棄署就工,晝夜幫修,至九月初十日更深,在于清水潭過溜催工,落水身亡?!雹芗螒c《高郵州志》卷11,羅群:《征仕郎高郵州管河判官羅芷南(文翰)死事碑記》,《中國方志叢書》(29),第2048 頁。死后因為官卑而不入史冊,僅有煢煢一碑立于河涘。但高郵人不忘其惠,專門建羅公祠以祀之。⑤嘉慶《高郵州志》卷1《壇廟》,中國方志叢書》(29),第316 頁。萬歷二十八年,總河劉東星率僚屬鳩工儲食,開挖越河使漕船以避界首湖之險,同時護衛(wèi)民田。為此,高郵士民在州治北60 里的界首鎮(zhèn)興建劉公祠,“祠公而尸祝之”。⑥嘉慶《高郵州志》卷11,李植:《總河尚書晉川劉公祠記》,《中國方志叢書》(29),第2047 頁。再后來州牧將吳桂芳、劉東星、羅文翰三公之靈奉祭于高郵三元閣之上。此外“猶有所謂私祀者,則尚有七賢云”,皆是在高郵治理河湖有功者。所謂七賢,即黃謹、李之藻、何元慶、徐待聘、葉應震、彭期生、徐公標,此七人都是萬歷、天啟年間人,其中前五人“皆以治河有功,并為南河都水司制使”。⑦嘉慶《高郵州志》卷11,馮馨:《三公七賢合祠碑記》,《中國方志叢書》(29),第2059—2064 頁。在高郵運河段因保壩護堤而被民祭祀的還有李宏和劉晟。乾隆三十四年(1769),洪湖水漲,高堰三壩齊開,高郵城南五壩甚危險,揚河通判李宏親臨履勘,“督率兵弁搶筑子堰,竭力保護,是年遂獲有秋,郵人到今尸祝之”。乾隆五十八年,淮水盛漲,揚河通判劉晟請于上司,力求保壩,“忽西風大起,晟露跪危堤,朗誦佛號聲徹天,風漸平息,得不決。是年下壩未開”,所以高郵人感而祀之。⑧嘉慶《高郵州志》卷8《宦績》,《中國方志叢書》(29),第1041—1042、1088—1089 頁。
在寶應,也有崇報祠,位于宏濟河北,祀工部尚書楊兆、巡撫都御史李世達、巡撫都御史王廷瞻、巡按御史馬允登、巡鹽御史蔡時鼎、給事中陳大科、南河郎中許應達、刑部主事羅用敬、中河郎中陳瑛、海防副使舒大猷、徐州副使莫與齊、漕儲參政馮敏功,“報開越河之功也”。⑨道光《重修寶應縣志》卷5《祀典》,《中國方志叢書》(406),臺北: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1983 年,第227 頁?;磽P運河在高郵則有甓社湖、在寶應則有氾光湖,皆是運河的險要地段,經(jīng)常是風高浪急,不僅壞舟影響漕運安全,而且運河堤經(jīng)常在此段潰決,給下河人民生命財產(chǎn)帶來嚴重危脅。為此,弘治二年(1489),侍郎白康敏公開鑿高郵康濟河,漕舟行之越河從而避開了甓社湖之險。而氾光湖則因為工程預算太大,該地窪下取土又困難,因而遲遲沒有開鑿越河。自從嘉靖間工部侍郎陳公堯始議,后河臣屢議屢停。后南河郎中許公力主開鑿越河,白于督府李公,得到李公的支持,并與部使者馬公聯(lián)名上奏,終獲準開工。萬歷十二年(1584)工程竣工,賜名“宏濟河”。這不僅保證了運河在此段的通暢,而且大大減輕了下河的水患,寶應父老為表達對有功于宏濟河工程之諸公的敬意,就醵金鳩工,建祠于宏濟河堤上,“設群公長生位而俎豆之”。①道光《重修寶應縣志》卷24,吳敏道:《新開宏濟河諸公生祠記》,《中國方志叢書》(406),第1082—1084 頁。
由上可知,明清時期淮河流域緬懷型治水信仰的崇祀對象既不是自然神,也不是人格神,而是現(xiàn)實存在的生前治水有功之人,如薛祥、陳瑄、宋禮、白英、潘季馴、靳輔、吳桂芳等,他們“或生為名臣,能御災捍患”,“或有陰翊國家,保佑生民,皆足以崇奉祀,以求福利也”。②王瓊撰,姚漢源、譚徐明點校:《漕河圖志》卷6《碑記》,北京:水利電力出版社,1990 年,第266 頁。也就是說,此類治水信仰的祭祀對象都是生前有治水之功,能捍災御患;死后能福佑國家和生民,所以得到了治水惠及地區(qū)官民的普遍崇祀。如永樂十三年(1415),陳瑄開清江浦60 里,導淮安城西管家湖水入淮,并于清江浦上建清江正閘,后又疏清江浦至山東臨清段運河通漕運,故當時的淮安民眾為其在清河縣設立恭襄侯祠。正統(tǒng)年間,命有司春秋致祭。潘季馴在嘉靖、隆慶、萬歷三朝四次出任總河,主持治理黃河、運河前后27年,成效卓著。乾隆二十二年(1757),乾隆帝第二次南巡時,在立祠致祭本朝治河功臣的同時,飲水思源,對潘季馴作出了“實優(yōu)于(陳)瑄,運道民生,至今攸賴”的高度評價。遂頒旨于祭祀陳瑄的陳公祠內(nèi)建附祠并祀潘季馴。③季祥猛、吉文海主編:《淮安運河文化旅游》,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2009 年,第44 頁。
基于開河、治水效果的歷史累積性以及治水經(jīng)驗的歷史傳遞性,明清時期淮河流域的緬懷型治水信仰也呈現(xiàn)出文化傳遞性的特點。這主要體現(xiàn)在,淮河流域各地官民不僅崇祀明清本朝的治水有功之臣,而且還拜祀明清以前歷朝治理淮河有功的賢臣名宦。如揚州甘泉縣城北邗溝南岸建有邗溝大王廟,以紀念開挖邗溝的吳王夫差。相傳該廟始建于漢,康熙年間曾重修。據(jù)《揚州畫舫錄》稱:“正位為吳王夫差像,副位為漢吳王濞像?!敝栽鲮?yún)峭鮿㈠ǎ且驗椤白攒镙菫惩êA?、如皋、蟠溪,此吳王濞所開之河,今運鹽道也。”④李斗撰,汪北平、涂雨公點校:《揚州畫舫錄》卷1《草河錄上》,北京:中華書局,第15 頁。由于他們功德在民,所以同被奉祀。嘉慶六年(1801),兩淮鹽運司使曾燠重建之。在淮河下游的濱海平原,由于受海潮侵襲,從唐代起,就有李承實建捍海堰而獲得后世海濱居民的祭祀。比如,如皋縣十灶有大王廟,“祀唐李公承實,公常筑捍海堰,故土人祭之”。⑤嘉慶《如皋縣志》卷3《壇廟》,《中國方志叢書》(9),臺北: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1970 年,第324 頁。到了宋天圣年間,范仲淹目睹了海潮之患以后,向朝廷建議“跡唐李承實捍海故堰而修筑之”,“用是海瀕沮洳泄?jié)F之地,悉成良田,而民獲奠居”。因“其為惠利甚大以溥也”,所以“公沒而所在德之不忘,往往廟而俎豆之,水旱疾癘則禱焉”。⑥崇禎《泰州志》卷8,楊果:《范文正公祠堂記》,《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史210),濟南:齊魯書社,1996 年,第170 頁。在興化縣,宋寶慶年間縣令陳垓就設主祀于公學舍之左,明正德年間重修之,并肖公像專祀之。⑦萬歷《興化縣新志》卷8,李春芳:《重修范文正公祠堂記》,《中國方志叢書》(449),臺北: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1983 年,第719 頁。在揚州鹽場便倉西官路南有范文正公祠,說是“公筑捍海堰時嘗憩于此,人因立祠祀之”。⑧嘉靖《惟揚志》卷11《禮樂志》,《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史184),濟南:齊魯書社,1996 年,第606 頁。
水是人的生命之源,在造福人民的同時也給淮河兩岸人們帶來了無窮的水患。這樣,在大量修建堤壩、疏浚河道等水利工程以后還不足以控制水患的情況下,人們就開始敬畏水既可興利又可為患的自然神秘力量,于是建廟宇“以嚴祀事,以壓水患”①徐溥:《謙齋文錄》卷2《重修龍神廟記》,《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1248),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3 年,第586 頁。,就成了一種普遍的做法,這也就構成了敬畏型治水信仰。這種治水信仰最顯著的特征是祭祀對象的神格化。明清時期淮河流域敬畏型治水信仰的神祇主要有兩種,一是人們幻想出來的自然神如龍王、河瀆神等,一是人格神如禹王、關公、林默、朱大王、栗大王等,都是因為這些人“有功德于民者,故歿而為神”②王瓊撰,姚漢源、譚徐明點校:《漕河圖志》卷6《碑記》,第266 頁。。
龍神信仰屬于自然神崇拜,在民間有著悠久的歷史傳承,再加上其職能較為多元,兼具祈雨、防洪、護堤、護航等多重功能,使得龍神信仰在傳統(tǒng)農(nóng)業(yè)社會極為盛行。明清時期淮河中下游地區(qū)的龍王信仰不僅普遍,而且日益突出了防洪護堤等治水活動的神格職能。如在淮河中游的安徽壽州,順治六年(1649)五月“大淫雨半月,洪水泛漲”,毛貴領兵民抗洪,見橋南有龍王廟基,久頹廢。毛貴“誠心愿許,果能保護水退無恙,重修廟宇,裝塑神像”,沒幾天即水退,當?shù)鼐用竦靡员H?。后毛貴“親詣廟基,破土興工”,乃重建龍王廟。③光緒《壽州志》卷5《壇廟》,《中國地方志集成·安徽府縣志輯》(21),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8 年,第66—67 頁。在淮河下游地區(qū),山東兗州府汶上縣南旺湖上有座分水龍王廟,乃永樂年間南旺分水工程竣工后所建,建分水龍王廟的主要原因在于“南通濟寧,北抵安山,皆入河故道,通舟楫,往來甚便,其上建龍王廟以鎮(zhèn)之”④《明大學士許彬南旺分水龍王廟記略》,汶上縣文史資料委員會編:《汶上文史資料》第6 輯,山東出版總社濟寧分社,1993 年,第28 頁。,龍神“以茲地之水易泄而難蓄,覬神陰相其源流”⑤馬玉麟:《重修分水龍王廟記》,《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576),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 年,第721 頁。;江蘇高郵有五龍王廟,洪武元年(1368),當?shù)厝艘颉暗贪杜f時最易潰決,故祠祀之?!雹藜螒c《高郵州志》卷1《壇廟》,《中國方志叢書》(29),第315 頁。同治五年(1866),清水潭漫工堵合,總督李鴻章、漕督張之萬請旨并加封高郵五龍王,并匾額一方。⑦光緒《再續(xù)高郵州志》卷2《典禮志》,《中國方志叢書》(155),臺北: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1974 年,第281—282 頁。
河瀆神信仰亦是自然神崇拜。隨著黃河南下奪淮的加劇,淮河流域的河瀆神崇拜日漸興盛。永樂九年(1411)三月,河南開封府所屬幾乎全被黃河淹浸,明廷為保治黃順利進行,派遣定國公徐景昌“以太牢祀河神”⑧《明太宗實錄》卷114,永樂九年三月壬午條,臺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影印本,1962 年。。自正統(tǒng)十三年(1448)至景泰二年(1451),黃河決堤,大運河堵塞,漕運受阻。景泰三年(1452),明廷“命工部尚書兼太常寺卿石璞往治之”,封河神為“朝宗順正惠通靈顯廣濟河伯之神”,以此祈禳河神庇佑。⑨《明英宗實錄》卷2l6,景泰三年五月丙申條。后決口得以“筑塞之”,石璞奏請在黑洋山、沙灣為河伯神建廟修祠,以謝神佑之功。⑩《明英宗實錄》卷217,景泰三年六月乙丑條。弘治二年(1489),黃河在河南決堤,所經(jīng)州縣多被害,甚至威脅到了漕運運道的安全,于是明廷多次遣重臣前往治河。弘治八年(1495),太監(jiān)李興在治河功成后,上奏請求在黃陵岡“建黃河神祠”,朝廷“以鎮(zhèn)之賜”,并賜額“昭應”,“令有司春秋致祭”①《明孝宗實錄》卷98,弘治八年三月壬辰條。。此后,凡河道總理蒞任、河工施工或竣工之后,皆要舉行祭祀河神的儀式。如萬歷三十四年(1606),河道總督曹上疏,自萬歷三十三年至三十四年四月止,“大挑河工成”,請奏“建祠賜祭,以旌河神”②《明神宗實錄》卷300,萬歷三十四年四月癸亥條。??滴跞四辏?699),“河決邵伯埭更樓,水從決口注下河,湍急奔騰,億百萬田廬莫?!?,治河大員“至沿河焚香,慟哭者數(shù)千人”,最后治河大員亦跟著大哭,并“為文禱河神,趨工急筑,決口立堵,蓋若有陰相之者”。③乾隆《江都縣志》卷14《名宦》,《中國方志叢書》(393),臺北: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1983 年,第793 頁。
人格神乃是有功于民的歷史人物神格化而來。明清時期淮河流域治水人格神信仰系統(tǒng)比較復雜,既有明清以前的治水人物和有功德在民的歷史人物歿后成為專職治水之神或兼具治水神格的,也有明清時期治河理漕名臣歿后被封為專職河神的。
首先,遠古治水圣賢,如大禹歿后被尊崇為專門治水之神。大禹是遠古時期的治水英雄,禹的父親鯀采取“息壤”的辦法并沒有使洪水得到有效治理,禹子承父職,于是帝乃命禹率布土以定九州。禹改堵為疏,遂“疏九河,瀹濟、漯而注諸海,決汝、漢,排淮、泗而注之江”④焦循撰,沈文倬點校:《孟子正義》,北京:中華書局,2017 年,第377 頁。,治水大獲成功。此后,大禹因勞力于治水而死被稱為治水水神。迄明清時期,因為大禹治水的足跡遍及黃、淮流域,所以深受黃河決堤泛濫之害的民眾紛紛建立廟宇,把大禹當作治水保護神。如山東濟寧有禹王宮,又稱“禹王廟”“大禹廟”,廟址原在運河路中段(義井巷)路東,康熙初年,運河同知王有容移建于運河北岸、玉帶河入運河處以東,殿門兩側立元、明、清三代修廟記事碑數(shù)通。魚臺縣南陽鎮(zhèn)有大禹廟,“以河漕要地得特祀之,以春秋祭,近遵候,欽定祭期歲多移易,祭品羊一豕一”。汶上縣有禹王廟在南旺分水口,康熙十九年(1680)總河靳輔改建,康熙五十五年知縣聞元靈重修。寧陽縣有禹王廟在堽城壩,成化十一年(1475)都水員外郎張盛建壩,因立廟。在禹王廟鐘樓、鼓樓至兩廡之間立有龜趺螭首石碑兩通。西碑為成化十三年“同立堽城堰記”碑,東碑為成化十一年“造堽城石堰記”碑。碑文先記述了當時治水的歷史背景,繼而極其詳盡地記述了明代堽城壩的選址、用工、用料及施工工藝等情況。江蘇高郵臨澤鎮(zhèn)亦有夏禹王廟,建于何時,現(xiàn)已無從查考。據(jù)當?shù)貙W者倪文才先生考證,禹王廟最遲在隋唐時期就已建立。明代隆慶五年(1571)、清代嘉慶二十五年(1820)都重修了夏禹王廟。⑤胡夢飛:《中國運河水神》,濟南:山東大學出版社,2018 年,第135—137 頁。揚州禹王廟在宋嘉泰年間重建,元至正年間重修,明清兩代又多次修建,一度被稱為“浮山道院”或“浮山觀”??滴跏荒辏?672),徽州鹽商閔世璋募資重建;雍正十一年(1733),兩淮鹽政尹會一、揚州知府蔣嘉年、江都知縣崔昭、甘泉知縣龔鑒重修。每年春、秋仲月,地方官員都要祭拜禹王。⑥王克勝主編:《揚州地名掌故》,南京: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 年,第427 頁。
其次,明清以前就有功德在民之先賢,如三國時的關羽、宋代的林默,他們歿后封神,在多層神格演化進程中,逐漸衍生出了治水神格。關羽即關公,又稱關圣帝后、關壯穆侯。宋、元以后,歷代王朝出于統(tǒng)治的需要,不斷給關公加封,明神宗時封關公為武圣大帝,到了清宣宗時則加封關公為“忠義神武靈佑仁勇威顯關圣大帝”。關公歿而為神,民間一直視之為忠義之神,“士民叩禱輒應,獨于治河罕所著見”。①乾隆《淮安府志》卷29《藝文》,《續(xù)修四庫全書》(700),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 年,第570—571 頁。但是在淮河下游的沿海和大運河沿線地區(qū),關公卻擔當起了防洪護堤的神職,受到了當?shù)睾庸俚募腊?。高堰關帝廟,據(jù)孫柳君孝廉(衍慶)《辛廬隨筆》云:“前明嘉靖間,湖州潘時良司空(季馴)最敬關帝。督南河時,有二蛟為患,公夢帝許助以神力,遂斬之。今蛟首一在高家堰關帝廟中,一藏公家。每歲于毗山麓祀帝時必陳之”②梁章鉅:《楹聯(lián)叢話·續(xù)話》卷1《故事 應制 廟祀》,上海:上??茖W技術文獻出版社,2016 年,第173 頁。?;窗踩娱l管理處現(xiàn)保存有一通題有“重修高家堰漢壽亭侯關帝廟碑記”的石碑,乃“康熙壬申年冬余奉命總督河道”立于高家堰關帝廟中,碑文的主要內(nèi)容與治水有關。③褚亞龍:《“關帝”鎮(zhèn)水洪澤湖:江蘇淮安高堰關帝廟的考古發(fā)掘》,《大眾考古》2017 年第10 期。而在阜寧縣北沙也有一座關帝廟,創(chuàng)建年月無考。乾隆十一年(1746),南河海防廳孫廷鉞重修。清人顧棟高《重修北沙關帝廟碑》云:當年秋汛,黃水大漲,“阜寧縣河堤計長二百余里,水高堤面尺余,埽壩塌卸,浸成單薄。海防同知孫侯廷鉞露宿四十余日,加筑子堰,晝夜防守,水勢不減。而戴家碼頭、沙淤洼等處,塌陷至四五百丈。七月十九日,大雨不止,狂風捲怒濤如沸,人對面不相見。時淮揚監(jiān)察葉公存仁駐北沙大寺,侯惶急走謁問葉,去年陳家鋪決口,是何月日?曰:‘此月十九日’。侯益惶駭無措。見寺供設帝像,即同葉公叩首祈禱,愿施神力保佑,俾人得施工,救百萬生靈。祝畢,疾馳至工所,逾時風止雨息,日皎然出矣。眾皆踴躍歡呼,竭力搶護,從此水勢減退,堤得無恙。河事既寧,侯與葉公相與頌神之威靈,重蓋大殿,金漆輝碧有加其舊”④光緒《阜寧縣志》卷2《壇廟》,清光緒十二年(1886)刻本。。宋代的林默乃是福建莆田人,初以巫術為能事,能預知人禍福,歿后建廟祭祀。且時常顯靈海上,庇護海舟,因之逐漸成為聲名遠播的海神,又稱為天妃、天后、媽祖。隨著明清大運河的暢通和漕運的發(fā)展,天妃信仰順著大運河北上,在沿海以及大運河沿線影響甚巨,淮安碼頭鎮(zhèn)就有惠濟祠遺址,供奉天妃娘娘,在當?shù)厮追Q“奶奶廟”。但總體上看,天妃崇拜主體神格一直都是海上之神,即使運河沿線民眾也多祭拜天妃,也只是兼具護漕保運的神職。但為保護兩淮濱海稼穡,捍海堰的修筑,也受到了天妃的默佑,于是又衍生出了保護捍海堰工程的神職。譬如,鹽城知縣楊瑞云于萬歷八年(1580)重修了縣治北門外二里的舊有天妃廟,“嚴而事神”,“以奠吾海濱民也”。⑤萬歷《鹽城縣志》卷10,《重修天妃廟碑記》,《中國方志叢書》(451),臺北: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1983 年,第417—418 頁。光緒十九年(1893)夏四月,“邑人筑堰捍潮,潮益盛漲,埽幾不保。群犇禱于廟,獲轉危為安”。⑥光緒《鹽城縣志》卷2《輿地·壇廟》,《中國地方志集成·江蘇府縣志輯》(59),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1 年,第44 頁。
最后,隨著明清官府治河理漕公共事業(yè)的開展,一批賢臣名宦因為生前治河保漕有功,歿后被封為河神。河神原為自然神,明代中葉以來河神逐漸人格化,一些治河理漕名臣歿后顯靈助力河工,于是被敕封為河神。在淮河流域流行的代表性河神是金龍四大王、朱大王、栗大王等。金龍四大王相傳為南宋諸生謝緒所化,謝緒因不愿做官而隱居在浙江金龍山,得知宋亡后,投水自盡,葬于金龍山。元末顯靈大助朱元璋于呂梁,使神力使黃河水倒流,從而使朱元璋打敗了元軍。朱元璋乃封謝緒為“金龍四大王”,稱其為水神。據(jù)傳,從明朝洪武年間起,凡有水災,“金龍四大王”就會顯靈,所以“江淮一帶至潞河,無不有金龍大王廟”,①趙翼撰,欒保群、呂宗力校點:《陔余叢考》卷35《金龍大王》,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1990 年,第626 頁?!昂褰瓰I,河堤淮岸,下至湖蕩澗曲,莫不立祠,肖像其中,香火之盛,殆無與比”。②民國《全椒縣志》卷1《壇廟》,《中國地方志集成·安徽府縣志輯》(35),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8 年,第34 頁。在運河沿岸,如山陽縣有4 所大王廟,高郵有3 所平水大王廟,江都1 所。在清口以東的黃河南岸地區(qū),諸如淮安府城、清河、阜寧、鹽城等縣,是明清時期受黃水之禍最重的地區(qū)之一,所以對大王的敬祀就比別的地區(qū)更為廣泛而隆重。如淮安府城有2 所大王廟,“各官新蒞任,祭水道詣此”。③曹鑣:《淮城信今錄》卷9《香火志》,抄本。阜寧縣除了縣治射河南岸有大王廟外,在大套、大通口、孟公衛(wèi)灘、七巨港、九套、沈家灘、北沙、樊家橋、童家營、蘇家嘴、裴家橋、楊家集、東溝、蓋林新河口均有之。④民國《阜寧縣新志》卷2《地理志》,《中國方志叢書》(166),第200 頁。鹽城縣除西門外有大王廟外,在南洋岸、北洋岸、上岡鎮(zhèn)伍祐場皆有之。⑤光緒《鹽城縣志》卷2《輿地·壇廟》,《中國地方志集成·江蘇府縣志輯》(59),第44 頁。迄清代所封人格化河神則更多,有黃大王、白大王、朱大王、栗大王以及王將軍、黨將軍等名目,“并于沿河大邑立有河神廟,河督或巡撫履任,必須入廟行禮,以表崇敬。”⑥黎澤濟:《文史消閑錄三編》,南昌:百花洲文藝出版社,2008 年,第270 頁。順治年間的朱之錫以兵部尚書銜出任河道總督,治河近十載,馳驅(qū)大河上下,不辭勞瘁,筑堤疏渠,積勞成疾,死后被封為“河神”加以祭祀。栗毓美于道光十五年(1835)任河南、山東河道總督,主持豫魯兩省河務,“在任五年,河不為患。歿后吏民思慕,廟祀以為神,數(shù)著靈應,加封號,列入祀典”。⑦趙爾巽等:《清史稿》卷383,北京:中華書局,1976 年,第11657 頁。同治十三年(1874),敕封誠孚栗大王。在江蘇淮安閘口、清江浦皆建有栗大王廟。
“厭勝”是古代方士的一種巫術,謂能以詛咒制服人或物,后來這種觀念與“陰陽五行”學說相融合而被引用在民間信仰上,轉化為對禁忌事物的克制方法。為了興水利除水患,明清時期淮河流域各地官府和民間社會不僅興建了大量水工程,而且在建設這些水工程的同時還安置一些鎮(zhèn)水器物,諸如鐵牛、石獸、鐵劍、塔樓等,以祈求伏波安瀾、水旱從人,以至于形成了流域治水史上的厭勝型治水信仰。
民間相傳鐵犀(俗稱鐵牛)之所以能鎮(zhèn)水,一說是“鐵者金也,為水之母,子不敢與母斗,故蛟龍咸畏之”;一說是犀為神牛,牛能耕田,屬坤畜,坤在五行中為土,土能克水;⑧山曼:《黃河下游的水神與靈物信仰》,上海民間文藝家協(xié)會、上海民俗學院編:《中國民間文化——民間神秘文化研究》第4 輯,上海:學林出版社,1993 年,第167 頁。一說蛟龍畏鐵,明代李時珍《本草綱目》云:“龍性粗猛,而愛美玉、空青,喜嗜燕肉,畏鐵及菵草、蜈蚣、楝葉、五色絲。故食燕者忌渡水,祈雨者用燕,鎮(zhèn)水患者用鐵”。⑨李時珍著,黃志杰、胡永年編:《本草綱目類編中藥學》,沈陽:遼寧科學技術出版社,2015 年,第674 頁。所以古人多視鐵牛為鎮(zhèn)水靈物。傳說大禹治水時,每治好一處,即鑄一鐵牛沉入水底,意在鎮(zhèn)服水患。后人相沿,改置岸邊。我國最早有確切記載的使用鐵器鎮(zhèn)水的時間,大致發(fā)生在南北朝時期。據(jù)《梁書·康絢傳》載,天監(jiān)十四年(515),“堰將合,淮水漂疾,輒復決潰,眾患之?;蛑^江、淮多有蛟,能乘風雨決壞崖岸,其性惡鐵,因是引東西二冶鐵器,大則釜鬲,小則鋘鋤,數(shù)千萬斤,沉于堰所。猶不能合”。①姚思廉:《梁書》卷18,北京:中華書局,1973 年,第291 頁。南朝人投鐵降服蛟龍的行為發(fā)生在淮河干流的浮山堰,雖未成功,卻廣被征引,極大地促進了后世對鐵器鎮(zhèn)水的信仰。
在淮河上游河南境內(nèi),開封因長期遭黃河水患,正統(tǒng)十一年(1446)河南巡撫于謙順應厭勝民習而鑄造鐵犀,置于開封城北河堤以鎮(zhèn)水。鐵犀背部中間位置鑄有于謙撰寫的《鎮(zhèn)河鐵犀銘》,其中有“百煉玄金,溶為金液。變幻靈犀,雄威赫奕。填御堤防,波濤永息。安若泰山,固若磐石。水怪潛形,馮夷斂跡。城府堅完,民無墊溺。風順雨調(diào),男耕女織。四時順序,百神效職”之祈愿文字。在河南睢縣平崗鄉(xiāng)蔣河南岸洪山廟村后有兩頭精鑄鐵牛,據(jù)《睢州志》記載,系嘉靖二十年(1541)鑄造。當年黃河沖決城堤,危在旦夕,睢州知州王佐日夜巡視,“長跪流涕,且禱且誓,民感之,版筑子來,河賴以平,遂立回龍廟于西北祀之?!彼撕?,因嘉靖二十年正是辛丑年(牛年),州官王佐仿開封“鎮(zhèn)河鐵犀”,鑄造雙牛,立于蔣河之濱、洪山廟村后以鎮(zhèn)河水之患。②閻治全編著:《地方志文史資料集萃 河南省睢縣河堤嶺史話》,2004 年,第97—98 頁。在河南郾城縣,因沙河經(jīng)常決口泛濫,道光九年(1829)乃鑄鐵牛置于縣城西關沙河東岸河堤上以鎮(zhèn)水。③政協(xié)河南省郾城縣委員會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郾城文史資料》第2 輯,1988 年,第22 頁。河南周口的鐵牛,原坐落于沙、潁、賈魯三河交匯處。光緒四年(1878),鐵牛被安置于火星閣“人”字形碼頭低于堤岸兩米處,以壓水患。④涂師平:《中國鎮(zhèn)水文物探析》,《農(nóng)業(yè)考古》2015 年第4 期。
在淮河下游的徐淮、淮揚一帶,因南宋以來黃河奪淮而洪災頻發(fā)。為了鎮(zhèn)水防災,早在明代徐州就曾鑄鐵牛以鎮(zhèn)黃河之水,清康熙四十年(1701)重鑄之,后皆佚失無聞。嘉慶四年(1799),徐州再次鑄造鐵牛,置于徐州北門外黃河南岸。鐵牛的腹部鑄有銘文:“太歲在己土德盛,月唯庚年金作鎮(zhèn)。鑄犀利水乘吉命,蛟龍虬伏水波靜。天所照惟順兮,安流永寶。歲在嘉慶己未庚午月庚辰日庚辰時鑄?!被磽P一帶也是因黃河侵占淮河下游河道,淮河不能暢流入海,加上長年水利失修,水患更趨嚴重。為此,明初劉基根據(jù)民間傳說,鑄造了“九牛二虎一只雞”,分置于淮河水勢沖要之處,借以消除水患。至今洪澤湖一帶還流傳有“九牛二虎一只雞”各顯神通,力斗水怪,鉦水護堤的傳說。劉基鑄造的鎮(zhèn)水靈物,因滄桑變遷,后不知去向。但在距高郵城東北角不遠的北澄子河邊,有個叫做“牛缺嘴”的村莊,據(jù)《高郵縣地名錄》介紹,這個村名的由來,“相傳明代劉伯溫治水時鑄鐵牛一座放于此,因鐵牛嘴旁缺少一塊,故名。”⑤高郵縣政協(xié)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高郵文史資料》第9 輯,高郵縣政協(xié)文史資料委員會,1989 年,第233 頁??滴跞拍辏?700),張鵬翮就任河道總督,傾心營修淮揚河工。次年,因“淮揚為河湖之湊,全倚一線金堤為保障,城郭人民,飛漕轉運,于是乎賴焉。其間蛟蜃鼉龍,鼓浪漂山,瞬息百變,宜有以制”,于是“大司馬張公采庫司張弼之議,于高良澗鑄鐵犀焉。以五月五日開冶,迄重陽而就。初擬鑄九犀,會材有余,遂得十六具。每具約四五千斤,分奠各險工。而公自為之銘曰:‘惟金克木蛟龍藏,惟土制水龜蛇降。鑄犀作鎮(zhèn)奠淮揚,永除昏墊報吾皇。’公之于河務,細大必周如此?!雹迯埾A迹骸逗臃乐尽肪?2《鐵犀》,清雍正三年(1725)刻本。謝啟昆《鐵犀歌》注對這批鐵牛的放置地點記載詳細,曰:夏家橋第一牛,安東縣第二牛,高堰壩第三牛,馬家港第四牛,茆家圩第五牛,高良澗第六牛,龍門壩第七牛,清江浦第八牛,清水塘第九牛,中河第十牛,談家莊第十一牛,戚子堡第十二牛,清水潭第十三牛,郭家嘴第十四牛,清口第十五牛,邵伯更樓第十六牛。①全詩見(清)謝啟昆:《樹經(jīng)堂詩初集》卷7,《續(xù)修四庫全書》(1458),第100—101 頁。可見,張鵬翮鑄造的16 件鐵牛,也是放置在黃、淮、運交匯區(qū)域的險要堤工。咸豐二年(1852),清人董恂奉命督運漕糧路過邵伯,見邵伯鐵犀尚完整,獨無銘,特補撰曰:“淮水北來何泱泱,長堤如虹固金湯。冶鐵作犀鎮(zhèn)甘棠,以坤制坎柔克剛。容民畜眾保無疆,億萬千年頌平康”。②朱海風、張艷斌等:《圖說水與文學藝術》,北京:中國水利水電出版社,2015 年,第192 頁?!拌F牛鎮(zhèn)水”迎合了人們祈求根治水患的心愿,光緒三十四年(1908)黃鈞宰見到淮安一帶鐵牛時說:“黃河堤上,間數(shù)里則有鐵犀一具,回首西望, 逆流而號,以禳水勢”。③黃鈞宰:《金壺七墨·金壺浪墨》卷5,《續(xù)修四庫全書》(1183),第66 頁。
除了鐵牛鎮(zhèn)水外,淮河流域各地還有用石獸、鐵劍、鐵人、銅柱等靈物鎮(zhèn)水的。石獸鎮(zhèn)水,多見于淮河流域大運河段的水工建筑中。據(jù)《汶上縣志》《南旺鎮(zhèn)志》等文獻記載,以及老照片和《九省運河泉源水利情形圖》等輿圖分析,南旺鎮(zhèn)分水龍王廟古建筑群遺址前原有一段在元代運河河堤的基礎上經(jīng)過明清兩代多次修筑而成的石駁岸,并由四道臺階狀通道連接運河和分水龍王廟,每道臺階前端兩側各放置一對頭向運河、面面相覷的石獸,共計8 尊。④山東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等編著:《汶上南旺:京杭大運河南旺分水樞紐工程及龍王廟古建筑群調(diào)查與發(fā)掘報告》,北京:文物出版社,第319 頁。從以前的老照片中,我們也可以看到,泰安市東平縣彭集鎮(zhèn)南城子村北大汶河上的戴村壩水壩兩端配置有數(shù)尊鎮(zhèn)水石獸,戴村壩文管所也保存有該水壩遺存的鎮(zhèn)水石獸⑤王元林:《京杭大運河鎮(zhèn)水神獸類民俗信仰及其遺跡調(diào)查》,《中國文物科學研究》2012 年第1 期。。還有兵器類鎮(zhèn)水靈物如鐵劍。1988 年山東兗州的村民在泗河挖沙發(fā)現(xiàn)一把巨大的鐵劍,劍柄上刻有銘文曰:“康熙丁酉二月知兗州府事山陰金一鳳置。”參以舊志,此劍乃康熙五十一年(1712)兗州知府金一鳳捐資生鐵所鑄。長達7.5 米、重1500 公斤的鐵劍插在河底,用于鎮(zhèn)水安定。⑥唐峰、劉鑫卓:《黃河流域鎮(zhèn)水神獸造型研究》,《藝術教育》2019 年第6 期?;窗惨粠н€有用鐵人、銅柱、塔樓鎮(zhèn)水的,如據(jù)《淮安府志》引《閑園志遺》所載:“明洪武間,劉誠意(基)登淮城,相度形勢,維慮洪澤潰溢,因鑄鐵人高丈許,以右手指西南壓之,今現(xiàn)埋鐘樓角下,有跡可尋”。另據(jù)《淮安府志》記載,嘉靖三十九年(1560)有鑄銅柱鎮(zhèn)水的現(xiàn)象,即“郡署銅柱,在(府署)大堂后,三槐堂前后,有雙銅柱,后雙柱間有一鐵釜。柱高一丈五寸許,圍三尺許,各柱上有銘辭,明代鑄,以鎮(zhèn)淮流者”。⑦王元林:《京杭大運河鎮(zhèn)水神獸類民俗信仰及其遺跡調(diào)查》,《中國文物科學研究》2012 年第1 期。在淮安還有鎮(zhèn)淮樓,始建于北宋年間,原為鎮(zhèn)江都統(tǒng)司酒樓。清代乾隆年間,因水患不斷,人們?yōu)檎饝鼗此麨殒?zhèn)淮樓。
綜而觀之,明清時期淮河流域治水信仰是人們在社會發(fā)展過程中對水的神秘力量的敬畏而產(chǎn)生的崇拜,是淮河流域各地先民在長期治水實踐中的產(chǎn)物,是治淮文化乃至中華傳統(tǒng)治水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從祭祀對象看,明清時期淮河流域的治水信仰既有祭祀治水有功之人的緬懷型治水信仰,又有拜祀具有防洪護堤神格的水神、河神等多種神靈的敬畏型治水信仰,還有沒有明確祭祀對象的厭勝型治水信仰,這三種不同類型的治水信仰共同構成了明清時期淮河流域治水信仰體系。明清時期淮河流域不同類型的治水信仰雖然都是產(chǎn)生于淮河流域治水實踐,但所承擔的治水價值和功能卻有所不同。緬懷型治水信仰是國家對地方社會實行教化控制的重要手段,充分彰顯了鄉(xiāng)賢名宦在淮河流域治水公共事業(yè)中所表現(xiàn)出的忠勇和自我犧牲,這不僅為淮河流域地方民眾樹立了道德榜樣,而且還不斷強化著淮河兩岸民眾對儒家政治倫理的遵從、敬畏之心,從而起到維護淮河流域地方社會普遍道德價值觀的作用。可見,緬懷型治水信仰的主要功能是紀念祭祀對象生前的治水功績而達教化之功,而敬畏型治水信仰的主要功能則是祈禱崇祀對象能發(fā)揮神力幫助治水,厭勝型治水信仰的主要功能則是通過設置鎮(zhèn)水器物以“禳水勢”、“鎮(zhèn)河患”。厭勝型治水信仰因沒有明確的人物和神祗作為祭祀對象,所以不像前兩種治水信仰一樣一般都是建有祠宇或廟宇加以崇祀,而是以鎮(zhèn)水實物和治水工程、治水神祠建筑相生相伴,構成治水工程的配套建筑和附屬設施。對于這些鎮(zhèn)水工程,今天我們應多方面去認識其中的治水價值和功能。從鐫刻在鎮(zhèn)水物上的文字信息看,鐵犀銘文以及治水祭祀建筑碑記,可以補證治水文獻記載,具有極高的歷史研究價值。從鎮(zhèn)水物的置放位置看,鎮(zhèn)水獸在一定程度上還具有代表和觀察水位線枯漲的實用價值,如河南周口鐵牛實際上成了記載周口水位漲落、汛期報警的標志。另外,從山東南旺分水口石駁岸的鎮(zhèn)水獸配置位置分析,石臺階最下部、接近河道水面的鎮(zhèn)水獸正是水位到達洪水位置的警戒線,由此推測鎮(zhèn)水獸設置包含一定的科學道理,反映了古人對治水的樸素認知。從建筑設計、景觀構成方面看,明清時期淮河流域各地的鎮(zhèn)水物都經(jīng)過了精心設計和施工,都具有很高的審美藝術價值。這些都啟示我們在今天的水利工程建設中,不僅要注重工程的實用性和堅固性,而且還要特別注意增強和提升其本身的文化含量和藝術美感。
明清時期淮河流域緬懷型治水信仰、敬畏型治水信仰、厭勝型治水信仰之所以存在治水價值和功能的相對分異,主要原因是各類治水信仰產(chǎn)生的源流不同。其一,緬懷型治水信仰的產(chǎn)生顯然是受到了秦漢以來尊禮崇法、崇德報功的儒家社會治理思想的影響,是對明清時期普遍存在的較為泛化的鄉(xiāng)賢祠、名宦祠的專門化發(fā)展?!胺采渫炼猩菩锌梢员砻裾邉t祀之,為鄉(xiāng)賢祠,非徒示崇報也”;①萬歷《金華府志》卷27,《重建名宦鄉(xiāng)賢二祠記》,《中華方志叢書》(498),臺北: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1983 年,第1970 頁?!懊蚂粢造胧擞谄渫劣泄Φ抡?。”②光緒《祥符縣志》卷10《禮樂志·祭典·儀注》,清光緒二十四年(1898)刻本。明清時期淮河流域各地的緬懷型治水信仰,實際上是隨著治水活動的密集開展而將一部分治水鄉(xiāng)賢、名宦從鄉(xiāng)賢祠、名宦祠中分離出來,或單獨建祠祭拜,或一祠合祭。明清時期淮河流域水患嚴重,治水有功之人甚多,所以多見一祠合祭的情況。如前述的高郵三公七賢崇報祠以及寶應崇報祠皆是多位治水名宦鄉(xiāng)賢合祠祭祀。又如開封禹王臺大殿西側的水德祠,建于嘉靖二年(1523),原祀自秦以來治理黃河有功者29 人。道光十年(1830),又增祀明清兩代治黃有功者9 人,共計38 人。③齊遂林、燕子:《千古名園:開封禹王臺》,開封:河南大學出版社,2003 年,第8 頁。再如濟寧南門外天井閘的報功祠,原祀尚書宋禮、平江侯陳瑄、都督周長、侍郎金純,有司春秋秩祀。乾隆三十九年(1774),東河總督姚立德又在其祠內(nèi)增祀元明以來治河有功諸臣,包括有元代14 人、明代46 人、清代28 人,共計88 人。④胡夢飛:《中國運河水神》,第148 頁。其二,敬畏型治水信仰的主要源頭則是先民早已有之的圖騰和神祗崇拜。在傳統(tǒng)民間信仰的發(fā)展過程中,人們拜神具有很強的功利性,所以不僅造神運動發(fā)達,而且能根據(jù)現(xiàn)實需要而因地制宜地為已有自然神和人格神衍生出許多新神職。明清時期淮河流域因黃河奪淮而水患頻發(fā),官府和民間社會的互動不僅將原先更具緬懷型功能的禹王信仰改造成了更加側重治水的專門治河之神,而且還造出了許許多多專業(yè)化的治河之神。與此同時,還讓原先一些本不具有治水職責的神靈附會上了治水功能。龍王信仰中人們主要是為了祈雨或止晴,關公信仰中人們主要是為了祈求正義和財富,天妃信仰中人們主要是為了禱祝航行安全,但明清時期淮河流域堤決泛濫之害甚多,所以人們就讓龍王去鎮(zhèn)水、關公去斬蛟、天妃去護堰,想盡各種辦法利用它們?nèi)ブ嗡栽旄H祟悺F淙?,厭勝型治水信仰則主要源于夏商、春秋戰(zhàn)國以來的“陰陽五行”學說和古老的民間辟邪厭勝思想,是中國傳統(tǒng)“陰陽五行”相生相克、“厭勝”等思想觀念在治水活動中的反映。
盡管上述三種不同類型的治水信仰存在功能發(fā)揮上的差異,但也具有一定的內(nèi)在聯(lián)系。這主要表現(xiàn)在:
一是因為都屬于傳統(tǒng)的信仰習俗,皆具有極大的神秘性,所以不同類型的治水信仰有時也能做到融合發(fā)展。前文所引的江蘇阜寧縣三泓子龍王廟內(nèi)就建有清代總河黎世序、百齡二公祠,山東汶上南旺分水龍王廟、戴村壩龍王廟后建有治理運河有功的白英祠,濟寧龍神廟內(nèi)建有治河名臣李清時的李公祠,這都是敬畏型治水信仰和緬懷型治水信仰共生發(fā)展的典型。而南旺鎮(zhèn)分水龍王廟前道路兩旁及戴村壩水壩兩端配置的數(shù)尊石獸,也表明了敬畏型治水信仰和厭勝型治水信仰的共存發(fā)展。再者,敬畏型治水信仰中也有少數(shù)人格化治水神祗是治水功臣神化而來,這些人格化神祗既受人們的紀念和緬懷而可歸屬于緬懷型治水信仰,又因為具有神力而受到人們的嚴祀而分屬于敬畏型治水信仰。譬如,流傳淮河流域各地的禹王信仰以及朱大王、栗大王等治水信仰,就兼具了紀念大禹以及明清治河保漕名臣治水功績的緬懷型治水信仰和希冀神格化了的禹王和朱大王、栗大王等河神,又能在河水泛濫時發(fā)揮神力助力官民治水的敬畏型治水信仰的雙重功能。
二是緬懷型治水信仰和敬畏型治水信仰,經(jīng)過官府和民間社會的互動改造,都成了國家禮制的一部分?!抖Y記·祭法》云:“圣王之制祀也,法施于人則祀之,以死勤事則祀之,以勞定國則祀之,能御大災則祀之,能捍大患則祀之?!眹叶Y制對崇祀對象的選擇,為明清時期淮河流域治水信仰提供了理論基礎。從歷史來看,唐宋以后帶有這種教化功能的治水人格神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地方水神體系中。明清王朝更是將不少治河理漕名臣,用儒家禮制進行包裝,使之神格化,且依照現(xiàn)實官僚體系、等級架構對河神加封晉爵,甚至封以大王、將軍名號,正式納入國家祀典,以此激勵地方官員和民眾對治水活動的投入與關注??梢哉f,將治河理漕有功之臣神化和祠祭的敬畏型治水信仰,與對治水有功之臣歿后祠祀的緬懷型治水信仰,都有一個共同點,就是通過對祭祀對象生前治水功績的認可,達到敦往勸來的目的。正是如此,我們也就不難理解死后已經(jīng)封為河神的朱之錫同時入祀于濟寧州報功祠之類的現(xiàn)象了。
三是若從社會學去看待社會經(jīng)濟的發(fā)展過程,我們可以看到,明清時期淮河流域不同類型的治水信仰的展開,不僅僅是一種宗教現(xiàn)象,其實它反映的是淮河兩岸人民面對多發(fā)的黃河決堤泛濫以及水旱災害而積極地進行修堤搶險、護堤保壩、擋潮御鹵等治水活動的一個變動過程。可以說,明清時期淮河流域治水信仰是這一地區(qū)頻發(fā)的水患和頻繁的治水活動共同作用下的文化產(chǎn)物,它的出現(xiàn)與分布同水患發(fā)生的時空頻次以及黃、淮下游修防重點息息相關。治水信仰之所以多集中分布于水患嚴重的黃河奪淮河段以及黃、淮、運交匯區(qū)域,就是因為這些地區(qū)關系國家的河政、漕運、鹽業(yè)發(fā)展大計,所以官府集中了大量人力物力持續(xù)開展大規(guī)模的治水活動。為此,我們不能把明清時期淮河流域的治水信仰,簡單地歸結為愚昧迷信,應該辯證地加以認識。一方面,治河官員和沿岸民眾在險工出現(xiàn)或水患來臨之時,內(nèi)心無疑會感到無比的焦慮與恐懼,迫切需要心理緩沖和精神寄托,而治水信仰是人們對不可抗拒的水患所表現(xiàn)出的敬畏和無奈的一種心理慰藉。另一方面,又蘊涵了人們消極地進行防災減災的哲理,是人文減災的重要內(nèi)容。明清時期淮河流域治水信仰的多樣化、類型化和系統(tǒng)化,可以理解為在宗教上對人們圍繞防災減災而進行的系統(tǒng)治水活動的一種折射,是人們對自然和社會環(huán)境主動適應和被動調(diào)適的結果,其中蘊含的治理水患的理想和與水患作斗爭的精神,值得后人繼承和弘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