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樹東

（武漢大學文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2）

在中國當代生態(tài)文學發(fā)展史中，生態(tài)戲劇是相對落后的，這和戲劇家多關注人事、具有較為強烈的人類中心主義傾向有關。不過，雖然相對落后，還是有不少戲劇家具有自覺的生態(tài)意識，非常關注生態(tài)危機問題，自覺地為瀕危的大自然仗義執(zhí)言，創(chuàng)作了具有一定社會影響力的生態(tài)戲劇，例如高行健《野人》，過士行《魚人》，楊利民《大荒野》《大濕地》，孫德民《秋天的牽掛》《百合嶺》《塞罕長歌》《青松嶺的好日子》等。與這些生態(tài)戲劇家并置而毫無愧色的段昆侖也頗值得關注。段昆侖是吉林洮南人，國家一級編劇，他的戲劇題材多關注生命、環(huán)境與自然生態(tài)，著有《段昆侖戲劇自選集》，較重要的有《綠韻》《雪韻》等多場次話劇，《圈套》《熊禍》《自戕》《良知》《SARS》等怪味幽默短劇。段昆侖深受中國傳統(tǒng)天人合一生態(tài)智慧的影響，同時也積極吸取西方現代生態(tài)倫理，非常關注日益惡化的自然生態(tài)，意識到人與環(huán)境的關系是未來人們生死存亡的重要問題。更有意思的是，他在20世紀80年代就接觸到徐剛的生態(tài)報告文學并深受影響，開始關注自然生態(tài)問題，“然而我不敢東施效顰，只能以戲劇的形式，低調地、委屈地而且不乏逸趣地向觀眾（讀者）去傾訴我對大自然的繾綣情懷”[1]2。在生態(tài)戲劇中，段昆侖有意顛覆強硬的人類中心主義，批判肆意破壞大自然的唯發(fā)展主義，批判消費主義文化，倡導天人合一，展示自然生命的內在靈性，重塑親近自然、敬畏自然的生態(tài)人格。在戲劇藝術方面，段昆侖“喜任誕之人，好詭譎之事”，有意設置陌生化的戲劇情境，借鑒傳統(tǒng)戲曲，設置黑白分明的人物對比，展開東方戲劇式的寫意，開創(chuàng)了別具一格的生態(tài)戲劇。

一、顛覆人類中心主義與批判唯發(fā)展主義

所謂人類中心主義，就是認為人類才是宇宙的中心，人類才具有內在價值，而自然萬物都只具有工具價值，一切都以人為中心，一切都從人類利益出發(fā)的價值立場。人類中心主義的來源極為悠久，在最早的神話傳說、宗教經典中，人就被視為神最重要的創(chuàng)造物，是要管理、使用自然萬物的。古希臘哲學家普羅塔哥拉甚至說人是萬物的尺度；西方近代哲學的創(chuàng)始人笛卡爾提倡要借助實踐哲學使人類成為自然的主人和統(tǒng)治者；培根提出知識就是力量的哲學觀點，倡導統(tǒng)治自然、征服自然；洛克認為對自然的否定才是通往幸福之路；康德則認為人才是目的。可以說，正是在這些哲學家的人類中心主義的鼓吹下，現代文明成為強硬的人類中心主義文明，專注于發(fā)展征服自然、支配自然、控制自然的科學技術，結果便是現代人的世界過度強大，突破人與自然之間的微妙平衡，造成了不可控制的全球性生態(tài)危機。直面人類中心主義造成的生態(tài)危機，段昆侖感慨萬千，他說：“近些年來，眼前發(fā)生的一切，更令我觸目驚心：內蒙古大面積草場退化、北京沙塵暴肆虐、黃河斷流、長江泛濫、塔里木河干涸、藏羚羊生存瀕危、云南蘭花大劫難，以及廣東人大吃果子貍等等。每每聞之，都令我心靈震撼，長時間無法平靜，也引發(fā)我無盡的憂慮與冥想?！盵1]2他把憂慮和冥想注入了這些妙筆生花的生態(tài)戲劇中，構筑了一幕幕發(fā)人深思的戲劇場景。

例如怪味幽默短劇《良知》就是對人類中心主義的顛覆和嘲諷。該短劇講述的是年輕的科考隊員如夢姑娘在南極暴風雪中迷路，幸得企鵝的救助從而脫離險境的故事。如夢姑娘就是一個堅定的人類中心主義者，在面臨南極暴風雪的死亡考驗時，她曾豪氣萬丈地說：“我是第一個登上南極的中國女性，我曾十幾次將冰川雪谷踩在腳下，我可以向全世界宣告：我征服了南極！人類，只有人類才是地球上最聰明、最睿智、最無私無畏、最富有創(chuàng)造力的精靈！我為此而自豪，我死而無憾……”[1]312在遇到那只企鵝時，她甚至反問企鵝為何擅自闖入她的領地，企鵝說千百萬年來這里就是它們的家。如夢姑娘就說：“人類是萬物之靈，是地球上無可爭議的統(tǒng)治者，人類創(chuàng)造了燦爛的文明，這使一切生靈萬物都相形見絀。所以普天之下，還有什么地方人類不可以涉足呢？”[1]313在人類看來，到南極建設科考站，是科學的勝利，是人類力量的展示。但是在企鵝看來，這只是人類對南極凈土的玷污。因此，企鵝甚至認為人類的良知早已經被驕橫和貪欲吞噬了。在如夢姑娘不愿意幫助企鵝時，企鵝最終卻把兩個企鵝蛋給如夢姑娘吃了，救活了她。在段昆侖看來，現代人類的良知泯滅了，但是企鵝這樣的動物良知尚存，并以其高貴的舉動展示了內在的靈性，顛覆了人類中心主義的驕狂謊言。

正是在人類中心主義的鼓噪下，現代人只考慮人類自身的利益，大肆發(fā)展現代科技，征服自然，改造自然，謀求經濟利益，甚至不顧一切追求經濟發(fā)展，出現了像癌細胞一樣無限增殖的唯發(fā)展主義傾向。王諾曾說：“唯發(fā)展主義是反生態(tài)正義的發(fā)展主義，是單向度（經濟和財富向度）的發(fā)展主義，是‘為發(fā)展而發(fā)展’的發(fā)展主義，其內涵是不惜以破壞生態(tài)平衡、毀滅生態(tài)系統(tǒng)為代價地發(fā)展經濟和提升物質生活水平?！盵2]87的確，這種唯發(fā)展主義傾向必然會打破人與大自然之間的平衡，導致大自然的潰敗，出現全局性的生態(tài)危機。段昆侖在生態(tài)戲劇中對這種唯發(fā)展主義也展開了犀利的批判。多場次話劇《綠韻》呈現的就是唯發(fā)展主義對自然生態(tài)的破壞悲劇。當整個社會以經濟建設為中心時，對于絕大部分人而言，大自然就是資源庫，是礦藏，各種自然生命、自然資源只有轉化為經濟價值時才能得到人們的承認，因此大自然徹底喪失了內在價值，人們也不會尊重自然、敬畏自然。話劇《綠韻》中那個紫云洞，原本藏在深山中，是一只黑熊和兩只熊仔的家園，也是70多條極北大鯢和1300多只紫面蝙蝠的家園。因此生物學家南老認為紫云洞具有生物、古生物、水文、氣象等多學科研究價值。更為神奇的是，經常有絲絲縷縷的紫色霧霾從洞中飄出，當晨光穿過紫色霧靄時，就形成了玫瑰色的美麗光環(huán)，像佛光一樣?？菽痉◣熅桶堰@種光看作藥琉璃佛光，并把紫云洞視為上天賜給眾生的佛教道場。但是對于保護區(qū)的繆局長、蘇秘書這樣的人來說，只有把紫云洞開辟為旅游景點帶來收益才有價值，他們在紫云洞被焚毀后居然把它改造為游樂宮。蘇秘書甚至振振有詞地說：“要開拓，要發(fā)展，就總得付出點代價。沒有紫云洞那把火，就不會有今天的地下游樂宮；不失去那棵古樹，開放旅游的手續(xù)，不知要扯皮到什么年月。這也是有得有失么?！盵1]49可以說，對于像繆局長、蘇秘書這樣的人而言，他們根本就理解不了大自然的內在價值，理解不了大自然的生態(tài)規(guī)律，他們只會肆無忌憚地去攫取大自然資源，利用自然，開發(fā)自然，滿足永無饜足的貪欲，結果就是把大自然的生態(tài)破壞當作所謂的發(fā)展代價。

而段昆侖的怪味幽默短劇《自戕》更是把那種唯發(fā)展主義的愚蠢呈現得淋漓盡致。該劇中，靚女在城市當妓女，被某老板看中，某老板想讓她當二奶，但是靚女不愿意，最后她希望某老板能夠送給她一只熊掌，因為她的外婆曾告訴她：“女孩子蒙受了大羞辱，要吃一只熊掌，才會洗刷掉心靈的污垢——因為，熊是有靈性的，熊掌是最有力量的?！盵1]306而這個老板做的是國家保護珍稀野生動物的違法生意，“當我看著那一張張虎皮、豹皮、大熊貓皮、羚羊皮、紫貂皮……被別人搶到手，我會心碎的……那是一片片黃金、一錠錠白銀哪！還有那潔白的象牙、碧玉般的犀牛角、珊瑚般的麋鹿頭骨……對于我，永遠具有無窮的誘惑”[1]306。對于這個老板而言，野生動物不是具有內在價值、內在靈性的生命，而只是被換算成黃金、白銀才有價值。更匪夷所思的是，靚女和某老板在街頭遇到一只賣熊掌的老熊，它居然把自己的熊掌剁下來以3000元的價格賣給某老板、靚女。當靚女說它為了這點錢，終生都得殘廢，劃得來嗎，老熊卻說：“先富起來再說么?！盵1]310好一個“先富起來再說”！老熊為了先富起來，居然剁下自己的熊掌！其實，當現代人為了發(fā)展經濟而肆無忌憚地破壞大自然，污染藍天綠水，導致物種滅絕，氣候變暖，這不正是像老熊一樣剁下自己的熊掌嗎？因為人類是大自然的一部分，當大自然受損，其實也就是人類自身受損。美國生態(tài)思想者卡利科特曾指出：“若我們簡化與損害地球生態(tài)系統(tǒng)，我們將會冒使后代人類精神退化之風險。我們將缺乏一種豐富與復雜的自然環(huán)境以支撐人類豐富與復雜的智力，作為一種回應、類比與刺激，人類智力將會退化?！盵3]110段昆侖在展示現代人面臨的生態(tài)危機時，無疑對此是深有領悟的，也是深為贊同的。

二、追求天人合一與重塑生態(tài)人格

在顛覆了人類中心主義、批判了現代人的唯發(fā)展主義傾向之后，段昆侖更是積極思考人與自然之間的合理關系。他同時汲取中國傳統(tǒng)生態(tài)智慧和西方現代生態(tài)倫理，倡導眾生平等，追求天人合一。他曾說：“人類要詩意地生活在地球上，就必須以‘眾生平等’的氣量，長久地、耐心地給自然生態(tài)以呵護?！盵1]2應該說，段昆侖的“眾生平等”是受到佛教生態(tài)倫理的影響，同時也受到彼得·辛格的《動物解放》的生態(tài)倫理的啟發(fā)。在話劇《綠韻》中，段昆侖讓生物學家南老在尋找紫面蝙蝠的途中進入夢鄉(xiāng)，和蝙蝠姑娘跳舞，并有歌聲伴奏：“合諧，合諧，/何必要那么多區(qū)別。/誰也不是先知先覺，/誰也不能完美無缺。/彼此間互惠互補，/讓子孫綿延不絕。//合諧，合諧，/拆除心靈間的邊界。/請不要那么貪婪，/也不要那么暴虐。/彼此間多多體諒，/共享這清風明月……”[1]26這首歌表達的就是段昆侖的生態(tài)觀。他希望現代人能夠對大自然不要貪婪和暴虐，能夠和其他自然生命互惠互補，共生共榮，和諧相處。

到了話劇《雪韻》中，段昆侖則明確提出“眾生平等”與“天人合一”。在北郭老的睡夢中，雪婆婆帶著雪精靈，唱道：“我們本不愿與人類為敵，/萬千年維系著不即不離。/你有你的樂土，/我有我的境域。/眾生皆平等，/何必論高低。/誰都有存在的權利。/而今人類多乖戾，/貪婪且奢靡。/萬物為己用，/相煎何太急？/豈不知——/人為終有限，/自然威力大無比。/稍稍動之以顏色，/你便承受不起。/愿人類寬容自律，/善待異己……/重新去追求——/那古老的天人合一……”[1]133在該劇中，被困雪堡的費局長、大老哈想趁著那只雪熊吃了酒心巧克力醉了后殺死它吃肉，但是林教授、北郭老、如雪等人都反對。導游蘭蘭更是堅決反對殺害雪熊：“我反對！我堅決反對殺害雪熊……雪熊的生命和我們人類的生命一樣，都是值得珍惜、值得寶貴的；然而，在生死攸關的時候，人類更應該透射出道德的光芒。不該再那么殘忍，那么自私，那么無知……善待生靈，就是善待人類自己！”[1]132可以說，像蘭蘭這樣的人信奉的就是眾生平等的生態(tài)倫理。而北郭老、如雪最后在完成雪雕后安然去世，實現的也是一種天人合一。

到了怪味幽默短劇《良知》和《SASR》中，段昆侖更是讓企鵝和果子貍登場說出眾生平等、和諧相處的生態(tài)良知。在《良知》中，在企鵝用兩個企鵝蛋救活了如夢姑娘后，流行歌曲《愛的奉獻》作為舞臺背景音樂唱了出來：“只要人人都獻出一點愛，世界將變成美好的人間……”應該說，《愛的奉獻》呼喚的還是人與人之間的愛，而段昆侖則希望能夠把人與人之間的這種愛擴展到人與動物乃至自然萬物身上去，從而體現真正的生態(tài)之愛。而在《SARS》中，那只果子貍對女老板說：“我死了，本來算不得什么。你應該活下來，人類應該活下來……人類是偉大的，會做出許多驚天動地的事情來……可人類畢竟與生靈萬物休戚相關，但愿共生共榮，相親相愛，詩意般地生活在這個唯一的家園里?！盵1]321的確，人類必須意識到自己與自然萬物休戚相關、唇亡齒寒的密切關系，否則最終只會自掘墳墓，自取其辱。美國生態(tài)思想者托馬斯·貝里曾說：“人類應當對日月星辰明察秋毫，跨越山巒平原，親近森林江河，愛護這花草世界，應當在傍晚和凌晨聆聽鳥兒啁啾和昆蟲鳴唱，需要去體驗、去感受、去觀察這些生物對生命的慶祝?！盵4]73段昆侖在生態(tài)戲劇中描繪企鵝和果子貍等多姿多彩的自然生命，也是為了引領人們去感受這些生物對生命的慶祝！

當然，戲劇終究是以人物塑造為己任的，段昆侖的生態(tài)戲劇也不例外。為了更好地闡釋他的生態(tài)理念，段昆侖有意塑造了一些動人的生態(tài)人格形象。話劇《綠韻》的一個重要貢獻是對南老等生態(tài)人格的塑造。南老是自然保護區(qū)的生物學家，具有豐富嚴謹的科學知識，具有勇于發(fā)現的開拓精神；更為難能可貴的是他具有高度自覺的生態(tài)意識，他尊重自然，敬畏自然，深知保護自然、保護生態(tài)的重要性。他徜徉于林海，忘情于草木，是大自然的驕子。他能夠與自然萬物為友，曾對枯木法師說：“其實，自然萬物和人一樣，也是有情感的。我們只要以愛心相待，都是可以和睦相處的。這洞中的那只黑熊和兩只熊仔，七十幾條極北大鯢，1300余只紫面蝙蝠，還有這棵百年古藤，都成了我的朋友了！”[1]3在得知紫云洞被焚時，南老痛心疾首。為了尋找尚存的紫面蝙蝠，南老又孤身一人進入森林，飽經磨難；在睡夢中，南老都想著人應該與自然萬物和諧共生。后來為了幫助通古斯人治理牧場的夜光蟲害，南老又搞生物防治，以白翅蜂對付夜光蟲，結果遭到通古斯人的誤會，幸好得到山狗子的搭救和枯木法師的澄清。當然，最后把南老的生態(tài)人格形象推向崇高境界的還是他在黑陀松被盜伐后在黑陀松留下的樹墩面前的懺悔。

如果說南老的生態(tài)意識是由現代科學熏陶出來的話，那么話劇《綠韻》中枯木法師的生態(tài)意識則是由佛教智慧熏陶出來的。南老的生態(tài)人格是一位生物學家的科學型人格，而枯木法師的生態(tài)人格是佛教孕育出來的宗教型人格。當黑陀松被盜伐后，枯木法師也莊嚴地為黑陀松念誦往生經。利奧波德在《沙鄉(xiāng)年鑒》中曾說：“對我們這些少數人來說，能有機會看到大雁比看電視更為重要，能有機會看到一朵白頭翁花就如同自由地談話一樣，是一種不可剝奪的權利。”[5]5可以說，枯木法師守護黑陀松，也是像利奧波德那樣守護人們的一種不可剝奪的生態(tài)權利?？菽痉◣熜蜗蟮乃茉鞛樵撛拕≡鎏砹烁嗟淖诮涛幕瘹庀?，使得生態(tài)話劇獲得更大的藝術魅力。

北郭老則是段昆侖在話劇《雪韻》中有意塑造的生態(tài)人格典范。北郭老是著名的冰雪雕塑家，他已經七十多歲，閱歷豐富，智慧超群，極為尊重自然。在發(fā)現雪堡中的千年沉雪時，他只是想著剔除表層的浮雪和污漬，因勢象形，順其自然，創(chuàng)作出夢中的雪精靈。而發(fā)現那只雪熊時，他更是堅定地反對大老哈、費局長等人殺害雪熊的想法，他說：“雪熊是一種珍稀而可愛的動物，在這個地球上，它同樣具有生存的權利。偌大一場雪崩，都未能奪去它的生命，難道忍心讓它死在我們人類的手中么？”[1]123最后，他甚至把自己僅剩的四塊面包和半瓶酒都給了雪熊，為了完成雪精靈群雕而不惜犧牲生命。北郭老是真正超越了人類中心主義，超越了個人私欲，信奉眾生平等，追尋天人合一，領悟了自然大道的生態(tài)人格典型。最后林教授都說北郭老和如雪他們沒有死，而是走向了自然，走向了高遠，走向了天地間的大美麗。

應該說，段昆侖在生態(tài)戲劇《綠韻》《雪韻》中塑造的南老、枯木和尚、北郭老等生態(tài)人格典型是對中國當代生態(tài)文學的重要貢獻。

三、陌生化的戲劇情境和東方大寫意精神

在藝術方面，段昆侖的生態(tài)戲劇也表現出了較為濃郁的特色。首先值得關注的是陌生化的戲劇情境的設置。在《趣·情·味·境——中國戲曲內蘊分析》一文中，段昆侖曾提出中國戲曲的內在美的主要因素包括趣、情、味、境四個方面，他說的趣就是指一種令人愉悅而且富有意味的發(fā)生，通俗點說，就是有意思。在生態(tài)戲劇中，他有意追求這種有意思的趣，并主要通過設置陌生化的戲劇情境來追求這種趣。

段昆侖的《空谷足音》《雪韻》設置的陌生化戲劇情境就極為有趣。話劇《空谷足音》中，那個名叫足音姑娘的勘探隊員不慎墜入一個深深的空谷中，遇到在此隱居修煉了七十年的空谷道人。足音姑娘信奉現代文明，而空谷道人信奉自然，兩人相遇，針鋒相對，妙趣橫生。最后足音姑娘馴化了黑猿，讓它到營地送去求救信，直升飛機來營救她，讓她回到文明世界；而空谷道長則縱身跳入煙云之中，黑猿也惶惶然逃去，文明與自然各奔前程。話劇《雪韻》中，段昆侖則把戲劇情境設置在雪崩后的雪堡里。該劇在設置戲劇情境時，有意突出險、巧，從而收獲意外之趣。例如，發(fā)生雪崩，無人遭遇不幸，只是落入一個無法逃出的雪堡，這是第一次險與巧；面對被打擾醒來的白熊，大家決定犧牲一個人，以挽救其他人的生命，但是白熊居然不吃人，而是吃了酒心巧克力，這是第二次險與巧；正當大家面臨絕境，無路可逃，甚至發(fā)現了北郭老和如雪已經因體力不支去世時，他們卻發(fā)現了雪熊打出的逃生洞，這是第三次險與巧。險與巧，刺激的是讀者的想象力，是閱讀和欣賞的興趣。

生態(tài)戲劇就是要盡可能地為大自然發(fā)聲，但是自然生命不使用人類語言，為了使它們能登上舞臺，段昆侖在他的戲劇中有意讓動物發(fā)聲，從而構筑出極有沖擊力的戲劇情境。怪味幽默短劇《圈套》中，大森林里的那只猩猩識破了狩獵者的圈套，但是最終抵不過燒雞和白酒的誘惑，落入了狩獵者的圈套，被關進動物園里的鐵籠。猩猩的識破圈套和再入圈套，都極為可笑，但是在讀者歡笑的同時，我們似乎也感受到了作者對狩獵者的批判，對像猩猩這樣的動物進行保護的必要性。怪味幽默短劇《熊禍》更是構思巧妙，富有趣味。該劇關注的是動物園里的動物福利問題。劇中主管局長找到某動物園園長說他自己在麻將桌上輸掉了3500元錢，園長就找來動物園的管理員、馴獸員芳芳和研究動物的老專家西門老商量如何安慰領導。園長說最好和主管局長打麻將，故意輸給他三四千元錢，然后再偷偷地到動物園黑熊身上去活取熊膽，賣了錢填補窟窿。誰知一只黑熊破門而入，控訴了動物園待它太刻薄，讓它常常餓肚子，因此它希望自己能夠吃一個人。于是園長、芳芳和西門老三個人都對黑熊訴苦，最后黑熊決定吃胖胖的園長時，局長進來了，發(fā)現了黑熊，開槍打死了黑熊，憤然離去。園長和芳芳商量著要割下熊白，取出熊膽，剁下熊掌，連夜送到局長大人家里去。劇中，黑熊直接闖入動物園園長的房間，大說人話，直接揭露動物園對待黑熊的暴虐?？此苹恼Q的戲劇情境設計，卻合情合理，也發(fā)人深思。此外，怪味幽默短劇《自戕》《良知》《SARS》中，老熊、企鵝、果子貍等動物也紛紛登場，亮明自己的態(tài)度，直接拷問人的生態(tài)良知，富有沖擊力，建構出極有趣味的高度陌生化的戲劇情境，同時表現出較為濃郁的怪誕美學特征。

其次，借鑒傳統(tǒng)戲曲的人物設置模式，設置出保護自然生態(tài)和破壞自然生態(tài)的黑白分明的二元對立人物譜系，洋溢著強烈的道德批判激情。眾所周知，我國傳統(tǒng)戲曲具有高度的道德倫理激情，常常以黑白分明、善惡對立的二元模式來展示人物，表達倫理針砭。段昆侖在生態(tài)戲劇中再次借鑒了這種人物設置模式，不過最根本的衡量標準是保護自然生態(tài)還是破壞自然生態(tài)。例如《綠韻》中，南老、枯木大師、山狗子、綠葉、靈根等人是保護自然生態(tài)的，是善的人物譜系；而繆局長、蘇秘書、野味餐館的女老板和她的兩個小伙計、試圖破壞“毀林碑”的兩個男人等是破壞自然生態(tài)的，是惡的人物譜系。兩相對決，最終繆局長、蘇秘書、神通老太等人獲勝，而南老、枯木大師等人無法保護好紫云洞、黑陀松，自然保護區(qū)的自然生態(tài)受到破壞，因此該劇可以視為生態(tài)悲劇?！堆╉崱分?，林教授、蘭蘭、北郭老、如雪等人是保護自然生態(tài)的，而費局長、大老哈、阿倩等人是堅持唯發(fā)展主義、消費主義的普通人，也是會破壞自然生態(tài)的；不過在北郭老、如雪的犧牲精神的感召下，費局長、大老哈等人也意識到了保護自然生態(tài)的重要性，因此可以說偏向惡的力量被善的力量感化了，從而出現了正劇的結局。至于《熊禍》中，黑熊是善的一方，而動物園園長、芳芳、主管局長等人都是惡的一方；《良知》中，如夢姑娘是人類中心主義者，而企鵝是眾生平等的博愛主義者；《SARS》中，女老板是貪婪的人類中心主義者，而果子貍是具有博大母愛的動物。這些黑白分明的善惡對比，激發(fā)出讀者的生態(tài)道德激情。

再次，重意味，重東方大寫意精神。老子曾說“大道至簡”，華夏古典文學藝術都崇尚以簡單的筆觸描摹大道，不崇尚客觀化、真實化的寫實，而崇尚捕捉神韻、遺其形貌的寫意。表現于東方戲曲中，這種大寫意精神也重在追求神似而非形似，舞臺設計只需要簡單的道具，舞臺表演則近于游戲性、象征性、虛擬性。段昆侖的生態(tài)戲劇表現出較為鮮明的東方戲劇的寫意性。例如《綠韻》中，無論是場景設置、人物塑造還是歌舞的插入，都是對東方寫意精神的呈現。就場景設置而言，第一場在紫云洞外，枯木法師在怪石上結跏趺坐，以樹葉為笛和群鳥合鳴，后來紫云從洞中裊裊升騰，場上人等跪拜祈禱；這是多么具有詩意、象征意味的場景。這意味著大自然的神秘，也意味著天人合一的美妙境界?？梢哉f，東方戲劇的大寫意精神讓段昆侖的《綠韻》《雪韻》等生態(tài)戲劇獲得了難能可貴的藝術魅力，與高行健的《野人》、過士行的《魚人》等生態(tài)戲劇遙相呼應。

四、結語：開創(chuàng)別具一格的生態(tài)戲劇

段昆侖曾說：“戲劇的窘困與衰微，無疑已將這一代戲劇人推向一種尷尬的境地。如此，何妨敞開心窗，到大自然中去暢游、去漂泊一番（哪怕十天半月，一年兩年），庶乎便可脫去矯情與偽飾，讓一個本本真真的我，去創(chuàng)造戲劇的新天地?！盵1]4段昆侖曾多年到祖國大江南北的大自然中暢游、漂泊，去感悟大自然的生命大道，也感受大自然的切膚之痛，從而洗心革面，脫胎換骨，專注于生態(tài)戲劇的創(chuàng)作。從《綠韻》《雪韻》《良知》《SARS》等生態(tài)戲劇看來，段昆侖已經給中國當代生態(tài)戲劇開辟了新的題材領域；他已經確立了自覺的生態(tài)意識，對人類中心主義和唯發(fā)展主義的弊端的認識極為清楚；他在生態(tài)戲劇中展示了眾生平等、天人合一等生態(tài)倫理的美妙境界，塑造的生態(tài)人格典型也具有極大的示范意義。而他主動向東方戲曲學習，構設陌生化的、有趣味的戲劇情境，設置以生態(tài)倫理為標準的二元對立的人物譜系，渲染注重神韻的大寫意精神，從而使得他的生態(tài)戲劇具有濃郁的東方戲曲的藝術韻味，為中國當代生態(tài)戲劇開創(chuàng)了別具一格的新境界?？上У氖?，段昆侖創(chuàng)作的生態(tài)戲劇還不夠多，他真正具有價值、旨趣純正的多場次話劇只有《綠韻》《雪韻》兩部。要是他能夠關注更多的生態(tài)問題，創(chuàng)作出更多的生態(tài)戲劇，那更是中國當代生態(tài)文學的幸事了。

著名的生態(tài)批評學者魯樞元曾說：“修補精神圈的空洞和裂隙，矯正精神圈的偏執(zhí)和扭曲，進而從根本上改善地球上的自然生態(tài)和精神生態(tài)，就成了‘人類紀’的人們面臨的一項重大歷史使命?！盵6]35段昆侖從20世紀90年代末期就開始意識到了以戲劇的形式來關注生態(tài)問題的重要性，他試圖修補的也是現代人的精神圈。他很早就意識到戲劇必須回應時代的生態(tài)問題，必須沖破對人事糾葛的過多關注，擴展自然生態(tài)的審美廣度。正如筆者曾說的，“在當今氣候變化劇烈、生態(tài)危機處處皆是、人類面臨的生死存亡之秋，如果戲劇家還只能把目光投向家長里短、歷史滄桑、兒女情長的人事糾葛的話，他們就顯得太固步自封了”[7]。段昆侖就是自覺突破了戲劇家這種固步自封的典型，他不容忽視的文學史價值也正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