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紅蕾
1
遠遠地,招娣看到表嫂秀蓮背著一個鼓鼓的蛇皮袋子走來,仿佛一輛裝滿貨物熱氣騰騰的拖拉機轟隆隆開過來?!拔覕偭思屣?,還烙了一些硬面火燒……腌了糖蒜,剛拔出來的蒜薹,都是最新鮮的……”
很難想象她是個喪子不到兩年,幾乎每次到醫(yī)院都會拖著姚主任的袖子哭上一會的悲痛母親。“姚主任,你說俺命怎么這么苦?”表嫂一把鼻涕一把淚,招娣尷尬地掉過頭去,姚主任多么愛干凈的一個人。姚主任慈眉善目地拍拍表嫂的肩膀,“你身體沒問題,這個年齡,還能再生?!北砩┢铺闉樾Α?/p>
從那天起,表嫂就成了婦產(chǎn)科的常客。先是輸卵管造影,再通堵塞的輸卵管。十多年沒有生育,表嫂的輸卵管已經(jīng)像年久失修的橡膠管一樣粘連了。從手術(shù)床上爬起來的表嫂,臉色黃白,粗壯的腰身軟塌塌的,招娣勸她,要不上就別要了,還有小娟小美兩個女兒。表嫂一邊哆嗦著手系著腰帶一邊說,我不怕受罪,人家賠給小杰的那些錢,我一分也沒動……
小杰二十歲那年在建筑公司被一塊掉下來的水泥塊擊中了頭部,救護車急救人員下車檢查了一下,說已經(jīng)沒救了。表嫂到現(xiàn)場一下子就暈厥了,醒后爬起來,發(fā)瘋地打工地的人,歇斯底里道,快送我兒子去醫(yī)院!這么好的孩子哪能說走就走了?
奶奶去世的時候,數(shù)表嫂哭得兇,她的胖身子裹在白麻布里,仰天嚎啕,“姥姥呀,你怎么不管我就走了啊,我命怎么就這么苦啊……”靈車走了,送殯的都被攙扶回家,她還癱坐在地上哭成淚人,看的人無不揪心落淚。時間一久,表嫂哭得次數(shù)多了,大家也就漸漸習以為常了。再聽到表嫂談小杰,就開始繞開話題,或者推脫有事走開了。
坐到姚主任面前,表嫂先是眼圈一紅,眼淚就下來了?!耙χ魅危阒?,俺在農(nóng)村,沒有男孩沒有勞力,人家看不起……”其間,結(jié)扎了輸精管的表哥做了復通術(shù),術(shù)后也戒了酒,兩人一門心思要再生個兒子。半年下來,表嫂的肚子還是風平浪靜,再檢查時,輸卵管又出問題了,又是吃藥又是打針折騰了一年多,好不容易正常了,表哥精子成活率又不達標,不是驢不走就是磨不轉(zhuǎn)?;丶液?,兩人相對枯首而坐,都懶得去動煙火。后半夜,表嫂突然爬起來,把表哥搖醒,說,我想明白了,這是你在廠子里伙食不行,肯定他們不舍得用好油好肉!從明天開始我給你送飯!黑夜里表嫂兩只眼睛火炭一樣熠熠發(fā)光。從那天起,表嫂每天早起,先給表哥沏上一碗紅糖雞蛋,然后再用民間傳說的牛腰子、羊腰子、豬腰子、狗腰子等精心炒了肉和菜,送到表哥車間,看著表哥吃完。各個村子里、鎮(zhèn)上賣肉的屠夫見到她去,都心領(lǐng)神會地,把宰割的要害部位給她留著,她還特意買了一臺冰柜,儲存給表哥準備的各種營養(yǎng)品和民間偏方稀罕物。
2
去鄭來家吃飯成了招娣頭疼的事。“該要孩子了,趁著媽身體還好,幫你們看著,三兩年就滿地跑了?!睆膵D聯(lián)主席位置上退下來的婆婆遠兜近轉(zhuǎn),話題總要繞到要孩子上。
招娣說,你媽再提這個我不去吃飯了。
鄭來低頭辯解道,當父母的不都這樣嗎?她現(xiàn)在也沒別的寄托。
她要是實在想要孩子,讓她給你生個二胎弟妹吧。
鄭來哭笑不得。或許招娣在婦產(chǎn)科有心理陰影了,是不是該給她調(diào)個科室?但他沉住氣,沒吭聲。
招娣買了婆婆愛吃的蘋果木烤鴨和老張家蕨根粉。鄭來趁著招娣去廚房的間隙,一邊換拖鞋一邊扯了下媽媽的袖子,“這次別再提了啊?!币贿呏噶酥付亲?。鄭媽媽睜大了眼睛,“有了嗎?”鄭來直搖頭。鄭媽媽皺起眉。
“多吃蝦,補充優(yōu)質(zhì)蛋白?!编崑寢尠鸦鶉r夾到招娣碗里,一邊問:招娣啊,還有一個月就過生日了吧?
招娣說,哎呀,媽,要不是你提醒,我都忘了。
鄭媽媽說,還老覺得你倆都是小孩子呢,再過生日你就32了啊,過了30女人身體就開始走下坡路了……
鄭來一邊從幾乎要蓋住臉的碗里扒拉著米飯,一邊在桌下輕輕踢了媽媽一腳。
媽媽若無其事地說,我像你這么大時,鄭來都上一年級了。
招娣臉上的笑意凍住了,轉(zhuǎn)頭看著臉幾乎被整個碗蓋住的鄭來,斜挑起半邊嘴角,說,媽,我和鄭來都還沒過夠二人生活呢,是不是,鄭來?
鄭來悶聲嗯哼了一聲,緩緩從碗里移出半邊臉,咧著嘴角說,是的,我們還沒列入計劃。媽,我給你報個老年書畫班吧?
走出家門后,鄭來不想等她,兩人一前一后走了一段,不承想招娣卻追上他,牽住他的胳膊,像個猴子似的掛在他身上,把頭偎在他胸肋間。“對,你說得太好了,我們還沒準備好呢?!比缓笥H吻了一下鄭來裸露在夜晚濕氣里的胳膊。瓦藍的天幕上,油黃的月亮扯下一朵遮羞云,又輕盈地跳入了樹梢叢影里,空氣里彌漫著烤魚和梔子花曖昧不明的香味,是個美好的夜晚了。
鄭來顯然沒有被感染到,他木頭一樣雙手插在褲袋里直僵僵地走著,路上的車輛和行人各行其道,遠處的歌聲也被一個無形的玻璃罩子隔住了,他只聽到自己胸膛里機器聲一樣干燥的心跳。結(jié)婚快五年了,他原來的八塊腹肌已經(jīng)被松軟的大肚腩覆蓋,身體滑翔一樣向著奔四跌落,他的妻子身體健健康康,卻不想要一個他們共同的孩子。這是怎么了?
招娣感覺到她依偎著的身體麻木僵硬,仿佛一扇借來的門,不是他的胸膛讓她靠著,而是她扛著這扇門板,別扭吃力地走著。但是她不管,不管怎么說,今晚她贏了。
鄭媽媽笑臉在一瞬間凍住了。月亮在樹影云影里穿行,一會兒黃一會兒白,詭異得像一個變幻的臉譜,她抿嘴無聲地笑了。
招娣的笑容沒能撐到第二天晚上。
鄭來半躺床上看手機,見她進房間,噘起嘴唇,來了一個索吻的動作。招娣看到他這個嘟著嘴的表情,心就像太陽下的冰激凌,化了——她最受不了他這個。
招娣后退一步,說,乖,等我啊。
招娣一邊解開頭發(fā),一邊心里冒柔情繾綣的粉紅泡泡,花灑的水春意蓬勃地噴灑下來。招娣突然想起剛買的美白磨砂膏還在臥室的床頭柜里,她匆忙關(guān)了花灑開關(guān),拿浴巾攔胸一裹走進臥室。
這時她看到了詭異的一幕,著短褲的鄭來半蹲半跪,頭湊到床頭柜上方的壁燈下,拿著什么聚精會神地起勁戳著。
你在干嘛?招娣問。
鄭來驚得哆嗦了一下,哎呦一聲,猛地回頭,眼睛圓睜,仿佛看到鬼一樣。
招娣光著腳奔過去,他的一個指頭被針扎到了,往外冒著鮮紅的血珠子。但是依然擋不住怕見血的他,手忙腳亂地要藏起作案工具。招娣越發(fā)詫異,立馬竄上去,攥住他藏到抽屜里去的胳膊,逮了一個現(xiàn)行。他左手里拿著一只底部被他扎得千瘡百孔的避孕套,另一只手里的作案工具大頭針,被他一哆嗦給抖掉了——后來被招娣目光如炬地在地板上找到了。他左手手上的血珠子還在汩汩地往外冒,另一只手則一直在哆嗦。
招娣沒有像往常那樣給他擦拭止血,而是后退幾步,披散著滴水的頭發(fā),赤腳站在地板上,指著蹲踞在床邊的作案未遂者,破口大罵:姓鄭的,你不是人!
當晚她就搬出了房間。
陳茉莉聽到這里,并沒有像原來那樣和他一起吐槽,安撫她,而是拿黑白分明的眼珠定定地看著她,問,你為啥不想要孩子呢,招娣,你是不想要孩子,還是不想要鄭來的孩子?
招娣愣住了。
3
一個頭發(fā)花白的中年女人抱著包裹在花被子里的新生兒,“你瞅,這眼睛這鼻梁,和你小時候一個樣?!焙⒆影职衷谶吷蠏熽?,無措地看著,仿佛被子里不是一個寶寶,而是一棵長刺的仙人掌。另一個瘦削的女人,則追著護士身后問,我閨女在里面怎樣了?
通常都是這樣,婆婆和丈夫第一眼想看到孩子的性別,而產(chǎn)婦的媽媽則是惦記女兒能否平安從產(chǎn)房里出來。也有例外。先不說鄭家母子,招娣自己的媽媽,她用腳趾頭也想象出來,第一時間關(guān)心的肯定是孩子的性別。
她是家里的第三個女兒,出生后父母為送走還是留下,吵得不可開交,最后小姨把她抱走了。四歲那年回家后媽媽肚子又大了,她最刻骨銘心的記憶是媽媽的東躲西藏。有時候半夜醒來不見媽媽了,她大聲哭叫,姐姐上來捂住她的嘴,別喊,媽媽要給咱們生個弟弟。大門常常是關(guān)著的,聽到敲門聲,已經(jīng)大腹便便的媽媽便會迅速小跑到西屋的暗道里藏起來,風聲緊的時候,媽媽就干脆躲避到親戚家。弟弟是個神奇的生物,只有降生到她家,家里才有太平的日子,她才能天天呆在媽媽身邊。
多年以后她依然記得媽媽大著肚子坐在太陽里納鞋墊的情形,媽媽說,招娣你聽聽,弟弟在肚子里踢腿呢。她把耳朵貼到媽媽肚皮上,聽到鼓點一樣的跳動聲。媽媽臉上蕩漾著溫煦的波紋,仿佛她身體深處有一只灼灼的小太陽,她被從里到外的照耀到了溫暖到了。那樣眩暈著的滿足和幸福,讓招娣心里發(fā)癢,她蹭著媽媽的膝蓋,想讓媽媽抱一抱她,聞著媽媽身上那股甜玉米的味道,哪怕只是一小會。她仰望著媽媽的臉,仿佛一個饑渴的人仰望著奶和蜜一樣。媽媽低垂著的眼睫毛過濾著扇形的陽光,兩個毛茸茸的小巴掌便倒扣在她的腮頰上,她自顧自甜蜜地說,有了弟弟,咱們就可以分上宅基地,將來就有人幫你爸爸推車子了。
她和媽媽溫暖的懷抱只隔著一個弟弟——有了弟弟,一切就都好了。
表嫂懷孕后,第二次來檢查肚子已經(jīng)明顯地隆起了,她比年輕的孕婦更像一個孕婦,一手托著一側(cè)的肥腰肢,小心而緩慢地走著,仿佛踩在一塊冰上一樣。臉蛋上浮著一層酡紅,那是心里的甜蜜,盛不住了,漾了出來。B超顯示一切良好,她還讓表哥給姚主任帶來了一大袋子剛采摘的瓜果梨棗。45歲,歷經(jīng)種種艱難再生一個兒子!她想表嫂的兩個女兒,一定也和當年的她一樣——有了弟弟,一切就都好了。
沒有一種笑,比孕婦的微笑更安詳動人。表嫂的神態(tài)把她帶到了童年,她仰著臉,期待被溫暖結(jié)實的懷抱抱住。
婦產(chǎn)科是醫(yī)院里最好的地方,和別的科室不同,呻吟聲和哭聲也是充滿希望的,有些撒嬌的意味在里面。有些懷孕四個月的孕婦常常會想辦法找熟人做B超看胎兒性別。譚護士長說,到醫(yī)院來找我?guī)兔?,三更半夜起來也給幫,貼錢搭工夫也辦,但是看性別別找我,咱都是女人,不作那個孽。招娣心里一驚,要是自己還在娘胎里,能做B超看出性別的話,也許就沒機會來到人間。譚護士長是一個愛嘮叨的人,經(jīng)常一件小事就唐僧一樣叨叨半天。從那之后,招娣看著她那矮矮胖胖的身影,肅然起敬。
每天迎接新生命,每天送走痊愈產(chǎn)婦,婦產(chǎn)科的歲月更替感似乎比其他科室更強烈。胎兒來的時候,閉眼攥拳,一身血衣,大聲啼哭。生產(chǎn)的產(chǎn)婦,大張著腿,沒有任何私密。產(chǎn)床上翻滾如煎,娩出胎兒和胎盤后,頭發(fā)散亂全身空虛無力地躺著,讓招娣想起小時候在農(nóng)村看到的生產(chǎn)的牛羊,那樣的艱難,痛苦和無助,讓人哀憐。偉大的生命誕生于血污之中,劇痛甚至是不堪之中。有些產(chǎn)婦會在宮縮劇痛的時候大聲哀嚎和喊叫,醫(yī)生和助產(chǎn)士會讓她們閉住嘴節(jié)省力氣,把力氣用在生孩子上,有些脾氣差的則呵斥她們矯情,不就生個孩子嗎?哭得地動山搖的。那平日里精致的女子披頭散發(fā)困獸一樣在血水中生產(chǎn),和那些鄉(xiāng)野里躺在地上雜草上生產(chǎn)的動物并無二致。
在把一個剪掉了臍帶、戴上了手環(huán)、留下了紅腳印的嬰兒抱給家屬之后,是一大串清理戰(zhàn)場的工作。有些產(chǎn)婦面色蒼白仿佛死過去了一般沉默,仿佛沉入到了一個黑沉沉的深夜。經(jīng)歷過生產(chǎn)劇痛的女人大汗淋漓,骨縫打開,血水涌流,九死一生,脫胎換骨。
表嫂再來的時候,懷孕已有四個月了。做完B超表嫂就哭了,站在流產(chǎn)室門口哭得抽抽噎噎,怎么也不肯走進去。招娣給她擦臉上洶涌的淚水,說,嫂子,胎兒停止發(fā)育的情況現(xiàn)在很多,早做了,咱們早懷上。我怎么不知道早來看看呢,怎么就那么傻呢?表嫂把拳頭放嘴里咬著,哭得肩膀抽搐。
4
茉莉吃了一口冰激凌,承認道:是的,鄭來是找我了,不過我把他罵了一頓。
招娣說,我說感覺不對勁呢,原來你倆結(jié)盟了。
茉莉啐了一口,結(jié)盟個屁。就憑他那么摳,怎么能收買我呢。他想給你調(diào)個科室,問我是不是你干婦產(chǎn)科有陰影了。再拖幾年,你的黃金生育期也過了??茨惆堰@個老實孩子逼的。
老實孩子?哼!沒見過他這么老實的。招娣冷笑道。
茉莉說,我罵了他一頓,你才有陰影呢,婦產(chǎn)科多少人都生了孩子,別將局部問題擴大化。你這涉嫌污蔑,要問也要問你自己是不是有這個本事。咱這嘴啥時候饒過人。說歸說,招娣,你又不離,你又不生,兩人疙瘩著,這樣不冷不熱的,對誰也不好。
我是不是有病?
我覺得也是。你要是不想要孩子,結(jié)婚前,早跟人家說開,兩人丁克也未嘗不可。
我也沒想丁克,我也沒想生孩子。
茉莉噗嗤一下笑了,你需要找個心理醫(yī)生看看了。
招娣說,咱倆一起看吧。你要是正常也不至于把梁醫(yī)生嚇跑。
情投意合的兩個人吵了一架,誰也不低頭,就各走各的了。招娣兩頭問為啥分,也都說不出個好歹,只說,再說吧。
茉莉咬牙道:三條腿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男人遍地都是。
招娣抿嘴笑了,快抓個兩條腿的湊合一下吧。
唉,別說了,前幾天去相親了,問我身高、愛好、經(jīng)濟收入、打算生幾個孩子,就差沒掰開嘴唇看看牙口了,相親和牲口集市又有什么區(qū)別?我也不想自己過,可是我還是自己過……
兩人沉默了半晌。說到招娣的表嫂,在經(jīng)歷近一年的中藥調(diào)養(yǎng)后,再次懷孕了。每天表嫂卡著時間吃中藥,嚴格按照醫(yī)生囑咐戒掉了辛辣涼。吃掉的中藥堆起來,快跟上一座小山了。就是搏上這條命,她也要生出一個兒子來。
表嫂這種上刀山下火海萬死不辭的勇士精神,招娣實在不敢茍同。她實在不想再接表嫂的電話了。她不希望再在醫(yī)院里看到她,人都47歲了,眼看就要絕經(jīng)了,又流了一次產(chǎn),還可著勁兒折騰,不達目的不罷休。招娣說,嫂子,你別再受這個罪了。表嫂說,你年輕不懂,咱村里沒有一家是沒有男孩的,沒有兒子老了死了,連個摔盆的都沒有。
表嫂已經(jīng)鐵了心,不僅是招娣,老天爺勸她也沒用。和那些為了保持身材美貌而不生孩子的現(xiàn)代女子相比,表嫂活得多么蠢笨,她愚昧的執(zhí)著讓招娣又羞愧,又生氣。姚主任不以為然,說,生育是很神奇的,有時候生一個孩子反而激發(fā)出生命潛能來。想要孩子總是好事,哪有比增添人口更好的事呢。
茉莉說,你表嫂愚昧也罷,固執(zhí)也罷,真是一個有信念的人,是真勇敢啊。你看人家這不撞南墻不回頭的精神頭,你說你到底怕什么呢?
招娣的臉色暗了下來。
結(jié)婚紀念日那天鄭來買了鮮花,打開紅酒,把她喜歡了好久的玲娜貝兒作為驚喜拿給她。招娣就著蠟燭的光,看到對面的這個男人,眼角有了魚尾紋,發(fā)際線也上移了,幾乎是個中年人的樣貌了。有一陣子她想,兩人冷戰(zhàn)的結(jié)果,最后就是分了吧。
寒了心的鄭媽媽在和鄰居聊天的時候說,兒孫自有兒孫福,隨他們?nèi)グ?。也真的去報了一個老年藝術(shù)班學吹葫蘆絲,對小兩口的事情不管不問了。冷戰(zhàn)的日子,她端詳著這個熱戀期向她表白要給她幸福的男人,恍若是上輩子的事了,愛情終歸是一件致幻的事情,反倒茉莉是一個看透了的人。和血水相比,淚水就淡了,和生死相比,愛情算個鳥。既然婚姻不一定有愛,那么也不一定非要生兒育女。為個虛幻的目標搏一條命?不,不!她不是表嫂。
燭光搖曳,屋里的一切都閃爍著,仿佛重回他們熱戀的時光,不同的是容顏和眼睛里都有了滄桑,鄭來的發(fā)際線明顯地后移了,大額頭越發(fā)光亮,人倒還是那個人,她心一動,捻著一支紅玫瑰,問,鄭來,如果我一直不生孩子,你還會愿意和我過嗎?
鄭來愣了一下,說,你看現(xiàn)在呢?
你還愛我嗎?
鄭來說,我也不知道,反正沒想和你離。我不知道這算什么。
5
小杰還在的時候有年我去算命,算命先生算到他20歲的時候,就不給算了,也沒要錢。后來小杰走后我才知道,算命先生的意思是小杰陽間的命只有20年。我那時怎么那么蠢,早知道這樣,我就不讓小杰去打工了……
嫂子,你別這么想,小杰長那么好看一定是被天上的神仙相中了。
表嫂說,對,都這么說呢,說小杰是做了神仙跟前的花童。沒有哪個男孩子比小杰長得周正。我前幾天身上沉,讓你哥替我去山上給送子觀音磕頭,虧了觀音菩薩保佑……
表嫂看到招娣臉上的不悅,忙改口道“姚主任就是活菩薩,咱們一定不能忘了她……”
生育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情。姚主任說這話的時候,臉上有一種難言的靜謐。她跟招娣說,剛參加工作時,覺得自己渾身是膽,無所不能,干了一輩子婦產(chǎn)科,眼看要退休了,反而戰(zhàn)戰(zhàn)兢兢,醫(yī)生可以治病卻治不了命。生命是非常神圣的事情,對,只有神才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招娣不太理解姚主任的話,但是她開始不那么煩表嫂了。
這個孩子在表嫂的肚子里發(fā)芽,她一直陪伴著,知道表嫂的末次月經(jīng)日期,知道第五周有了胎囊,第六周出現(xiàn)了胎芽和胎心跳,第七周可以看到胳膊腿分了出來,第十周各個器官成型,長出了眼睛嘴巴,知道這個孩子的頭圍和雙頂徑如何一天天變大,就像看見一粒種子一日日可見的發(fā)芽,長成樹苗,抽出花朵,真是神奇,他怎么知道什么時間長什么呢?到底是誰教給他怎么長的?誰在給他神秘的指令?她甚至也和表嫂一樣,希望這個孩子像小杰一樣,又好看又懂事,是老天補償表嫂吃盡苦頭的一個禮物,表嫂終于可以苦盡甘來,日子安穩(wěn)了。
在等候做B超的間隙,表嫂往招娣手里塞了一個布錢包,囑咐她幫忙問問性別。
她把錢包塞給表嫂,表嫂再次固執(zhí)地塞給她。
這時她想起了譚護士長的話,問性別的事咱是不干的,不干的。她的臉火辣辣燒起來。這件事不是她該做的,她不想做這件事。看著表嫂一路艱辛堪比西天取經(jīng)的求子之路,她已經(jīng)從最初的極度厭惡排斥,到如今衷心希望表嫂心意達成,生出一個大胖小子來——真是難以置信!
做完B超后,她把錢包原封不動地還給表嫂。表嫂急切問,妹子,人家說了沒有?是男孩還是女孩?
她躲避著表嫂的眼神,低頭看著手機,說,張醫(yī)生說不是很清楚。待會我再問問他。
趁著表嫂去衛(wèi)生間的間隙,她快步走向在條形椅上等候著的表哥,說哥,可能是個女孩,要不要跟表嫂說?
表哥眉頭皺起來,嘆口氣,蹲下身拿出一支煙叼到嘴里。招娣指禁止吸煙的標識,他又將煙塞進口袋,一手撐著白了一半的頭,一言不發(fā)。招娣緊張地看著表哥,嘴唇發(fā)干,腳心都出汗了。
她絞著雙手,腦子里轟隆隆地響著譚護士長的話,咱們都是女人,咱不干那樣缺德的事!一會兒是表嫂的話,我死也要生個兒子出來!兩個聲音輪番在她腦海里敲鼓打雷。
這時表嫂遠遠地蹣跚著從衛(wèi)生間里走出來,表哥站起來,咽了一口唾沫,輕聲說,別跟她說了,月份都這么大了,這個年齡身體經(jīng)不住再折騰了。
兩人默契地走向表嫂,表嫂盯著招娣的臉,尋找著答案,人家醫(yī)生怎么說?
招娣說,醫(yī)生說看不太清楚,好像是個男孩,但是也不太確定,等……
還沒等招娣說完,表嫂就接過話去,我覺得也是,看走相也是個男孩呢。
表哥表嫂走后,招娣走到病房大樓前,找了個木椅子坐下來,紅月季在陽光下熱辣辣地開著,一波一波的熱浪涌過來,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她不相信自己可以撒謊撒得那么圓熟?;蛟S表嫂本心就趨向于這么一個答案吧。但是從她嘴里明明白白地告訴表嫂的。她撥通了茉莉的電話,茉莉在那端高聲說,有事快說,我忙著呢。
她嘴唇發(fā)干,沉默了一會,說,茉莉,我作孽了。
作業(yè)?什么作業(yè)?
表嫂今天來做B超了,是個女孩,我欺騙了她。
6
晚飯后,鄭來一直半躺在沙發(fā)上看手機。
招娣不想說話,蹲在地上擺弄自己收藏的洋娃娃,弄得噼里啪啦的,鄭來也沒聲響。她站起來,走到沙發(fā)旁,把表嫂的事說了一遍。
鄭來歪著頭說,這樣挺好。
怎樣挺好?懷了女孩挺好,還是表哥做得挺好?招娣不解其意。
都挺好。
如果是我呢,如果我千辛萬苦想要男孩,卻懷了一個女孩呢?你會怎么做?
鄭來看了她一眼,重新把手機拿起來,說,我不是跟你說了嗎?男孩女孩都好。你表嫂的事情,你為什么非要把自己代入進去呢?你累不累?
鄭來漠然置之的表情激怒了她,她喊道,表嫂為了生個男孩折騰了五六年了,命都快不要了,你怎么這么冷漠?
我冷漠?咱倆呢?結(jié)婚幾年了?
你娶我就是為了給老鄭家傳宗接代吧?
問題你也沒傳宗接代啊,我沒要求了,只要你開開心心就行,你還要怎樣?
招娣愣了一下,越發(fā)怒氣沖天,你沒要求了?啊哈!那是你太高尚了,我不想生孩子,你要和我離是不是?你想離就直說啊。
鄭來把手機摔地上,林招娣,你不作行不行?
招娣進入了一個備受折磨無人理解的焦躁期。仿佛一個罪犯一天天無比焦慮地倒數(shù)著宣判定罪的日子。表嫂沒有再問招娣孩子性別的事情,仿佛一個孵蛋的母雞,氣定神閑地等待著幸福日子的來臨。
兩個人都在數(shù)日子。
表嫂一天一天地積攢著喜悅,那喜悅就像水缸里的水,就要漾出來了。她臉龐有些虛腫,反而看不出皺紋來了,腳腫得像一個發(fā)面饅頭,只得把布鞋剪了一個口子,走起路來已經(jīng)非常艱難,但是神清氣爽,臉上散發(fā)出一種甜蜜歡喜的光彩,人反而顯得年輕了。
招娣不敢看表嫂水波流動閃爍期盼的眼睛,她也一天天倒數(shù)著預產(chǎn)期——對她欺騙行徑的宣判日期。
招娣永遠也忘不了那天,11月26日,天氣寒冷,宜動土,宜搬家,宜外出。表嫂是高齡產(chǎn)婦,血壓又高,心電監(jiān)護,胎心監(jiān)護各種設(shè)備都上了,呼吸機、氣管插管包等也都準備好了。整個產(chǎn)房嚴陣以待。表嫂拉著姚主任的手,說,姚主任,您是活菩薩,謝謝您!姚主任撫摸著她的頭發(fā),說,你身體底子好,別擔心,會順利生出來的。表嫂點點頭。
招娣一直拉著表嫂的手,手掌肥厚而粗礪,熱乎乎的。招娣暗暗想,說不定是張醫(yī)生看錯了,表嫂懷的是一個男孩呢。那多好!老天保佑!
宮縮劇痛的時候,表嫂不吱聲,閉嘴咬緊牙關(guān),渾身發(fā)著抖,等痙攣劇痛過去,頭發(fā)像從水里打撈出一樣。招娣看血壓居高不下,就說,嫂子,你疼厲害了,就喊喊,別憋著。宮縮的間隙,表嫂閉著眼睛,說,妹子,這幾年沒少麻煩你,生了這孩子,死了我也甘心了。招娣聽了心生恐懼,忙說,瞧你說什么,別胡說。一邊給她擦著滿頭滿臉的汗。再次宮縮的時候,表嫂一手攥緊床單,一手攥緊招娣,指甲摳進她的肉里了。吸氧面罩后表嫂的臉憋得通紅發(fā)紫,垂死掙扎的老牛一樣用盡全身氣力。她驚恐地緊緊攥著表嫂的手,深怕一松手,她就像滑進泥潭的老牛一樣沉進去,被淹沒,一點一點不見蹤影。表嫂肚子上斑駁的妊娠紋虎皮花斑一樣,又像松弛皴裂的橡膠口袋,隨著她艱難地用力,難看地一起一伏。招娣眼淚忍不住滾下來。姚主任說,好樣的,再使把勁,看到孩子頭發(fā)了……
突然,表嫂開始抽搐。
招娣腳都軟了,不久前一個妊高癥的產(chǎn)婦在去手術(shù)室做剖腹產(chǎn)的路上,停止了呼吸,母子都未能搶救過來。她第一次感覺到死神降臨的極度恐懼,整個產(chǎn)房里安靜得只聽到心電監(jiān)護的嘀嘀聲。靜脈用藥后,不知道過了多久,表嫂痙攣解除,緩緩醒轉(zhuǎn)過來,表情迷?;煦?。這時姚主任大喊一聲,趙秀蓮,關(guān)鍵時刻別掉鏈子啊,養(yǎng)養(yǎng)精神再加把勁,眼看就要生出來了……
半個小時后一個紅通通的嬰兒降落到產(chǎn)床上,姚主任倒拎著怕打腳掌,嬰兒響亮地啼哭起來。世界上沒有比這個更好聽的聲音了。姚主任用手掌托著放到鋪好消毒巾的手術(shù)車上,護士嫻熟地剪掉臍帶,消毒,包扎,擦洗全身。脫離危險的表嫂全身癱軟,仿佛倒空了糧食的舊麻布袋,氣息微弱地問,是男孩吧?
招娣分明看到一個女嬰,體重秤顯示八斤四兩,正張著紅紅的小嘴巴嘹亮地宣示著她的降臨。這是多么強悍的一個生命啊,不屈不撓地來到不歡迎她的人間。
產(chǎn)后的表嫂掛著吊瓶回到病房,渾身汗?jié)?,氣若游絲,但還是頑強地抬起頭喝光了紅糖艾蒿雞蛋湯。她喘息著,說,孩子呢,我要看看孩子,像不像小杰。
招娣拖延著說,你先睡一覺,孩子還沒洗澡呢,洗干凈了抱給你。
表嫂不肯睡,她在等她歷盡千難萬險,也幾乎花光了賠償金孕育的這個小寶貝,她身上掉下來的肉,她心頭的肉尖尖到面前,好好看一眼。
這時候招娣反而不再那么緊張害怕了,度過了兇險,母子平安,其余都是小事。
她抱著包裹好的嬰兒走到表嫂床前,說,嫂子,是個女孩。
表嫂半個身體撐起來,大睜著眼睛,仿佛聽到天塌下來,她大聲質(zhì)問,你說什么?
不等招娣說話,她長嘯一聲,抱出去!我不看!我不看!抱走!然后把頭扭到一邊,緊接著是一陣痛徹心扉的哭喊:俺親娘??!
那樣凄厲絕望的呼喊,讓人渾身痙攣戰(zhàn)栗,所有人都被這聲音震懾到了。招娣抱著受驚啼哭的嬰兒逃出了房間。
表哥說,別再刺激她了,找個好家庭送走吧。
因不能生育而到產(chǎn)科抱養(yǎng)孩子的人排成隊,產(chǎn)科有一大本子這樣的名單。很快,一對三十歲上下的打扮時髦的夫婦來到了科里。他們在走廊里打開嬰兒的包裹仔細端詳。譚護士長說,你看孩子的父母都是高個子這個年齡了還不難看,這孩子大了保準是個美人。女人緊緊抱在懷里,千恩萬謝,男人出去買了牛奶雞蛋之類,又拿出一萬塊錢讓給表嫂買營養(yǎng)品。表哥謝絕了。招娣說,哥,嫂子生孩子受了好罪,這點錢給她買點補品也好。表哥說,咱們不是賣孩子,人家?guī)ё吡耍苌拼⒆羽B(yǎng)大孩子就好。
兩人要去和嫂子道謝,表哥說,不用了,你們走吧。我問表哥,要不要留下養(yǎng)父母的聯(lián)系方式,表哥搖了搖頭。兩人見狀仿佛怕表哥反悔一般,抱著孩子快速走出了產(chǎn)房,上了一輛黑色的奧迪車,疾馳而去。
招娣心有不舍,又如釋重負。病房里,表嫂閉著眼睛一言不發(fā),仿佛一具抽干了精氣神的干尸。她摸了摸表嫂的手,冰塊一樣,眼淚從她閉著的眼睛里汩汩流了出來,枕頭濕了碗大的一片了,還在不斷地流。
7
招娣問姚主任,如果表嫂查出是女孩當即打掉的話,以后會不會再懷上?
姚主任說,也不好說,有可能懷上,看她的身體基礎(chǔ)還是有希望的。
那以后呢,她還可能懷上嗎?
不大可能了,她這個年齡,生育后恢復比較慢,等身體恢復過來,也就快絕經(jīng)了。
招娣不再問下去了。她突然明白,她為什么怕生孩子了。
她抱著那個女嬰的時候,仿佛抱著剛出生的自己。那個嬰兒翕動著粉嫩的嘴唇,可是她的媽媽怎么不能給她一口奶,連看她一眼都不能。
她想知道一個新生命對母親來說意味著什么。可是對一個期待男孩的母親來講,生了女孩,就像殺死了自己的期待一樣。
表嫂閉眼流淚的情景在她心里來回放電影,她知道,那也是她被抱走時媽媽的樣子。
她在半夜里驚醒,心口劇痛,身邊空蕩蕩的,鄭來在另一個房間里。媽媽懷著她的時候,她不是作為自己被期待的,而是一個不存在的男孩。招娣,招娣,招一個弟弟來。她無法滿足父母的期待,也無法選擇自己的命運,表嫂的女兒,她,表嫂,媽媽,都一樣。她突然一下子豁然明白開來,抱著膝蓋痛哭流涕。長夜靜寂,圓而大的月亮仿佛一個金盤子掛在窗口,被照亮了的戶外是一個光晶琉璃的世界,她看得到摸不著,而黑黝黝的室內(nèi),她看不到什么,一桌一凳卻親切實在。這要不到的明月光啊,她抱著自己,頭挨著膝蓋在黑暗里坐了一夜。
如果當初對表嫂說實話呢?
沒有如果。
表嫂強韌的生命力再次讓她震撼了,她興頭頭地從家里帶來了薺菜、苦菜、榆錢子等新鮮野菜,讓招娣和同事們分著嘗嘗鮮。仿佛那讓她痛徹心扉的往事沒有發(fā)生一樣。招娣不想看到她,又說不出,每次來都沒好聲氣。世界衛(wèi)生組織說分娩痛是三級重度疼痛,也就是人所能承受的最頂級疼痛,好了傷疤也就忘了痛,但有些隱痛藏得深,還是不見為好。
陳茉莉終于找到了她的另一半,檢驗科的梁醫(yī)生。當初兩人分手后,梁醫(yī)生和建設(shè)銀行的一個女職員好上了,陳茉莉也認識了一個富二代。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幾年后,兩人又走到了一起。
兩人慶祝完陳茉莉單身生涯即將圓滿結(jié)束,來到廣場。陳茉莉說,我終于也要跳進愛情的墳墓了。
招娣答道,跳吧,再不跳就成孤鬼了。也老大不小了,感謝回頭是岸的梁醫(yī)生給了我們老姑娘跳墳墓的勇氣。
是他給了我的勇氣?呸!我這幾年被他害慘了,我一直有勇氣好不好?
對,你有,但是你需要一個讓你知道你有的人。
說得好繞,你快成一個哲學家了。
嗯,說得對,婦產(chǎn)科的人都是哲學家。
草坪上走來一對老年夫婦,一個推著童車,一個則手牽著一串五顏六色的魚形氣球。一個扎著蝴蝶結(jié),穿著粉色紗裙的小女孩在前面蹣跚地走著,晃晃悠悠的,一不留神跌坐到草坪上。老夫婦連忙追上去,小女孩又爬起來,挓挲著小手嘎嘎笑著,跌跌撞撞地向前走了。
陳茉莉說,你看這個小孩,你表嫂那個抱走了的女孩也有這么大了吧?
招娣一直想去找那個小女孩,看看她生活得怎么樣。產(chǎn)科搬到新的病房大樓后,原有的那個登記抱養(yǎng)名單的本子也找不到了。是的,那個她抱出產(chǎn)房的女孩現(xiàn)在也有這么大了。
陳茉莉說,如果不是當初你作孽,那個女孩就不可能有機會在草坪上跑來跑去了。
招娣瞪大了眼睛,回過頭看了看陳茉莉,突然,她的大眼睛漫上來一層水殼子,很快地,這個水殼子破了,眼淚溢滿了她的眼眶,然后泄洪一樣地流淌出來。
陳茉莉吃了一驚,連忙上前抱住了她。招娣一邊流淚一邊抽噎著說,茉莉,我不能原諒自己欺騙了表嫂,害她再也生不出兒子來。
陳茉莉拍著她抽搐的背,說,不,不,你干了一件大善事,你看這個女孩,說不定就是你救的那個女孩呢。要不是你欺騙表嫂,那個女孩早就倒進下水道了。
招娣嚎啕大哭。
表嫂在菜園里挽著褲腿給青椒打杈的時候,看到招娣,她吃驚地大叫起來,你怎么有空來?
我想吃你做的飯了,好長時間沒胃口了。
表嫂喜滋滋地摘了兩根黃瓜,兩個西紅柿,用袖子擦了擦,剛要遞給招娣,又覺得不對,放進腳邊的水桶里。招娣搶過來一根黃瓜,一口啃下去,這樣吃就好。
菜園里蜜蜂嗡嗡地繞著紫色的扁豆花、黃色的黃瓜花,飛個不住。正午的太陽把澆過水的土地蒸得熱氣騰騰,表嫂也是熱氣騰騰的,裸露的小腿濺上的泥點子很快干了。她摘了黃瓜、辣椒、茄子、西紅柿等盛了滿滿的兩桶。好不容易長這么些,你哪能一次都摘了?也吃不了這么多。
地里肥壯,水頭又足,摘了接著就能長出來。你多久才來一趟,哪樣都嘗嘗。
表嫂手腳麻利地宰了一只半大公雞,放了血,熱水褪凈了雞毛,快刀剁成碎塊,冰涼的井水沖洗干凈,嘩地扔進大鐵鍋,放入蔥姜蒜,倒水進去,長木柴伸進灶口,不一會呼呼地冒著火苗。不到一刻鐘工夫,白熱氣從鍋蓋縫里鉆出來,表嫂掀起鍋蓋,拿笊籬撈出半熟的雞塊,將滾沸的雞湯倒進一個瓷盆。鍋內(nèi)放入油鹽辣椒大火爆炒雞塊。中午招娣就著半盆子辣子雞,蒜擂茄子、涼拌黃瓜,還有西紅柿湯等半桌紅紅綠綠新鮮時蔬涼熱菜,吃得滿頭冒汗,小衫都溻透了。
下午熱氣下降,表嫂開始攤煎餅了——本來第二天早上攤,她提早半天好讓招娣能帶回去。她用油抹勻鏊面,熱氣騰上來后,將玉米糊舀到鏊子上;刮筢輕輕攤勻,一只手續(xù)著柴火,一只手如輕巧的燕子在鏊子上盤旋,翻飛,招娣看得眼花繚亂的時候,表嫂把熟了的煎餅從冒著白氣的鏊子上揭下來。半天工夫,一摞足有半個手臂那么高的煎餅垛立起來,散發(fā)出誘人的玉米糊香。帶回去給俺姑嘗嘗,自己攤的,干凈,不摻假。俺姑拉扯你們幾個不容易。招娣點點頭。
入夜,兩人躺下,微風吹拂進來,一輪彎月皎皎地掛在高空。
嫂子,你以后搬到城里去住吧,離我和小娟小美都近一點。
俺一個莊戶人,去城里干嘛?這家里雞鴨鵝狗的,還有好幾塊地,哪有比地更好的東西,你扔進種子,它就給你長出莊稼長出瓜果梨棗來。你過幾天再來,立秋后,瓜啊果啊,就都斷續(xù)地下架了。干啥都要趁個好時候。
招娣聽到了一聲嘆息,不知道是嫂子,還是穿窗而過的風。不一會,便聽到了鼾聲響起來。
招娣睡不著。影影綽綽看到有未熄的光在閃。她輕輕打開門,是正房客廳一角,布簾子遮擋著的地方發(fā)出來的。她躡手躡腳走過去,掀開簾子,立著一尊白瓷觀音像,在鴿子蛋大小的LED燈光映襯下,越發(fā)光潔瑩潤。菩薩像面前供了清水、餅干,還有蘋果,水杯下壓著一張紅紙,上面排布著一串字。招娣打開手機的燈,照過去,紅紙上歪歪扭扭地寫著:小杰、小娟、小美、小四、小小。表嫂孕育過的五個孩子,一個也沒少。
招娣呆站半晌,輕輕地把布簾子放下來,躺回床上。
銀黃的鐮刀把夜空劃開了一個亮閃閃的口子,碎鉆一樣的星星漏了進來,有那么幾顆撞墻一樣斜拉拉地從天空中倒栽下來——掉進了大地的懷抱。沒有比土地更好的東西了,招娣睡了一個好覺。
這天鄭來回家后發(fā)現(xiàn)家里煥然一新,門口還掛了一個紫色的花朵風鈴。招娣在房間里哼唱著,一邊收拾舊報紙,鞋凳邊,他的皮鞋被她擦得锃亮??此貋?,招娣說,去把菠蘿蝦仁端出來吧。桌子上擺了兩個酒杯,葡萄酒正在醒酒器里醒著。鄭來有些納悶,去看日歷,也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凑墟沸那榇蠛茫簿筒欢鄦?。
沙發(fā)上多了個抱枕,粉色的團花中央,繡著四個字,生命的恩典。飯后鄭來順勢墊在肩頭,和往常那樣半躺在沙發(fā)上看手機。聽到招娣在臥室里喊,忙走進去,一看,房間里床單被罩煥然一新,八音盒上一個芭蕾女孩隨著音樂旋轉(zhuǎn),每轉(zhuǎn)一圈,就和另一端著西裝的男孩吻一下,周而復始。這是結(jié)婚前招娣送給他的,不知道今天又從哪里翻了出來。大燈沒開,壁燈閃爍著黃幽幽的柔光。仿佛又回到了新婚之初,這時他聽到他的新娘子問他,你還愛我嗎?
你今天怎么了?
沒怎么,我要你回答我。
你說呢,這個還用說?
我要你說出來。
鄭來不說話,直接上前吻住了她,他們仿佛有一萬年沒有接吻了,兩人都心潮澎湃,而又笨拙小心,兩只螞蟻一樣,用觸角輕輕試探彼此,糾纏彼此。招娣心口里有個硬硬的地方碎掉了,融化了,她哽咽了一聲,像初夏的漿果,被甜蜜又酸楚的感覺充滿。她聽到河水涌動的聲音,一條河涌入了另一條河,蜿蜒著匯入大海。
鄭來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停下來,他起身,拉開床頭抽屜,去拿避孕套。
招娣拉住他,搖搖頭,柔聲呼喚,來——
窗外的月光如水銀晃動,風穿過層層樹木吹動著窗紗,音樂盒上小人兒隨著樂聲起伏旋轉(zhuǎn),整個世界也像被風聲拍打的月光,海浪一樣若隱若現(xiàn)地顛簸漂蕩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