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 拉
走馬鎮(zhèn)靠水依山,以前是這樣,現(xiàn)在還是這樣??克咚罚吠ń雍?,帶來四面八方的貨物,還有人。有人,就有了江湖,走馬鎮(zhèn)因此成了碼頭。碼頭有兩層意思,一層實指貨運碼頭,來來往往的船舶擠滿水面。以往,為了爭搶位置,有打架的,拿著長篙、火銃,刀劍弓弩自然不在話下?,F(xiàn)在,這種現(xiàn)象幾乎絕跡,都文明了,統(tǒng)一聽從調(diào)度。另一層意思大家都懂,就不細講了。因了碼頭,走馬鎮(zhèn)經(jīng)濟繁榮,在長江中下游也算是排得上號的富庶之地。走馬鎮(zhèn)名氣大,除去經(jīng)濟繁榮,還有原因,出人才。翻開科舉史,這么一個彈丸小鎮(zhèn),出過一百多位進士,其中兩位狀元,一名榜眼,六個探花郎。這當(dāng)然是了不得的事情。福建莆田科舉也厲害,那是舉地市之力,走馬鎮(zhèn)一千三百年都是鎮(zhèn)的建制。這也奇怪,古代不少鎮(zhèn)如今都擴張成縣或市,走馬鎮(zhèn)還是鎮(zhèn)。分析原因,可能因為地狹,不足一百平方公里的地方,也只能是個鎮(zhèn),名氣大沒用。
不光出文人,走馬鎮(zhèn)還出俠客和武術(shù)家。古往的傳說不提,近三百年,走馬鎮(zhèn)走出過數(shù)十位有名有姓有歷史記載的武術(shù)大師。名氣最大的自然是清末民初闖蕩上海灘的顧震聲大師。顧大師門徒三千,遍布歐美亞非,成為全世界最具影響的中華武術(shù)門派之一。想當(dāng)年,顧大師手持一根三尺圓棍單挑六名日本北辰一刀流劍術(shù)高手,一時成為上海灘最為滾燙的話題。但顧大師最為擅長的并非劍術(shù),那只是他兼修的愛好,鐵臂長拳才是顧大師傳世的絕技。這些年,關(guān)于顧大師的電影電視拍了不少,有些神化,大體還是靠譜的。讓人稍覺遺憾的是顧大師在上海成名后,很快去了美國,據(jù)說老年在瑞士度過,死時身邊空無一人。一代武學(xué)泰斗,寂靜安葬于阿爾卑斯山的楓葉林中。有人去找顧大師的墓地,看過之后都說太低調(diào)了,連墓碑都沒有,貼地鋪著一塊大理石,用漢字刻著名字,生卒日期,生平無一字介紹。有說這才是大師風(fēng)范的,有搖頭嘆息人生如寄的。和顧大師在瑞士的寂寞相比,他在故鄉(xiāng)太熱鬧了。入鎮(zhèn)的高速路口,最顯眼的那塊廣告牌上便是顧大師的照片。到今天,走馬鎮(zhèn)還有大大小小十來家武館,傳授各派絕學(xué)。教鐵臂長拳的也是顧姓子弟,拳法是不是得自顧震聲大師的真?zhèn)鞑豢煽?,看起來頗有聲勢。
這些年,走馬鎮(zhèn)略顯沉寂,倒不是經(jīng)濟的問題。走馬鎮(zhèn)出人,那是以前,現(xiàn)在差了。勉強有幾個算得上數(shù)的,那也遠在他鄉(xiāng),有的甚至沒有來過走馬鎮(zhèn)。為此,地方也苦惱,打文化牌沒問題,多的是文化武學(xué)名人,一提到當(dāng)代,就有點尷尬了,好在還有柳伯年先生和顧唯中先生撐著臉面。柳伯年先生年已七十有余,出生在走馬鎮(zhèn),在北京五十余年,博得了驚世的名聲,他的代表作《走馬遺韻》拍出了兩千八百萬的天價,創(chuàng)下了當(dāng)時中國國畫家最高成交紀錄。退休之后,柳伯年先生想找個歸宿,避開熙熙攘攘,全國各地考察了一遍,他選擇了出生地,這條江河水他是逃不掉了。柳伯年想回來,地方自然高興,特意給他劃了塊地,建了個宅子。老先生搞了一輩子藝術(shù),也在名利場泡了幾十年,剛回來還指導(dǎo)指導(dǎo)年輕人。等年紀再大點兒,推說身體不適,出門也少了。顧唯中先生乃顧震聲先生嫡孫,一直生活在法國,聞名世界的大武術(shù)家。有年,顧唯中先生回來祭祖,見到柳伯年的宅子,跟身邊人說,過兩年,我也回來,修一個這樣的宅子,安度晚年。隨行的都以為顧唯中先生只是隨口一說,沒想到過了兩年,他真的回來了。兩位老先生,一文一武,這就夠了。等顧唯中安定下來,柳伯年已在鎮(zhèn)上住了四五年。聽說了柳伯年的故事,顧唯中起了拜訪的心思。他托人給柳伯年帶話,傳話的人回來說,柳老表示歡迎,還留了電話號碼。顧唯中給柳伯年打了電話,聊了幾句,約了拜訪的日期。
去拜訪柳伯年,要帶點什么,顧唯中有點為難。他本想送點好紙好筆,細一想,不妥,書畫他是門外漢,給書畫家送紙筆,十有八九鬧笑話。思來想去,還是買了點當(dāng)季的水果,簡單又得體。柳伯年家安的傳統(tǒng)中式木門,顧唯中扣了扣門環(huán)。稍后,他聽到了腳步聲。接著,門開了,開門的正是柳伯年。顧唯中拱了拱手說,柳先生,打擾了。柳伯年一笑,哪里的話,難得有人來看看老朽。把顧唯中迎進院子,柳伯年說,您先坐會兒,我去泡茶。顧唯中說,不必勞煩了,坐坐就走。柳伯年說,來都來了,茶還是要喝一杯的。顧唯中一笑,那也好。他把帶的水果放在茶幾上,新鮮的枇杷,黃得透亮,玉石一樣的質(zhì)感。他朝四周看了看,這個院子和他家院子風(fēng)格不太一樣,更休閑些。等他收回眼光,柳伯年端著茶具過來了,一邊擺一邊說,我這業(yè)務(wù)也不熟練,您將就一下。顧唯中說,有茶喝就很好了。柳伯年說,您可能更習(xí)慣咖啡吧?說罷,像是不好意思,咖啡家里沒有,我多年不喝咖啡了,睡眠本就不好,一喝更睡不著,人老了什么都不經(jīng)用。顧唯中端起茶杯說,咖啡我一直喝得不多,以前在法國,也是喝茶。柳伯年說,這倒是難得。顧唯中說,家父在時規(guī)矩嚴得很,家里沒有咖啡,不光沒咖啡,連法語都不準講。從小喝茶,喝著喝著就習(xí)慣了。柳伯年笑笑說,這就難怪了,你漢語說得那么好,仔細聽還能聽出鎮(zhèn)里的口音。顧唯中說,聽說您在鎮(zhèn)上出生的?柳伯年說,土生土長,十幾歲出去念書,前幾年才回來。顧唯中說,那你和我不一樣。柳伯年說,也一樣,都是走馬鎮(zhèn)的子弟,這點關(guān)系,生生世世脫不了。顧唯中說,所以,我回來了。柳伯年說,這個我倒是意外,按理說,你對走馬鎮(zhèn)應(yīng)該沒什么感情。顧唯中說,這個我也說不清楚,無端的就是覺得親切,像是余生該在的地方。兩人聊了一會兒,柳伯年提起了顧震聲,說小時候聽到顧大師的故事,崇拜得不得了。顧唯中說,有些夸張了,哪有那么厲害。柳伯年說,這你就謙虛了,方志上記載得確確實實。顧唯中說,你說的這個故事我也聽過,哪是什么一流高手,不過是六個普通的劍士。柳伯年說,那也不得了。顧唯中說,功夫自然有一些,太過夸張就顯得虛浮了。聽顧唯中說完,柳伯年嘆息了一聲,要是個個都像先生一樣客觀,那就好了。喝了幾杯茶,又聊了一會兒,顧唯中起身告辭。柳伯年留吃午飯,顧唯中說不打擾了,下次再來拜訪。
顧唯中家離柳伯年家不遠,步行不過七八分鐘。隔著一條小河,河上有橋,石板的,被踩得油光水滑。要是下過雨,走在上面得小心。河兩岸種的垂柳都有些年頭了,樹干算不上粗壯,暗暗的發(fā)黑。顧唯中以前沒見過這么多垂柳,春末夏初,柳條垂下來,微風(fēng)蕩漾,確有一種至柔的美感。顧唯中練的鐵臂長拳,拳法剛猛雄渾。他練了一輩子,才體會到剛猛中的那一點輕柔。就比如骨頭和骨頭之間的連接處,如果沒有滑膜、韌帶、軟骨、肌腱這些柔軟之物作為連接和過渡,那一根根的骨頭即使再硬,也只是一堆散亂的材料。從河邊往柳伯年家去,常常讓顧唯中忘記他是個練武的人。他和柳伯年已經(jīng)很熟了,每周要見三四次面,留飯也成了常事。所幸,柳伯年沒什么朋友在走馬鎮(zhèn),小時的玩伴在鎮(zhèn)上的也聊不到一塊兒,只剩下見面打個招呼的交情。他請了一個保姆,做飯洗衣服打掃清潔。顧唯中和他情況類似。如此一來,兩人交往倒是方便了,沒有家人和別的顧慮,過得隨心隨意。再且,兩人都是見過世面的人,說話想事情能湊到一塊兒去,這就讓人愉快了。多半,顧唯中到柳伯年家吃飯,有時帶點菜,有時不帶,具體看情況。他們都不缺錢,這點小事自然不計較,聊得開心才是關(guān)鍵。偶爾,顧唯中和柳伯年開玩笑,我吃你的吃得太多了,都不好意思了。柳伯年笑,我喝你的喝得那么多,我沒有一點不好意思。柳伯年年輕時好酒,現(xiàn)在也喝,喝得沒那么厲害,多半喝點紅酒,有時也喝點米酒。米酒顧唯中不懂,紅酒和洋酒他比柳伯年了解。兩人一塊兒喝酒,多半是顧唯中講,柳伯年聽。這酒,基本都是顧唯中提供。他對柳伯年說,別的不說,這個我比你專業(yè),你不能和我爭。柳伯年說,我為什么要爭?有喝的我就喝了。話是這么說,柳伯年也會給顧唯中送點茶,多半是小盒的,別人送他的定制品。他喝了好,送點給顧唯中,也不談錢。談錢,怕顧唯中難堪,他拿來的紅酒雖好,但不值錢。外國常喝的紅酒多數(shù)不過十幾歐幾十歐,上百歐的那就很高端了。他送的茶看起來不起眼,要買都是天價。在柳伯年看來,顧唯中不懂喝茶,只是解渴或陪客。即便這樣,也不影響他泡茶的熱情。
到了柳伯年家,兩人除開聊天,也看柳伯年畫畫。柳伯年裝修了畫室,不大,大約只有四十個平方,采光通透,一邊墻開了又長又寬的玻璃窗,窗外種了幾棵三角梅,紅紅白白的花開得滿串,影子映到墻上,一搖一晃。畫案離窗很近,胡亂堆著各色的紙,還有廢棄的畫稿。顧唯中和柳伯年開玩笑,要把他的畫稿偷了去。柳伯年說,這些破爛東西,你喜歡你拿去。他這么一說,顧唯中反倒不好意思了。看著柳伯年的畫室,顧唯中說,你這么大的畫家,用這么小的畫室,配不上你的身份。柳伯年接過話,畫室小是小了點兒,也夠用了。話說,三十歲后,我還真沒用過這么小的畫室。這個年紀,心勁兒和體力都跟不上了,畫不了大畫,也就是涂幾筆,幾十年下來習(xí)慣了,不涂幾筆總是不快活。顧唯中看著柳伯年說,這方面我是真羨慕你,你這和老中醫(yī)一樣,越老越值錢。畫不在大小,筆墨里都是閱歷,又有幾十年的聲名撐著,繁華褪盡,落筆清澗,這都是境界,都是藝術(shù)。我們練武術(shù)的,過了年紀,身體機能無法支撐,連一個簡單動作都做不出來了,真真成了廢物。柳伯年說,你這是開玩笑了,武林宗師哪個不是白了頭。顧唯中說,這話不假,但那活的是身份,人家敬重的是個輩分,不是身上的功夫。柳伯年說,不怕你笑話,我動筆也心虛得很,眼睛看不清了,手也抖。我記得齊白石晚年發(fā)過一個感慨,再也畫不了那樣的草蟲了,眼花手抖。我現(xiàn)在也差不多。顧唯中看著畫案,指著柳伯年面前的畫兒說,不定非得工筆草蟲,這寫意多好,酣暢淋漓,這筆墨功夫,沒有幾十年的積累哪里出得來。柳伯年提著筆,又放下。從書架上抽出本畫冊,翻到一頁,指著上面問顧唯中,你覺得這個如何?顧唯中接過畫冊,一眼看到幾團灰?guī)讏F黃,再加自上而下垂著的糾纏藤條。一看側(cè)邊,有題識“九十八歲白石”。齊白石的畫兒,這個顧唯中以前沒見過,像又不太像,太散漫了。見顧唯中皺著眉頭,柳伯年問,畫得如何?顧唯中老實承認,看不出好來。柳伯年說,不光你看不出好來,我也看不出好來。但有人覺得好,奇好,無比好。顧唯中說,那都是仙人。柳伯年拿過畫冊,又細細看了一遍說,據(jù)說這是白石老人生前最后一幅畫,看起來畫得有些糊涂,比如說那幾個葫蘆。就說藤條,線條走得爛漫自然,完全沒了章法。要說這畫好,可能好在自然,隨心所欲。要說它不好,可能也是自然,自然到不自然了。顧唯中笑了起來,你把我說糊涂了,什么叫自然到不自然。柳伯年也笑,我把我自己也說糊涂了,畫了一輩子,我連好壞也分不出來了。顧唯中說,你這話可別讓人聽見了,你可是大師。柳伯年瞪了顧唯中一眼,你是一代宗師。說完,兩人“哈哈”大笑。
到了中秋節(jié),柳伯年打電話給顧唯中,約一起吃飯賞月。顧唯中推辭,就不過去了,知道你家人來了。柳伯年說,你這就見外了,也不多你一個人。顧唯中說,倒不是多我一個人,我一個人跟你一家人一起覺得不舒服。柳伯年問,真不過來?顧唯中說,真不過來。柳伯年笑了聲,來吧,我家也就我一個人,中午把兒子趕走了。顧唯中說,你又騙我。柳伯年正了正音,真的,中午打發(fā)他們走了,回鎮(zhèn)上圖個清靜,他們一來,我清靜不了。本來說要一起過節(jié),都鬧騰了幾天,讓他們回去了。顧唯中還在猶豫。柳伯年說,我讓保姆蒸了螃蟹,買了黃酒,炒了幾個小菜,保姆我也打發(fā)走了,就等你來了。話說到這兒,顧唯中不好再推辭,他說,好,那我馬上過來。等顧唯中過去,果然只有柳伯年一個人。院子中間擺了一張桌子,桌面小篾籠里趴著六只油紅的大螃蟹,外加一盤炒田螺,一碟青瓜,還有一條紅燒大白刁,果盤里擺了葡萄哈密瓜。顧唯中坐下說,豐盛得很。柳伯年拿杯給顧唯中倒酒,這不過節(jié)嘛,知道你也不愛吃月餅,就沒準備。顧唯中抿了一口酒,有魚有螃蟹,哪個還要月餅。一瓶黃酒喝完,四只螃蟹剝完,月光出來了,照在院子里,桂花樹散發(fā)出清透的香氣。柳伯年說,你回來了,我在這里算是有了魂了。說罷,問顧唯中,都說你是一代宗師,你還能打拳嗎?顧唯中說,不能,老了,伸展不開。柳伯年說,你隨手比劃一下,讓我開開眼界,都說顧家的鐵臂長拳天下無敵,我還沒有見識過。顧唯中說,那都是江湖傳說,當(dāng)不得真。柳伯年說,我去鎮(zhèn)上拳館看過,虎虎生威,霸氣得很。顧唯中說,我也去看過,剛猛有余,柔韌勁兒落了,少了彈力。柳伯年說,今兒過節(jié),又喝了酒,我提個不情之請,露兩手看看。顧唯中喝了口酒說,那就獻丑了。說罷,起身,下場。顧唯中站在院子中央,調(diào)整了一下呼吸,桂花香一陣一陣,他像是凝固在那里。突然,只聽一聲大吼,像是夜間沉睡的猛虎被驚醒,一個身影彈起來,帶起陣陣風(fēng)聲。柳伯年看見一團黑影在月光下彈跳騰挪,剛猛處桌子上的酒壺微微震動,柔和處似是聽到月光落地的聲音。沒等柳伯年緩過神,顧唯中回到了桌邊,微微喘氣,老了,還是老了。柳伯年連連贊嘆,功夫,這才是真功夫,不愧是一代宗師。顧唯中喝了口酒,比不得當(dāng)年了。又說,等我老了,你給我畫個像。柳伯年說,好,不過,畫不了那么精細了。顧唯中說,只要是你畫的,怎么都行,你看畢加索,他中后期的畫,哪有像的。又喝了幾杯,柳伯年說,要不要看我畫畫?顧唯中說,好。兩人進了畫室,柳伯年涂了幾筆問,這個如何?顧唯中說,好。柳伯年問,哪里好?顧唯中說,好螃蟹。柳伯年大笑,怕是只有你認得出來是螃蟹。又問,這螃蟹比白石老人的葫蘆如何?顧唯中說,都是恣情恍惚的好東西。柳伯年又畫了幾只螃蟹,題了款,蓋了章說,這幅送給你。說罷,回到院子里繼續(xù)喝酒。
過了幾天,顧唯中買了一筐螃蟹去看柳伯年。走馬鎮(zhèn)也產(chǎn)螃蟹,名氣沒陽澄湖的大,品質(zhì)卻也不差,而且絕無假貨。在走馬鎮(zhèn)上,吃螃蟹都吃本地的,陽澄湖的沒市場。蟹是顧唯中一只只挑的,半斤左右一只,翻開蟹臍,能看到根部一團橘紅。那才是好螃蟹,黃足肉滿。挑好螃蟹,顧唯中給柳伯年打了個電話,讓他把黃酒準備好,就前幾天喝的那種。到了柳伯年家,還早,不到五點。顧唯中放下螃蟹,柳伯年看了一眼說,下了血本啊。顧唯中說,還好,不是陽澄湖的,那就貴了。柳伯年喊過保姆拿了蟹,又給顧唯中倒茶。顧唯中說,我今天是來拿我的螃蟹的。柳伯年笑了起來,這個你倒記得牢。顧唯中說,那是自然,好不容易得幾只柳大師的螃蟹,哪能忘得了,你可不能賴皮。柳伯年笑了起來,我都七十多歲的人了,還能像小孩子耍賴皮?那天都喝了酒,你說好,我說送,一會兒你再看一眼,別拿回去不歡喜。顧唯中說,怎么可能。柳伯年說,看到你那一筐螃蟹,我倒想起了一個故事。說的還是白石老人,捕風(fēng)捉影的小故事,當(dāng)不得真。說是有年冬天,白石老人正在家里畫畫,聽到門外喊賣白菜的。白石老人心里一動,想做個風(fēng)流佳話。他拿了一幅白菜,匆忙出門,叫住賣白菜的說,用我這幅白菜換你一車白菜如何?賣白菜的頓時生氣了,你這人好沒道理,拿你一棵假白菜,換我一車真白菜。說罷,氣呼呼走了。柳伯年講完,顧唯中笑了起來,那我是拿一筐真螃蟹,換你幾只假螃蟹。柳伯年說,那你虧大了。說完,站起身說,我們?nèi)タ纯茨菐字患袤π?。進了畫室,柳伯年翻出畫兒,鋪平展好,只見紙上歪歪斜斜躺著幾坨黑團,隱隱能看出螃蟹的身形,蟹鉗蟹腳張揚恣肆。柳伯年自嘲道,這怕是蒸過了的螃蟹,腳都掉了。顧唯中說,這是好畫兒。說罷,伸手去取。柳伯年說,不急,等我找人裱好送你,這就像個裸體美人,得妝扮上,體體面面嫁人。顧唯中說,你不是反悔了吧?柳伯年確實有點想反悔了,這畫兒和他以前的畫風(fēng)不同,得了自由。他以前的畫,總有點沒來由的拘謹。也許是借了點酒氣,也許是放下了名利之心,這幅螃蟹他畫得自由。墨色雖然任性,卻也恰到好處,有點從心所欲而不逾矩的意思。柳伯年伸手摸了摸畫上的螃蟹說,哪里的話,我還不至于那么小氣。
保姆炒了幾個小菜,蒸好了螃蟹,喊兩人過去吃飯,飯桌還是擺在院子里。這是柳伯年的習(xí)慣,只要不是太熱太冷,他喜歡在院子里吃飯。菜上了桌,柳伯年找到黃酒,拿了杯子過來,喊保姆一起吃飯。保姆說,有顧先生陪你,我就回去了。你們倆一起吃飯,我坐在旁邊也是多余,沒什么意思。柳伯年說,你這是嫌棄我們了。保姆說,我哪里敢嫌棄,不給你們當(dāng)燈盞。柳伯年說,你平日也和我一起吃飯的。保姆說,那是怕你一個人吃飯清冷。柳伯年說,好好好,不留你。對了,顧先生帶了好些螃蟹,你拿幾只回去,這么好的螃蟹,放壞了可惜了。保姆說,那多不好意思。柳伯年說,都是自己人,客氣什么。保姆說,那謝謝顧先生了。顧唯中說,經(jīng)常來蹭吃蹭喝,麻煩您了。柳伯年給顧唯中倒上酒,挑了個蟹腳上滿是黃色油脂的大蟹說,這個好,長滿了,沒長滿的都是殼,也沒黃油。那頭,保姆回廚房拿了四只螃蟹,經(jīng)過桌邊,舉起螃蟹說,謝謝柳先生。柳伯年說,怎么不多拿幾只,多得很。保姆說,夠了夠了,家里也沒幾個人,嘗個鮮可以了。等保姆出門,顧唯中說,你這保姆好。柳伯年說,你說說看,哪里好。顧唯中說,不貪,有分寸。柳伯年說,怎么講?顧唯中說,你看,她拿螃蟹只拿四只,不多不少。要緊的是她拿了給你看看,要是螃蟹跑了少了,那也不是她拿的,她清清白白。柳伯年和顧唯中碰了下杯說,沒想到你一直在國外生活,對中國的人情世故倒是比我還懂。顧唯中說,說來你可能不信,我從小接受的教育比國內(nèi)還要中式,四書五經(jīng)我可沒少背,也沒少挨打。柳伯年說,我們這代人年輕時,事事求新,古書確實讀得少,還是后來補了下課,到底不是童子功,學(xué)得不倫不類。
喝了點酒,顧唯中說,柳先生,還記得上次說過的話嗎?柳伯年說,說過那么多,你指哪一句?顧唯中說,我說想請先生給我畫個像,留給兒孫。柳伯年說,這話我記得,那會兒說的酒話,畫像還是找油畫家,我年紀大了,眼睛也不好,做不了精細活兒。顧唯中說,你答應(yīng)了的。柳伯年說,畫像不是國畫的強項,留給兒孫看,形似還是重要的。顧唯中說,這個你不管,你想怎么畫就怎么畫。柳伯年還在猶豫。顧唯中說,柳先生,這個不要你送,也不合規(guī)矩,你潤格高,我給不起,意思還是要到的。柳伯年說,顧先生,你誤會了,我不是這個意思。顧唯中說,我明白你的意思。柳伯年說,我說的意思不是你說的那個意思。顧唯中說,不管什么意思,該意思還是要意思意思。兩人像是說繞口令,都笑了起來。笑完,顧唯中說,柳先生,我其實對武術(shù)興趣不大,不過,這也是家業(yè),只得硬著頭皮撐下來,所幸做得還不算丟臉。年輕時,我想去學(xué)藝術(shù),巴黎你知道的,藝術(shù)之都。每個法國青年都想當(dāng)哲學(xué)家、藝術(shù)家,我也一樣。家父倒也不反對我學(xué)藝術(shù),只是告訴我,武術(shù)不能丟,畢竟顧家鐵臂長拳還有點影響力,還得傳揚下去。其實,在國外,中華傳統(tǒng)武術(shù)很孤獨,關(guān)注的人不多。外國人看武俠電影,都是當(dāng)玄幻看。偶爾碰到愛好者,練不了多久也就算了。柳先生,和你說這個,倒不是抱怨,只想說我是愛藝術(shù)的。我們年輕那會兒,最崇拜的藝術(shù)家是畢加索。海外華人藝術(shù)家中,大家最熟悉的是張大千和趙無極,我對藝術(shù)那點一知半解,也是那時打下的底子。顧唯中說完,柳伯年說,你今天這一說,我明白了,以前我還奇怪,你作為武術(shù)家,為什么對藝術(shù)這么了解,都是有根源的。顧唯中說,了解說不上,附庸風(fēng)雅。柳伯年說,你也別謙虛。顧唯中說,那畫像還畫嗎?柳伯年說,當(dāng)然,只要你不嫌棄。顧唯中說,那是我的福分。酒喝完,兩人又聊了一會兒,不覺已是深夜。臨出門,顧唯中握住柳伯年的手說,柳先生,畫像的事兒拜托你了,我的時間不多了。柳伯年說,你看,喝多了,胡說八道。顧唯中搖搖頭,真的,我回來有落葉歸根的意思,我有病,面上看不出來,醫(yī)生說隨時可能走了。柳伯年愣在那里,以前怎么沒聽你說起?顧唯中說,又不是什么好事情,有什么好說的,如果不是想請你的畫兒,我也不會說這個事。柳伯年松開手,抱住顧唯中,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顧先生,你放心,我盡力而為。顧唯中拱拱手說,那就拜托了。說罷,轉(zhuǎn)身,回家。柳伯年站在門口,目送顧唯中,月色溫柔,柳樹垂下的枝條快落盡了葉子。
一連幾天,柳伯年心里不太平,他想起顧唯中的話,看起來那么健康的一個人,誰能想到重疾在身。前些日,月下,顧唯中為他打了一套鐵臂長拳,雄渾有力,哪里像個病人。要知道顧唯中有疾在身,他也不會提出這么唐突的請求了。給顧唯中畫的幾只螃蟹,柳伯年送去裱了,找的熟人,還特意交代了一句,用點功。他這句話說輕不輕,說重不重。他本就是大行家,東西過他的眼,總得有個樣子。等畫送回來,柳伯年點了點頭。他看著畫,若有所思。柳伯年給顧唯中打了個電話,畫裱好了,我給你送過去。顧唯中說,哪有這樣的道理,我過來取。柳伯年說,那也好。掛了電話,柳伯年叫過保姆,讓去市場買幾個菜。他特意點了大白刁,記得顧唯中喜歡吃這魚,清蒸了澆上熱油,撒上蔥花蔥白絲,肉質(zhì)細嫩,鮮滑甜美。過了一會兒,顧唯中提著一袋橘子過來了。一進來,他把橘子放在桌子上,剝了一個遞給柳伯年說,這個你喜歡,甜里略帶點酸。柳伯年接過橘子,理了理面上的橘絡(luò),剝下一瓣塞到嘴里說,現(xiàn)在難得吃到合口的橘子。顧唯中正剝另一個橘子,接口道,這個不錯,我嘗過的。柳伯年拿著橘子,扭過頭看著顧唯中,顧唯中把橘子放進嘴里,咬了一口,皺起眉。柳伯年放下橘子,哈哈大笑。顧唯中伸出舌頭,這也太酸了,被騙了。柳伯年站起來說,去看看你的螃蟹。畫掛在墻上,顧唯中和柳伯年看著畫,一時都沒有出聲。裱過之后,看起來果然不同。都說三分畫七分裱,話說得有點過,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戳艘粫海€是柳伯年說話了,他說,這畫看著有禪意。顧唯中說,嗯,說不清道不白,莫名就是覺得好,任性恣睢中又有一股枯寂的靜氣。柳伯年說,你說到點子上了。這畫讓我想起南宋禪僧畫家牧溪的《六柿圖》,就是遠遠近近焦?jié)庵氐p六個柿子擺在那里,平心靜氣,不言不語。這幾只螃蟹還是有點焦躁氣,收了這股氣,應(yīng)該也算得上好東西。顧唯中說,柳先生太苛求了,這畫已是大好。說罷,把畫從墻上取下來,端在面前看,越看越歡喜,嘆道,真是妙手偶得之。從畫室出來,坐下,柳伯年忍不住問了句,你上次和我說的是真的?顧唯中說,哪個會拿這種事騙人,何況你我之間。柳伯年說,我有點難過了。顧唯中說,倒也不必,人總有個定數(shù),我這輩子算是圓滿,回來遇到你,也是老天給的緣分。柳伯年說,這像我畫了,畫成一個大柿子。顧唯中說,螃蟹也行。柳伯年說,橘子也行。顧唯中說,梁楷的潑墨神仙圖也行。柳伯年說,阿彌陀佛,真是自在。顧唯中說,等你畫好了,我給你講個故事。柳伯年說,我也給你講個故事。顧唯中說,那好。柳伯年說,期待。大白刁只剩下魚刺,外面有點冷了。柳伯年去畫室把畫抱出來,遞給顧唯中,以后螃蟹我不畫了。顧唯中說,我最后一套拳已經(jīng)打完了。
給顧唯中畫像,柳伯年花了心思。他長處在山水,人物雖有涉獵,不能說是得心應(yīng)手。再且,怎么畫?傳統(tǒng)線描他不喜歡,借用油畫技法的現(xiàn)代水墨人物,雖然有立體感,細部表現(xiàn)力也有增強,他總有一種掛羊頭賣狗肉的不適感。想了幾天,柳伯年決定還是用水墨寫意,百年之后,人是什么樣子還重要嗎?他把自己關(guān)在畫室,連畫了兩個月。這兩個月,顧唯中打過幾次電話給柳伯年,柳伯年推辭說,沒畫好之前,先不見。顧唯中說,也不必這么較勁吧。柳伯年說,該較勁還是要較一下。等畫好了,柳伯年滿意了,墻上掛了三幅,畫過的一疊草稿燒掉了。他覺得,可以約顧唯中過來看看了。接到柳伯年電話,顧唯中自然高興,他說,我?guī)б黄垦缶疲裢硪蛔矸叫?。到了柳伯年家,顧唯中想看畫兒。柳伯年說,不急,我們先喝酒,喝完了再看。顧唯中想了想說,那也好。說罷,從口袋里拿出一個信封遞給柳伯年,一點意思。柳伯年接過來,抽出來一看,一張支票,他數(shù)了數(shù)說,這有幾個“8”,我眼花,都數(shù)不清了。顧唯中說,那就不數(shù)了,我們喝起來。酒到半酣,柳伯年說,你不是說有個故事要講嗎?顧唯中說,你還記得?柳伯年說,那當(dāng)然記得。顧唯中和柳伯年碰了下杯說,柳先生,如果不是到了這個年紀,不是和你,我不好意思講這個故事。柳伯年說,我們都這個年紀了,還有什么不好講的,多厚臉皮的事情都做了。顧唯中說,那也是。
你知道,我練武出身,我爺爺顧震聲的故事你也聽過。柳伯年點點頭,豎起大拇指說,大英雄,大武術(shù)家。顧唯中說,他老人家功夫多好我不知道,我長大后他已經(jīng)很老了。我練了一輩子顧家鐵臂長拳,老實說,我有點懷疑。柳伯年以為自己聽錯了,什么?顧唯中望著柳伯年的臉說,我對這套拳法有些懷疑,我也不認為我爺爺有很強的實戰(zhàn)能力。柳伯年說,這話怎么講?方志上記載的總不會錯的。顧唯中敲了敲桌子說,那不一定,夸張和美化在地方志中算是常見。柳伯年沒接話。顧唯中又喝了一口酒,像是難以啟齒,我以前也以為顧家鐵臂長拳實戰(zhàn)能力應(yīng)該不錯,畢竟它講究力量和速度,這和拳擊、跆拳道等現(xiàn)代搏擊在理論上是一致的。柳伯年點了點頭。顧唯中說,我在國外教拳練拳,不光練鐵臂長拳,對拳擊等也略有涉獵。盡管如此,我還是有些膨脹,總覺得我的拳法應(yīng)該還是有很強的實戰(zhàn)能力的。誰知道,羞愧啊。說來慚愧,我在巴黎教拳時,三十幾歲,正是體力最好的時候。館里有個德國小伙兒,練拳擊,跟我學(xué)過幾個月的鐵臂長拳。我問他為什么來跟我學(xué)拳,他說好奇。幾個月后我問他,感覺怎樣?他說,華而不實,鍛煉鍛煉身體還可以,實戰(zhàn)不行。他這話把我惹惱火了,提出和他比試比試。開始他不肯,經(jīng)不住我一再糾纏,還是答應(yīng)了。老實講,我之所以咄咄逼人,還是太自信了。小伙兒比我矮近半個頭,體重也輕,在拳擊手里最多就是蠅量級。我相信我對付他綽綽有余。比武就在我的武館,等學(xué)員散了,我們比了三場。你猜怎樣?柳伯年看著顧唯中。顧唯中往椅子后面一靠說,連輸三場,鼻青臉腫。就這,人家應(yīng)該還是收著打。比完下來,我算是明白了,練套路的,永遠不要去挑戰(zhàn)實戰(zhàn)的。鐵臂長拳,充其量就是個套路,相當(dāng)于舞蹈家。柳伯年和顧唯中碰了下杯說,顧先生言重了,這是不同領(lǐng)域,每個領(lǐng)域都有自己的大師。打個比方說,畫國畫的非要和畫油畫的比,那就沒意思了。顧唯中擺了擺手說,柳先生,你的意思我懂,你也是安慰我,但無論怎么講,一個武術(shù)家沒有戰(zhàn)力都是荒唐可笑的。就像書法家,擅長哪種書體都行,但起碼要把字寫好。不瞞你說,那次之后,每次被人介紹成武術(shù)家我都很羞慚,但帽子戴上了,也不是你想摘就能摘的。畢竟,我不是我一個人,我代表著我這個門派,我不能把大家的飯碗和心勁兒都給砸了。柳伯年喝了杯酒說,顧先生,你說的我也懂,我頂著一頂大畫家的帽子何嘗不是心驚膽顫。就像有位大師說的一樣,我畫了一輩子才知道我不懂畫畫,也不懂美。顧唯中放下杯子說,對了,你不是也有故事要講嗎?柳伯年說,你講過了,我就不講了。對了,我有沒有和你說過,我去瑞士的時候,拜祭過顧震聲老爺子的墓地。顧唯中說,難得你有心。柳伯年說,從小聽老先生的故事長大的,到了去看一眼,也是分內(nèi)的事。畫兒還看嗎?顧唯中說,看,當(dāng)然要看。
后記:兩年后,顧唯中過世,火化后葬在祖先的墓地。按照政策,走馬鎮(zhèn)早已禁止土葬,他的墓地為特批,墓碑橫批四個大字“一代宗師”。在他的墓地上方,埋著顧震聲之父顧溪池。顧溪池碼頭工人出身,三十二歲獲選秘密會社鱷魚門堂主,為人仗義疏財,扶貧濟困,深受民眾愛戴。六十三歲時,被鹽商重金雇兇殺害。顧唯中過世前,將柳伯年所贈《螃蟹圖》及《顧唯中先生像》贈走馬鎮(zhèn)名人博物館收藏。除此之外,柳伯年也將部分手稿贈博物館。為此,博物館特意組織柳伯年作品展。展覽上,市民對《螃蟹圖》褒貶不一,眾說紛紜。至于《顧唯中先生像》,無一不覺神秘莫測,在或濃或淡的墨團中,隱約有人,就像峨眉山的佛光,眾人皆見自己,而不見他人。展覽結(jié)束后,柳伯年閉門不出,不再作畫。他將畫室改造成兵器室,刀槍劍戟,只要能想到的兵器,一一擺放其中。有人認為這是為了懷念顧唯中,對此,柳伯年堅決予以否定。他表示,這只是他童年的一個夢。他幻想過擁有世界上所有的兵器,忙碌一世,該圓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