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蘭嵐
她對身邊所有的人都說,這個短假,她要和他去沙漠旅游。她買好票,最后一天提著行李包,加完班直接去機場,落在省會,半夜一兩點等他來接。他來了,果然是她異父異母的親兄弟。
他們打的去客棧,住下一晚,第二天租好一輛白色日產(chǎn),直奔目的地。跑了七十公里的戈壁,車載音樂嗤嗤躍動,兩人換著開,路過胡楊地,之后是荊棘、仙人掌。伏地的沙蜥倏地逃走,如水漂上的石子。
沙漠是灰色,從地上順起一把細數(shù),沒有相同的顏色。他玩了幾把漂移,她看不清飆起的沙礫是怎么在熱浪中飄逝的。路過一個單棟的毛坯房,門口的露臺趴著一只狗,站著一只羊,神情皆如田頭農(nóng)人。
他們遇見一個旅游團,團員年齡低至二十五,高至七十二。二十五歲的是一個女孩,喜歡笑,但時機總不對,團里老人對此頗有微詞?;ハ嗾f明行程,才知道下一站在同一個地方落腳,于是說好相伴而行。然而他們兩個彼此明白,自己不想被拖慢速度。“哦,這我妹?!弊詈笏奔缦蛩?,跟人群介紹道。
沙丘在黃昏中變?yōu)榈仙h坡上枯樹咿呀,有影子掠過半空——他們終于到了——是綠洲,有一潭湖,周圍小片的胡楊,繞著方圓幾里唯一的旅館。露天餐吧此時已經(jīng)過早地亮起小彩燈。水都是瓶裝水,很貴,她不確定自己今晚是否要洗澡,但暫時別想,還是走到湖邊洗一把手,是為風韻。沙漠紫得更厲害了,紫里滲出灰來,銜接起清涼的夜色,坐在室外,赤腳踩著微熱的木地板,眾人都因疲勞而微醺。
他將掛著檸檬片的橙紅色雞尾酒一飲而盡,說,這里也一樣。你懂我意思吧,這味道也是日落的味道,令人傷心。我只喝過一家,能調(diào)出真正的日出的味道,所以它必須叫龍舌蘭日落。
她把手指放在牙邊,輕輕咬了一下。調(diào)酒師是男的還是女的?
他微笑著看著她。男的,他說。又點了一杯利口酒。
她又咬一下。日出的味道是怎樣的?
他們加了一點點苦艾酒,弄出了清晨有霧的感覺。
她低頭看自己杯中綠色的苦艾酒,里面混著蘇打水,氣泡在緩慢上升。當他們談起故人時,中老年人們在餐桌旁跳起舞來,咿咿呀呀地唱歌,打節(jié)拍,延宕夜晚的沙漠無法留住的熱情。他們確實有些想念母親們了。
那女孩過來跟他們聊天,說自己周游全國到最后一程,完了就從沙漠飛回家,做希望工程教師。女孩是對著他說的,但對話間又給她留有余地,而她靜靜地坐著,什么也不說,看著她對他擺手而笑。他對此次閑聊沒有感覺,女孩長得并不出眾。她喝完了苦艾酒,兩人最后點了一瓶輕軟的干紅,屆時天上的星辰已經(jīng)逐漸壓過彩燈,爭相掉入觥籌間和語音間。
飯后兩人沿著沙漠中的這潭湖踱步,她泛泛地說起生活之累,這早已無法勾起他的同情心,雖然他私下明白這種苦澀,因為他們是兄妹。他試圖講一些開懷的事,她笑了,想起兩人曾聚在彼此母親身邊時的情景,于是又為了這回憶而笑,這使他感到輕松。
他彎下腰來,在沙地上盤腿而坐,讓她也如此,感受身側(cè)那兢兢業(yè)業(yè)蒸上來的水汽。
她坐了,覺得沙地著實比白天涼太多。遠方的沙丘綿延不斷,以令人難以覺察的速度,由深至淺地向他們襲來,與湖一起,將他們圍成一座祭壇。這時候她望向?qū)Π堵灭^閃爍在天地間的人造燈光,在靜謐中悟到隔岸觀火的審美意義。她真希望他在此中也能自覺地了悟。他們失卻那原始的鏈接很久了,如同失卻血液的臍帶,在時間中溫柔地干枯。當他抬眼看向她的那刻 ,她只能再度承認這層隔膜。
他于是朝天空做了幾個深呼吸。
晚間,老板娘上了烤串和油炸面點,挑起新一波的熱鬧,他在外面和酒保,也是老板娘的愛人聊天,她先上了樓。很小的雙人間,水泥地板,小的木桌和椅子,米色頂燈。進了逼仄的廁所,拿買來的瓶裝水打濕毛巾,將全身擦洗了,找出隨帶的小衣架把毛巾晾起來,明早一定干。她將以前在某個彝族自治縣買的彩織裹在身上,手指搓著微濕的發(fā)梢,來到窗邊看篝火。
火光在黑夜的沙漠里顯得很決絕。她發(fā)現(xiàn)了他身影,正背著人群走向旅館,像走出一個粗糲的紅色畫框。她看著火焰等待他敲門。
等他把一切都整理好,洗漱好,盛大的歡愉已然結(jié)束,她仍裹著那織布,縮在靠窗那邊的床頭,微微有些打盹。他關(guān)上燈,她便醒了。他坐到床邊,面對著她。他穿著麻質(zhì)的白T恤白短褲,此時半隱在黑暗中,她只看得清他的一只眼睛。他指指她身上披的東西,說:你拿開它吧。
她低頭四下看了看,有點猶疑。她又看了他一眼,于是將掩在胸口的手撤開。沉重的織布自然而然滑落下來,冰藍色的星光在她身體上投射下三點陰影。他看著她的不安。
我是關(guān)心你的,他說,你知道。
我知道。
我關(guān)心你的一切,他補充說。
她的一只手略微尷尬地在床上摩挲,隨后將被單扯上來,蓋住自己的小腿。
他的目光隨著她的動作打了個轉(zhuǎn),又回到她的眼睛上。她低下頭。
所以你知道我不必說什么。她勉強說道。
我知道。我很抱歉。他仍然看著她。她蜷得更緊了,雙手呈現(xiàn)輕微的隔擋狀態(tài),仿佛怕被什么毆打。
但這就是我所能做的了。他身體更向前傾了一些,兩手交叉,擱在膝蓋上。
她幾近捂住臉,遮不住的肌膚在光中柔軟地流動。她含糊地應(yīng)了。
他伸出手搭在她的腿上,搖了搖。
那么睡吧,他說。
她茫然地轉(zhuǎn)過頭,看到他還那么坐著,于是問道:你呢?
他偏過頭,看向房間內(nèi)的某處,笑了一下,雙腿收回床上。他說,我看著你睡。
她于是在他的注視中,緩慢地將自己裹好,思思慮慮地睡下。在夢中,她見他若有所思了一兩個小時之后,也躺下了。
她清楚所夢為空虛,于是不再夢。第二天飛快到來。
她醒得很早,聽到外面有些嘈雜,他還在熟睡,被子只蓋住了下半身。她沒管他,洗了把臉,穿好昨天的衣服,往樓下走去。一樓的大廳內(nèi),人們進進出出,老板娘在用座機打電話。她好奇地走出去,沙礫被踢起來,穿梭在腳底和拖鞋之間,她感到些許不適,但看到湖邊聚集著人群時,便忘記了這不適,加速向前。
多半是旅游團的人,在岸邊圍成一個半圓,中間有一雙女式運動鞋。有幾個看起來像當?shù)厝耍麄兊南ドw浸在水里,叉著腰眺望著。湖中心有一個簡易的充氣救生筏,上面站著兩個人,手里拿著長竿與網(wǎng),筏旁有個人在上下游著。她問怎么了。
“那個年輕姑娘,半小時前被人發(fā)現(xiàn)在往湖里走,聽到人叫之后,一頭往水里扎去了。”
她猛地回頭望向旅館的二樓。
朝陽照亮了整棟樓的墻面,顯得每一個窗口都愈發(fā)漆黑。有人站在窗邊向外看,但是他們的房間窗口,沒有誰的身影。
他一定還在睡,她在眾聲喧嘩中想到。
陽光烘著她的背,她感到有些瘙癢,不禁反過手在背上撓了撓,摸出了一小片細沙。捏出來在太陽底下看著,幾粒純白的,幾粒透明的,幾粒鮮紅的。她于是自覺愚笨地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