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章雨恬
九月底,方聞問我要不要和他回家見父母,剛好趕上國慶放假,我沒有拒絕。我和方聞戀愛將近三年,彼此都覺得到了可以再進一步的時候,暑假我?guī)Х铰勅チ宋壹?,本來約定開學(xué)前我也去他家拜訪,疫情的緣故,時間一再推遲。
方聞是我在讀碩士期間認識的男友,大我五歲,讀的是歷史學(xué)博士。畢業(yè)之后,我成為一名高中語文老師,他在大學(xué)里教書。結(jié)婚一事上,方聞比我更加著急,去年臨近我碩士畢業(yè),他就問過我要不要在畢業(yè)后結(jié)婚。那時我才二十五歲,還沒做好初出校園就步入婚姻生活的準備,他提出這個想法,我的大腦幾乎一片空白,我無法適應(yīng)從學(xué)生到人婦這樣迅猛的生活角色的轉(zhuǎn)變,這對我來說,實在太快了。忘記了當時具體是怎么回復(fù)他的,但我感覺我的答復(fù)還是挫傷到了他,近一個星期的時間,方聞都顯得有些消沉,他嘴上不說什么,但我們單獨相處時,我能感覺到他的不滿和沮喪,他看我的眼神就像一頭受傷的獅子在對獵物做無聲的控訴。就當我以為我們的感情岌岌可危時,方聞又調(diào)整好了心態(tài),解釋他之前失態(tài)是因為沒想過我會不答應(yīng),導(dǎo)致他對未來的規(guī)劃一下子亂掉了。按照他的設(shè)想,他應(yīng)該在三十歲前完成一些基本的人生大事——拿到博士學(xué)位,找到滿意的工作,娶到合適的妻子(最好還能有個孩子,但這一項的時間可以放寬三年)。這些事情中,前兩件已在他的掌控范圍內(nèi),需要我配合的僅是跟上他的計劃,成為他的妻子。
大概是三個月前,方聞又開始隱晦地提起見家長的事,說他父母一直很想見我一面,問我能不能抽個時間。我當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距離他上次提起結(jié)婚已過去一年,我也在新的崗位上工作了一年。一年的時間不算長,但足夠厘清很多事,身邊的朋友和同事基本都已開始談婚論嫁,我覺得好像確實沒有理由再回避了。
那天早上,我整理好禮物,等方聞開車接我去他父母家。我們一直沒有正式同居,方聞住在他父母替他買的房子里,我租住在所任職的高中附近的青年公寓,但大多數(shù)的周末和假期,我們還是會在一起度過,有時候我去他那邊,有時候他來我這里。方聞幫我把禮物拿到后備箱,說:“沒想到你買了這么多東西,其實不用這么麻煩?!?/p>
我瞥了一眼地上的禮盒,大大小小,一共有六個。除去水果和月餅禮盒,剩下的禮物中,西湖龍井和按摩儀是為方聞的父親準備的,他說他父親不喜歡煙酒,我便買了些養(yǎng)生的禮物。蘭蔻護膚品套裝送給方聞的母親,我讓方聞拍過他母親的梳妝臺,確定蘭蔻是她最常用的一個牌子。
“不多啊,你上次也帶了很多東西?!蔽艺f。
“那是因為你家里人多,我家里就我爸和我媽兩個人?!狈铰劙押髠湎浜仙稀?/p>
我回想起上次方聞去我家的情景,是有些滑稽的。我們倆之前都沒有過這種經(jīng)歷,我家的情況相對普通人家來說也更為復(fù)雜。方聞從他家里拿來了別人送的五糧液和軟中華,其余的東西都是我按照網(wǎng)上的攻略選的。水果牛奶算是必備,靈芝孢子粉送給外婆,燕窩送給母親,剃須刀送給葉帆,籃球送給葉滿,葉叔叔的禮物沒有額外買,包括在煙酒里了。那天我們倆手里提得滿滿當當?shù)厣蠘?,禮盒時不時地碰到樓梯扶手和墻壁,發(fā)出“咣咣”的聲音。我想起電視劇中古人提親的場景,準新郎總是帶著一箱箱黃金玉器上女方家里下聘禮,不禁笑出了聲。方聞手里提的東西更重,走在我后頭,喘著氣問我笑什么,我告訴了他,他也笑了,說那是大戶人家的婚姻,普通人家沒那么講究。不過結(jié)婚總要花些代價,從古至今都一樣。這是他最后的總結(jié)。
方聞的父母住在濱江區(qū),開過去要四十分鐘。我有一點暈車,一聞到車廂里皮革的氣味就會頭暈,往常我上車后總會強迫自己睡覺,但是今天不同,我滿腦子想的都是下車后見家長的事。在方聞的描述中,他父母都是很好的人,兩個人很恩愛,父親是一所一本院校的歷史學(xué)教授,母親退休前在同校的圖書館工作,雖然年紀大了,但身體都很健康,體檢從來沒有大毛病。他講這些話時,語氣中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對原生家庭的驕傲。這種驕傲我從來沒有機會體驗,我很小的時候,父親去世了,后來母親也改嫁了,我一直住在外婆家。當我第一次學(xué)習(xí)到“支離破碎”這個成語,看到配圖上的滿地玻璃碎渣,我想到的是懸掛在母親和葉叔叔新家客廳里的全家福。之前我總是逃避見家長,多少也有這方面的原因,一方面我擔心方聞不會接納我的家庭,另一方面我擔心我不會被他的家庭所接納。在我的想象中,方聞的家就像是一個散發(fā)著光熱的球體,作為外來者的我,既渴望融入其中,卻也隱隱害怕被光熱灼傷。
“快到了?!蔽液紒y想之際,突然聽到方聞?wù)f話。
“這么快?”我以為才過去二十幾分鐘,拿起手機一看,竟然已經(jīng)過了四十分鐘。車窗外是一棟棟紫灰色的大廈,雖然墻體已顯出年代感,但樓與樓的間距寬敞,小區(qū)里面的綠化也很好。
“住在這里應(yīng)該很舒服吧。”我把頭探出車窗,風(fēng)吹到我臉上。
“嗯,旁邊就是地鐵站,不開車出門也很方便,還有學(xué)區(qū),也不用擔心小孩子入學(xué)之類的事。”方聞頓了頓,意有所指地說,“你要是想,以后也可以住在這里?!?/p>
我笑笑,輕輕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沒有繼續(xù)接話。
方聞把車子停到地下車庫,我們拿上禮物坐電梯上樓。一路上,我都在暗示自己要放輕松,我和方聞已經(jīng)發(fā)展到這一步了,只是和他父母見個面,完成一個必需的形式,沒什么大不了的,但看著電梯顯示屏上逐漸升高的數(shù)字,我的手心開始冒汗,心跳的頻率也更快了。一股無形的壓力籠罩了我,我把背抵到墻上,聽到了電梯上行時“咔噠咔噠”的噪音。
方聞先出了電梯,按下門鈴,我跟在他后頭。門開之后,迎接我們的是一對五十多歲的夫妻。方聞的父親很瘦,頭發(fā)已經(jīng)半白,戴一副金絲框眼鏡,穿著淺藍色的短袖和深灰色的西褲,同我在大學(xué)里見到的那些不茍言笑的老教授幾乎一模一樣。方聞的母親比他父親年輕一些,穿一件很寬松的花色雪紡衫,頭發(fā)盤得很緊,露出了一張圓潤的臉和一個光溜的腦門。看到她的第一眼,我的腦海里就不合時宜地浮現(xiàn)出了俄羅斯套娃的形象。
“回來了啊。”方聞的父親拍了拍方聞的肩膀。
方聞先進的屋,把手里的東西放下來后,轉(zhuǎn)過身介紹我:“爸,媽,這是詩詩?!?/p>
“叔叔阿姨好?!蔽覍χ性陂T框里的三人說道。
“你好?!狈铰劦母赣H沖我點了點頭。
“詩詩啊,我們阿聞在家老是提起你,今天可算是見著了,快進來,快進來,怎么還提了這么多東西?!狈铰劦哪赣H給我讓出一條通道,我趕緊提著禮盒進屋。
方聞家的客廳很大,三張米灰色的布藝沙發(fā)攏成一個U形,方聞的父親坐在了正中間的那張沙發(fā)上,我挨著方聞坐在了旁邊的沙發(fā)上,方聞的母親從廚房里端來了一盤洗好的小番茄,坐在他父親身旁、離我們遠一點的位置。方聞的母親落座后,氣氛一下子變得活躍起來,她不停地招呼我們吃小番茄,說是方聞父親的學(xué)生自己家里種植的,昨天剛寄到,很新鮮,整整一大筐,她在空中比劃了一個長方形。小番茄酸酸甜甜的汁液在我口中蔓延開,我一邊吃著番茄,一邊在腦海中迅速回顧從網(wǎng)上看來的上門攻略。方聞的父母先是問了我們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問題,早上什么時候出發(fā)的,國慶節(jié)路上堵不堵車,又說最近天氣很熱,絲毫沒有入秋后該有的涼爽。我瞅準了一個談話的空當,把帶來的禮物一一拿出來,分別送給方聞的父母。方聞的父親一直淡淡地笑著,聽我介紹按摩儀的功效時,時不時地點點頭,很像一個耐心聽學(xué)生講話的老師。方聞的母親沒有那么克制,當我拿出蘭蔻護膚套裝時,她很驚喜地說她最近剛好想買這個套盒。
看著方聞父母的反應(yīng),我想他們應(yīng)該是喜歡這些禮物的,這樣一想,我頓時覺得身上的壓力小了一些,之后應(yīng)對提問也更自如。聊起國慶假期的安排,方聞?wù)f他要去余姚的古村落考察,他所在的項目團隊需要人整理村里老人的口述材料,應(yīng)該后天就會出發(fā)。這件事方聞之前跟我提過,他希望我能夠陪他一起去,反正項目組可以報銷食宿費,就當是一起免費旅游。但我沒有答應(yīng),我不想占項目組的便宜,而且我更想趁著難得的假期好好休息——看幾部電影,理一理賽課的材料,和朋友逛逛商場,抽一天時間去西溪濕地野餐,也許還需要應(yīng)付學(xué)校臨時發(fā)布的通知和學(xué)生家長的微信。
方聞?wù)f完后,他父母的眼神匯聚到了我身上,我如實說目前還沒有特殊的安排,應(yīng)該會以休息為主。然后,我感覺到談話的氣氛發(fā)生了細微的變化,方聞父親的眉頭微微皺了一下,方聞母親的眼睛瞪得更大更圓了。也就是在那個瞬間,我對我的回答感到不自信,我開始反思:是不是因為同方聞有規(guī)劃的假期安排相比,我的想法顯得太散漫、太隨便了?可這畢竟是國慶假期,難道也要像工作日一樣安排得滿滿當當嗎?
我猶豫不定時,方聞的母親說:“詩詩啊,既然假期沒事的話,可以陪我們阿聞去余姚嘛,余姚很近的,就當是一起去玩。”
方聞母親的話令我有些吃驚,我萬萬沒有想到他們母子倆的想法竟然如此一致。與此同時,我也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情,之前方聞跟我說過他母親很喜歡陪伴他父親出差。有一次,他父親去加州大學(xué)伯克利分校訪學(xué)半年,他母親實在不方便跟去,又擔心他父親在外照顧不好自己,就寄了很多自己做的腌菜和麻醬,光是運費就花了兩百多塊。
“媽,詩詩她有自己的想法就算了,而且我去余姚是要做項目,不是去玩的?!狈铰勌嫖医鈬?。
“看來是年代不同了,你爸以前外出做項目,時間稍微長一點,我都會想辦法和他一起去?!狈铰勀赣H的眼神時不時地往他父親那邊瞟,他父親靠坐在沙發(fā)的椅背上,沒有說話,但嘴角掛著一絲笑意。
過了一會兒,廚房里的電飯煲叫了,方聞的母親站起身說要去廚房看看,臨走之前一定要我把果盤里僅剩的幾顆小番茄吃掉。方聞的父親不是那種很會聊天的人,方聞的母親走后,他像是被迫承擔起了一個挑話題的角色。起初,他問起我的畢業(yè)學(xué)校和專業(yè),說自己和我們專業(yè)的一個老教授關(guān)系很好,問我認不認識那個教授。我使勁地回想,仍然沒有任何印象,只能告訴他我記不清了,應(yīng)該是沒上過那個教授的課。方聞的父親點點頭,說了一些他和那個老教授讀書期間的經(jīng)歷,說對方是一個特別執(zhí)拗的人,又感慨只有那樣的人才能做好學(xué)問,現(xiàn)在的學(xué)術(shù)環(huán)境實在太糟糕,自上而下敗壞了,教授們手握各種資源不好好搞學(xué)術(shù),大學(xué)生們又太功利、太浮躁云云。聊起這些,方聞的父親好像進入了一種忘我的狀態(tài),對什么都要抨擊一番,我總感覺他在課堂上也經(jīng)常對學(xué)生講這些話。我用余光偷瞄方聞,方聞低著頭,目光落在拖鞋的前端,不知道有沒有認真聽他父親說話。我又打量一下方聞家的客廳,是偏中式的風(fēng)格,米灰色的沙發(fā)墊之下是咖色的實木坐架和支腳,茶幾上的茶具、墻上的山水畫、紅木的博古架和帶有祥云紋路的吸頂燈也昭示著傳統(tǒng)與古典。忽然,我的目光被客廳的落地窗吸引了,那里好像還隱藏著一個類似陽臺的空間,有紗簾阻隔著,我看得不太清楚。
“不行,現(xiàn)在都不行了?!狈铰劦母赣H說完,停頓了一下,尋求認同感似的看了我和方聞一眼。方聞用手托著下巴,在他父親目光掃來時很沉著地“嗯”了一聲,我也趕緊出聲附和,說了些不痛不癢的話。方聞的父親點了點頭,轉(zhuǎn)而問起方聞余姚項目的進展。他們父子倆聊起項目后,我便很少主動搭話,倒不是完全不能參與進去,而是擔心我的加入會讓話題又繞回“陪伴出行”。趁著方聞的母親往外端菜的間隙,我索性找了個借口起身,跟著她進了廚房。
廚房顯然是經(jīng)過精心打理的,和日劇中的廚房很像,整體空間并不大,但每一處小空間都利用到了極致。墻壁的掛鉤上掛著滿滿當當?shù)膹N具,大漏勺到打蛋器一應(yīng)俱全,玻璃柜中,貼了標簽的收納筐碼得整整齊齊。方聞的母親站在廚房中心的灶臺前,就像是一個國度的統(tǒng)治者。我走上前,問她有沒有什么是我可以幫忙的。她有些激動地按住我的手,堅持不讓我做事??吹剿^激的反應(yīng),我想她大概把我的提問當作了新媳婦對準婆婆的試探,但我沒想這么多,我只是覺得如果不幫她做點什么,在這個狹小燠熱的空間里,我的處境會很尷尬。
方聞的母親正在用燉鍋燉排骨,湯汁在鍋中翻滾著,涌上來的細密水汽沖撞著鍋蓋,發(fā)出了“咕嚕咕?!钡穆曇簟7铰劦哪赣H關(guān)掉煤氣灶,打開鍋蓋,我以為她是想要撈排骨,連忙從掛鉤上取下一個大鐵勺遞給她,她沒有接,而是從另一個掛鉤上取下一個漏勺。
“你看,這些,這些,都是浮沫?!狈铰劦哪赣H邊說邊用漏勺刮鍋里的浮沫,動作很麻利,“撈排骨之前必須得給它弄干凈,要不然吃起來會很腥的?!?/p>
“我都沒注意?!蔽覍嵲拰嵳f,把鐵勺放回掛鉤上。
“沒事的,以后你就知道了。”
過了一會兒,方聞的母親突然問道:“詩詩,你平常在家不怎么做飯吧?”
我愣了一下,這份突然的“指責”令我有些不知所措,下意識朝她的方向看了一眼,她沒有看我,而是有條不紊地打撈著鍋里的排骨,好像只是很隨意地問了個問題。我咽了咽口水,說:“不忙的時候會做的?!惫ぷ魅瘴乙话愣荚趯W(xué)校吃食堂,但周末時,我更喜歡自己買菜做飯。就算和方聞在一起,我們也很少下館子或是點外賣,他對燒菜做飯一竅不通,但對菜品的要求蠻高,三菜一湯是標配,餐餐必須得有肉類或海鮮。平?;径际俏屹I菜做給我們倆吃。在這件事情上,我覺得我已經(jīng)做得很好了。
“那就好,那就好,現(xiàn)在啊,好多女孩都不會做飯,天天點外賣,不會過日子,也不愛惜身體?!狈铰劦哪赣H轉(zhuǎn)過頭,看著我特別溫柔地笑了,“你會做飯多好,以后你們倆想吃什么你都可以自己做?!?/p>
看著她臉上的笑容,那種俄羅斯套娃般的、挑不出任何毛病的笑容,連眼角的魚尾紋都舒展成了上揚的弧度。我努力壓住心中那些不舒服的怪念頭,也勉強地笑了笑。
“詩詩啊,阿姨還沒問你,你和我們阿聞是怎么認識的呢?”
我們阿聞。我的心猛跳了一下,雖然方聞的父母都叫他“阿聞”,但方聞的母親總是喜歡在“阿聞”之前加上“我們”兩字。這個發(fā)現(xiàn)讓我有一點恍惚,我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一個傍晚。我去參加葉滿的生日宴,我把許愿瓶當作生日禮物送給葉滿——里面有我折了很久的三百六十五顆幸運星,但他沒有接牢。許愿瓶掉到地上,玻璃碴崩得到處都是,幸運星也散落一地。母親聽到動靜后趕來,一邊檢查葉滿的手腳,一邊緊張兮兮地問:我們小滿有沒有受傷?我們小滿腳有沒有被劃到?而我站在原地,看著那些幸運星連同玻璃碴像垃圾一樣被迅速掃掉。
我們小滿,我們阿聞。
“詩詩?”方聞母親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
“研究生入學(xué)報到那天就認識了,當時我來到新學(xué)校,提了很多行李,又不認識去女寢的路,剛好碰到他。研一下學(xué)期吧,我選了一門史學(xué)方面的課,他是助教,之后就熟了?!蔽艺f。
“哎?詩詩,你本科不是在浙大讀的嗎?”
“我是后來考研考上的?!?/p>
“哦,那你本科是在什么學(xué)校呢?”
我說了我本科學(xué)校的名字,是省內(nèi)一所普通的雙非院校。方聞的母親點點頭,繼續(xù)說:“我們阿聞本碩博都是在浙大讀的,他啊,從小就喜歡歷史。當初高考第一志愿就填歷史,但我和他爸都想他學(xué)金融啦法律啦之類的專業(yè),就把他的志愿改成了經(jīng)濟學(xué)。他知道后倒也沒哭沒鬧的,什么反應(yīng)都沒有,我跟他爸還以為他是愿意的。沒想到他大一下學(xué)期就轉(zhuǎn)了專業(yè),都沒跟我們商量過,差點就降級了。還好現(xiàn)在也讀到了博士,和他爸一樣在大學(xué)里當老師,不比當初我們給他選的路差?!?/p>
改志愿和轉(zhuǎn)專業(yè),我從來沒聽方聞?wù)f起,不過他做出這樣的決定我倒也能夠理解。他喜歡掌控,擅長規(guī)劃,是那種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人,一旦做出決定,就不太容許他人置喙。但我不是這樣的人,我做事大多依賴感性,不太會考慮選擇背后深遠的含義,有時候我覺得自己迷戀的正是方聞身上那種年長者的沉穩(wěn)氣質(zhì)。
讓我真正感到意外的是,方聞一貫以來對父母的描述,都是支持并且體諒他所做的種種決定的,和我從他母親話中感受到的并不一致。一直以來在我腦海中堅不可破的球體好像發(fā)生了裂變,驚訝之余,我不知道該如何點評。
“這樣嗎?這我倒沒聽他說過?!蔽艺f。
“那你現(xiàn)在是在哪個高中教書?”
我說了我工作的學(xué)校,是一所成立不久的民辦高中。
“在哪呀?”
“余杭。五號線坐到頭?!蔽已a充道,“2018年才成立的,是新學(xué)校?!?/p>
“怪不得,都沒聽說過?!狈铰劦哪赣H輕笑了一下,把碗中盛放著的排骨浮沫一股腦地倒入垃圾桶,“平時工作忙嗎?”
“我們學(xué)校管得蠻嚴格,有晚自習(xí)的時候還是挺忙的。”我入職的第一年就當了班主任,早上六點半就要到校,有晚自習(xí)的時候,晚上九點半才能下班,如果碰上查寢,可能到家都要十一點多。入職了大半年,我才適應(yīng)了這種工作節(jié)奏。
“高中老師事情倒是蠻不少的?!狈铰劦哪赣H低著頭把排骨打到碗里,一綹頭發(fā)垂掛下來,我看不清她的表情。等排骨全部打好后,我迅速把盛著排骨的碗端到餐桌上。之后我們沒再交談什么,我不停穿梭在廚房和餐桌間,幫忙端菜和拿碗筷。我不知道這樣的行為會不會讓方聞的母親覺得我表現(xiàn)得過于“勤快”,但我不敢再和她單獨相處,我總感覺她還會說出什么令我難以招架的話,而我也將難以控制腦海中毛線團似的亂糟糟的念頭。
中午吃飯時,方聞的父親坐在主位,我和方聞并排坐在一起,方聞的母親坐在我們對面。方聞的父親依然寡言少語,落座后很安靜地吃著碗中的飯菜,沒怎么說話,好像恪守著某條類似“食不言”的家訓(xùn)。方聞的母親全然不同,相比于客廳,廚房、餐桌之類的地方更像是她的主場。她一直問我和方聞菜品合不合胃口,即便我們再三表示飯菜很豐盛,她仍然時不時地問些重復(fù)的問題,甚至拿公勺往我們碗中添菜,大有一副不吃掉就不給她面子的架勢,而她自己卻很少進食。我的心里涌起一股復(fù)雜的情緒,厭煩、害怕、感激、羞愧、勉強皆有之。一方面,我確實感受到了自己是被當作客人用心對待的;另一方面,我又為這份“隆重的招待”心生出一絲不安……
上次方聞來我家,我心里多多少少是有些虧欠的。我第一次和母親說起方聞要來家里拜訪,母親主動提出讓我們?nèi)ニ腿~叔叔縣城的新房,說可以給方聞留下更好的印象。直到出發(fā)前的那個晚上,母親才打電話給我,支支吾吾地說拜訪的地點得改到外婆家。我捏著手機,質(zhì)問母親為什么突然改地點。母親的呼吸聲變得急促起來,好像一只被人踩到尾巴的母貓,要極力維護什么,聲音忽高忽低,一下子說新房的廁所漏水問題還沒解決好,這幾天要找工人來看看,一下子說外婆年紀大了,為這個事情要專門跑一趟太折騰人。其實我原先根本不在意拜訪的地點定在哪里,母親和葉叔叔的新房也好,外婆的老房子也好,在我看來沒有太大的分別,我相信方聞應(yīng)該也不會那么在意,我真正在乎的是母親搖擺不定的態(tài)度,這讓我感受到了冷漠與疏遠。
出行的那天剛好是臺風(fēng)登陸的前一天,我和方聞從杭州自駕開車回我老家。開到半程,天色突變,下起了雨,我預(yù)感到達的時間會推遲,便提前發(fā)微信告知母親。傍晚時分,我們終于到達外婆家,那時候雨已經(jīng)下得很大,把屋外頭的鐵皮棚子砸得噼啪作響,棚下的電瓶車和自行車骨牌一樣歪倒成一排,大半的車身都浸泡在了雨水中。母親和外婆做好了飯菜,葉叔叔和葉滿在客廳里看電視,只有葉帆在外地沒有回來。短暫的寒暄過后,我們一起去廚房吃飯。我家里人對方聞都很滿意。外婆自是不必多說,她一直都很擔心母親的再婚會影響到我對婚姻愛情的看法,最大的愿望就是把我托付給一個可靠的人。我還在讀本科時,她就給我張羅過幾次相親,都是鎮(zhèn)上知根知底、條件不錯的人家,但沒有一個比得上方聞。自方聞進屋后,外婆的眼神就沒舍得從他身上挪開,臉上的笑容也沒有消失過。母親也很喜歡方聞,但和外婆不加遮攔的喜歡不同,她表現(xiàn)得謹慎克制,甚至有一絲誠惶誠恐,我隱約猜測到她在擔心什么,在比自身優(yōu)越太多的人面前,自卑幾乎是一種本能的反應(yīng)。至于葉叔叔和葉滿,他們沒有什么不高興的理由。
快吃完飯的時候,客廳突然傳來一聲巨響,緊接著廚房的燈滅了。我打開手機照明,來到客廳,發(fā)現(xiàn)窗戶被砸出了一個大窟窿,玻璃碴散落在沙發(fā)和地板上,其中還有一塊裹挾著草葉的石頭——應(yīng)該是造成窗戶破碎的罪魁禍首。之后發(fā)生的一切像是黑白默片——外婆從柜子里找出了兩個應(yīng)急燈,我和母親奮力地去清理那些碎裂的玻璃碴,擦拭客廳里每一樣被雨水淋到的物什,葉滿和方聞把書柜搬過來靠在窗戶邊,堵上了那個漏風(fēng)的窟窿。簡單的搶修工作完成后,大家都已沒有了最初的興致。葉滿很小聲地說,可能是漏水造成了電線短路,停電了,他帶來的作業(yè)寫不了了。外婆跌坐在沙發(fā)上,懊悔地說這事都怪她,她老早就發(fā)現(xiàn)窗玻璃上有裂縫,一直沒放心上,以為往裂縫上貼膠帶紙就沒事了,沒想到臺風(fēng)會把窗戶打裂。我安慰了一會兒外婆,靠在墻上,開始思考晚上睡覺的事情。
按照原來的計劃,晚飯過后,母親和葉叔叔會帶葉滿回家,我則帶方聞去附近的酒店住宿。但是臺風(fēng)太大,路面的積水已快漫到汽車保險杠,外出顯然不現(xiàn)實。這也意味著我們六個人晚上都得待在外婆家過夜。外婆家共有兩間臥室,外婆患有關(guān)節(jié)炎,每到下雨天膝蓋就會脹痛,剛剛那番勞作已經(jīng)讓她受累,我們便讓她先回房間里休息。剩下的那間是我從小睡到大的臥室,分配上很犯難,方聞是客人,理應(yīng)受到照顧,但是葉叔叔上半年剛做完肝部手術(shù),更需要休養(yǎng)。母親想讓我?guī)Х铰勏冗M臥室,她和葉叔叔等雨小一點的時候再想辦法回去,但我拒絕了,我把我的房間留給了她,讓她帶著葉叔叔和葉滿進去休息。
那個夜晚算得上是我此生最難挨的一個晚上,我和方聞躺在客廳的沙發(fā)上睡覺,窗外狂風(fēng)暴雨不停歇,一陣一陣山呼海嘯般撲來。我覺得自己化為了浪尖上的一盞孤舟,神志跌跌宕宕不清醒。有好幾次突然驚醒,一下子擔心客廳里另一面窗戶也突然碎裂,大片大片的玻璃碴甩到我身上,一下子夢到母親和葉叔叔新家掛的全家福掉到地上,所有人中唯獨碎了我的部分。方聞那個晚上也睡得不好,我隱約感覺到他在夜里不斷地翻身,拉扯著身上的薄被。第二天早上起來后,我看到他眼睛下方浮出兩筆淡青色的印子。
后來,我和方聞都沒再提起那個糟糕的夜晚。雖然我心里一直覺得對不起方聞,但我總覺得主動向他表達愧疚是一件很難為情的事,只能想辦法在其他方面彌補。方聞也從未提起那晚發(fā)生的事,像是完全忘記了那段不和諧的插曲,我很感激他的寬容。
“詩詩啊,你是不是不喜歡阿姨的手藝???”方聞的母親突然說道。
“沒有啊?!蔽页两谧约旱幕貞浿?,被方聞的母親這樣一問,整個人怔了一下。
“那就多吃些蝦嘛,阿姨看你吃這么少,還以為是燒得不合你胃口?!狈铰劦哪赣H笑著往我碗里夾了一只蝦,“這個蝦阿姨早上從菜市場剛買的,很新鮮的?!?/p>
我看著碗里那只多出來的油光光的明蝦,再看著方聞母親臉上洋溢的笑容,也漸漸回過味來:你是不是不喜歡阿姨的手藝啊?你平常在家不怎么做飯吧?方聞的母親似乎很喜歡提一些暗帶貶責意味的問題,或許,這在她看來是一種“以退為進”的策略——我老老實實地接受了她夾來的蝦,告訴她我有在閑暇時做飯的習(xí)慣。但我心里始終覺得怪怪的,說不上來的發(fā)堵。
“媽,你不要總是叫我們吃,我們想吃自己會夾的。”方聞?wù)f。
“你們年輕人呀,一個個吃得跟老鼠一樣多,你看詩詩,這么瘦,大腿跟我胳膊一樣粗,我不叫你們吃,你們能吃多少?”方聞的母親說完,又給我和方聞各盛了一碗排骨湯,“對了,詩詩,還沒問呢,你家里到底是怎么個情況?阿聞他講得稀里糊涂的?!?/p>
方聞的母親問出這個問題,我的心立刻就提了起來。上午我們在客廳閑聊時,有好幾次話題都快觸及我的原生家庭,但每次都堪堪擦過去了,不過我感覺得到方聞的父母對這方面的在意。
“我家里就是我外婆、我媽、我弟、我繼父和我哥,嗯……繼兄?!眮碇拔矣袉栠^方聞,有沒有把我家里的情況告訴他父母,方聞?wù)f他該說的都說了,我再問他父母是否能夠接受,他便用其他事含糊過去了。既然方聞的母親問起了,我想索性說得清楚明白些。
“你家里……是那種,嗯,重組家庭?”方聞的母親問。
“是的。”我突然感到有些泄氣,看了一眼方聞,他正在剔蝦線,大拇指指尖拈著一條完整的、粗黑的蝦線。
“哦,這樣啊,那你是同你媽一起生活咯?和你……親爸那邊還有什么來往嗎?”方聞的母親盯著我問。
“我親爸在我五歲的時候去世了,是意外?!蔽覄e開了她的目光。
方聞的母親“啊”了一下,碰掉了擺放在盤子邊沿的筷子:“對不起啊,詩詩。”
“沒事的,阿姨?!蔽覍ξ矣H生父親的印象其實很淺,依稀記得他很會開那種馬達震天響的漁船,很喜歡把我?guī)У酱a頭,讓我坐在他的肩膀上吹海風(fēng)??删瓦B這些記憶,我也分不清是我真真切切記住的,還是我后來看著他和我的合照腦補的。但很多時候,我都會想起他,尤其是葉滿出生后的那段時間,我總是幻想如果他在世,我的生活又會是怎樣一番模樣。
“你家人現(xiàn)在都在做什么呢?”方聞的父親問道。
“我媽是在皮鞋廠上班,弟弟在讀高中,我繼父和繼兄都是做水產(chǎn)養(yǎng)殖,所以我家里的海鮮很多,魚蝦啦,螃蟹啦,個頭都比外面菜市場賣的要大,口感也很鮮,肯定比餐館里用的那些魚蝦要好,下次寄給叔叔阿姨吃。”我想盡量說得輕松風(fēng)趣一些,但方聞父母的反應(yīng)并不熱烈。方聞的父親臉色仍是淡淡的,方聞的母親雖然笑了,但我總覺得和早上我們剛見面時的笑容不太一樣,有一絲牽強的意味。
對于這樣的局面,我不能說完全沒有預(yù)料到。我知道這世上有很多傳統(tǒng)的家庭,他們將父母雙全視作孩子成長的充要條件,在兒女婚姻的選擇上,也會將這一項納入考核的標準,甚至讓它起到一票否決的作用。不管方聞的家庭是不是其中之一,我都有些難過。
午后的陽光猛烈,方聞嘟囔了句:“天是不是更熱了?”但沒有人回應(yīng),他又說了幾句“好熱”,兀自脫了外套,掛在椅子的靠背上。我座位正前方是我上午在客廳里看到的那面落地窗。此時此刻,落地窗前的紗簾被風(fēng)吹得微微晃動起來,簾子與地板摩擦,發(fā)出了稻殼剝落般細碎的聲響,陽光將那薄如蟬翼的簾子照得透亮,我清楚地看到落地窗外確實還存在一個陽臺。
午飯后,方聞的父親提議要站起來走一走,方聞便帶著我去參觀各個房間。方聞家很大,一百六十多平米,共有四個房間。書房的書柜上擺著滿滿的圖書,一看就是很有底蘊的人家,客房長期無人居住,幾乎成了一個儲藏室,他父母的房間我們沒有進去,直接走向了最里面、他自己的房間。方聞的房間以藍色為主,設(shè)計得很簡約,一床一柜一書桌,沒有多余的家具和擺件。整個臥室里只有我和他兩個人,我才覺得微微放松了一點,如果可以,我甚至希望能夠不出去,永遠都待在里面,不再去經(jīng)歷剛剛飯桌上的尷尬。
“你之前是不是沒和你爸媽說過我家里的情況?”我說。
“這很重要嗎?”方聞?wù)f。
“什么?”我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讓他們先喜歡上你,之后你再怎么樣他們就不會管了。”
“你是這樣想的?”我覺得有些好笑。
敲門聲就是在這時響起,“吃水果咯。”方聞母親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我和方聞一前一后地從房間里出來。在我們參觀房間的這段時間里,方聞的父母明顯是商量過了什么,一看到我,他父親就給他母親使了一個眼色,他母親立刻拿起一盤切好的蜜瓜招呼我們?nèi)コ?。好像又回到了午飯之前的那種氣氛。
“你帶詩詩看過一圈了嗎?”方聞的父親問道。
“叔叔,紗簾外面是陽臺嗎?”我突然想起來紗簾后的那個神秘空間,搶在方聞之前提出了我一直想問的問題。
“紗簾外面?”方聞的父親側(cè)過頭,看向紗簾,“是啊,陽臺,過去看看吧?!?/p>
方聞把紗簾拉開,落地窗的最右側(cè),有一扇白色鋁合金包邊的玻璃門。方聞打開玻璃門,我們挨個兒進入陽臺。方聞家的陽臺采用的是陽光房設(shè)計,地上鋪著淺咖和米色拼接的地磚,四周都是玻璃落地窗,窗邊擺放著幾盆水養(yǎng)的綠蘿。除了洗手池和落地式衣架顯得實際,其他布置都有一種日式的清新。
“冬天在這里看書,應(yīng)該很舒服吧?!蔽铱吹搅藬[放在地上的榻榻米。
“是啊,我就喜歡?!狈铰?wù)f。
我又隨意地向四處看了看,突然,我的目光被陽臺的頂部吸住了,那里竟有一大片玻璃是碎裂的!更準確地說,是玻璃內(nèi)部出現(xiàn)了很多細小的裂痕,但還維持著原本斜頂?shù)男螤睿袷潜砻尜N了一層冰裂紋的窗紙。
“那個玻璃是碎了嗎?”我指了指陽臺的斜頂。
“哦,那個是夾膠的鋼化玻璃,碎了也沒關(guān)系。”方聞滿不在乎地說。
“不會掉下來嗎?”我問。
“放心吧,這個玻璃碎了少說也有三年了,現(xiàn)在也還好好的?!狈铰?wù)f。
“這種夾膠玻璃,其實是兩層玻璃再夾一層黏合膠,其中一層碎了,另一層沒碎,就能湊合著繼續(xù)用,而且碎掉的是外層,里層的沒破,真壞了也砸不到家里。”方聞的父親補充道。
我看向落地窗外,方聞家是高樓層,底下正對著的是小區(qū)的活動中心,散落著滑滑梯、蹺蹺板和各種健身器材,有幾個小孩正圍著滑滑梯打鬧,旁邊的石凳上坐著三個女人,其中一個帶著嬰兒車。
“如果外層的玻璃碎了,這么高掉下去,會不會砸到……”我暗示可能會造成高空拋物。
“肯定不會的?!狈铰劥驍辔?,“不會有那么湊巧的事?!?/p>
“可是……”我還想再爭辯一下。
“放心吧?!狈铰劚尺^身去。
“外頭太陽這么大,你們真的不熱嗎?趕緊進來吧?!狈铰劦哪赣H突然喊我們進屋,之前她一直倚在玻璃門旁,離我們遠遠的,不住地用手當扇子扇風(fēng)。我以為她是因為怕熱不想?yún)⑴c談話,原來她也是時刻留意著我們這邊情況的。
回到客廳后,方聞的母親招呼我們把剩下來的那盤蜜瓜吃完。又坐下來聊了一會兒,我和方聞便按照計劃起身告辭。臨走前,方聞的父母給了我一個紅包。
我把紅包放到包里,和方聞一起出門等電梯。方聞的父母站在玄關(guān)處目送我們,他父親臉上仍然是那種淺淡的微笑,他母親也是差不多的表情。我突然想到,俄羅斯套娃中最精致的只有外面那一個,越往里笑得越潦草,最里頭的那個往往面容模糊。
電梯慢慢下沉,顯示屏上的數(shù)字開始減少。那種噪音依然存在,比上行時還要大聲,“咔噠”“咔噠”,一下又一下,從電梯頂部傳來,好像兩個不合適的齒輪正硬湊在一起無意義地糾纏。
車在地下車庫停了三個多小時,里頭悶熱無比,我坐進去后,立馬按下了車窗按鍵。那扇墨綠色的玻璃緩緩下降,就像噴泉注出的水簾自上而下消褪,我想起了剛剛被方聞母親打斷的話題。
“你真的覺得你們家陽臺的玻璃不用換嗎?”我問。
“不用啊,你怎么還在想這個事?”方聞莫名其妙地看了我一眼。
“如果,我是說如果有一天,這個玻璃碎了,掉下去,砸傷了人,怎么辦?”我還是決定說出我的疑慮。
“你想太多了吧。”
“你覺得是我想太多?現(xiàn)在這種新聞還少嗎?”
“不是嗎?你的口氣聽起來像是個檢察官?!狈铰劙咽执钤谖业氖直凵希种冈谖业母觳仓怅P(guān)節(jié)打圈,“好了,楊檢察官,不要再想這個了,肯定沒事的?!?/p>
“我是很認真地在說這件事。”空調(diào)的冷氣已經(jīng)讓車里涼下來,我把車窗調(diào)到最高。
“就為了一塊玻璃?”方聞把手從我的手臂上放下來。
“只是塊玻璃嗎?”我看著他。
方聞和我對視了一會兒,突然偏過頭笑了:“不是吧?難道你覺得這塊玻璃會和你家那塊一樣,突然就碎個稀巴爛?放一百個心吧,肯定不會的?!?/p>
“什么?”方聞提起了那次臺風(fēng)天發(fā)生的事,不知道為什么,我感覺有點熱,好像有一團火要從胸口燒起來。與此同時,我也想起了另一件事情——方聞在他臥室里同我講的那句話,“你剛才在你臥室說什么‘讓他們先喜歡我之后就不會管’是什么意思?”
“怎么又提到這件事了?”方聞干干地笑了一下。
“是什么意思?”
“就是讓我爸媽先喜歡上你這個人,之后什么事都會很好說啊。”
“什么事很好說?”我提高了聲音。
方聞有些不自然地別開了我的目光,右手一直撫摸著耳廓,似乎在糾結(jié)要不要把什么事情說出來。
“到底是什么事?”我又問了一遍。
“你覺得,要是我剛開始就說得很明白,我們的事還有可能嗎?”方聞的身體突然向我靠過來,我感覺到他的呼吸噴在我的額頭上,“詩詩,讓我爸媽先見見你,其他事情之后再談,這樣對誰都好?!?/p>
“你是這樣想的?”我往后靠,與他拉開了距離,“真的是這樣想?”我的喉嚨有些干澀,說不出來心里是什么滋味,但我知道,有什么我長久守護的東西在我們之間碎裂了——就在剛才,在他的漫不經(jīng)心中,悄無聲息地碎裂了。
我轉(zhuǎn)過身,靠在副駕駛的椅背上,突然感覺很累。車內(nèi)濃郁的皮革氣味不斷沖擊著我的鼻腔,但我不僅感到頭暈,還有一點想吐。我把手探入手提包中,摸到了方聞父母給我的紅包,拈了一下張數(shù),不出我的意料,是模棱兩可的數(shù)字,可以作雙重的理解。
不遠處的停車場入口,不斷有紅的、黑的、白的……各種顏色的汽車鉆進來,就像被擊下球桌的五彩繽紛的臺球,沒開多遠,就找到合適的停車位,一屁股擠進去,不需要再更挪。方聞又在我旁邊說了些話,但我不想再去分析他話語中的意思。過了一會兒,他就不說話了,那些高高低低的聲音消失在空氣中。再過了一會兒,我感覺沒有那么想吐了,便系上安全帶,說:“開車吧?!?/p>
方聞應(yīng)了一聲,松開手剎。
在一片蟲鳴般嗡響的震顫中,我感覺汽車慢慢動了起來。我想象著那些看不見的灰白色的尾氣,正從排氣孔中不斷溢出,噗嚕噗嚕,噗嚕噗嚕,一點一點鋪滿我的視線,再帶著我,刮一場遲來的風(fēng)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