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金湘
下社街被幾座小山頭包圍著。三條小溪構成兩個Y形匯集成河,向東山峽遁去。準確地說,下社街不是街,而是沿河的單邊走廊,屬于通常所說的犄角旮旯地帶。這里是整個鄉(xiāng)的中心地位,設有行政管理處,一條“車子化”蜿蜒至鄉(xiāng)政府。于是有了商機,人們占據(jù)道旁有點位置的地方,搭起簡易店鋪,臨溪岸一邊的店鋪,吊腳樓似的?!败囎踊毕褚粭l瓜藤,店面順藤結瓜,一脈一個。不知小街形成于何年月。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供銷社壟斷商貿活動,主導五金、糧油、化肥、農藥、食鹽、火油、食雜、文具等的供銷。隨著改革開放的深入發(fā)展,生意才逐漸被店兒瓜分,直至擠垮。街上的店面以手工藝、食雜等為主。謀生的掙吃人停止走村入戶的腳步,在這兒站店。街上沒有公廁,身上有了急事,只能憋著。小時候有一次看見一個三四十歲的男人,正在和身邊的人開著玩笑,突然從隊伍里跳出來,避到轉彎抹角處。班車簡直就是移動倉庫,在光臨或離去時總是舉步維艱。車載的是人也是貨,是貨也是人,和年暝牙節(jié)時才熱鬧起來的街道一樣,成了一條大腹便便的貪吃蛇。
街頭拐彎臨溪邊孤立著一坎新搭蓋的店鋪,兩米多高低,板墻瓦頂,像個盒籠。打開木板門,鋪內一目了然。分兩邊。一邊吃住,一邊是工作臺。叮叮當當?shù)腻N煉聲時而接連不斷,一頓窮敲猛錘,時而一聲一聲,斷斷續(xù)續(xù),從這里外傳。這是中年漢子打鐵智一天勞作的全部動靜。
打鐵智的鐵制品,是全手工打造。柴刀、菜刀、鏟子、鐮刀、鋤頭、犁頭、耬齒、耙齒、車角,飯店用的火爐,商號用的鐵門,打野豬用的火銃等,他都能打得。這些工具器物,從鐵坯熔煉到做出成品,要經(jīng)歷幾十道工序,捶數(shù)百次。打鐵智手腳麻利,趁熱打鐵,動作精準。煉坯,鍛打,淬火,一舉成件。幾十年的累積造就嫻熟的技藝,一切都在他的手下顯得駕輕就熟,有條不紊。鐵件這東西,講究的是好鋼用在刀刃上,打得不好,金如鐵,打得精巧,鐵如金。打鐵智的手下出品,重劍無形,大巧不工,不中看,但中用,因而在坊間頗受追捧。然而,山里人口不多,居住分散,加上鐵件畢竟是“牛筋馬力”,經(jīng)久耐用,不似剃頭、剪指甲等那般,隔三岔五就得來一遍,所以,打鐵智的風箱很輕,火爐很熱,生意卻很清淡。但是他不愿意放過丁點兒商機,除了農忙時回家外,其他時間都是日夜守著打鐵店。于是有大把“不務正業(yè)”的時間。
打鐵智打發(fā)閑時的活兒是下象棋。棋紙是一張包裝箱的厚紙板畫的,用的是木工墨,線條粗魯,加上天天在上面磨磨蹭蹭,棋子、棋紙臟兮兮的在所難免。把厚紙板放床上,張開,擺棋,即開戰(zhàn)。對折提起,即連同棋子一并收攏,順手塞在床角,即是鳴金收兵,倒是便捷。打鐵智打鐵時打鐵,沒打鐵時下棋。有人找來下棋,跟人下,沒人尋來,跟自己下。于是經(jīng)常聽到他說:按理說,是要這樣走的。另一個他說:按理說,是要這樣對付的。兩個自己經(jīng)常爭論不休,舌戰(zhàn)不止。
打鐵智鐵打得好,棋也下得好。不知是鐵藝助揚了棋藝名,還是棋藝光大了鐵藝名,漸漸地,打鐵智的棋藝和他的打鐵技術一起,如高山擊鼓——名聲在外。漸漸地,找打鐵智打鐵的人多,來找他下棋的人也多。
對手心中所想的棋路,好像全被打鐵智洞悉,而打鐵智看起來的閑手全都藏著后續(xù)的手段,每個棋子底下好像都藏著一個刺客,稍不留神就給割斷喉嚨。打鐵的生意經(jīng),打鐵智念得是貨真價實,童叟無欺。下起棋來,他卻是一副“欺行霸市”“目中無人”的大佬譜。他常常在對手看不出已是敗局時就開始重碼棋子,說,再來。有人不服輸,非要下完,總是在被他那樣暗示死刑時存些僥幸。他不奉陪,而是三下兩下把各個可能的棋路演一遍,然后說,你看你看你仔細看,我打鐵。說完立起身,來到爐旁,查驗徒弟的工藝。徒弟所打的鐵件有不足之處,他抽風、鍛打、淬火,修正一下,再授意徒弟去執(zhí)行。等對方七竅通了,要下就接著再下,不下就不下?;蛘咚吤χ掷锏幕?,邊跟對手拉話。那邊方聽見對手說道:哪里輸了?你這么一吃我,我這么一應,你又這么吃,我又這么應,還緩著一著呢。這邊打鐵智眼也不抬道:我要這么一吃呢?對手道:啊哈,還有一著反撲在里頭呢,我倒沒防備。
高矮胖瘦、官差流民及下棋有兩下子的人都想找打鐵智下幾盤,都想以贏他為榮。退一層意思是,都想在他身上考查自己的棋藝水平達到哪個段次。場外不相熟的棋手,狹路相逢一起對打的時候,在開戰(zhàn)前或戰(zhàn)斗結束后,會以打鐵智為參照物互相印證水平:你跟打鐵智下過沒有?贏了還是輸了?回答下過或沒下過,贏了或輸了。然后拱起勁殺伐決斷起來,或是對殺后互相再以有沒跟打鐵智過過招而確定一下對方棋藝上的實力。打鐵智跟來人一般最多只下三盤,頭兩盤贏,最后一盤不是和棋就是輸了。有的人一盤棋下好,立馬站起來投子認輸,不再下了。有的人下完三盤說,如果那一盤那一步走對了,輸?shù)氖悄?,我們再來。他擺擺手說,不能再下了,我得打鐵。遇到水平過得去的棋手,或是很熟的人,打鐵智的手上又正好沒活,他也不介意跟人家多下幾盤?;蚴锹L夜,那就自當別論。
打鐵智打鐵是打鐵,下棋是下棋。有人擔心找打鐵智下棋而耽誤他打鐵,影響生意,有時刻意找他買些鐵件或找他修補工具,打鐵智不置可否。時有鄉(xiāng)黨委書記是個好棋者,水平過得去,經(jīng)常找打鐵智下棋,經(jīng)常切磋到三更半夜,雞叫三遍。便有親朋好友找打鐵智找書記說計生或是其他事情的人情,打鐵智從不肯應承。他肯定地說,書記是哪個,我不認識。
我們稱雜貨鋪為“店兒”。店兒就像一個百寶箱,農村生活必需的物品一應俱全。那時候的商品大都以本來的質樸模樣示人,散鹽、散酒、散白糖……正是得益于這種原始的簡散,才使得鹽啊酒啊糖啊的分子在空氣里自由奔竄、融合,魚龍混雜,形成店兒里獨具一格的味道。我常想,歲月如果有味道的話,一定是這個味道吧,濃郁、凜冽、腥膻、腐敗中帶著甜蜜。
下社街靠山一側,有一坎店兒。雖然要走進店兒里,還得爬上五六個土石階,店內通常是一片昏暗,但是我們對那店內的一切,早已洞察。其實就是一間廂的土木結構的民房,把底層臨街一面的墻壁掏一個大窗口,上木柵片,改成店面。一進門,是通道,地面鋪著六角紅磚。內側是兩個折尺型靠墻而立的高大貨架,貨柜前有一張長寬定制的厚玻璃鋼架柜臺。貨架的腰上有兩個帶著鑰匙的抽屜,那就是“金庫”。一個抽屜的金庫通常半開著,里面的硬幣、分錢、角錢、一二五元的錢,分門別類,歷歷在目,方便收取找零。另一個金庫,鐵將軍把著,每天收到的五、十元大鈔都要及時入庫,上鎖,夜里再盤點差錯。
店兒內到處塞滿貨物,老鼠尾巴都不能轉彎。那時的我們站著,頭剛好露在玻璃柜臺的臺面上,要看清里面的東西,還得踮起腳尖。貨柜旁邊的角落里有三兩個酒缸,墻上掛著盛酒用的酒提和圓錐形酒漏。對面摞著食鹽、精糖,都是些有點濡濕的白色蛇鱗袋。開封后的鹽、糖口袋里面,一把葫蘆瓢子斜插在里面,鹽、糖的進出全在它的股掌之中。高大的木架貨柜上,迷蒙著灰撲撲的揚塵和垂吊的蛛絲,塞著滿滿的貨物,火柴、香煙、味精、醬油、醋、香燭、鞭炮、草紙、種子一類。中間是方格層,擺的是些小吃食,特別惹眼。水果糖、芝麻棒、大辣片、山楂皮、“甜咸酸”、汽水等。玻璃柜臺中的物品更多了,作業(yè)本、圓珠筆、玩具、小刀……琳瑯滿目的物品,隔著這一個柜臺、一層玻璃,對著我們招手,挑逗著我們不斷滋生出來又經(jīng)過思想斗爭后自我毀滅的欲望。
后來,店主在店門外的走廊上方挑出了一塊巨大的帆布,沿街上和走廊間的斜坡搭上架,就完成了店兒的擴大。在這個地位上,只留一條一人經(jīng)過的縫隙,架上擺放一籃籃一框框的貨物。賣著三六九等級的青干、青炊、風干的黃花魚、咸帶魚等魚貨,上中下等級蟶干、冬菜干、蠔干、龍眼干等的干貨,還有海帶、紫菜、黃花菜等干菜,以及各種水果。于是,當我們光臨這家店兒的時候,可憐的物欲又被無限地增加和無情地澆滅了。
店里養(yǎng)著一只貓、一條狗。貓白白胖胖,看上去慵懶自在。只在某個角落坐班,為刷存在感,不時要“喵”一聲,再“喵”一聲。那條土狗拴在柱子上,對人構不成威脅,但它有要盡的職責與本分,一見人來便抻繩狂吠,見得輕佻張狂的人,氣焰甚大。我們心生忌憚,生怕那孱弱的繩索突然崩斷,從而命落犬牙。光臨時,小著心。日復一日,狗還是那狗,來這里的人卻有蕓蕓眾生。狗便倦怠下來,習以為常??v使嘩然一片,它也只是扭過頭淡漠地盯著,偶爾仰天長嘯一聲,有時甚至頭也不回向著遠方嗚咽幾聲便作罷。
我不知道店主施了什么法度,讓這一貓一狗分工負責,盡職盡責,又和平共處,相安無事。是他手里執(zhí)著的那一把拂塵嗎?那拂塵肯定不是道士的法寶,而是驅蠅和瞌睡蟲的神器。蒼蠅是一種人見人惡的家伙,在動物世界中,它們真是臭名遠揚。它們像一架架火力全開的戰(zhàn)斗機,在貨物堆里綠瑩瑩地嗡嗡嗡。拍又拍不得,拍死了它,弄臟了東西,得不償失,所以只能驅趕。蒼蠅粘問市并得到應用后,仍然無法幫助店主消滅蒼蠅的囂張。我們便經(jīng)常看見店主手里揮著那把拂塵,在貨物面上輕拂,灑脫飄逸,閃展跳躍下,蒼蠅飛舞。在許多無人光臨的午間,他是坐在一把竹靠椅上瞌睡的。他在半睡半醒中也不忘輕拂拂塵。此時看他,仙風道骨凸顯,不是道長,勝似道長。
這么多年過去了,我都以為我是忘不了店兒里那么多令人向往的雜貨,常常想起的卻不是哪些具體的東西,而是那些東西的主人。
店主原先是貨郎,挑著貨郎擔上山下鄉(xiāng),我們追著他的貨郎擔跑中長大。他在下社街上發(fā)現(xiàn)了商機,于是腳步被粘在這條街上。他的口頭禪是:興才。人們問他,青干多少錢一斤?他說:興才;問他什么東西什么價,他第一句話的回答就是:興才?!芭d才”,本地話是“隨便”的意思。于是人們就叫他“興才”,全鄉(xiāng)的人都叫他興才,大名是啥,沒人知道了。
興才的“興才”是“打嘴花”,也不是“打嘴花”。落實在具體表現(xiàn)上,有四個方面上的隨便:一是價格“興才”,會根據(jù)來客熟不熟悉、精不精明和所要買的貨物多少主動降一點兒單價;二是量足,秤翹得半天高,眼看秤尾掛不住秤砣,他眼疾手快地按住秤尾,稱好,讓顧客瞄一眼秤花;三是都稱好了,他會“青干再撮幾尾”貼秤頭,買水果的,再送一兩個爛蘋果爛梨;四是他笨拙地撥拉著算盤,算好總價的時候,減一點兒尾數(shù)算逢五逢十的整。
這漫不經(jīng)心的四招,虛虛實實,實實虛虛,實際上也沒讓顧客占去多少便宜,卻拴住不少回頭客。人們對興才說:興才啊,你可發(fā)財了。興才說:哪發(fā)財呀,您不花錢,我發(fā)得了財嗎?
大家都說,興才一家人在這條街上掃走了不少錢。我卻不懂:興才一家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幾十年如一日,都在這一坎店兒里。他們家賺的錢去哪了?是回老家蓋房子了嗎?蓋了房子也沒回家住呢。是供孩子們上學嗎?孩子長大后,女的出嫁,男的成家后成了店員,子承父業(yè)。興才不是守著店,就是坐著班車到城里進貨,早出晚歸,有點空閑了還得打瞌睡撲蒼蠅,他沒時間花錢的呀。
街中部拐一個S 彎,有一坎店兒。趕街的年輕人并不在意,說笑著就過去。來往的車輛專注行車,不便巡視,加上店面低矮、昏暗,很難一目了然,也快快地過去。那店鋪沒有招牌,只在門口處吊著一圈毛巾。店主在忙著剃頭,來了客,點點頭,示意當問候。誰知簡陋如此的剃頭店,卻養(yǎng)出興旺。
店內墻壁上掛著兩面大鏡子,鏡子下方是鏡臺,鏡臺上擺放著各種剃頭工具,鏡臺前是兩把椅子。一把是老板椅,能轉動,這是后來才有的,才添置的。一把是自制的木工剃頭專用椅,很有年頭,污漬斑斑,能轉動,后靠又能根據(jù)需要而上下移動,可以當躺椅。在老板椅上剃頭,然后洗頭,再躺在轉椅上修面,剃頭財把兩把椅子綜合使用??块T處的墻上吊著一個塑料小水桶,水桶的底壁上鑿了一個洞,裝一個水龍頭,水龍頭上接一條黑棉布車成的“水管”。水龍頭一擰,水順著水管下流。一手洗頭,一手把著水管,洗哪水管移到哪,很是靈活方便。水不是自來水,而是女店主從水缸里舀的,一勺一勺添加的。熱水從里店煤爐上的水甕中舀的,一勺一勺添加的。洗一個頭有固定的水量。冷熱的水在水桶摻參和后,女店主用手試一下冷熱,然后放下一點水讓顧客試一下冷熱,說冷了加熱水,說熱了加冷水,夏天就不大講究了,有點兒溫就行。
卸下來的門板扎堆靠墻排放,一頭在店里,一頭壓著門檻探出店外,成為簡易的排椅。顧客在排椅上落下屁股,排隊等候。不是一本正經(jīng)的排隊,而是進了店兒,先打量一下店內的人數(shù),排在什么號心中便有數(shù)了,瞧著哪兒有個空當就坐。都不拘著,談古論今,談天說地,談笑風生。新聞,八卦,也有各家的柴米油鹽醬醋茶。一個剃完,自然有一個上去接班。接班的人也有客氣的,對其中的某一個人說:你先來?那人說:你先你先。沒有人隨便插隊。偶爾有忘了序號的,剃頭財也會提醒一下,現(xiàn)在應該是誰誰,叫號似的,或者客人會互相友情提示誰來得早。來這兒接龍?zhí)觐^的,大多是中老年人和孩子。他們對發(fā)型不在意,好像是例行公事,剪短就是。
但是剃頭財在意。他剃得認真,不管顧客有多多,總是剃得一絲不茍。剃發(fā),洗發(fā),剪發(fā),修發(fā),吹發(fā),他的細致入微表現(xiàn)在不放過每一個細節(jié)。修面,剪鼻毛,刮胡子,采耳,絲毫不含糊。到最后,把沉重鋒利的刮刀在后脖上放下,連續(xù)三下。這個顫刀法讓人全身觸電一般發(fā)顫,無比驚險又無比舒爽。最后,雙手拿捏幾下脖子,強按幾下雙肩,又是一陣舒暢通向全身。快意人生當如此!大概這也是吸引顧客的絕招吧。一個頭,街上剪流行發(fā)型的小妹幾分鐘就搞定了,剃頭財至少要細細折騰半個鐘頭才能完工。卻有那么多的人愿意等。所謂專業(yè)狀態(tài)和職業(yè)精神,大抵如剃頭財此般。
剃頭財主剃頭、聊天。女店主主洗頭、燒水、做飯、收錢、帶孩子,偶爾也剃頭,偶爾也聊天。女店主只在客人多的時候,幫著剃孩子的頭和簡單地剃一下大人的發(fā),后面的細功夫再由剃頭財完成。兩個人從日光忙到日暝,都是站著,沒見過坐著的。剃頭財夫妻倆兩個大的孩子,一女一男,已上學,每天早出晚歸,一個小的孩子還小。三個孩子圓臉,眉清目秀,像他們的母親一樣漂亮。小的孩子剛會站,沒時間抱。剃頭財用木片做成一個四方形的圍籠,除了睡覺、喂食、拉撒,整天就讓孩子在圍籠里站著。小孩子也乖,很少哭鬧。日子久了,他竟然站成大羅圈腿,稍大一點后,在店兒里走動,整一個小武大郎。人們說,可惜了這孩子。剃頭財說,沒事,長大了腿腳會回形的。
每天勞碌。孩子又多,家務又多。每天都是腰酸腿麻。五口人擠在一張板床上。剃頭財可能把很多體己話、體己事刪繁就簡了。再者,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剃頭財賺的錢多,有時夜晚經(jīng)常會被人“請”去打麻將等文娛活動。女店主難免會聲討幾句,發(fā)泄怨氣。剃頭財由著老婆說道,從不還口,總是笑嘻嘻的一副二流子相,也沒把她當潑婦看。他越不還口,老婆越罵得起勁。只要能讓老婆“自娛自樂”放松一下,剃頭財臉上的表情嚴肅得如同版畫一般,仍一聲不吭。老婆的謾罵就開始像小說創(chuàng)作,有時抽絲剝繭,直指要害,有時充分想象,拿男女之事發(fā)揮,跟某鄰居媳婦有關等。
老婆口無遮攔帶來的厄運,像烏鴉一樣落在剃頭財?shù)念^上。
這一罵,恰好被鄰居婆婆聽到。這還了得?直接和女店主接上火。四鄰相勸,大都肯定是絕不可能的事。但是婆婆在這條街上是“地主”,平常就覺得自己家高人一等。她不依不饒,要當一回“講話人”,非要剃頭財他們給她兒媳婦洗名不可。
于是,剃頭財夫婦跟在婆婆身后,抱著一箱香煙,挨店兒一坎一坎一包一包分下去。人們心知肚明,剃頭財守著一個漂亮老婆,自己整天都在擔心著紅杏出墻,哪有那閑心閑力去“吃著碗里,看著人家鍋里”的?剃頭財笑嘻嘻地分煙,婆婆跟在后面一家一家地解釋說明情況。人們對剃頭財分的煙愛接不接,婆婆有一句沒一句的話愛理不理。人們笑笑地接不接煙,笑笑地聽沒聽著。
本想挑個軟柿子捏,沒想到破鞋扎了腳。婆婆這才覺得自己作妖了。這下好了,她終于知道大家在看誰的笑話。
打鐵智鄰村人,剃頭財鄰鄉(xiāng)人,興才平原區(qū)人,并非是他們要走到一起來,而都是為了到這小街上掙吃來的。店兒不是他們自己的,是一個月幾十塊錢租的。下社街對他們來說,不是小街,而是使他們的聰明才智和心靈手巧得到施展的舞臺。他們之間都互相認識,都各忙各的。剃頭財、興才不找打鐵智打鐵,也沒空找他下棋。打鐵智、興才找剃頭財剃頭。打鐵智、剃頭財找興才買東西。不稱兄道弟,各自來清去明,最多的交情就到這兒了。剃頭財分紅七匹狼給打鐵智、興才的時候,他們一手接過,一手拆開,彈開煙就抽。很坦然,就像抽自己的煙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