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磊
北京的公園,按大面上說,攏共分兩種流派,一種是天壇、北海、頤和園之類特別有名的大公園,一種是家門口近近邊邊的小公園。大公園的地方大、項目多,進門得買票,票錢一般還不便宜。逛大公園的游客,多數(shù)都是天南海北的異鄉(xiāng)人,正經八百的北京土著反倒見不著幾個。小公園的地方小,沒什么像樣的設施,最多就是園子中間挖個湖,湖旁邊堆幾個小山包,再種點花花草草。逛小公園的通常都是住在旁邊的老街舊鄰,清早起來,提溜著鳥籠子,趁著出門買油餅、打豆?jié){的機會,摟草打兔子就能逛一趟;晚上臨睡覺以前,手里搖著大蒲扇,一步三搖,嘴里自己給自己打著點……我本是臥龍崗,散淡的人啊……捎帶手又能逛一趟。
二環(huán)路上跑青蛙
北新橋、交道口那片的老街坊最愛逛的有一東、一西兩個小公園,東邊是緊挨著俄羅斯使館的南館公園,西邊是安定門外的青年湖公園。青年湖的湖,往根上捯,是老式年間取土建城留下的大坑,天長日久,坑里就存了水。1958年,安定門地區(qū)搞環(huán)境整治,周邊幾個中學的青年學生義務勞動,清走了坑里的淤泥和垃圾,把原先的臭水坑變成了人工湖,這才有了現(xiàn)在的青年湖公園。
青年湖那時候青蛙特多,童年最大的樂事就是夏天夜里坐在父親二八車的大梁上,去青年湖釣青蛙。釣青蛙比釣魚省事,不用桿,不用鉤,也不用挖蚯蚓,兜里揣根魚線就成。進了公園,先撅根樹枝子,最好是柳樹枝,大概一米來長,魚線的一頭拴在樹枝上,另一頭呢,順手揪兩片樹葉攢成小球往上一掛,然后您就蹲草棵里支棱著耳朵聽去吧。聽見什么地方“咕呱、咕呱”有青蛙叫,悄沒聲地走過去,瞅準了聲路,樹枝往前伸,把掛在魚線上的小球送到青蛙嘴邊輕輕晃悠。青蛙的眼睛只能看見會活動的物件,恍恍惚惚覺得眼前有東西來回飄,猛地朝前一撲,“啪嘰“伸舌頭一卷,覺乎出來味不對,再想撒嘴可就來不及啦。攥著樹枝使勁往起一提,再往自己這邊一甩,十有八九都跑不了。
有這么一回,我的手氣不錯,連著釣了五六只青蛙,鼓鼓囊囊裝了一塑料袋。興沖沖跑出公園大門,天已經全黑了,坐在二八車的大梁上,心情依然很亢奮,屁股來回鼓涌,話還出奇地密:“那什么,回家……回家把大澡盆放上水,養(yǎng)青蛙!”
父親上了一天班,又跟公園折騰了小半宿,眼皮困得直打架,兩條腿全靠下意識踩著腳蹬子:“成,大……大澡盆,放上水!”
“青蛙得吃飯,你還得帶我去挖蚯蚓!”
“挖蚯蚓,蚯蚓……”
“要不明天去什剎海撈小魚吧,再撈兩根水草,跟青蛙一塊兒養(yǎng),好看!”
“啊,好看,好……”
二八車搖搖晃晃上了安定門立交橋,我正琢磨是不是趁著父親心情不錯,再讓他給我買根“雙棒兒”吃,冷不丁聽見后頭有人扯著脖子吆喝:“哎,我說,那爺倆!騎車那爺倆!怎么回事?怎么一邊走,一邊往下掉蛤蟆呀?”
捏閘停車,回頭一看,五六只青蛙已然在二環(huán)路上蹦成了一片,只剩下那個破了底的塑料袋掛在車把上自由飄蕩。
青年湖的“毛子皇上”
1980年代的北京人流行過一陣自己打沙發(fā)、做家具,木料成了緊俏商品,兜里有錢都買不著,個別賊大膽的人就動起了歪心思。有一年夏天夜里,街坊鄰居們坐在大槐樹底下?lián)u著蒲扇扯閑篇,影影綽綽看見幾個小青年推著一輛平板三輪從安定門方向溜達過來,三輪上拉著幾塊又窄又厚的木頭板子,板子上刷著黑紅色的油漆,個別的還裝了亮銀色的把手。把手讓昏黃的路燈一照,泛著冰冷的光。界壁大爺瞧瞧幾個小青年,又瞧瞧三輪上的板子,狠狠啐了口吐沫:“呸!這幫渾不吝,橫是把青年湖的毛子皇上給刨出來了。瞅著吧,早晚得倒霉!”
青年湖的毛子皇上,指的到底是誰呢?1716年,大司祭伊拉里昂·列扎伊斯基帶著俄羅斯東正教傳教團從莫斯科千里迢迢跑到北京傳教,沒承想不到一年就撒手人寰。人死講究入土為安,俄羅斯老家又實在離得太遠,傳教團的神甫們一合計,索性把安定門外的荒地買下來,算是全體在華俄羅斯人的公共墓地,還在墓地中間修了座圣母堂。俄羅斯古稱羅剎,光緒年間編訂的《京師坊巷志稿》就管青年湖這片地方叫“羅剎坑”,俗稱又叫“鬼子墳”。直到上世紀50年代,還有在華離世的俄羅斯人被葬在這片墓地
1918年,沙皇尼古拉二世全家遭受滅頂之災,8位皇親的靈柩輾轉運到北京,打算入葬今天俄羅斯使館院內的教堂地下室,無奈北京的老百姓有忌諱,死活不讓棺材進城,最后只能改葬在安定門外的圣母堂地下室。這件事后來越傳越走經,添油加醋,最后就傳成了“鬼子墳”埋著老毛子的公主、娘娘,也有人說埋的是他們的皇上。整修青年湖那會兒,“鬼子墳”的一部分被湖水淹沒,還有一部分留在公園東北角,成了沒人管的野墳地。1980年代全民打家具成風,原材料不好買,個別人就打起了“鬼子墳”的主意,偷偷把棺材板子弄回家當木料。
心中有浪,便是大海
1990年代初,北京的公園流行過一陣人造景點,像什么明皇蠟像宮、九龍游樂園,還有動物園小南門的西游記宮,昌平的神州愛犬樂園,全是當年的時髦去處,用現(xiàn)在的話說就叫網(wǎng)紅打卡地。趁著這股熱乎勁,青年湖把殘存的“鬼子墳”徹底推平,鋪上草皮,改成高爾夫球場,還在公園西南角建起了全北京第一家水上世界。那時的我正處在小學畢業(yè)前的最后階段,課早已上完,就等著拿畢業(yè)證。班主任大概是覺得天挺熱,閑著也是閑著,干脆提議全班去青年湖玩水。那個年代北京人對游泳的理解基本等同于下河洗澡,自然不樂意專門花大價錢讓小孩去公園玩水,真正響應號召掏錢的同學最多只有六七成。所以童年青年湖留給我的最后印象就是水上世界那道鐵柵欄后面,身穿各色游泳褲衩的同學們吱哇亂叫,激起陣陣浪花。
20多年以后,再次走進青年湖,原本隨處可見的青蛙雖已難覓蹤跡,水上世界倒是還在,標志性的大象滑梯和蘑菇噴頭也還在。隔著柵欄向里張望,幾位衣著清涼的異域美女混在泳池邊的人群里享受陽光,舉手投足帶著濃濃的“夏威夷范兒”。泳池里的小孩身穿各色泳褲,吱哇亂叫,激起陣陣浪花,浪花沖到半空,折射出七彩的亮光。不經意間,原本齊整的時空仿佛亂了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