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云浩
早上,我睜著惺忪的眼睛,懶洋洋地躺在被窩里。母親來到床前,看到我醒了,說:“起床,洗洗臉吃飯!”我說:“您先吃吧,我再睡一會兒。”母親又說:“一會兒起床時穿上新襖,昨天夜里下雪了,很冷!”我翻身一躍,光著膀子坐在床上,驚喜地問道:“啥,下雪啦?”母親看到我沒穿衣服,忙拿起秋衣棉襖說:“快穿上,別受涼了,一聽到下雪你就高興壞了。”
我特別喜歡雪,雪后我們能打雪仗、堆雪人,最主要的是我還能跟著父親、帶著家里的大黃狗,去野外雪地里打野兔、捕山雞,這是我在下雪天最愛做的事。所以到了冬天,我最盼望下雪。
我穿好衣服來到院里,雪還在空中飛舞著,地上、樹上、墻頭上,還有鄰家的房子上,全是白的,明亮得讓人睜不開眼。
“今年麥蓋三層被,來年枕著饅頭睡?!备赣H吃早飯時說,“這是今年冬天下的第三場雪,看來又是個豐收年?!蹦赣H也在一旁應(yīng)和著:“明年麥子又豐收了,虎子又能吃上我蒸的白面饅頭了。”
記得我上一年級的那年,麥子減產(chǎn)了,母親說是由于天氣干旱,整個冬天只下了一場小雪。夏收后,母親每次蒸的饅頭都是玉米面的花卷饅頭,讓我嚼著難以下咽。
我正想著難以下咽的花卷饅頭時,父親又說話了:“虎子,快點(diǎn)吃,吃完飯咱去麥地里打野兔,改善一下伙食。”我聽到要和父親一起去打野兔,好像又聞到了野兔肉的香味,嘴里直流口水,連忙說:“好,好!”我狼吞虎咽起來,一會兒就把一碗飯吃完了。
父親唯一的愛好就是打獵,只要農(nóng)閑,他就會扛著獵槍去山上打獵,很多時候都會滿載而歸。吃過飯,父親扛著獵槍,我?guī)е簏S狗就出發(fā)了。
麥田的積雪埋住了腳脖子,真的像被子一樣蓋著麥苗,看不見一點(diǎn)青色。我和大黃狗歡快地踩在雪上,父親緊跟在后面,不停地說慢點(diǎn)。我剛收住腳步,就看到前面有野兔留下的足跡,一直延伸到長滿斑茅的小河邊。
“爹,快過來,你看,這兒有野兔的腳?。 蔽液暗?。
父親走近一看,說:“是兔子腳印,順著腳印往前找!”他給槍裝上藥,隨時準(zhǔn)備開槍。
我跟著父親打獵幾次了,也學(xué)到一些經(jīng)驗,知道野兔喜歡在哪里出沒。沒下雪的時候,野兔喜歡在蘿卜白菜地里尋找食物。蘿卜白菜一入菜窖,野兔就躲進(jìn)了斑茅叢。下雪后,野兔出來尋找食物,最容易暴露蹤跡。
我和父親循著野兔的腳印往前追趕,一直追到河邊斑茅叢里,腳印消失不見了。河邊的斑茅長得比我還高,雖然長條狀的葉子進(jìn)入冬季已經(jīng)泛黃,但葉子非常有彈性,積雪只是壓低了一些葉子,沒有覆蓋住斑茅。野兔不知躲藏在哪叢斑茅里,我和父親找了半天也沒發(fā)現(xiàn)野兔。
正當(dāng)我垂頭喪氣時,我抬了一下頭,突然發(fā)現(xiàn)天空中有群鴿子飛了過來,落在不遠(yuǎn)處的麥田里。我急忙指著前面對父親說:“爹,你看,麥地里有群鴿子!”父親順著我手指的方向望去,突然舉起獵槍,扣動了扳機(jī)。我剛喊出:“別——”父親的獵槍就響了,“砰!”隨著槍聲,我看到雪地上的鴿子撲棱著翅膀,向遠(yuǎn)處的村莊飛去。
父親急匆匆地跑向鴿子剛才停落的地方,我和大黃狗緊隨其后。雪地上留下三只鴿子,其中兩只鴿子爪子朝上翻身躺著,另一只鴿子在雪地上撲棱著翅膀,想飛卻飛不起來。
父親來到三只鴿子跟前,先把兩只死鴿子撿起來,放進(jìn)事先準(zhǔn)備好的口袋里,然后去抓那只受傷的鴿子。大黃狗跑過去撲咬,父親喊了一聲:“大黃,站??!”大黃狗這才站在那里,搖著尾巴,不再撲咬鴿子。鴿子不停地?fù)淅庵岚?,努力向前移動,我知道它想逃生,可它心有余而力不足,向前移動沒多遠(yuǎn)就被父親追上了,父親猛地彎下腰,探出手臂,一下子抓住了這只受傷的鴿子。鴿子在父親的手里還是不停地?fù)淅庵岚颍赣H正要把鴿子裝進(jìn)口袋時,我喊了一聲:“爹,把鴿子給我!”父親看了我一眼:“給,你拿著,今兒個總算沒空跑,鴿子肉大補(bǔ),回去給你爺爺燉湯喝!”
父親說的這些話我沒在意聽,我把注意力放在了這只受傷的鴿子上。鴿子的翅膀往外滲著血,白色的翅膀和雪地上都有鮮紅的血跡,在陽光的照耀下非常刺眼。父親的獵槍里裝的不是子彈,而是鐵砂和火藥,鐵砂從槍管里打出去之后會分散開,所以會同時擊中多個目標(biāo)。
我雙手握著受傷的鴿子,它不停地在我手里掙扎著,頭高高地仰著,圓圓的小眼睛注視著我。鴿子明亮的黑眼睛像鏡子一樣照出了我的臉,嘴、鼻子、眼睛都非常清晰。我的臉全部照進(jìn)鴿子的眼睛里,這只鴿子看到了我的樣貌。
回到家里,父親對母親說:“今兒個沒打到兔子,打到了三只鴿子,中午燉鴿子湯!”聽到父親要燉鴿子湯,我立刻說:“那兩只被你打死的鴿子燉湯就好了,這只活鴿子不能殺,我要養(yǎng)著它!”這時,我聽見屋里傳來了爺爺?shù)目人月暋4蛭矣浭缕?,爺爺就一直拄著雙拐走路,他有嚴(yán)重的風(fēng)濕病。進(jìn)入冬天以來,爺爺?shù)纳眢w更加虛弱,經(jīng)??人圆恢梗赣H說爺爺又得上了哮喘病,這次下雪爺爺都沒起床。
我看著鴿子,撫摸著它雪白的羽毛。鴿子已經(jīng)不掙扎了,可它還是高仰著頭,用黑珍珠似的小眼睛直視著我。母親看著我手中的鴿子說:“這只活鴿子你愿養(yǎng)就養(yǎng)著吧,那兩只鴿子給你爺爺燉湯就夠了?!?/p>
看著兩死一傷的鴿子,我心里有種莫名的難受。我不忍心殺掉這只受傷的鴿子,我想養(yǎng)著它,等它的傷好了,恢復(fù)了健康,再把它放回大自然,讓它去尋找它的同伴,自由自在地生活。
我把爺爺用竹篾給我扎的鳥籠拿出來,讓鴿子住在里面。前些時候我在打谷場上捉了一只麻雀,回家后放進(jìn)了鳥籠里,不知啥原因,它竟死在籠子里,讓我傷心了好幾天。父親說麻雀氣性很大,是不好養(yǎng)活的。我聽后心想,小小的麻雀也這么剛烈,早知道這樣,還不如把它放了,留它一條活路。
我把鴿子投進(jìn)籠子里,找來一個父親曾經(jīng)用過的、有豁口的大酒杯,盛些水放進(jìn)籠子,又從灶房找來一個菜碟,抓些麥粒放進(jìn)籠子??渗澴诱驹谀抢铮粍硬粍?,它還是高仰著頭,小眼睛直視著我。我對它說:“鴿子,你該吃就吃,該喝就喝,等你的傷好了,我會把你放出來,讓你去尋找伙伴,放心吧,我不會傷害你?!笨伤€是無動于衷。我想,它是不是害怕生人?它會不會避著我去吃?于是我就回了屋。
中午吃飯時,母親給我舀了一小碗鴿子湯,我看著湯里的肉,怎么也吃不下去,這是受傷鴿子同伴的肉啊。最后,我把鴿子湯端給了爺爺。吃過飯,我又去看了一下籠里的鴿子,鴿子還是站在那里,水和麥粒一點(diǎn)也沒少,鴿子還是直視著我,我有點(diǎn)懼怕……
晚上吃飯的時候,籠里的麥粒還是那么多,水已經(jīng)結(jié)了冰,我把冰取出,又倒了一些水。
第二天,鴿子還是沒吃沒喝。
第三天,喂給它的麥粒還是那么多。我勸鴿子:“吃吧,不吃會餓死的,等你的傷好了,我一定會把你放出來的,相信我好嗎?一定會的,決不騙你?!蔽疑斐鲂∧粗?,想和它拉鉤,但它好像不信任我似的怒視著我。
第四天早上,我起床后顧不得洗臉,就去看鴿子。它窩在那里,像是在睡覺,可卻睜著眼睛。我用手指輕輕彈了一下鳥籠,鴿子沒有動靜。我打開籠子,把手伸進(jìn)去,鴿子全身冰涼,身體僵硬,兩只腿彎曲著,小眼睛睜得好大看著我。我發(fā)現(xiàn),此時它的眼神和以前不一樣,有種看不起我的感覺。
我看著絕食死去的鴿子,心里非常難受。我悔恨自己沒制止住父親開那一槍,打死了它的同伴,打傷了它。
我用手輕輕地?fù)崦艘幌馒澴拥难劬?,它的黑眼睛還是那么明亮,明亮得讓我生畏。我用一塊白布裹著鴿子,來到野外父親開槍的地方,把鴿子埋在了麥地里。
這件事情過去了很多年,國家早已實施了禁獵政策,父親的獵槍也上交給了政府相關(guān)部門,但鴿子的那種眼神我一直忘不掉……
發(fā)稿/朱云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