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威
村上春樹的《且聽風(fēng)吟》里有一個好多年不開口說話的男孩,一夜之間變成了話癆,滔滔不絕地講了三天三夜……我就像這個男孩,在一個冬天,用幾乎是無意識流淌而出的文字記錄下了關(guān)于哥哥的回憶。就讓文字為我們分擔(dān)那些不敢觸及的情感,讓它們活在我們心里、活在文字里吧。
——熊威
1. 阿黃
大姨的兒子,也就是我的表哥,比我大四歲,屬狗。他從小和外婆一起住,因為大姨和姨父常年在外做生意。
我媽說,凱凱哥哥一個人很孤單的,我們多去陪陪他,給他一些關(guān)愛。
那時我家還沒買車,我媽就帶我坐出租車去鄉(xiāng)下的外婆家,在鄭巷大花壇下車。下了車,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沖向哥哥的房間,那里有《神奇寶貝》《艾斯奧特曼》的碟片,有《火力少年王》里的溜溜球,一個叫“極速龍球”,一個叫“速度之魔”,還有《七龍珠》漫畫,整整四十二卷,哥哥全買齊了。
而我呢?我家一本漫畫都沒有,因為媽媽不讓我看。我只能去書城,把被別人翻得舊舊的《七龍珠》夾在《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里面看。我才是應(yīng)該被關(guān)愛的小孩啊!
哥哥十一歲那年,不知從哪里撿來一條流浪狗,黃毛,尾巴黑黑的,耳朵尖尖的。哥哥翻出自己穿不下的棉衣棉褲,在雨棚下給它搭了個小窩。我也抱來自己的舊毛褲,入股了阿黃的小窩。
阿黃特別聰明。哥哥說“坐下”,阿黃就坐下。哥哥說“轉(zhuǎn)圈”,阿黃就轉(zhuǎn)圈。我說:“坐下,坐下,坐下!”阿黃動都不動。唉,白搭了一條褲子!
阿黃還擁有看家的技能。有一回,隔壁的阿瓜來收廢品,和外婆講價錢,阿黃一聲不吭地趴在一邊曬太陽。后來,外婆帶我和哥哥去市場買無骨雞柳,阿瓜回來取秤砣,阿黃認(rèn)定他是小偷,又叫又跳,死活不讓他進家門。
阿瓜只好干等著。等外婆帶我們回了家,他才拿回自己的秤砣。
我從沒見過這樣機靈的狗。有一天,我翻《神奇寶貝圖鑒》,翻到卡蒂狗,技能是威嚇,屬性是炎……簡直和阿黃一模一樣嘛!我頓時對哥哥肅然起敬,用專業(yè)的話講,他已經(jīng)成了一名神奇寶貝訓(xùn)練師了,只要收集到一塊火之石,阿黃就會進化成風(fēng)速狗。
我愈發(fā)覺得世界不公平了。我養(yǎng)過一只叫“烤雞翅”的小鳥,可它不會學(xué)人說話。我計劃了好多天,終于把它救出籠子,沒想到它不會飛,蹦得還沒有我高。爺爺把它抓回籠子,特意加固了籠子。后來它死了,被奶奶丟進了垃圾桶。我還養(yǎng)過一條黑色的金魚,它只有一只眼睛。我老是做噩夢,夢見它在我手心打滾,可我怎么也找不到魚缸。我每天給它喂吃的,可它還是死了,被奶奶丟進了垃圾桶……
我花了一個寒假的時間和阿黃培養(yǎng)感情。大年三十那天,媽媽帶我去吃肯德基。我把一只新奧爾良烤翅揣在口袋里,下午帶到外婆家喂阿黃吃。我站在一邊,看著它把骨頭嚼得咔咔響,饞得猛咽口水。阿黃終于被我感動,肯讓我摟摟脖子、順順毛,還給我表演了轉(zhuǎn)圈圈?;侍觳回撚行娜?!我狂笑三聲,滿腦子都是風(fēng)速狗跟著我逛街的畫面……這時,哥哥從房間走出來,阿黃立刻迎了上去,頭也不回。
媽媽跟在哥哥后面,說過年了,要帶哥哥去鎮(zhèn)上買幾件新衣服。
那天晚上,我們在外婆家吃年夜飯。我們一家三口,阿舅一家三口,加上外公外婆和哥哥,一共九個人。我突然發(fā)現(xiàn)大姨和姨父沒來吃飯,就問媽媽他們?nèi)ツ膬毫恕?/p>
媽媽湊過來,用很小的聲音告訴我:“你大姨和姨父最近忙著呢?!?/p>
“忙什么?”
“你大姨和姨父在甘肅開了一家超市。過年了,超市的生意最好了,他們就沒回來?!?/p>
我回憶了一下,只記得大姨有一根黑黑的麻花辮,姨父呢?沒印象了。
媽媽喂我吃了一碗湯圓。湯圓是芝麻餡的,熱騰騰的,香香的,我吃得肚皮都要撐破了,可媽媽又盛了一碗。我連忙說吃不下了,媽媽說你想得美,這是給你哥盛的,你給他端到房間里去。
我端著湯圓,走到哥哥的房間門口,喊哥哥給我開門。哥哥好半天不應(yīng)我。我趴在門縫上往里瞧,看見哥哥把阿黃放在腿上,湊得近近的,一邊給它梳毛,一邊和它說著什么。
我聽不清,但我發(fā)現(xiàn)哥哥的眼睛紅紅的,就用力踢踢門,問他怎么了。
哥哥給我開了門,拿手背抹抹臉,說眼睛里進狗毛了。
晚上,我和哥哥睡一張床。媽媽打來熱水,要給我們洗腳。
哥哥脫了襪子,遲遲不肯把腳伸進熱水里。
“阿姨給你洗腳,和媽媽給你洗腳是一樣的?!眿寢屝χf。
“就是!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在一旁幫腔。
他低下頭,說:“阿姨,你要真是我媽媽就好了?!?/p>
我突然覺得心里酸酸的,想抱抱他,又有點不好意思,就去抱角落里的阿黃。它一直縮在那里,眼珠子濕濕的,亮亮的,抱起來熱烘烘的,有一股泥土的味道。
沒想到,第二天我就被它咬了。
那時,我敏銳地覺察到,隔壁家的阿兵趴在墻上,想要拿彈弓射阿黃,就趕緊去推它的屁股,告訴它快跑??!阿黃卻噌地轉(zhuǎn)過頭,沖著我就是一口,真是狗咬呂洞賓!從此我一看見狗就有點兒害怕。
外婆知道了,拿掃帚打阿黃,罵它畜生。哥哥舍不得打阿黃,把《神奇寶貝》的碟片塞給我,讓我拿回家看。昨天我問他要,他不肯,因為我那時候有個壞習(xí)慣,拿了別人的東西總忘記還。
2. 小黑
有一天,阿黃去街上玩,被狗販子拐走了,再沒回來。聽外婆說,哥哥偷偷哭了好幾天。
那年哥哥十五歲,下巴冒出了胡須,嗓音越來越低沉,干的事也越來越酷了,比方說,和隔壁的阿兵去游戲廳打桌球,坐在副駕駛上陪阿舅一起跑長途,去鎮(zhèn)上的舞房里跳街舞,還上了電視。
最重要的是,他擁有了一臺屬于自己的電腦。盡管我媽再三反對,大姨和姨父還是給他買了。每次我爸開車帶我和媽媽到外婆家,下了車,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去哥哥的房間,伸長了脖子,看他和隔壁家的阿兵一起玩《夢幻西游》,玩《合金彈頭》,玩《街頭霸王》。
有一次,外婆走進房間,見我在一邊站著,連個坐的凳子都沒有,就跟哥哥說:“讓弟弟也玩會兒嘛!”
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坐在電腦桌前,笨手笨腳的,不是按錯鍵就是放錯技能,一會兒就出局了。
“這么簡單都不會?”我聽見阿兵嘀咕。
“我弟還小嘛?!备绺缧χf。然后他把難度等級調(diào)低,問我:“再來一局?”
說好了一人一局,怎么能讓著我呢?還降低難度,瞧不起誰呢!我更難受了,紅著臉站到一邊,輪到我也不玩了。
后來,阿舅來敲門。他剛釣魚回來,讓哥哥去幫忙拎水桶。這是個挽回面子的好機會,我立刻說:“我也去!”
阿舅的汽車停在路邊。后備廂一打開,我就搶著搬東西。阿舅遞過來一水桶的泥鰍,密密麻麻的,散發(fā)出濃濃的腥味。我頭皮發(fā)麻,渾身起雞皮疙瘩。這時,耳邊突然炸起打雷一樣響的狗叫,我手一軟,泥鰍灑了一馬路。
我慌忙轉(zhuǎn)過頭,一只黑漆漆的大狗正惡狠狠地看著我。哥哥攔在我面前,大狗立刻不叫了,尾巴搖啊搖。后來我才知道它也是哥哥撿來的流浪狗,叫小黑,平時都拴在阿黃的窩里,免得出去亂跑,又被狗販子盯上。
哥哥把泥鰍撿進桶里,和阿舅一起拎回家,還修好了那根用來拴小黑的鏈子。
他指著我對小黑說:“自己人,自己人!不許叫了!”小黑不聽,一看見我就叫個不停。和阿黃比起來,它簡直太笨了。
外婆生氣了,把它攆到家門口的雞圈后面,用鏈子拴住。這下終于消停了。
吃晚飯的時候,阿舅一個勁兒地拿我開玩笑:“真的是讀書讀傻了!”“這個木頭腦袋只能讀書了!”
媽媽一個勁兒地幫我打圓場。
我沒吭聲,心里不服氣,又不想跟阿舅一般見識。
“男孩子光會讀書沒用!”“男孩子就要野一點嘛!”
阿舅一說這話,我就想起哥哥小時候光著膀子,在排水溝里撈泥鰍、在稻田里捉蜻蜓、在房子后面的河里釣龍蝦,曬得黑黝黝的樣子。而我就是他嘴里的“城里的小孩”,整天坐在空調(diào)房里,“嬌滴滴得像朵花兒似的”。
這話說對了一半。我確實整天坐在空調(diào)房里,因為我上午學(xué)油畫,下午學(xué)英語,晚上還要學(xué)奧數(shù)。可你別忘了,上一回我摔斷了右手,醫(yī)生給骨頭復(fù)位的時候我可是一聲沒哭。后來,我還帶傷跑完了校運會的男子四百米比賽。我一點兒都不嬌滴滴。
可是,我又打心里佩服我哥,甚至有點兒嫉妒。
和他比起來,我一下子就矮了一截。我哥會側(cè)手翻、前空翻,籃球打得好,街舞跳得好,唱歌也好聽,能把腕力器全部折起來,能把《夢幻西游》的角色練到滿級,柜子里還有女孩子送他的大頭貼和項鏈呢。而我打籃球的時候會被球砸,唱起歌來五音不全,四肢出了名的不協(xié)調(diào),做廣播體操像個笨狗熊,只會一個勁兒地讀書,讀啊讀,終于考上了鎮(zhèn)子里最好的私立中學(xué),可班上的女孩子都覺得,成績好一點兒都不酷?。?/p>
還有一件事,我從來不敢和別人說。學(xué)校要求我們住宿,一禮拜才能回一次家。長這么大,這是我第一次整整一個禮拜沒法見到媽媽。開學(xué)以后的第一個雙休日,我見到媽媽的時候還哭鼻子了。而我哥一年只見大姨一兩次,真是比我獨立多了。
吃過晚飯,爸爸媽媽和阿舅聊天。外婆見我一個人坐著出神,就把我拉到哥哥的房間,讓我哥陪我玩。
我們看了半集《神奇寶貝》,阿兵走進來,問去不去游戲廳打桌球。
哥哥站起身,披上外套就要出去。我也跟著站起來,哥哥不讓我去:“你太小了,不會玩?!?/p>
他們勾肩搭背,走了。
我偷偷跟在后頭,眼看著哥哥的背影越來越小,越來越遠,不見了。我一個人走回外婆家,摸黑打開大門。
一聲狗叫在黑暗里炸開,是小黑。我的心猛地一跳。
“傻狗!傻狗!”
我沖著眼前的黑暗大吼大叫,痛苦和憤怒在眼睛里燃燒。
3. 三三
三三在兄弟姐妹里排行老三,也是哥哥養(yǎng)的第三只狗,所以叫三三。
三三出生的那年,哥哥十九歲,剛讀大學(xué)。
三三是我的一個朋友抱來的,說是給在家養(yǎng)病的哥哥做個伴。
它就像跟屁蟲一樣,一直跟在哥哥的腳脖子后面,遠看好像腳脖子上長了一團雪白的蒲公英。
和小黑比起來,三三小巧玲瓏、聰明伶俐。哥哥說:“坐!”三三就坐下。哥哥說:“接骨頭!”三三就蹦起來接骨頭。哥哥往院子里扔個皮球,三三就一陣飛跑,把球銜回來。
我在旁邊看得哈哈笑。
那時我讀高一,個頭已經(jīng)趕上哥哥了。他也終于把我當(dāng)作大孩子了,告訴我刮胡子之前要用熱毛巾敷一敷臉,去操場做早操的時候要穿厚一點的鞋子,這樣才能排到隊尾的位置,隔壁班的女孩就會多看我?guī)籽?,還要記得跟理發(fā)師說,劉海剪短一點,我露出額頭比較帥氣。
我轉(zhuǎn)頭看他。因為是冬天,他戴了一頂黑色的老頭帽。老頭帽是我買給他的。如果摘掉帽子,你會看見一頭短短的頭發(fā)。一年前的他還留著一頭染成棕色的長發(fā),兩邊讓我羨慕的長鬢角,他每天用梳子和吹風(fēng)機細心打理。四個月前,為了動手術(shù),他剃了個光頭。
天氣冷,頭發(fā)長得慢,沒法遮住那道刺目的傷疤。那是一條很長的傷疤,從哥哥的頭頂一直斜斜地伸到耳朵后面。
四個月前,也就是七月初的一天,哥哥突然鬧頭疼,一開始以為是中暑,讓外婆給他刮痧,沒想到第二天還是頭疼,疼得厲害,去鎮(zhèn)上的醫(yī)院一檢查,發(fā)現(xiàn)腦袋里長了一顆腫瘤。
那一天,接到外婆電話的時候,我和爸爸媽媽正在西湖邊拍照。就在前不久,我考上了鎮(zhèn)里最好的高中。傍晚,雨下得很大,臺階上的積水像瀑布一樣流下來。我們好不容易擠上去火車站的公交車,坐晚班車回家。
第二天,全家人帶哥哥去人民醫(yī)院。做完核磁共振,醫(yī)生一看結(jié)果就搖頭。
第三天,我見到了大姨和姨父。聽說他們是連夜開車趕回來的。大姨的麻花辮亂亂的。姨父皺著眉頭,不停地抽煙。
又過了幾天,媽媽告訴我,哥哥要去上海動手術(shù)了。我跑進房間,寫了一封信給哥哥,寫完以后讀了讀,真肉麻?。?/p>
我就跟媽媽講:“直接給哥哥就行了,你不許看?!?/p>
過了一個月,媽媽告訴我,哥哥回來啦。
第二天,我抱著一只大大的鞋盒,背著一把木吉他,走進了哥哥的房間。身后,小黑叫得震天響。
讀初中以后,我很少來外婆家。小黑一直沒記住我。外婆開玩笑說,小黑一叫,她和外公就知道是我來了。
我先把吉他交給哥哥:“徐正凱同志,為了豐富你的病余生活,我親自為你報名了吉他班。等你能下床了,咱們一塊兒去練。”
我不再叫他“凱凱哥哥”,而是直呼其名了。
“好的,師兄?!?/p>
哥哥的舌頭還不是很利索,把“師”念成了“吃”。
我又把鞋盒放到床沿上,很神秘地打開蓋子。三三像一團雪白的蒲公英似的,在哥哥那閃亮的目光里打了個哈欠,然后伸了個懶腰。
八月剩下的日子里,哥哥和我一塊兒學(xué)吉他,一星期一節(jié)課。我們把指甲剪得短短的,這樣才能把琴弦摁牢。半個月以后,我們的左手都磨出了一層薄薄的繭。三三蹲在琴房的地毯上,時不時嚷一嗓子助興。
讓我郁悶的是,三三總是跟在哥哥的屁股后面,就像阿黃和小黑一樣。我時常懷疑,哥哥是不是掌握了“狗語”這門外語,從小到大,我經(jīng)??匆娝托」氛f悄悄話。
第二年的九月,我們在外婆家給哥哥過二十歲生日。
哥哥已經(jīng)在家養(yǎng)病一年了,每隔三個月就去做一次核磁共振檢查,每天都喝苦苦的中藥,喝之前都說:“這是糖水啦。”然后大口大口地灌下去。
哥哥拿出幾件棉衣,說是去年做完手術(shù)以后,自己把游戲里的裝備賣了,賣了6000塊錢,給外婆外公買了厚厚的棉衣,給我媽也買了一件。
他還說,自己要盡量多活一點,比外公外婆多活一天,可以盡盡孝心。
我聽了覺得很奇怪,哥哥在說什么呀?他多健康啊,除了頭頂多了條疤,和以前比起來沒區(qū)別嘛。
“你肯定是要比我們長壽的,要帶著弟弟妹妹好好孝敬我們?!眿寢屝χf。
爸爸也說:“等你病好了,就回學(xué)校接著念書。小時候沒好好念書,現(xiàn)在可要加油啊?!?/p>
哥哥學(xué)的是珠寶鑒定,聽起來很像電影里的職業(yè)。
哥哥睡得早。睡前,我陪他一塊兒打游戲,玩了一個鐘頭的《夢幻西游》,把每日任務(wù)做完了。哥哥還和大姨一塊兒合成照片,把他從小到大的照片和大姨的照片拼在一起:“我和老爸也沒幾張合照,下次把他的照片也加上?!?/p>
半夜,我被噩夢嚇醒,聽見隔壁房間傳來低低的哭聲。我走到院子里,踮著腳往黑漆漆的屋子里瞧,借著白白的月光,我只看見了三三的白毛。
是三三在哭嗎?那是嗚嚕嗚嚕的哭聲,好像憋著很大的委屈。
第二天,哥哥的眼睛腫腫的。
很久以后,媽媽告訴我,哥哥二十歲生日之前,也就是那年的八月份吧,去醫(yī)院復(fù)查,發(fā)現(xiàn)病情又復(fù)發(fā)了。醫(yī)生說,已經(jīng)沒法再動手術(shù)了,只能用藥物控制。
我不記得哥哥說過一句抱怨的話。他讓外婆不要老是哭,讓媽媽多吃點飯,說她吃得太少了。
如果他還說了別的話,也許只有三三能聽見吧。
4. 哥哥
第三年,四月初,媽媽說,哥哥要做化療了。
阿舅和媽媽送哥哥去醫(yī)院。
外婆站在家門口,一邊送哥哥上車一邊抹眼淚。
“外婆,我去醫(yī)院住幾天,馬上就回來了?!备绺缯f。
他要上車的時候,腳脖子上還掛著一團雪白的“蒲公英”。兩年過去了,這團“蒲公英”還是那么小、那么白,哥哥卻再也抱不動它了。
我只好伸出手,使勁把它從哥哥的褲腿上拽下來。每次哥哥去醫(yī)院,三三都要跟著去。
“阿威,你照顧好三三?!备绺缬謬诟懒宋乙槐?,“等它生寶寶的時候,我肯定早就回家了?!?/p>
“再會,凱凱哥哥!”我脫口而出。
車門關(guān)上的那一刻,我們都看見了對方臉上的驚訝。我已經(jīng)有好多年沒叫他凱凱哥哥了。我們好像一下子回到了小時候。
三三跟在汽車后面跑,我沒有去追它。
第二天,我?guī)刈约杭?,把房間的地毯掀起來,給它搭了一個窩,然后就去做試題了。高中真的有做不完的作業(yè)啊。
等到周末,爸爸帶我去看哥哥。
“我能帶上三三嗎?”
爸爸搖搖頭。寵物不能帶進病房。
我們坐公交車,101路轉(zhuǎn)102路,人民醫(yī)院下車。
病房里,大姨和媽媽一邊陪著哥哥,一邊做十字繡。聽她們后來說,一來是可以賣出去換點醫(yī)藥費,二來是讓自己手頭有點事兒干,省得胡思亂想。
哥哥知道我來了,說要和弟弟拍合照。
我拿著爸爸的手機,跪在床邊。哥哥抬了抬手,好像要比個V,沒抬起來。
“今天怎么這么黑,是不是沒開窗?。窟€是天氣不好?”哥哥問。
病房的窗簾敞開著,陽光透進來,把四周的墻壁照得雪白。
我看看媽媽,媽媽看看我。媽媽的眼睛一下子變得紅紅的,好像蒙上了一層水汽。我的也是。可能是眼睛里進狗毛了吧。
“報告徐正凱同志,今天下雨了,是陰天,我把閃光燈開起來?!?/p>
拍完照片,我把手機舉到哥哥眼前:“看,怎么樣?”
“好,拍得挺好?!?/p>
我又和哥哥說,三三在我家住得可好了,肚子一點一點鼓起來了,等你回來的時候就有好多小三三一起玩啦!
這時,走廊里傳來腳步聲。哥哥突然說:“爸爸回來了?!?/p>
我看看大姨。大姨搖搖頭,用很輕很輕的聲音告訴我:“你姨父回甘肅賺錢去了,你哥做手術(shù)花了好多錢,每個月吃的藥也要好多錢?!?/p>
然后,大姨湊到哥哥耳邊,說:“爸爸過幾天就來看你……”
哥哥沒有回答,只是躺在床上。我想,哥哥講話一定很累吧,所以需要休息一下。
走廊里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接著,有人敲門。
大姨開了門。門外站著一群哥哥姐姐,都和哥哥差不多年紀(jì)。阿兵也在。有個姐姐手里拿著一束鮮花,她和大姨打招呼,看起來有點害羞。
爸爸說,我們該走了,就拉著我離開了病房,剩下大姨、媽媽還有哥哥姐姐們留在病房里。
回家以后,我做了幾套試卷,去喂三三吃東西。它不吃,好像知道哥哥胃口不好,決心陪著哥哥餓肚子似的。
我哄它:“你肚子里還有小寶寶,你要吃啊,你要等哥哥回來啊?!?/p>
我說完,三三張開嘴,安安靜靜地把東西都吃了。
媽媽很晚才回家。她告訴我,有個女孩子買了玫瑰花、蠟燭,還有兩只銀戒指,在病房里面向哥哥求婚。
說著,媽媽別過臉,用手捂住眼睛,肩膀微微顫抖。
我記起很久以前,偷偷打開哥哥的柜子時發(fā)現(xiàn)的大頭貼和項鏈。
真像呀,是同一個女孩吧?
一天早上,媽媽打完電話,抱著我哭了。她告訴我,哥哥已經(jīng)不太能說話了。
那天是5月8號,母親節(jié)。
大姨問哥哥:“有沒有話要和媽媽說?”哥哥握著大姨的手,用力握了三下。
我對著面前的菜泡飯發(fā)愣,眼淚突然掉進了湯里。我跑回房間拿紙巾。
那天天氣挺熱,我買了漢堡、可樂,放學(xué)以后給哥哥送過去。哥哥睜開眼,好像剛睡醒的樣子,看著我說:“不要怕。”
大姨和媽媽高興壞了。哥哥已經(jīng)好幾天沒說過話,也沒吃過東西了。
我問哥哥:“要不要吃點肯德基?”
哥哥的下巴微微頓了頓。
我小心地把吸管送進哥哥嘴里,他小口抿著。我又把漢堡切成小片,喂給他吃。他吃了好幾片。
大姨開玩笑說:“咱們喂的不吃,弟弟喂的就吃,弟弟的面子就是大哦!”
后來,我聽媽媽說,那是哥哥住院以來吃得最多的一次。
5月14號的下午,放學(xué)了,爸爸開車來接我。
路過一家花圈店,爸爸讓我下車去搬個花圈。等我回到車上,爸爸遞過來一張紙片,讓我試著辨認(rèn)上面的字跡。
我問:“這是誰的字?”
爸爸說是哥哥的。
那是一排豎寫的字,我們仔細地、安靜地看著這排字。車窗外傳來一聲狗叫。我認(rèn)出來了,是哥哥的游戲賬號和密碼。
爸爸說:“你收著吧,你哥留給你的?!?/p>
我小心地收好。那時我還沒有屬于自己的電腦,就問爸爸借了電腦,下載了《夢幻西游》,輸入賬號和密碼,登錄,發(fā)現(xiàn)哥哥已經(jīng)幫我練到滿級了。
小三三們出生以后,三三一直流眼淚,不吃東西。
后來,我們把它埋在哥哥的身邊。
年初,我抱著小三三們回外婆家。走進大門口,卻沒聽見那熟悉的叫聲。
我緊張起來,抽開壓在雞籠上的木板。小黑嗖地站起來,和我四目相對。我看見它的鼻子動了動,猶豫了一下,終于沒有沖著我大叫。
“你總算認(rèn)得我啦?!?/p>
我往哥哥的房間走去。說實話,我竟然挺想念小黑的。
這樣想著,耳邊吼聲震天。
發(fā)稿/朱云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