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云兒
室外。
遠處是石拱橋。
遠方有太多的誘惑, 我忍不住一次次從石拱橋上跑過。 我的興奮, 掠過父母日益褶皺的臉, 蘆花般飛揚的白發(fā), 掠過石拱橋滄桑的沉默。 當(dāng)遠方成為虛幻的影像, 我才一次次回到故鄉(xiāng)。 石拱橋依然深情守望, 用河水清凌凌的笑, 洗滌我的憂傷。
故鄉(xiāng)的石拱橋, 是一彎月牙, 在遠方的窗口晃蕩。
我的月亮, 經(jīng)過一次次長途跋涉, 倦了, 癡想??吭谀菞l永不干涸的小河, 與石拱橋相守彼此多年的夢。 近處, 是一條不到三米寬的白亮亮的鄉(xiāng)村公路。 這條鄉(xiāng)村公路, 應(yīng)該不會太寂寞。
看, 我的鄉(xiāng)鄰走過來了: 李金河表叔、 周潤香表嬸、 萬大叔老兩口、 斷了一只手的萬三叔。 鄰近生產(chǎn)隊趕場的鄉(xiāng)親回來了:背著背篼, 挑著籮筐。 有的喜笑顏開, 有的愁眉不展。
一輛摩托車“嘟嘟” 地跑過, 一輛三輪車“突突突” 地開來。偶爾, “嗚” 的一聲, 一輛汽車飛馳而過。 二叔家的土狗來福, 帶領(lǐng)一只黑色的小貓, 在鄉(xiāng)村公路搖頭擺尾地散步。
把手機緊貼耳邊, 可以清晰地聽到公雞“喔喔” 地叫、 麻雀嘰嘰喳喳地唱。 我不想責(zé)怪麻雀搶了燕子的窩, 只有它啊, 還在守候我們的村莊。
室內(nèi)。
父親睡過的床還在。
它似乎在等父親坐上去, 慢條斯理地卷好一支土煙, 含在嘴里“吧嗒吧嗒” 地抽。 或者, 它只是在等父親此起彼伏的鼾聲,和一聲咳嗽, 填滿它的孤寂與思念。
母親似乎一直在整理小山一樣高的蔥子。 她有條不紊地把一根根蔥子上的黃葉子和泥土清除掉, 用谷草扎成均勻的一小把、一小把, 再小心翼翼地放在干凈的背篼里, 時間, 就這樣在她的手指間剝落、 飛逝。
電視機一直開著, 母親偶爾抬頭望一眼。 她看不懂電視, 也許只是希望有聲音陪伴, 來試圖掩蓋自己的孤單。
母親滿頭的白發(fā), 在燈光下?lián)u啊搖, 搖得我兩眼生疼。 是誰,偷走了她的兩條烏黑的麻花小辮, 她的似水流年? 母親怕過馬路, 怕進商場, 她喝不慣城里的水, 甚至聞不慣城里的空氣。
或許, 母親只是在固執(zhí)地守護老屋, 老屋身后的大山, 一望無際的綠, 婉轉(zhuǎn)的鳥鳴, 和院子里走來走去的小雞……這最后的鄉(xiāng)愁, 讓老人家時時惦記, 如同牽掛兒女。
田野。 母親一會兒彎腰和青椒說悄悄話, 一會兒給茄子扎紫色的蝴蝶結(jié), 一會兒摸摸番茄紅撲撲的小臉蛋。
山坡。 一串串李子, 像猴子倒掛金鉤, 同母親扮鬼臉; 桃子隨風(fēng)起舞, 嘻嘻哈哈地同母親捉迷藏; 豐水梨要給母親甜蜜的吻, 只等她踮起腳尖。
河邊。 藤蔓上的黃瓜和絲瓜爭先恐后地要母親帶它們回家,木槿花和月季花也不甘示弱, 圍繞在母親身邊嘰嘰呱呱地說笑。母親最喜歡坐在門口整理蔥子。
身后是茂密的核桃樹, 核桃已經(jīng)孩子般探頭探腦; 陽光穿過核桃樹的縫隙, 給她披上了一件金燦燦的衣裳; 小狗來福乖巧地坐在她身邊, 遠處, 是幾只走來走去的小雞。
母親就像懷抱一團綠色的云, 花白的頭發(fā), 仿佛起伏的麥浪,布滿褶皺的笑, 如菊綻放。
霧, 不動聲色地涌動, 將遠處的田野、 樹木和房屋, 變成縹緲的山峰; 太陽, 已經(jīng)露出大半個臉, 調(diào)皮地給天空涂抹一片橘黃。
“不是我們侵占了路, 是你們拋棄了路?!?齊腰深的野草, 擋住我的去路, 在陽光下肆意地笑。 我甚至還必須拿一根竹竿邊走邊敲打, 以備有蛇襲擊。 什么時候, 熟悉的路變得陌生, 甚至讓我們害怕? 我還要時刻防備那些針尖一樣的刺, 一不小心, 它們就在我手臂上、 大腿上扎一道口子。
這是故鄉(xiāng)的問候, 刻骨銘心的思念;
這是溫柔的痛, 提醒我不要忘記故鄉(xiāng)。
干涸的溪流, 再也照不出童年的歡聲笑語:
我和小伙伴光著腳丫, 手牽手, 跟著溪流一直跑, 仿佛就可以跑到大海邊; 我和小伙伴在溪流里打水仗, 小心翼翼地搬開鵝卵石找螃蟹, 不時濺起此起彼伏地尖叫與歡笑。
父母曾經(jīng)在長土上挖紅苕, 我還聽得見他們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 我還曾一個人坐在長土邊等父親挑紅苕, 父親在山腳下每喊我一聲, 山風(fēng)就傳送回音, 我的恐慌就減少幾分。 長土, 這“喊不答應(yīng)的土”, 再也喊不回我的父親, 和我的童年時光。
小狗來福, 每走一段路, 就會停下來大口大口地喘氣, 但它一直默默地守在我身旁, 以一種不離不棄的深情。 我不由得抱愧: 我的故鄉(xiāng)正一天天蒼老, 為什么我還要一次次告別, 任由它孤獨的身影在夕陽里無助地拉長?
記憶, 鋪滿山坡, 鋪滿溪流, 鋪滿故鄉(xiāng)的一草一木。
每走一步, 就觸摸到童年, 觸摸到柔軟的疼痛和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