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 葉
要亮,就亮得像一滴雨,圓潤、透明,把一切往事都攬在心里。要簡化,就簡化成一株小草,把根扎進泥土,用綠色裝扮一生。
以一滴出現(xiàn)的,都是液體;以一截出現(xiàn)的,至少有點硬性。
流水那么長,卻一直躺著度過一生;石頭那么短,跪著親近影子。影子是它唯一的子女。
最短的,要算流水的傷痛。抽出刀后,水依然平靜。
一根彎曲的繩子,拴不住腳步的速度,更拴不住腳步的方向。
腳印是一枚枚回形針,別在繩子之上,把小草裝訂成一本畫冊,或一本詩集。
不少小草和小花是解不開的情結。草坪與我一樣,心亂如麻。
我經(jīng)常利用這根繩子,爬上一棵樹。即便一次次滑落,索性就把樹陰當作梯子。坐在陽光照射不到的地方,看到的是另一番風景。
一滴雨的銳利,可以穿透四季。
雨是一枚針,有時能刺痛一個日子的心。
雨是一根線,能縫合每一條干渴的裂痕。
我喜歡在雨中散步,希望雨水能醫(yī)治我心靈上的瘡痍;我也經(jīng)常用雨傘,拒絕雨水的追隨。雨水換個角度,依然撲向土地。
雨水是浪跡天涯的游子。故鄉(xiāng),是被一滴雨水就能灌醉的土地,長出茂盛的莊稼、樹木、茅草,以及河流和蟲鳴。
展露內(nèi)心的欲望,像火苗在蔓延。
時間是一個染缸,天空只是染缸的蓋子。用一天,換一次。
藍天是一張白紙,一沾水就變黃。天上的字,風一吹,就變形。
把水放進時間,久了,水就干了。
把山放進時間,季節(jié)一換,色彩就變。
把我放進時間。有時,我也認不出自己。
時間一直背著我。在時間面前,我是個永遠也長不大的孩子。
季節(jié)像父母親,輪流牽著我行走。
怕我掙脫時間的手,會摔跟頭。
我成長的過程,都被時針、分針和秒針,舀起陽光,一口一口地喂養(yǎng)。
時間走得很快,卻沒有丟下我。即使歲月的背影和步幅都有很大的跨度。
我在歷史的傳記中只是一個片段,隨時都有被剪掉的可能。
樹葉幾乎落光。樹枝,嚴重失水。
就像奶奶的手指,那么干癟,卻能準時調(diào)配我們一大家人的一日三餐。
冬天的太陽又紅又圓,像湯圓面已經(jīng)發(fā)酵。
奶奶把它煮在鍋里,總想填飽兒孫們的時光。
行人踩著落葉,發(fā)出破裂的脆聲,像蟬翼的余音,加深了曠野的寧靜。
樹枝的支撐,更加吃力,身體在傾斜。
就像風,扔下的拐棍。
風的衣服很薄,披在雨的身上,也不溫暖。
像祖母背回一大堆脫粒后的谷草,沿路掉有干癟的往事。
秋天站在我的窗前,一直不肯進來,我隱約感到秋后的月色,像谷草撒在河面,讓波浪反芻。
我看見月亮舉著一只碗,碗里泛著幾粒星光,像河上飄搖不定的木船——
裝著我的身世。
一枚銅鏡破土而出,讓喜愛收藏文物之人,難以斷定它神秘的身世。
鏡面上的銹斑,像史記上的墨疤,不能再次涂改。
鏡面的圓形,不代表所經(jīng)歷的哪個朝代都會圓滿而終。
銅鏡的兩面,也就是一本書的兩面。
夾在兩頁篇幅之人,好像從歷史中誕生,又被歷史埋沒。
我手執(zhí)一枚銅鏡,在擦亮的瞬間,首先看到的是另一個自己,在塵埃中轉過身來。
陽光的鋒利,能一層一層地,剔掉冰雪上的筋骨。
我充其量就是一棵小樹,能讓冰水堆積,能讓雪花站立,
還能辨別出每一個季節(jié)的性格。
我敢與陽光對視,讓陽光的膽怯,躲在我的身后,用影子掩蓋往事。
我看見陽光與冰雪一起融化,成為水珠,把我包裹在里面,來一次脫胎換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