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愛玲
鑿開混沌得烏金,蓄藏陽和意最深。
爝火燃回春浩浩,洪爐照破夜沉沉。
鼎彝元賴生成力,鐵石猶存死后心。
但愿蒼生俱飽暖,不辭辛苦出山林。
——明·于謙《詠煤炭》
一
院子里的大雪下了一尺多厚,平展展像鋪了一地的棉花糖,連雞也躲在窩里不出來踩一個竹葉印。父親在窯屋里生著連著炕的爐子,加進煤塊。父親盤的炕爐子,煙道暢通,幾乎沒有煤煙在屋子里彌漫,全部隨著煙道抽到了外面。隨著跳躍的火苗,坐在炕上的我,感到火口的那片土炕也漸漸熱了起來。剛生著的火,火苗極易發(fā)出呼呼的笑聲,每當聽到這種笑聲,正在忙碌著的母親就很開心,總要說一句,有啥喜事了,火都報喜哩!
那是我清貧的童年里極為溫馨的一幕。一家人其樂融融地擠在一間窯屋里說著什么,爐膛里的火紅了,煤塊燃成了灰燼,父親拿起那只端煤的破臉盆,到院子里去,端回一盆用黃土和面煤和在一起做成的煤餅。煤餅填進爐膛,不像純煤那樣燃得激烈,藍色的火焰如酒精燈般,煤餅慢慢變紅,依然把源源不斷的熱量傳送到窯屋的每一個角落。
我曾無數(shù)次盯著燃燒的煤塊問父親,煤是怎么來的?父親說,老輩人不叫煤,叫炭,炭都藏在地下,是挖出來的。在父親的引導下,我已經(jīng)認識了哪種炭耐燃,火硬,能燒好幾火;哪種炭像柴,一火就變成了白灰;哪種炭里邊有“硫”,燃起來嗆人;哪種炭是“矸”,拿在手里比普通的炭沉,很難引燃,但只要一燃著,就能成幾個小時地燃下去,還沒有煙。燃一火的炭顏色黑,炭質(zhì)也軟,炭錘不用力就砸開了;能燃好幾火的炭煙少,也難砸;嗆人的那種炭,打眼一看,就能分辨,里面夾雜有土黃色的東西,我父親稱之為:硫。
父親還告訴我,在他的老家,有一家財東,門上掛著塊匾,是炭晶石的。我沒見過炭晶石,不知道它是怎樣的“黑晶晶亮”。
許多年后,在銅煤文化展覽館,見到那些我熟悉的煤,被陳列在柜子里,那些煤晶石制品,烏黑、亮麗,如同寶石。解說員說,銅川的煤大約生成于上古生代時期的造山運動,有焦煤、瘦煤、長焰煤和不粘煤四個品種。東區(qū)屬石炭二疊紀煤田,北區(qū)屬侏羅紀煤田。二疊紀煤田以瘦煤、貧煤為主,焦煤少。侏羅紀煤田屬低變質(zhì)煙煤,一般為低灰、低硫,不粘結(jié)或弱粘結(jié)長焰動力煤。而我的眼前,卻是綿綿不絕的闊大森林,那些飛禽走獸,那些鳥語花香,它們于地下,建造了一個神奇的王國,它們的生命,以火的形式,與今天的人們,對話。
二
《山海經(jīng)》中,稱煤為石涅,魏、晉時稱煤為石墨或石炭。明代李時珍的《本草綱目》首次使用“煤”這一名稱。希臘和古羅馬是用煤較早的國家,希臘學者泰奧弗拉斯托斯在公元前約300年著有《石史》,其中記載有煤的性質(zhì)和產(chǎn)地;古羅馬大約在2000年前已開始用煤加熱。
在銅川,說到煤,繞不過一個人——趙國賓。
趙國賓(1899—1934),字次庭,陜西藍田人。民國三年(1914)入省立第三中學。同年,清華學校招幼年生,趙國賓以陜西參考學生第一名的成績被錄取。中等科課業(yè)修完之后,于民國七年(1918)轉(zhuǎn)入北京大學地質(zhì)科,攻讀冶金采礦專業(yè)。民國十五年(1926)4月,趙國賓被陜西省實業(yè)廳調(diào)回西安,薦任技正。后又調(diào)南京,任中央研究院地質(zhì)研究所研究員。他曾多次赴江蘇、安徽、湖北、山東、河北等地調(diào)查巖礦。民國十七年(1928)11月和民國二十一年(1932)10月,他兩次回陜,主持了對渭北地質(zhì)礦產(chǎn)的最早調(diào)查。第一次,他由西而東,調(diào)查淳化、栒邑(今旬邑)、耀縣、同官、白水、澄城、蒲城、富平等縣,并測繪了1:40萬的地質(zhì)圖,寫出了《陜西涇洛兩河下游間之地質(zhì)》。第二次,去的是合陽和韓城,重點調(diào)查煤田地質(zhì),測繪了1:50萬地質(zhì)圖,撰寫《陜西梁山尾閭地質(zhì)礦產(chǎn)及啟發(fā)龍門山煤礦與石灰之設(shè)計》。通過這兩次調(diào)查,趙國賓先生對陜西渭北的地層,自下而上做出了科學的劃分,對區(qū)域內(nèi)的礦藏及其成因作了科學的論證。對于“東起龍門,西抵隴山,南迄耀縣,北至宜君東西六七百里,南北凡二百余里,儼然一黑布腰帶,束于陜西省境之中部”的渭北大煤田,他更是給以特別的關(guān)注,將其喻為“襟山帶河束黑布”——這是渭北“黑腰帶”的最早文字記載。
而在耀縣,1928年,我的父親剛剛7歲,作為孩子王,正是上高沿低淘神費勁的年紀,整天在耀縣城里帶一群光屁股娃娃瘋跑。在他的敘述里,那種被叫做炭的東西,裝在口袋里,早上城門一開,拉著騾子馬的腳力們已經(jīng)從各個小煤窯馱著炭進城門了。之后,那些腳力們沿街叫賣:倒炭哩!誰要炭哩?不銹(粘)不旺不要錢!
能買得起炭的都是有錢人家。家里的主婦或傭人,持一柄煤鏟出門,在腳力的口袋里撮了一鏟到灶屋試燒,撮時專挑面煤,為的是看有沒有粘結(jié),再一個看火焰。那種一被點燃就冒出長長藍色火焰,并能粘結(jié)到一處的炭總是很好賣出去。所以,耀縣周圍幾個產(chǎn)粘結(jié)煤的小煤窯,總是在半夜就擠滿了穿著補丁衣服身子縮作一團的腳力們。
1946年冬天的一個夜晚,冷風帶起鄉(xiāng)路上的衰草枯葉,發(fā)出陣陣窸窸窣窣的聲音,腰峴彎村人常扔死孩子的那個路口,墳地的那棵柏樹上,突然傳來貓頭鷹冷冷的叫聲,驚得一個打瞌睡的男孩猛地睜開了眼睛,黑暗中,他手里牽著的牲口無端打了幾個響鼻兒,引得隊列里的騾子馬們一陣騷動。這一年,我舅舅剛剛十二歲,已是第二年跟著村人走這條路了。為了掙他上私塾的費用,還想要一件新棉襖,他拉著自家耕地的毛驢,跟著村上的大人,半夜雞還沒叫,就從演池鄉(xiāng)鴨口村出發(fā),到私人炭窠(小煤窯)裝炭,拉到耀縣城門口時,天還沒亮。我舅舅懷里揣的粗布帕子里,是我外婆做的兩個糜面頁頁。這種饃一涼,磚頭一樣硬,咬一口一個白牙印,吃多了胃泛酸水。而對于城門口賣鍋盔的小販筐子里剛出鍋的鍋盔的焦香,他只有看一眼深吸幾口氣聞聞味兒的份。一個冬天下來,我舅舅能掙兩個現(xiàn)大洋,手腳上卻凍瘡摞著凍瘡,半下午回家躺到炕上,暖凍成冰塊的身子,一身的痛癢難忍。
銅川處于渭北黑腰帶上,礦產(chǎn)資源豐富,似乎隨便一掏,便有源源不斷的煤炭露出頭來,可是,能燒得起炭的人家畢竟是少數(shù)。然而上天眷顧,炭,是那個年代上天能給人的一絲亮光,一星溫暖。
三
2013年,我們單位集體去銀川學習交流,回程,過六盤山,車子暫停一小鎮(zhèn)。正是十月下旬,銅川天氣剛進入一年之中最舒適的日子,固原卻已經(jīng)穿起棉線厚毛衣。我們停的那個小鎮(zhèn),不長的一條街道,大部分是平房,想買點土特產(chǎn),卻沒幾家開門的。正躊躇間,迎面過來一戴著小白帽的路人,男性,個子不高,四五十歲的樣子,面相和善。我們向他打聽這里的特產(chǎn),他表現(xiàn)出迷惑的樣子,然后手一舉,一袋雪白的饅頭就沖進我們的眼睛里來。幾分鐘后,在小街的盡頭,找到了那家熱氣騰騰的饅頭鋪,幾個中年男女在霧氣蒸騰的案板前揉面,靠墻的地上放了一排兩兩扣起的大洗衣盆,里面隱約可見發(fā)得暄軟的酵面。不一會兒,我們每人手里都有了一袋或饅頭花卷或棗饃的吃食。此饅頭正是用那老酵面純手工制作,白亮中透著糧食的精細,咬一口唇齒生香,筋道有嚼勁,是好多年都沒有吃到過的麥子純正的香味。站在固原小鎮(zhèn)的街頭,大家一口一口吃著饅頭,吃著熟悉的記憶里的味道。我環(huán)視著這個陌生的地方,就在咬下一口饅頭咀嚼的當兒,忽然地,就想起了他們。
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的中國,抗日戰(zhàn)爭進入相持階段,國內(nèi)矛盾重重,內(nèi)憂外患集于一體。1939至1941年間,就在我腳下的這塊土地上,聚居在海原與固原兩縣的回族農(nóng)民,一共發(fā)動了三次武裝起義,反抗國民黨的黑暗統(tǒng)治,史稱海固農(nóng)民暴動。那年,羅老六已經(jīng)有了五個孩子,一年到頭背都直不起來地勞作,但惡劣的氣候環(huán)境與動蕩的時局,并沒有讓這老實的一家填飽肚子。所以,農(nóng)民暴動時,血氣方剛的他也參加了,卻在一次激烈的交鋒中飲彈身亡,留下老婆田氏與一窩孩子。國民黨的鎮(zhèn)壓開始,田氏帶著二男三女五個孩子逃了出來,想撿條活命。
此時他們最小的女兒剛剛一歲,還不會走路,抱在懷里吃奶。老大是男娃,年方十三;老二老三是女娃,一個十歲,一個八歲;老四是兒子,時年五歲;老小就是小五子,還沒正式起名字。這一家老小跟著浩浩蕩蕩的逃難隊伍,從固原出發(fā),一路向著東南方向,路上歷盡艱辛。不幸的是,母親田氏在一次外出討要時再也沒有回來。幾個孩子在原地等了五天,依然無果,被迫隨著難民,走一步算一步,希望他們的母親能攆上他們。
許多年后,當年老四的老婆,我叫四媽的鄰居說到這里時,總不忘感嘆一句,人是個苦蟲,前去的路黑著哩!五個娃,相背相扶,不知道前路在哪里,不知道,有怎樣的禍福在等著他們。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他們來到了耀縣地界。在難民眼里,這里是個富庶之地,很多人看到一片荒坡地半截爛窯就落下腳來。但這幾個孩子,毫無生存能力,不分開就得餓死。大哥無奈之下,聽從眾人勸說,給十歲的大妹在一個村子找了個人家嫁了。大妹是帶著小五留下的。走的時候,大哥說,我一安頓好就來找你。然后他帶著二妹及四弟繼續(xù)往北,因為他聽說,北邊有炭窠,要掏窯的苦力。來到王益區(qū)某村,他又一次在無奈中做出決定,把二妹留給了一戶人家當童養(yǎng)媳,同樣留下的是四弟。告別的時候,年僅十三歲的他,拉著弟妹的手,說,哥給咱掙錢去,掙下錢就來尋你倆。你倆都要好好的,在人家屋里,要勤快長眼色、聽話。他是流著眼淚一步三回頭離開的。大哥跟著難民繼續(xù)走,到炭窠去了。他去的地方,幾十年后,人們叫那炭窠為:霸王窯。
據(jù)《同官縣志·礦業(yè)志》記載,二十世紀四十年代,王石凹陳家河老虎溝復興煤礦公司已是有二百余年開采歷史的老窯。此窯管理混亂殘暴而缺乏人性,窯主把頭用暴力抓騙勞力與童工到窯上,不付分文工錢,還強迫窯工干大班窯,一年三班倒,窯工一下井就是四個月不得升井見太陽。因擔心窯工們逃跑,還把他們關(guān)進“高窯”。更是把在井下折磨得奄奄一息的窯工扔進“晾尸洞”,形成了慘不忍睹的萬人坑,因而得名“霸王窯”。
有一句諺語后來流傳甚廣:“緊三鞭,慢三鞭,不緊不慢又三鞭?!闭f的就是這里。那時候,人們說起炭窠掏窯的,都說是埋了沒死的活死人。窯工掏下的煤炭裝在柳條筐里,掛在苦力的脖子上,頭上一盞雞娃燈,昏黃的光線照著臉前手掌大的一片地方。洞子小,地下熱,窯工們常年光著身子,一步步地往出爬。十三歲的大哥先還有一兩次消息回來,一年半后,就再也沒有了音訊。過了好幾年,才有人說死到窯下了。
嫁到耀縣某村的大姐與嫁到王益某村的二妹,相互思念,但彼此都不知道在哪里,直到十來年后,才從當年的難民口中偶爾得到消息,開始相互走動。
四弟后來成了我家的鄰居,他娶的媳婦我叫四媽。小時候常從四媽嘴里聽那悲慘的故事,每每聽得熱淚盈眶。2013年那個傍晚,站在固原的街頭,我心里一直是四弟兄妹,是十三歲大哥的身影,瘦小、無奈。他把四個弟妹留在了耀縣和王益討活命,卻沒留下地址,他以為自己很快就會掙了錢姊妹團聚。他一定是滿懷希望走的,卻像他頭頂?shù)哪潜K雞娃燈一樣,熄滅在了霸王窯的萬人坑里。
2022年7月30日,我在銅煤文化展覽館看到了霸王窯的圖片,那有著累累白骨的萬人坑,骷髏頭上,那空洞的眼窩,仿佛無言的訴說,控訴著曾經(jīng)慘絕人寰的日子。在實物展柜里,我也看到了那盞常常引燃窯工纏頭布,燈油流出來流得窯工滿臉都是的雞娃燈??吹搅四菞l惡毒的把頭用來懲戒窯工苦力的牛皮鞭子。鞭身由細牛皮編織而成,縫隙里的煤灰讓它有了斑駁花紋,拔河的麻繩那么粗,聽說打人時鞭梢還會拴一枚銅錢。此刻它的樣子像一條盤踞的丑陋的死蛇。
四弟早逝,鄰居四媽也在二十年前去世。四媽的女兒云姐在銅川開枝散葉,每年率領(lǐng)著她的兒孫們祭祖,都要在門前的十字路口畫個圈燒紙,召喚她的大伯來拾錢。大姑二姑聯(lián)系上之后,他們常常走動,至于小五子,在十八歲那年也得病去世了,能肯定的是,固原五兄妹逃荒出來后再也沒能回去過。之前是窮,后來是不知道回哪兒,去找誰。
他們的根,被那一場并不是意外的意外,從固原的鄉(xiāng)下徹底拔了出來。
四
1949年農(nóng)歷二月的一天,耀縣演池鄉(xiāng)鴨口村王家,二八年華的女兒還待字閨中。零星響了幾天的槍炮在那個傍晚突然變得激烈起來。女兒在父母的催促下,與兩個弟弟走進家里老輩人躲匪患時挖出的曲里拐彎的拐窯躲避。那一晚,他們一家大大小小十幾口人大氣也不敢出一聲,直到槍聲漸寂,天空透出微微的魚線白。父親走出窯洞,去院外查看,過了好大工夫,回來時,這位世代為農(nóng)的老農(nóng)民臉上露出如釋重負的神色。接著,一家人走出藏身之地,王家女兒看到東方一輪噴薄而出的紅日,透過門前大槐樹的枝條,把金色的光線潑灑在斑駁院墻上。村子里的年輕人奔走相告:解放了!解放了!從沒上過學的女兒不知道“解放”這個詞是什么意思,但人人臉上的喜氣感染了她。
就在這年年底,毛澤東主席首次率團訪蘇,要求蘇聯(lián)對華進行政治經(jīng)濟援助。1950年1月20日,周恩來總理率團抵達莫斯科,通過會談,雙方除簽訂了《中蘇友好同盟互助條約》《關(guān)于中國長春鐵路、旅順口及大連的協(xié)定》外,還簽訂了《關(guān)于蘇聯(lián)貸款給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協(xié)定》。這個協(xié)定規(guī)定,蘇聯(lián)以年利率1%的優(yōu)惠條件,向中國提供3億美元的貸款,用于援助中國大型工程項目,共156項。而銅川,是國家一五期間156個項目實施城市,蘇聯(lián)專家援建的是王石凹立井,年采煤120萬噸。
新中國成立,百業(yè)待興,在西北,銅川這個不起眼的小城,以義不容辭的勇毅,猝然挺起了胸膛,肩負起為國家建設(shè)提供能源供給的重任。
演池鄉(xiāng)鴨口村,王家漂亮的女兒出嫁了,婆家在今王益區(qū)西王益村。她不喜歡這個地方,主要是膽小,而這里,一到晚上就有黃鼠狼豹子來串門,她養(yǎng)的雞豬常常被禍害。很多次,她從窗戶里看出去,那大貓翻墻越院,叼起家畜又翻墻而去,如履平地。她壯起膽子吆喝,尖利的嗓門打著顫音,可那畜牲理都不理她。距她家不足二里的五里鋪地段長滿一人多深的蒿草,只有一條曲曲彎彎的羊腸土路供人通行。
這位漂亮卻羸弱的女兒,最后成了我的母親。
1958年5月3日,時陜西省人民委員會發(fā)布(58)會民賀字第69號文件,《陜西省人民委員會關(guān)于撤銷銅川縣設(shè)立銅川市的通知》:“銅川縣人民委員會:接國務院1958年4月5日議習字第27號決定,撤銅川縣,設(shè)立銅川市?!必S富的煤炭資源,使銅川成為陜西繼西安之后第二個建成地級市的城市,這也是銅川車牌號陜B的由來。
仍然是1958年,為了滿足日益擴大的運輸需求,銅川市火車站進行擴建。在王益村的一孔土窯洞里,我母親瘦弱的身軀跟在一頭黃牛的身后圍著石磨轉(zhuǎn)圈,她的手里是一只糜子秸稈做的短把笤帚,不時把溢出來的糧食掃進磨道。母親沒黑沒明,常常半夜三點還不得歇息,早上天剛一亮又開始了日復一日的勞作。她磨好的大麥小麥,玉米豆子,包括辣椒面,都被送到了火車站工地,供給那里搞建設(shè)的民工食用。我母親有個憧憬:樓上樓下,電燈電話,那是她腦海里喜氣洋洋的美好未來。
銅川產(chǎn)煤,但并不是所有的家庭都燒得上好煤,對我們來說,一塊一塊明燦燦烏亮亮的好煤是支援國家建設(shè)的。銅川六七十年代出生的孩子都有過拾煤渣掃面煤的記憶。拾煤渣分兩種,一種是去就近的礦上,選煤樓邊上大都有個選煤時扔出的廢料堆成的煤矸石山,那些煤矸石并不全是石塊,極少數(shù)里邊夾有少許的煤層,火生著后用它,是可以燃燒的。孩子們拾的就是這個,翻揀一早上能挑出半小筐,算是發(fā)大財了。還有一種,是各個單位倒出來用過的煤灰,里邊有沒有燃盡的煤渣,我們通常叫藍炭。我弟弟五歲時最愛干的一件事,就是去門前某單位職工食堂后廚拾藍炭。好處是那里暖和,還沒人跟他爭搶資源,代價是他得把篩過藍炭后用不成的爐灰?guī)ダ_倒掉。我弟弟勤快,衛(wèi)生給人打掃得也干凈,人家就特別喜歡他。他的工具是一只小鐵篩子帶一只破臉盆,冬天的早上,他帶個皮棉帽拿著工具出門,篩一早上煤灰可以篩出一臉盆藍炭,把里邊的雜質(zhì)挑得干干凈凈端回家。我常擔心著他被剛捅出的爐灰燙壞,但他也只是把那頂皮帽燙過幾個洞而已,回來時端著他的戰(zhàn)利品,長長的眼睫毛上落滿灰塵,特別可愛。
掃面煤則要看時機。一趟滿載的火車拉出去,幾天后回來就空了。空火車皮停在站臺上,鐵路邊上的大人娃娃立刻行動起來,拿著笤帚簸箕和籃子,一人瞅準一節(jié)車皮,翻進車廂,把里邊卸載后的殘留,那些角角落落的面煤小棍戳笤帚掃地撮出來。一個車皮也就能掃那么兩個半筐,但就是這些掃來的面煤,卻被大人當作寶貝似地提回家,拌上黃土,用水一和,攤成薄厚相當?shù)拇箫炞樱妹旱秳澢谐煞綁K,做成煤餅,晾在院子里,以備冬天下了雪時取暖用。
煤炭可以說渾身是寶,即使燃過的煤灰,也有再利用的價值。銅川以外來人口著稱,尤其以河南人居多,素有“小河南”的稱號。河南人聰明能干,特別是會盤煤火爐子,幾乎家家一盤煤火,不光燒煤餅燒得好,做完飯,灶前漏下的煤灰也利用起來,用水和成干濕適當?shù)臐駹t灰,在火爐中加上幾塊好煤,再將濕爐灰蓋在好煤上,下頓做飯,用火錐捅一下,火又呼呼地燃起來,幾個月都不用生一回火。這樣壓的火,鍋里一直都是熱的,有誰回來晚,留的飯放在里邊熱著,到做飯時拿出來也不會涼。而且鍋坑里還能烤饅頭片土豆紅薯之類。取一只饅頭掰成兩半,往火邊一放就不用管了,下頓做飯時拿出來,又黃又干,吃起來一屋子焦香??就炼辜t薯,則是把爐灰扒開埋進去。我曾偷偷在隔壁謝大娘的煤火上烤過雞蛋,像烤土豆一樣,十幾分鐘就好。而我父親每次炒油茶,必不可少的是煤灰火,只有灰火炒的才不會有糊掉的黑點。
曾有一段時間,銅川被叫做地球上看不見的城市。記憶里我們都不愛穿淺色衣服,那些淺色衣服到了我們身上,出去轉(zhuǎn)一圈回來就成了黑臟的了。洗過后晾在院子里還沒干,又臟了,索性就不穿。時光進入九零年代,環(huán)境治理初見成效,街上漸漸出現(xiàn)穿淺色衣服的人,他們走在人群中,多半會收獲驚奇羨慕的目光。
五
1991年陽春三月,中國文學的最高獎項茅盾文學獎揭曉,作家路遙的長篇小說《平凡的世界》赫然在列。在這部小說第三部第一章的開篇有這樣的文字:“傍晚,當暮色漸漸籠罩了北方連綿的群山和南方廣闊的平原之后,在群山和平原接壤地帶的一條狹長的山溝里,陡然間亮起一片繁星似的燈火。這便是銅城?!说孛郝劽姆健_@銅城正是因煤應運而生。這里有大西北首屈一指的煤炭企業(yè)——所產(chǎn)煤炭不僅滿足了本省工業(yè)的需要,而且還遠銷全國十七個省市?!?/p>
我是在病中一口氣讀完這本書的,這些描寫對我來說是多么的熟悉而親切?。腥宋飳O少平第一次到達銅城所看到的那一片燈火,就在離我家不足二里遠的地方,是我母親曾經(jīng)付出汗水參與建設(shè)的五一路火車站,是我上初中時日日經(jīng)過的所在!
2011年6月15日,由銅川作家、長篇小說《黃帝傳》作者李延軍發(fā)起,作家李芳琴、高建龍、黨雁與我,開始了一趟特別之旅:五人行——重走路遙路。我們從銅川新區(qū)出發(fā),一路向北,去了路遙的出生地,清澗縣的王家堡,看了路遙紀念館,又去對面坡上路遙的家里坐了坐,看了他住過的那間窯洞。之后去了延川他過繼的大伯家,去了延川中學路遙的母校。我從那條青石板鋪就的坡上一步步爬上去,還看到了路遙當年創(chuàng)辦的文學社……我們從路遙出生的地方,一路追尋著他的足跡,想解密他的寫作密碼,直到延安大學的文匯山上,他的墓園才找到,那就是“像牛一樣勞動,像土地一樣奉獻”。“只有初戀般的熱情與宗教般的意志,人才有可能成就某種事業(yè)?!?/p>
6月18日,我們一行到達鴨口煤礦,路遙《平凡的世界》的寫作地,也是主人公孫少平到達銅城那一片燈火之地,歇息一晚后去了的地方。
平坦的公路不知道比孫少平走過時的那條路已經(jīng)好了多少,路兩邊油油的綠色組成一道望不到盡頭的長廊,我們的車子仿佛行進在綠色的水波之上,有著飄逸的輕快。鴨口礦給我們的第一個驚喜是大門上的那條橫幅:“路遙名著《平凡的世界》誕生地歡迎您”,一下子就拉近了我們的距離。
之前和當時還在礦宣傳部的楊智華老師聯(lián)系過,加上又在本市,感覺回家了般親切。楊智華老師還叫了《平凡的世界》里的原型人物,唯一使用真名出場的礦工:安鎖子。當我們走到鴨口礦的大牙彎酒店門前時,安鎖子來了。這個《平凡的世界》中原汁原味的人物走到了我們中間。我們一起去了井口,和剛下班升井的礦工交談,聽安鎖子講路遙在井下體驗生活的點點滴滴,那時他是班長。路遙是真的下井,和井下的礦工們打成一片。我仿佛看見,路遙就是在這個井口,穿著礦工的藍色工作服,與一幫工友們坐上罐籠下到地下800米深處去的。在井口門外的一個水泥斜坡前,誰說,這就是路遙寫作累了曬太陽的地方,他常常往這上面一靠,手里一顆煙,也不跟誰說話,就陷入了沉思中……
到處是煤的氣息,煤的雕塑、煤的文化墻,綠植、花草、健身器材、文化廣場、商場、學校、醫(yī)院……我們在礦區(qū)隨意走動,尋找路遙的足跡。幾棟夾在舊建筑中新建的樓房映入我的眼簾,楊智華老師說,是新建的礦工家屬樓,我也忽然發(fā)現(xiàn),那種記憶中礦區(qū)特色的低矮雜亂的油氈房,不見了。
回到孫少平常常去吃飯的職工食堂“大牙彎”酒店門前,我一時恍惚,是走進了《平凡的世界》,還是平凡的世界原本就在我們之間?
路遙曾掛職銅川礦務局宣傳部副部長,他是1985年在鴨口煤礦體驗生活的。他以扎實的文字與驚人的真實,把那一時期銅川礦工的精神風貌定格在了經(jīng)典《平凡的世界》之中,在以后的三十多年中,激勵著無數(shù)的青年,去偉大的時代里,找到自己的位置,去努力去奮斗,去實現(xiàn)自己的人生價值。
六
在銅川的品格里,有一種開放包容的城市氣質(zhì)。我家雖然在農(nóng)村,但我住的地方離街道只有一分鐘路程。我的左鄰右舍都是河南人,所以,我從一開口學說話,就有兩種語言成為我的日常使用語,那就是本地話與河南話,而且可以隨意轉(zhuǎn)換無縫對接。我的左鄰右舍都有人在礦上工作,不是三里洞礦就是桃園礦史家河礦。礦工那樸實的面龐,是我的大伯叔叔,是我的父輩的那一代人。我長大,看著他們,腰身佝僂,頭頂落滿大雪漸漸老去,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
銅川的城市氣質(zhì)是與煤礦分不開的,除過解放前逃荒而來的難民,還有銅川被定為國家156個項目實施城市之后,從祖國四面八方趕來支援建設(shè)的工作者們。
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我跟朋友去了幾個煤礦,包括王石凹礦、焦坪礦、東坡礦。去東坡礦的那天早晨,一上車我就開始暈車,在那輛破舊的大巴上搖搖擺擺幾小時才到目的地。我的腳從大巴上下來,一下子就踩進了東坡礦路上那厚厚的煤灰層,抬頭,一排極具代表性的油氈房佇在路邊,這已是東坡礦最繁華的地段了。我們向路上的行人打聽了要去的那個地方,就邁開步子。中午的太陽把我們的影子收得只剩腳下的一個點,我暈車的難受勁還沒過去,低著頭,跟在朋友后頭,看見她起起落落的腳步,每一步都能騰起一陣細細的煙塵。至今記得,我想買一件禮品送給要見的那位文友,但礦上只有一個小賣部,里邊只有一種橡皮小鴨子,淡綠色的,手掌大,一捏哇哇叫,我別無選擇地買下了那只小鴨子,送給了東坡礦校初次見面的文友。那是我至今為止,送的最莫名其妙的一件禮物。
當然,三里洞礦與桃園礦、王家河礦、史家河礦,都離我家只有幾站地,同學中有礦工子弟,因而我去過無數(shù)次,它們,也與我的生活產(chǎn)生了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我沒想到同學帶我來的是這樣一個地方,從室外進來,氤氳的水汽在屋子里彌漫,眼睛適應后才看見,昏黃的燈光下,一方大池,四五個白嘩嘩的影子泡在水中,她們一邊旁若無人地搓洗著身上,一邊大聲聊著天,像沒看到我們進來一樣。面對這么多凸凹有致的女子裸體,我一下子愣在那里,羞得睜不開眼。同學已經(jīng)在邊上脫衣服了,見我沒動,她說,快行動呀!等一會兒人多了水就不好了。我這才發(fā)現(xiàn),她們脫下的衣服就放在進門處的長凳上。在這間大房子的一角,還裝著兩個淋浴,有人從池子里出來,就去淋浴上沖一沖,裹著毛巾到凳子上穿了衣服帶著洗漱用品出去了。那天,我被同學催促著下到池子里,坐在二臺上,把身子埋進水中,動都不敢動。那是我第一次在大池子泡澡,后來我才知道水好不好的意思,好水是指沒被幾個人用過的水。如果等到職工下了班,一窩蜂涌進澡堂,肥皂泡洗得在水上漂了一層,一池的水變得渾濁不堪,當然就不是好水了。史家河礦的大池子澡堂,水好,又便宜,同學常常約了周末去洗澡,概因周末我們少一節(jié)課,放學早,到了那里水剛換上,還沒幾個人來呢。
在這些礦區(qū)里,無一例外,有一片礦工居住區(qū)域。這些區(qū)域依托山勢,曲曲折折的小巷兩邊,搭建著大大小小的建筑,有窯洞,有碎磚砌就的瓦房,而更多的是油氈搭起的簡易窩棚,歪歪扭扭,似乎只要是一間棚子,就有煙囪伸出來,就有人居住。他們的口音天南地北,吃水要到一個固定的十字路口安置的大水管上,一桶桶或拎或挑回家。如果有人洗衣服,索性拿了洗衣盆,九十年代已經(jīng)有了塑料盆,大大小小花色各異的盆子擺在靠近水管的那一片平地上,盆子里泡沫翻飛。常常有幾家女人相約著同時去洗衣服,那場面蔚為壯觀。她們一邊洗一邊大聲聊天,各種口音交匯,笑聲與雪白的泡沫齊飛。而與我家相距一個十字路口的地方,有一礦山救護隊,小時候常聽警報響起,慢慢地,那種嚇人的聲音不見了。到九零年代時,已成為歷史。
許多年后,在市上的一些活動中,我見到了《唱支山歌給黨聽》的作者姚筱舟老師,他瘦高的個子,低調(diào)、謙遜,他也是那些支援銅川煤礦建設(shè)大軍中的一員。
姚筱舟老師是江西鉛山人,1933年生。1949年,他考入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二野戰(zhàn)軍“軍政大學第五分?!?,畢業(yè)后被分配到二野17軍51師政治部。1951年冬,隨部隊跨過鴨綠江,參加抗美援朝,停戰(zhàn)后歸國,后轉(zhuǎn)業(yè)到商洛石棉礦。1956年調(diào)到銅川礦務局焦坪煤礦當采礦技術(shù)工。
1962年,雷鋒因公殉職。毛澤東主席題詞:“向雷鋒同志學習”,全國掀起學雷鋒熱潮。著名音樂家朱踐耳在出版的雷鋒日記中讀到了一首小詩,那真摯的情感一下子就打動了他的心,隨即譜成曲子,就是后來成為經(jīng)典的《唱支山歌給黨聽》。
1963年3月,上海在文化廣場召開7000人的學雷鋒動員大會,在大會召開前20分鐘,上海歌劇院領(lǐng)導讓任桂珍學會并獻唱《唱支山歌給黨聽》。任桂珍的表演打動了當時在上海音樂學院民族聲樂班學習的才旦卓瑪,她找到老師王品素,要求演唱這首歌。王品素被才旦卓瑪?shù)恼媲樗騽?,一字一句地教她漢語歌詞,并請朱踐耳為她的演唱把關(guān)。在當年的上海之春音樂節(jié)上,才旦卓瑪演唱了該曲,之后又灌錄成唱片,該曲自此推廣開來。
歌曲紅遍大江南北,但所有人都不知道這首詩是誰寫的,只知道作者叫“蕉萍”,真實姓名、工作單位卻一無所知。后來,有人發(fā)現(xiàn)了1958年6月發(fā)表在《陜西文藝·總路線詩傳單》18期上的詩歌《唱支山歌給黨聽》,作者是來自銅川礦務局焦坪煤礦的“蕉萍”,就把此事告訴了朱踐耳。于是,一封由上海實驗歌劇院作曲家朱踐耳寫來的信,被輾轉(zhuǎn)送到時任焦坪煤礦黨委書記趙炳耀的案頭??墒?,查來查去礦上都沒有蕉萍這個人,也不見有人主動站出來承認,這可讓趙書記為了難。幾天后,一個偶然的機會,才聽一個小青工說,有個姚筱舟,一閑下來就寫寫畫畫,經(jīng)常偷偷用蕉萍的名字寫詩發(fā)表……
趙書記叫來了姚筱舟,問到他為單位爭了光為什么還不承認時,姚筱舟說出了內(nèi)心的顧慮。就在一年前,焦坪煤礦發(fā)生安全事故,擔任井下安全員的他受到了處分,身份也降為普通工人,工資由每月58.5元降到了40元,這件事給了他很大的思想包袱,寫作成為他情感的一個出口。特殊的處境,讓他不愿意讓人知道他在默默地寫作,在用稿費貼補家用,因此,他為自己取了一個與焦坪煤礦諧音的筆名:蕉萍,也暗喻自己是一名煤礦工人的身份。
他在井下工作,苦悶的日子里,是身邊礦工兄弟的幫助,幫他走出了生命的低谷。時間一長,他了解了礦工們的所思所想,很多從舊社會過來的老窯工,翻身解放成了新時代的煤礦工人,生活有了奔頭,喜悅的心情從言表從精神狀態(tài)、從每一個細胞里洋溢出來,一心用勞動報答黨的恩情,讓姚筱舟代寫家信時,總要在末尾加一句:“聽黨的話,交好公糧。”他們以百倍的熱情投入到采煤工作中。休息時,一些老礦工講霸王窯的血淚史,講“鞭子是窯主的槍桿子,煤窯是窯工的棺材板子”,講解放前在銅川百里窯場生生不息的地下斗爭,講1949年4月28日銅川解放……講到霸王窯主趙成柱自知罪孽深重吞金自殺時,由不得哈哈大笑,感嘆說,要不是毛主席共產(chǎn)黨救了咱,咱還不是會說話的牲口,在十八層地獄受罪?可愛的礦工們把喜悅的心情編成順口溜:“黨是媽,礦是家,聽媽的話,建設(shè)好家?!薄芭f社會,咱是冬天的蔥,新社會,咱是回家的主人翁。冬天里的蔥能成為國家主人翁,全靠共產(chǎn)黨,忘不了毛澤東!”姚筱舟耳濡目染,總覺得有話要說,于是拿起筆偷偷寫一些東西。
1958年春天的一個雨夜,冷硬的北風刮在人臉上不再那么砭人肌膚了,下班回家吃完晚飯的姚筱舟又坐在了他的書桌前,這是他一天里最幸福的時刻。他把目光投向細雨的窗外,沙沙的雨聲中,他似乎看到了那幾根伸到窗前的枝條上面,有了米粒般初綻的芽苞。老樹新枝,忽然,他的眼前浮上幾位礦工的面龐。在他熟識的人中,不乏從以前霸王窯解放出來的苦人兒,他想象他們往昔的生活,而今,可不就像這綻枝的老樹?曲曲折折的思緒天馬行空,就在這思想的奔騰中,他感到,那不可捉摸的精靈降臨了。那晚,他一口氣寫了三首詩,以“蕉萍”的名義,寄到了《陜西文藝》編輯部。這首詩先是在《陜西文藝·總路線詩傳單》18期上發(fā)表,后又被春風文藝出版社匯編到《新民歌三百首》一書中,之后被偉大的共產(chǎn)主義戰(zhàn)士雷鋒抄進了自己的日記,相距遙遠的兩個人,思想的火花卻是那么一致!
唱支山歌給黨聽,我把黨來比母親;母親只能生我的身,黨的光輝照我心。
舊社會鞭子抽我身,母親只會淚淋淋;黨號召我們鬧革命,奪過鞭子揍敵人!
母親給我一顆心,好像浮萍沒有根;億萬紅心跟著黨,乘風破浪齊躍進。
這就是這首歌的來歷。
2019年9月1日,姚筱舟老師平靜地走完了他的一生,卻把一首不朽的經(jīng)典留給了銅川,留給了熱愛生活的人們。
我后來學習寫作,提起時任作協(xié)主席黃衛(wèi)平,應該是我最熟悉的一位煤礦人了。
黃衛(wèi)平老師是江蘇海門人,1954年生,19歲時招工來到王石凹煤礦當井下掘進工。因為喜歡寫作,1975年調(diào)銅川礦務局礦史編寫組任采編,1979年起任新聞干事、科長、宣傳部副部長。1994年后任《銅川日報》副總編輯、總編輯、社長,高級記者,陜西省作協(xié)理事,銅川市作協(xié)主席,陜西省有突出貢獻專家。他把自己畢生的精力都奉獻給了腳下的這片熱土,出版有長篇小說《大順花魂》、散文集《黃土風情錄》(與王世雄合著)《陽光之旅》《東方陶瓷古鎮(zhèn)紀事》、中短篇小說集《魔幻巷道》《北山經(jīng)》、歷史專著《大順史稿》《銅川史遺》、文化專著《孟姜女》等9種,執(zhí)筆完成了28集電視連續(xù)劇《陳爐古鎮(zhèn)》,作品入選多種小說集、散文集,并被翻譯成英文、日文,介紹到國外。我初學小說寫作,第一篇小說寫出來后,工工整整抄在稿紙上,就想著拿給一位老師給看一下把把脈,我選擇了互不相識但已久聞大名的時任銅川市作協(xié)主席黃衛(wèi)平先生,托圖書館的朋友把稿子帶給他。不久之后,他給我寫了短評《蓋好你的新房子》,對我鼓勵很大。
從1958年建市至今,銅川百里煤海,走出多少這樣杰出的人物呢?我只是例舉了兩位我所熟悉的文化界的老師,而在另一份銅川礦務局英模人物的名單中,他們,只是滄海一粟。
馮玉萍,女,1935年生,河南省鞏縣人。1962年2月,她擔任桃園煤礦井下壓風機司機。在壓風機失火情況下,為防止烈火引起瓦斯爆炸,她不顧個人安危,搶險關(guān)車,保護了國家財產(chǎn)和井下工友安全,而自己的面部和雙手被嚴重燒傷致殘。1966年6月,中共陜西省委發(fā)出《關(guān)于學習馮玉萍同志革命精神的通知》。馮玉萍在參加全國工交會議和國慶觀禮時受到毛澤東、劉少奇、周恩來等黨和國家領(lǐng)導人的接見。
王萬寶,1938年生,遼寧省沈陽市人,1962年8月畢業(yè)于錦州醫(yī)學院,大學學歷,中共黨員,1963年從阜新煤炭總院調(diào)入銅川礦務局中心醫(yī)院。工作中,他善于研究外科重癥及重危病情,率先開展的多項技術(shù)項目填補了銅川地區(qū)的醫(yī)療技術(shù)空白,部分達到國內(nèi)、省內(nèi)先進水平,煤礦創(chuàng)傷救治為省內(nèi)一流。1964年,借鑒上海六院斷掌再植的經(jīng)驗,成功為三里洞礦工人康蘭靈接活了幾乎全部斷離的手臂。1965年,成功開展銅川首例植皮手術(shù)。1970年,為19歲的女知青徐金花進行斷臂再造術(shù),成為銅川肢體再造第一人,并成功為鴨口礦工人代生福做了斷體長達9個小時的完全性斷臂再植手術(shù)。榮獲國家有突出貢獻專家稱號,享受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
蘆福利,1970年生,河南省新鄉(xiāng)市人。1988年在徐家溝煤礦參加工作,1995年3月調(diào)入銅川礦務局礦山救護大隊市區(qū)中隊。2004年6月15日,陜西黃陵礦業(yè)集團公司一號煤礦發(fā)生重大瓦斯爆炸事故,正在值班的蘆福利隨隊前去救援,所在小隊擔任災區(qū)探查任務。在被瓦斯爆炸毀壞的井巷里,煙霧迷漫,溫度高,災區(qū)距離長,能見度低,特別是一氧化碳高達1%以上。在極度惡劣的環(huán)境下,蘆福利與參戰(zhàn)官兵于6月16日凌晨2時,全面完成災區(qū)探查任務。此時,災區(qū)巷道仍以200立方米/時的涌水量往外透水,為不使遇難礦工的遺體遭受透水淹沒,他主動請戰(zhàn),在搬運遇難者遺體過程中不幸中毒犧牲。
恕我在這里不再一一枚舉。他們,把一種精神,潛移默化,注入到了銅川的血脈之中,形成了這座城市獨有的品格。
七
如果要追溯王石凹煤礦的開采歷史,得回到1821年前后,它的前身是陜西同奉煤礦,礦區(qū)312公項,有直井兩孔,并口直徑1.8米,深45.53米,煤炭運輸由我舅那樣的腳力拉著牲口運出,主要銷往西安、富平周邊及關(guān)中一帶。一五期間,國家156項工程落戶王石凹,蘇聯(lián)列寧格勒設(shè)計院的專家們來到了這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地方進行援建。那時,我父親已在銅川餐飲界小有名氣,被請去給蘇聯(lián)專家當廚師。開飯前,每一道菜都要在警衛(wèi)的注視下,由我父親先行試吃,再由警衛(wèi)試吃,最后才能端上專家們的餐桌。父親的這一段經(jīng)歷,在以后幾十年的時間里,被他津津樂道。
從1957年12月2日開工興建,到1961年11月20日建成投產(chǎn),王石凹煤礦的建成,為改變舊中國工業(yè)落后的面貌,增強我國的經(jīng)濟獨立性助上了一臂之力。在全國“156項工程”新開和續(xù)建的8項煤炭工業(yè)中,王石凹煤礦以年產(chǎn)能力120萬噸居第二,僅次于續(xù)建的鶴崗興安臺二號立井,占全部項目的15%。企業(yè)員工最多時達到7800余人,職工家屬4萬余人,是西部建設(shè)乃至新中國經(jīng)濟建設(shè)的一支中堅力量。
早在1955年,國家煤炭工業(yè)部就在銅川設(shè)立銅川礦務局,2004年,陜西省委省政府對我省煤炭企業(yè)進行重組,成立了世界500強企業(yè)陜煤化集團公司,王石凹礦為集團下屬的代表性礦井。
2022年7月30日,在銅煤文化展覽館,我走過了這樣一條關(guān)于煤的時光隧道:舊社會低矮的坑道,直不起腰的窯工光著膀子蹲著揮舞鎬頭進行作業(yè);有坑木支撐的掌子面,人能站起來了;鋼鐵立柱,增加了作業(yè)的安全性;全自動化機采……從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的人拉肩扛到半機械化的人工炮采,從1975年率先推廣的高檔普采到100%全機械化的綜采采煤工藝變遷,仿佛化蛹成蝶,幾步之外,已是別有洞天。現(xiàn)代化的綜采,全自動化的電腦控制,井下工人休息室干凈整潔。我也看到了這樣一張千萬噸傷亡率示意圖,由1955年的9.65,降到了如今大大的0后的小數(shù)點。
以煤興市,在銅川,像王石凹這樣大大小小的煤礦有多少呢?我數(shù)不清,但那些熟稔的名字隨口就來。從我身邊開始:三里洞礦、史家河礦、王家河礦、桃園礦、東坡礦、徐家溝礦、鴨口礦、柴溝礦、玉華宮礦、陳家山礦、焦坪礦、照金礦、李家塔礦、金華山礦……
太多了,這些礦,有的已經(jīng)產(chǎn)能轉(zhuǎn)換,有的,還在繼續(xù)把煤藏運往需要的地方。他們捧出煤炭,就像捧出自己火熱赤誠的心。這幾年國家進行環(huán)保治理,銅川也在由能源型城市向養(yǎng)生城市轉(zhuǎn)型。人們用上了清潔能源,生活中很少看到直接以煤做燃料的了,但我知道,它們就在那里,來來往往,奔赴在需要它們的路上。為響應國家供給側(cè)改革,2015年元月1日起,王石凹礦完成了它的歷史使命,人員分流,開始產(chǎn)能置換,組織礦井回收關(guān)閉工作。2016年,時任陜西省省長胡和平指示:“要學習借鑒國內(nèi)外的成功經(jīng)驗,做好王石凹工業(yè)遺址旅游項目建設(shè),實現(xiàn)二產(chǎn)向三產(chǎn)轉(zhuǎn)變,煤炭開采向文化旅游業(yè)轉(zhuǎn)變?!?/p>
如今走進王石凹,沿著那長滿芳草的、長長的運煤火車軌道向前,兩邊熟悉的巷道,巷道邊生活區(qū)里,紅磚瓦房還在,老式紅油漆斑駁的門窗依然完好,仿佛那些礦工家屬剛剛離開,買菜去了,送孩子上學去了,過一會兒就會回來。事實上,這里很多人,在市里的裕豐園小區(qū)梅苑小區(qū)和銅煤小區(qū)一二三期工程,以及更多的商住小區(qū),他們已經(jīng)有了另一個窗明幾凈的家園。而他們的孩子,也在各自的崗位上,擔負起責任,遍布全國,甚至海外!
沿著鐵軌繼續(xù)向前,就看到高聳的井架、硬挺的絞輪機、靜止的蒸汽火車、千折百轉(zhuǎn)的洗選煤車間以及各式提升和通風設(shè)備,都折射著新中國煤炭工業(yè)的整體風貌。礦區(qū)保存完好的辦公大樓、干部公房、專家樓、單邊樓、選煤樓、職工宿舍樓等蘇式建筑,體現(xiàn)了中蘇人民友好往來特殊年代的獨特審美品位。
北去銅川,經(jīng)過王益區(qū)南大門川口大轉(zhuǎn)盤,都會看到那尊總高37米的《銅川1958》雕塑。在7×7米的基座上,赫然一尊高大的四方水泥立柱,立柱上5位鍛銅制作的人物造型高達12米,他們戴著柳條安全帽,帽子的正前方一盞礦燈表明了他們的身份。如果再看仔細一點,會看到他們的樣貌:最前邊腋下夾著圖紙的那位,高鼻梁深眼窩,分明是一位外國友人。這幾個雕塑人物,集中了五十年代銅川援建初期的蘇聯(lián)專家、英模人物和普通礦工的形象,是銅川城市發(fā)展的一段歷史記憶和重要符號。造型腳下的立柱上,每一面都有分成兩行的紅色不銹鋼文字:“國家一五期間/156個項目實施城市”。在這兩行醒目的字樣下,又用鐵銹紅的鋼板,分兩行鑄成:“銅川/1958”。這是銅川這座城市的來處,也是一五期間銅川煤礦工業(yè)的歷史地位。在立柱的四面,有5×7米的花崗巖,上面影雕著銅川礦工埋頭苦干的工作場景,整座雕塑設(shè)計端莊大氣,又不失細膩和深情,充滿著百折千回的時光印跡。
一座雕塑,正如文字介紹中說的那樣,“是為勞動者造像,為平凡人立碑”,而這勞動者與平凡人,就是散落在銅川百里煤海的一代又一代的礦工們,是“流血掉肉不欠產(chǎn)”“獻了青春獻終身,獻了終身獻子孫”的銅川人!站在雕塑腳下,我想起了銅煤文化的“四梁八柱”。
四梁:安全、穩(wěn)定、環(huán)保、廉潔。
八柱:旗幟鮮明的忠誠文化;培根鑄魂的黨建文化;生命至上的安全文化;風清氣正的廉潔文化;精耕細做的管理文化;持續(xù)奮進的創(chuàng)新文化;綠色發(fā)展的生態(tài)文化;文明健康的群眾文化。
金生漢水,玉出藍田,黑色腰帶,誕于北山。漆水霧寒,銅川霞暖,烏金逐日,生民繁衍。墨玉煤玦,琢磨鍛煉,世界煤史,從茲開篇。秦卝取之“羽涅”,兵馬俑色絢爛。漢坑鑿出“靈炭”,煉鐵冶兵鑄錢。大唐琉璃三彩,裝點大明宮苑。宋代青瓷輝耀,貢入皇家珍鈐。馬可·波羅,千古一嘆,石頭燃燒,天下奇觀。明清代薪,炭窠漫山,暖茅廈萬千,抒文明源遠……最是銅煤礦工,代代英賢,血色男兒,無私奉獻,竭盡光熱,亮暖人間——銅煤風骨,中華懿范!壯哉銅煤,美哉礦山。無韻離騷,唐宋詩篇。歷歷勛當于世,煌煌垂之青簡!
——這曲銅川市已故作協(xié)主席黃衛(wèi)平先生的《銅煤賦》,不僅書寫著一部關(guān)于煤的歷史,更是吟誦著一部城市在時代洪流中崛起的史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