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坤

一

陳秀霞住在京郊五環(huán)外，準(zhǔn)確來說是靠近六環(huán)，早年間和丈夫來到這里打工，老家在南方的一個小縣城。

天還沒亮，鬧鐘也沒響，陳秀霞就已經(jīng)醒了，她摸出放在枕頭邊的手機(jī)，打開看了一眼。時間還早，她繼續(xù)躺在床上，接二連三地打著哈欠。每天晚上不到十點，陳秀霞就會睡下，工作一天的她，只覺得身心俱疲。下班回來，顧不上別的，收起曬在院子里的衣服，簡單地整理一下家務(wù)，就又開始準(zhǔn)備著自己和丈夫的晚飯。她想早早忙完這些，在深夜到來之前狠狠地睡去。

陳秀霞躺了一會，便穿衣起床。屋子里沒有暖氣，晚上睡覺都是蓋兩床被子。丈夫李立勤睡在那頭，貼著墻根，被厚重的被子壓住，看不見頭和臉。她打開燈，從柜子上拿起牙膏，用力地擠，才勉強(qiáng)露出一個頭。凍得硬邦邦的牙膏已經(jīng)與牙刷沒有了任何關(guān)系，只要稍不留神一抖動，牙膏就會從上面掉下來。她拿起一個帶把的鐵茶缸，從結(jié)冰的水桶里舀了一點水，又從暖水瓶里倒出一些已經(jīng)變得溫?zé)岬拈_水，牙刷平躺著放進(jìn)去溫了一下，這才放入口中。她蹲在地上，對著小便桶，橫豎里外地刷著，發(fā)出呲呲啦啦的聲音。刷完牙，用洗面奶洗臉，重復(fù)著刷牙前的舀水動作。接著涂護(hù)膚品，她拿起一瓶爽膚水磕在手心，搓了搓，在臉上輕輕地拍打，之后又拿起裝潤膚乳的瓶子，用手指摳了一點出來，涂在手心，揉勻了，在臉上手上暈開，好讓皮膚看起來更加白皙水潤，也防止在騎車時讓寒風(fēng)把臉凍皴。

往往是在陳秀霞洗臉或化妝的間隙，鬧鐘才開始響。她走到床邊，用不干凈的手，輕點一下屏幕，手機(jī)便不再叫喚。洗漱聲，瓶子與瓶子、瓶子與桌子的碰撞聲，任何一個輕微的響動，在本該熟睡的清晨都顯得格外刺耳。起初，悶頭大睡的丈夫也會不耐煩地呵斥她小點聲，久而久之，習(xí)以為常，便沒了話語。她已經(jīng)四十出頭，可是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每天都重復(fù)著這套簡單而又必要的護(hù)膚流程。丈夫從來沒有給她買過一套化妝品，都是自己賺錢自己買。關(guān)于這一點，陳秀霞也從未抱怨過，因為他不懂，也不用。

洗漱完畢，陳秀霞打開冰箱，拿出盒飯裝進(jìn)提包里。前一天晚上，她都會先做好飯炒好菜，吃飯前，先把飯菜盛一點出來，放在玻璃飯盒里，然后放在一邊等溫度降低再放進(jìn)冰箱。這樣，第二天早上，就不用早起做飯，可以多睡一會。但這也只限于冬天或氣溫不高的季節(jié)，若是夏天，即使是早上起來做飯炒菜，到了中午，盒飯也會變味。

拿上提包，陳秀霞拉開門閂出去，透骨的寒氣迎面撲來，好在屋里與屋外的溫差并不大，她沒覺得有多冷。出門前，她會先在頭上帶一個棉質(zhì)頭套，只露出兩只眼睛一張嘴巴的那種，若非黃色，別人保準(zhǔn)以為這是搶劫犯作案的工具。頭套的外邊戴上羽絨服的帽子，然后把圍巾順著脖子圍兩圈，系緊，這才算是穿戴完畢。她打開手機(jī)的燈，照著找見自己停放在院子里的電動自行車，然后關(guān)閉手機(jī)的燈，打開車燈，將提包放進(jìn)籃子。她騎上車，用一件破棉襖蓋在大腿上，接著又裹嚴(yán)實電動車上的擋風(fēng)被，雙手伸進(jìn)棉被一樣的手套里，輕擰電門，掉了個頭，消失在清晨的黑暗中。

陳秀霞走后，屋子里只剩下李立勤一個人，沒有了不和諧的聲音，這下他可以安心繼續(xù)睡了。李立勤不用早起，也不用上班，幾乎每天都可以睡到自然醒。他干著收廢品的工作，每天騎著三輪車在外面踅摸，運氣好了可以多掙幾個，能管上十天半個月，運氣不好鳥屎都碰不到一泡。遇到大活的時候，他也忙得不可開交，早上和陳秀霞一前一后起來，中午不回家，就在外面買點吃，對付一頓，要是人手不夠，自己一個人干不了，他就會找人幫忙，不是雇人辦事給人工錢，而是平分干活的工錢。他時常和妻子抱怨，自己踅摸的活自己掙不到錢，都被別人分了去。要是一時找不到人，他就打電話給陳秀霞，讓她趕緊過去，還會在電話里抱怨：“上什么班，自己一個月才幾個錢，每天起早摸黑的?！标愋阆家膊桓适救酰骸安簧习啵坎簧习喔缮?？不上班你給我錢嗎？”李立勤說不過她，只得催她趕緊過來。

陳秀霞到了公司，進(jìn)到自己臨時休息的小單間，看了一眼墻上的鐘，五點四十多，還不到六點。公司里有暖氣，穿一件毛衣也不會覺得冷。她脫下里三層外三層的衣服，換上工作服，開始了一天的工作。此刻的辦公樓里還沒有人，她要在八九點鐘上班之前把走廊、電梯、廁所、辦公室以及垃圾桶里前一天的垃圾都清理干凈。她干的是保潔員，辦公室的年輕孩子叫她保潔阿姨。

對秀霞來說，與自己租的房子相比，辦公室的環(huán)境就是天堂。為了省錢，立勤不愿意租太貴的房子，總是在郊區(qū)的村莊里尋找最廉價的屋子。他們住的房子一個月只掏四百塊錢，說是北京城里最劣質(zhì)的房屋都不為過。房子建在村子的盡頭，人煙稀少，屋頂是兩層鐵皮，中間夾了一層巖棉，墻壁是一層薄木板，說話大小聲都可以被隔壁聽得一清二楚，開關(guān)門的時候，整間屋子連同隔壁的墻都會被帶得顫動，地震也不過如此。像這樣的屋子不是一間，而是一排，甚至可以說是一個院落，這里住滿了外地人，不知道他們都是哪里來的，但總能說笑到一起。

二

陳秀霞本可以不這樣辛苦。

頭兩年，十八歲的兒子李志遠(yuǎn)在老家的縣城上學(xué)，每半個月放一天半的假，周六中午放學(xué)坐車回鄉(xiāng)下奶奶家，周日下午去學(xué)校。對這些家在十幾二十公里以外的鄉(xiāng)下孩子來說，除去花費在路上的時間，實際上只有一天的假期。高三時，志遠(yuǎn)申請不再住校，在學(xué)校對面租了一間屋子走讀。房間在一棟三層獨立小樓里，每層大概有四五個單間，住的大多是學(xué)生，有男有女，成分很雜，也有家長帶著孩子一起陪讀的。志遠(yuǎn)也希望母親能回來領(lǐng)他讀書，這樣就不用再為每天中午吃什么而發(fā)愁，也不用在晚上十點下晚自習(xí)回來后還排著隊洗衣服，這樣他就可以節(jié)省下時間專心投入到復(fù)習(xí)中。每次母親給他打電話，他都會明里暗里地表達(dá)自己的想法，可是他覺得母親總是閃爍其詞，沒有給出明確的回來時間，他不知道母親在做著什么樣的工作，母親也不跟他說。秀霞只會在電話里跟他說，很快就回去了，你再堅持一下，克服一下。

半年前的秀霞，得到了一份在中國銀行的工作，雖說干的依舊是保潔，但是與之前其它的崗位都不相同。在這里，她可以像其它員工一樣正常上下班，朝九晚五，穩(wěn)定可靠，早中晚都可以吃食堂，不用每天帶飯，晚上下班還有獨立的浴室洗澡。最重要的是，銀行給陳秀霞交社保。對于從農(nóng)村來的她來說，沒有文化，沒有學(xué)歷，在這個偌大的城市里獲得公司的關(guān)懷，她想的不光是看病時可以省一筆錢，在交夠十五年社保后也可以拿退休金。她很珍視這份工作，在這里也讓她感到自豪。

可是她放不下家里的兒子，她明白，志遠(yuǎn)每次給自己打電話時都期待自己回去，她也希望兒子能夠順利考上大學(xué)。秀霞每天晚上回去睡下，感到的不是輕松與愉悅，而是糾結(jié)與煎熬。她的內(nèi)心像擺鐘一樣，在到達(dá)一個高點后，因為勢能太大，緊接著返回另一個高點，始終無法達(dá)到某種平衡，一邊是舍不得的工作，一邊是放不下的兒子。她躺在床上，回想著多年來的點點滴滴，她覺得虧欠兒子的太多。從小就把他留在奶奶家，志遠(yuǎn)七歲時，她去無錫打工，沒干三個月，因為想念兒子，就又跑回來了。沒過多久，生活的拮據(jù)讓她再一次選擇外出。這一次，她咬咬牙，狠狠心，一走就是近十年，志遠(yuǎn)在奶奶家生活了十年，只有逢年過節(jié)，她才會回去看他，次數(shù)也是屈指可數(shù)。

臘月里，秀霞會給婆婆打電話，告訴她過年回去的日子。每一次打電話，志遠(yuǎn)都以為母親快回來了，他每天都會守在小屋的窗戶口，趴在窗臺上，瞄著眼，透過沾滿灰塵的紗窗看過去，聽著路上的一舉一動。有車輛的聲音傳來時，他的心像氣球一樣飄在空中，越飄越高，越飄越遠(yuǎn)，仿佛可以觸碰到陽光和云朵。車子遠(yuǎn)去后，他的心又像氣球被什么東西猛地一下戳破，一墜千丈，掉入谷底，興奮、期許、憧憬都隨風(fēng)而逝。車子一次一次地駛來，又駛?cè)?，他的心情也像過山車一樣，升高，又降低。他多么希望有一輛車能為他停留，停在窗戶的視線里，哪怕只有幾秒鐘。那樣他就會看到，母親打開車門，從里面出來，緊接著是村里路人的喝彩聲、恭維聲，母親打開后備箱，拎出大包小包，里面有他喜歡吃的零食、喜歡穿的新衣、喜歡玩的玩具，然后她繞過房屋的側(cè)墻，暫時消失在小窗的視野里，接著，就可以聽到母親喊他的名字，最后在屋門口相見、相擁、相泣……

可是期許往往是現(xiàn)實的對立面，像夾岸高山，相望相隔。

往往是在過年的前一兩天，秀霞會打電話來告訴婆婆，過年不回去了，也會安慰志遠(yuǎn)說，在哪過年都是過，要聽奶奶的話之類。志遠(yuǎn)聽著母親的聲音，漫不經(jīng)心地嗯著，在春節(jié)的時日里，沒有很傷心，也沒有表現(xiàn)出開心。他選擇一個人接受所有。有人來奶奶家拜年，打趣志遠(yuǎn)，問他：“你媽呢？你媽不要你嘍，別人都有媽，你沒有媽?！敝具h(yuǎn)怒不可遏，歇斯底里道：“我怎么沒有媽！你才沒有媽！我媽只是沒回來，不代表沒有媽！”說完，他面紅耳赤，嗓子如鯁在喉，眼淚鼻涕一起流。

高三下學(xué)期，陳秀霞選擇回去，辭去在中國銀行的工作回到了縣城，回到了兒子身旁，陪著他度過了十八歲的夏天。李志遠(yuǎn)憑借自己的努力，如愿以償?shù)乜忌狭舜髮W(xué)，秀霞也跟著他高興。志遠(yuǎn)不知道，母親為他付出了多少，辭去的是一份怎樣的工作，對他來說，一切都是那么稀松平常。

志遠(yuǎn)剛上大學(xué)的第一年寒假，去了北京，那是他第一次在他鄉(xiāng)和父母過年。春節(jié)前夕，立勤和秀霞帶他去買衣服，志遠(yuǎn)看中了一件天藍(lán)色沖鋒衣，一看價格，要一千一，立勤覺得太貴了，擺擺手說算了，再去別家看看。說著就遠(yuǎn)離了娘倆，在別的店鋪門口轉(zhuǎn)悠。他似乎不太關(guān)心兒子要買衣服這件事。志遠(yuǎn)立在那看了一會，舍不得走，秀霞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說：“你想要媽就給你買?！?/p>

秀霞與店家砍價，最終磨到八百。志遠(yuǎn)想要，但又不想母親破費，說：“還是有點貴吧，要不去別的地兒看看？”他拉著母親出了店鋪。

秀霞看了看別家的衣服，說：“我感覺還是剛才看的那件好，顏色正，這再看的都不行?！闭f著又要和志遠(yuǎn)回去。

志遠(yuǎn)也是于心不忍，說：“太貴了，都比得上你一個星期的工資了?！?/p>

秀霞脫口而出像是早已準(zhǔn)備好的話：“你這孩子，我掙錢不就是給你花的？一個星期就一個星期，媽有錢?！?/p>

店家看秀霞又回來了，爽朗地說：“怎么樣，這衣服不錯吧，你們眼光也不錯?！毙阆家俦阋它c，店家說：“這是最低的價格，不能再便宜了。”

志遠(yuǎn)帶走了那件相中的衣服，臨走時，店家問秀霞：“你這孩子在上大學(xué)不？是在上大學(xué)吧？”秀霞輕聲說是，店家又說：“一個母親培養(yǎng)出來大學(xué)生不容易，多少年的心血，該花還是得花?！毙阆紱]接腔，只是訕笑。

三

志遠(yuǎn)和父母睡在一間屋子。靠墻的位置放著兩張簡易的上下鋪，上面堆滿了雜物。床的中間拴了一條繩，掛著日常的換洗衣服，這是秀霞特意為自己和兒子布置的一個隱私空間。

每天早上，秀霞都會早早起床，完成穿衣、開燈、刷牙、洗臉、涂化妝品等一些列流程。熟睡中的志遠(yuǎn)，會隱隱約約聽到洗漱聲，瓶子與瓶子、瓶子與桌子的碰撞聲，他被這些聲音吵醒，心煩意亂，用被子蒙住頭。實在受不了了，抬起頭，半睜著睡眼，望向母親：“你在干啥喲！不能小點聲嗎？”秀霞會停下手里的動作，斜著眼睛瞥他，不說話。志遠(yuǎn)雖心生不悅，卻也沒有辦法，漸漸地，他也和父親一樣，習(xí)以為常了。

暑假里，志遠(yuǎn)來到北京幫著父親干活，立勤騎著大三輪車走在前頭，志遠(yuǎn)騎著小三輪車跟在后頭。他們到工地搬鐵，把剩余的邊角廢料拉走處理掉。廢料中有短粗的鋼筋、細(xì)長的鐵絲、圓形的鋼管、平直的角鐵，也有一些不可名狀的金屬，它們被堆放在拐角，銹跡斑斑，和散落在上面的泥土一個顏色。志遠(yuǎn)戴上手套，在土里扒拉，剛戴上的奶白色手套在一瞬間就成了黑色，他顧不了那么多，伸手去拽上面的細(xì)鐵絲，怎么也拉不動，橫七豎八的鐵絲緊緊纏繞在一起。立勤見他拽不動就指揮著他先去撿地上短粗的鋼筋，志遠(yuǎn)只能照做，知道父親是個碎嘴子，若違背了他的意志，指不定又會被數(shù)落多久。

立勤如果覺得眼前的活一天之內(nèi)兩個人干不完，就會打電話給秀霞，不管她上班忙不忙，就讓她趕緊過來。秀霞不僅知道自己的男人是個碎嘴子，還知道他能咋唬，說的比做的多。本來沒有那么多活，在他的口中就會變成干不完的活，一天能干完的活，他要說成三天，三天能干完的，他要說成五天。接到電話的秀霞不慌不忙，要么做完手頭的活過去，要么就干脆下班了再過去。她騎著電動車來到工地，先是看到志遠(yuǎn)累得滿頭大汗，很是心疼，讓他先去旁邊歇息一會，遞給他一瓶路上買的水。秀霞看著手邊的活，覺得并沒有立勤說的那么多，不到天黑就可以干完，就訓(xùn)斥立勤，說他邪乎，指責(zé)他可能還沒兒子干得多。志遠(yuǎn)假裝聽不見，躲在陰涼處喝著水偷笑。

裝完了廢料，志遠(yuǎn)就和父親騎上車把它們拉到廢品店去賣掉，秀霞會先回去買菜，做飯。

立勤騎著大三輪車走在前頭，志遠(yuǎn)騎著小三輪車跟在后頭。車子因為不堪重負(fù)，輪胎被壓得癟巴，行駛在路上像個兩百多斤沒穿鞋的胖子。京郊馬路寬闊，車少人少，志遠(yuǎn)大膽地騎著。雖時至黃昏，但仍能感到火熱的太陽。

志遠(yuǎn)看著路邊的楊樹，都是新栽的，并不高大，不能提供他渴望的陰涼。偶爾有幾株向日葵，歪七扭八地長著，如同遺棄的孤兒。滿眼的蔥綠并不能掩蓋奪目的金黃，同樣為夏日帶來一絲點綴。車廂堆滿了貨物，立勤扭頭看不見他，自顧自地騎著。志遠(yuǎn)收回目光，看了一眼父親，不覺已落下很遠(yuǎn)，他加速攆上，像白楊樹和向日葵，努力地生長。他不再渴望白楊樹的蔭蔽，迎面吹來的風(fēng)讓他感受到?jīng)鏊Ｋ麛Q滿電門，車子并沒有跑得很快，但對于他來說，這些微風(fēng)，足夠他享受此日與余生了。

晚上秀霞已經(jīng)做好飯菜，整齊地擺在桌子上，用小盆罩著。壓力鍋里還有新燉的排骨，他們回來，秀霞才會去放掉鍋里的氣。立勤在路邊小攤上買了一顆西瓜，回到家，不是先吃飯，而是先吃瓜。對于一天沒喝水的他來說，脫水使他變得虛脫，渾身無力。若不吃西瓜，一口飯他都吃不下。立勤吃完西瓜，在那里坐了很久，恢復(fù)著一天的元氣。他掏出手機(jī)，要么看看賣貨的轉(zhuǎn)賬記錄，盤算著該給東家多少錢，要么就是看看一天的新聞，發(fā)生了哪些大事。等她娘倆吃得差不多，飯也涼得差不多了，他才會吃。

夏日的京城，天亮得早，秀霞像往日一樣早起去公司上班，騎著電動車從村口上大路。雖說不到六點，馬路上來往的行人和車輛已經(jīng)絡(luò)繹不絕，似乎要把兩邊的垂柳擠下去。秀霞穿梭在車流中，像一只游弋的魚，人頭攢動，很難分辨誰是誰。走到一個十字路口，秀霞準(zhǔn)備左拐，前方的一輛車突然右拐。秀霞見狀，緊急捏下剎車，騎了多年的電動車，剎車已經(jīng)不再靈敏，秀霞雙腳離地，在地上蹭著。轎車被右側(cè)騎車的人逼得停下來，秀霞撞了上去。

司機(jī)感到異樣，下車查看。出來的是一個年輕女人，三十多歲，身材高挑，一頭黃黑相間的卷發(fā)披散到肩。女人看了看被撞的車尾，一個幾乎看不出印跡的窩窯旁有幾道擦痕，又轉(zhuǎn)頭看了看秀霞，電動車倒在地上，車筐已經(jīng)扭曲，變成了三角形，電動車的踏板也因為擠壓崩裂出一塊。秀霞慢慢扶起車子，站在那里沒有言語，像是被嚇到了。年輕女人氣憤地嚷嚷：“這叫什么事??！”揚(yáng)言要秀霞賠她維修費，接著報了警。警察趕到，看了一下現(xiàn)場，又查看了兩人的證件，沒說什么話，指了指秀霞：“你可以走了?！蹦贻p女人看起來很不服氣，一邊抱怨著自己的車子，一邊問為什么。交警說她壓實線右側(cè)變道超車，不打轉(zhuǎn)向燈，走非機(jī)動車道，還有闖紅燈的嫌疑。

女人無話可說，呆立在那兒。此時的秀霞早已轉(zhuǎn)過了那道彎，走在一條更寬廣的路上，奔著公司去，她要趕在八九點鐘上班前，做好清潔工作。

四

那天是周末，立勤起了個大早，在門前的院子里補(bǔ)車胎。他偶爾拉重貨，路上遇到稍微鋒利一點的東西，車胎就容易被扎破。早些年沒有經(jīng)驗，輪胎在路上破了，就把車停在路邊自己補(bǔ)，需要好幾趟才能拉完的貨物，只能等輪胎補(bǔ)好后再拉，非常耽誤時間。后來立勤學(xué)聰明了，整了一個備胎，輪胎破了，就支起千斤頂，卸下直接裝新的，舊的帶回家再補(bǔ)。

秀霞的車子停在側(cè)邊，有點礙事，立勤起身去挪。他看到車子的車把有些不正，車筐是癟的，踏板也缺了一塊。立勤手里拿著扒胎用的撬棍，一聲不響地走進(jìn)屋去。

秀霞今天休息，不用早起，此時的她剛起來，正對著鏡子梳頭發(fā)，桌子上、地上會不時地飄下來幾根。她從鏡子里看到丈夫走了進(jìn)來，手里拿著撬棍，下意識地轉(zhuǎn)頭，瞪大了眼睛問他：“你干什么？”

立勤慢吞吞地說道：“你車子怎么變成那樣了？騎車摔了？”

秀霞聽他問車子，心里松了一口氣，說：“摔了，咋了！”接著又氣上頭來，“你不是在外面修車子嗎，修車子就修車子，你進(jìn)來干啥！”立勤不明所以，沒多說話，轉(zhuǎn)身出去了。

立勤補(bǔ)好了三輪車的輪胎，也把秀霞的車子修了修，車把擰直了，車筐也扳正了些，只是踏板還有一個缺口。他又支起車架，擰開電門試了試剎車，發(fā)現(xiàn)不管用。他再次走進(jìn)屋去，輕聲地問秀霞，像試探一樣：“我看你的剎車不靈了，騎著也不安全喲？”

秀霞正在撈著壓力鍋里煮好的玉米和雞蛋，準(zhǔn)備吃早餐，敷衍地回答：“不靈就不靈唄，你管那么多干啥？”

立勤說：“我給你買個新的吧，那車子騎了……也有四個年頭了，要不是換了個電瓶，早不行了?，F(xiàn)在架子破成那個樣子，不要了?！绷⑶谝D(zhuǎn)身出去，嘴里重復(fù)著：“我給你買個新的。”

鍋里正冒著的熱氣，朦朧了秀霞的雙眼，她感到熱意襲來，不僅是臉面，更是內(nèi)心。立勤要給她買新電動車，在她沒有要求的情況下，她從未奢求過丈夫給自己買什么東西，包括化妝品。她把雞蛋用勺子撈出來，放在冷水里，接著用筷子捅了捅玉米，忍著燙，揪下一顆玉米粒放進(jìn)嘴里。玉米煮得正好，很香，很甜。接著，她拿起那穗玉米，掰成兩半，溫?zé)岬闹樦终仆铝?，她大口地啃著一半，拿著另一半出門去，叫著立勤的名字。

立勤花了近五千塊錢給秀霞買了一輛新的電動車，小院里的人看了都上前來詢問，秀霞滿臉歡喜和滿足。她騎著新電動車上班，買菜，去工地幫忙干活，不用看著扭曲的車筐和歪斜的車把，不用把腳放在另一只腳上，也不用擔(dān)心剎車失靈撞到別人。

天氣越來越寒，她將舊電動車上的擋風(fēng)被和手套洗干凈，裝在新的車子上。舊物件有些陳舊，看起來與新車格格不入，但她在意的不是這些，她只希望可以保暖御寒，這就夠了。

秀霞那天早早下班，去商場購物，準(zhǔn)備為立勤買一頂大頭帽子，她擔(dān)心丈夫在騎車時凍傷耳朵。到了商場門口，秀霞停好車，準(zhǔn)備進(jìn)去，看著別人拎著大包的貨物從里面走出來，秀霞猛地意識到，自己的提包不見了。她去翻電動車的車筐和車箱，都沒有?？赡苁堑粼诼飞狭?，她心里這樣想。接著騎車返回去找，來來回回地走了兩遍，都沒有找到?；氐郊业乃帽淅锸Ｓ嗟拇尕?，心不在焉地做了一頓亂七八糟的飯。晚上立勤回到家，她說自己包掉了，手機(jī)、身份證、銀行卡都在里面。立勤用自己的手機(jī)撥打她的電話，電話接通了，是個女人的聲音。女人說的確撿了一個包，問秀霞里面有什么，秀霞說手機(jī)、身份證、銀行卡都在里面。女人問秀霞有錢嗎，秀霞說有，又說了一個大概的數(shù)額。女人說：“對的嘞，我把包放在這個商場附近的警務(wù)室，你明天可以過來拿?！毙阆歼B聲道謝。

第二天早上，秀霞找到電話里女人說的那個警務(wù)室。秀霞敲門，開門的是個男人。秀霞說自己包丟了，有個女的撿著了，讓她來這里拿。男人讓她進(jìn)去。秀霞看到屋里還有一個女人坐著，穿著反光衣，上面寫著“協(xié)管”兩個字，女人戴著大頭帽，正是秀霞想給立勤買的那種。女人見她進(jìn)來，起身問秀霞：“來拿包的吧？”秀霞說是。女人去拿那個黃色的提包，遞給秀霞，說：“你看看，里面少什么不？”秀霞看了看，手機(jī)、身份證、銀行卡、零錢都在里面，她的心踏實下來。女人說自己當(dāng)時在那值勤，一回頭，就看見地上有個包。女人是這一塊的交通協(xié)警，秀霞心想，得虧是她撿了去，換做是別的路人，八成是要不回來了。

秀霞對著女人鞠躬感謝，接著從包里翻出兩百塊錢遞給女人，女人連忙擺手，說自己不能要。秀霞堅持。女人說：“我們有紀(jì)律，不能隨便收人東西，要是真想感謝的話，就送一面錦旗吧，錦旗可以收?！毙阆甲邥r，女人給了她姓名和聯(lián)系方式，還說要她最好能寫一封感謝信，在送旗子的時候一并帶過來。

當(dāng)天晚上，秀霞就聯(lián)系志遠(yuǎn)，讓他幫忙做錦旗。志遠(yuǎn)在網(wǎng)上選擇了一面豪華大龍須3D立體鍍金字體的錦旗，叫賣家印上“贈：××交通支隊張潔！樂于助人，拾金不昧?！边^了幾天，秀霞來到警務(wù)室，送去那面定制的錦旗，還有一紙感謝信。張潔要求合影，警務(wù)室的男人為她們拍照。從照片上看，秀霞滿臉通紅，不知是騎車時冷風(fēng)吹的，還是小屋里空調(diào)熱的。

志遠(yuǎn)暑期再來北京時，父母已經(jīng)搬了家。不止他們一家，那一片的房子都要拆遷，他們準(zhǔn)備去更加遠(yuǎn)離城區(qū)的地方，盡量找最低價的房屋租。

臨走的前一天晚上，秀霞在水池邊洗菜，院子里的一個胖女人和她說自己不僅要搬家，連工作也得辭職，搬走了，再在這上班不方便。胖女人說自己的社?？赡芤獢嗬U了，她問秀霞：“你工作給交社保不？”

秀霞說：“我沒有，之前在銀行上班的時候有，那年小孩要考學(xué)，我回去領(lǐng)他，就把銀行的活辭了?！?/p>

志遠(yuǎn)坐在門口玩手機(jī)，聽到母親的話，心里一怔，眼淚奪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