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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色的山脈

2023-02-20 01:32:41高安俠
延安文學 2023年2期

高安俠

1 引 子

在毛烏素沙漠巡線的時候,我認識了老閆。

我們公司每年都要安排機關員工到基層鍛煉,說是為了加強基層和機關人員之間的交流,尤其是讓坐辦公室的人了解基層的艱苦,不要動不動給人家擺架子、甩冷臉。也別說,這一招還真管用,大家作風明顯好轉,人嘛,都是感情動物,熟悉了自然就親近。

我之所以選擇去毛烏素沙漠巡線,主要是為了好玩,在我看來,下基層鍛煉呀,和工人交朋友呀都不重要,最主要的是輕松一下。

毛烏素天大地大,人煙稀少,那些本地巡線工個個好嗓子,隨時隨地放開嗓門嘶吼一陣子信天游,累了就坐在沙漠里曬一陣子太陽,拉一陣閑話。相比而言,坐辦公室里不便大聲說話,連走路腳步也得輕輕的,見了上級還得主動笑臉相迎,時間長了腮幫子發(fā)酸,也真夠累的。

都說巡線工辛苦,其實呢,說白了就是每天沿著石油管道線路走幾趟,哪有那么多事故天天發(fā)生呢?在我,與其說是工作倒不如說是游玩更恰當。

不過,美中不足的是秋天的天氣有點冷了,一到晚上,十月的風像一把鐵掃帚,細細的鐵絲掃過人的臉陣陣發(fā)痛。晚上上線巡查的時候,要裹一件大皮襖才能抵擋那來自西伯利亞的寒風,一直要到月亮山那里才能歇歇腳,烤烤火。

老閆是個巡線工,專門負責沙漠里這一段25公里的石油管道巡護。他是典型的陜北漢子,一頭微微的卷發(fā),一張長方臉,鼻直口方,一笑起來,眼角恰似一把打開的小扇子。他住在月亮山腳下的簡易鐵皮房里,這種房子是工人的臨時歇腳處,因為離家遠,老閆干脆長年累月住這里。

鐵皮房里夏天熱,冬天冷,里面只有一張窄窄的床,被子疊成了豆腐塊,一只鐵皮爐子燒得正旺,轟隆隆、轟隆隆的,好似開過來一列火車。我們便圍在爐子跟前喝一會子物美價廉的茉莉花茶,說說笑笑一陣子再走。

時間長了跟他也就熟了。老閆話不多,笑起來有點靦腆,我們來了就只顧搬凳子,倒茶水,大家拉閑話的時候,他只在一旁聽,大伙兒笑,他也跟上大伙兒笑,存在感并不強。有一次我偶然發(fā)現(xiàn)他的床頭上放著一本書,便有些驚訝:“老閆,你還看書哪?”

“哦,解心焦嘛?!闭f著靦腆一笑。

“老閆不但看書,還寫書哩?!彼緳C劉濤笑著,口氣里有點微微的揶揄。

“哦,叫我們看看,看看嘛!”大家起哄,老閆臉紅了,慌忙說道:“沒有,沒有的,聽他瞎說哩。”

“老閆,這一位是個作家,你的書讓她看看好不好,說不定將來拍成電視劇哩。”劉濤指指我,一臉壞笑。顯然,他并不認為老閆寫的東西真能拍成電視劇。

老閆臉紅了??磥?,他不善于應對這類玩笑。要知道,玩笑話里面多多少少都有點微妙的東西,真真假假,虛虛實實。你要聽出來里面的尖刺了,較真起來,別人說你玩不起,不識耍。你要是當成真心夸獎了,別人又說你憨憨愣愣連個話也不會聽。

我最看不慣欺負老實人,連忙替他解圍:“毛主席說了,高手在民間。”老人家是不是說過這句話,我可不知道,但是如今都喜歡架著大人物說話,“齊白石以前是個木匠,朱元璋小時候還是個要飯的哩。不要拿出身論英雄嘛!”一席話大家都不言傳了。劉濤忽然想起來似的:“對嘛,小時候聽書說三國,劉備就是個賣草鞋的,張飛是個賣肉的?!彼€沒說完,大家七嘴八舌又開始了:

“我們村子里原來一個賣豆芽的,現(xiàn)在成了煤老板,在西安買了一棟樓……”

“是哩,我們二老舅的外孫女婿原前窮得光屁股溜炕,上個月行門戶看見人家開一輛霸道車,一進村喇叭按得叭叭響……”

“行啦,行啦,不早了,咱們趕緊上路吧?!?/p>

大家呼呼啦啦起身,走進濃黑的夜色里,像丟進墨汁里,一霎全都看不見了。

半個月的巡線工作很快結束,我也離開了毛烏素,回到辦公樓上,依舊是天天打卡坐班,日子不咸也不淡,每一天似乎都一樣。

一天,正在辦公室里寫材料,忽然聽到有人敲門,輕輕地,我以為是隔壁。過了一會,又聽見敲門,這次確定無疑,“請進”。門緩緩地推開,露出一張臉,似曾相識卻叫不上名字,愣了片刻,腦子里忽然一閃:老閆!

“你怎么進來的?”我趕忙起身,一邊給他倒茶一邊問。話一說出口又覺得不合適。

這幾年,我們公司也和政府部門一樣拉起了架勢,設置了門衛(wèi)24小時站崗放哨,生怕放進來一些“搗亂分子”。什么上訪的,鬧事的,找領導辦事的……

每天大門口排著一長溜人,進門都要排隊簽字登記身份證,然后門衛(wèi)一一打電話確認,門衛(wèi)并沒有打電話給我,怎么得進大樓呢?

“那個門衛(wèi)跟我一個村的?!?/p>

談話間,老閆才告訴我,他是主動申請到毛烏素巡線去的。原先也在機關當保安,后來覺得基層工資高一些,才下去了。可是,天天在沙窩子里吃沙子可就不那么好玩了。即便如我這般愛玩的人也不喜歡天天吃沙子。

“我嘛,這幾年閑來沒事,寫了一本小說,我自己也不知道歪好,想請你看看?!闭f著從身后的舊帆布挎包里掏出一個牛皮紙袋子。

他小心翼翼地打開紙袋,我湊上去一看,好家伙!這年月了還有人手寫!正反兩面,黃豆大的鉛筆字,密密麻麻如螞蟻排兵。

“你先看看,給我指導指導。”他兩眼看著我,那眼神就像病人看醫(yī)生,透露著一股子虔誠。

我忙說相互切磋,共同提高!可是打心眼里覺得一個普通巡線工難道能寫出個花兒來?

那個紙包就丟在抽屜里,再沒有打開過。

半年以后,老閆打來電話問看完了沒有。我不好說壓根沒看,我只好扯謊正在看,他在電話里很認真地說,等休假了,他要專門回城里一趟,討論討論,給他提意見。

我的天!真沒想到這年頭還有這種人!雖然不感興趣那厚厚一沓,但是既然話已經(jīng)說出口了,我也只能硬著頭皮打開那牛皮紙包。

2 武漢來電

1938年7月,夏日午后,延安鳳凰山腳下,老槐樹的濃蔭里,隱藏著幾間窯洞。

蟬鳴嚯嚯,震耳欲聾,好像聚集在那棵大槐樹上開會,一會兒轟然齊鳴,掙了命地嘶吼、爭吵,突然,集體陷入沉默,一語不發(fā)。窯洞里午休的人正要朦朧睡去,忽然,蟬鳴開啟了對歌模式,東邊一組唱,西邊一組和。你來我往好不熱鬧,最后干脆來個齊聲大合唱:“嚯……嚯……嚯……”

警衛(wèi)員衛(wèi)七斤騎著一匹棗紅馬順著鳳凰山的小路噠噠噠地跑下來,三伏天的太陽毒,烤在脊背上火辣辣地痛,好像背著一只小火爐。可恨這只小火爐甩也甩不掉,就那么一直馱在背上,肉皮似乎烤焦了,吱吱吱冒油。

剛才出門太急,首長交代了一件重要的事,要他立刻去一趟油礦,把一封武漢來的密電送到那里。他連一口水也沒顧上喝就出發(fā)了,這會子口渴得要命,心里盤算著先到哪里討一口水喝。

可是,偏偏一路上沒有遇見什么人家,嗓子冒煙了,唾沫也咽不下去。用舌頭舔了舔嘴唇,可是越舔越干,嘴巴上糊了一層漿糊似的。身上的軍裝前心后背濕漉漉的,幾乎能擰出水來。

唉,這天氣!

忽然,遠處似乎傳來一陣歌聲。哦,是不是魯藝快到啦,到那里去喝水!那歌聲說明魯藝的學員們正在排練節(jié)目。想到何巧美唱歌的樣子,耳邊的短發(fā)輕輕地擺來擺去。七斤心里蕩漾起一陣甜絲絲、癢酥酥的熱潮,連焦渴也忘了,他雙腿一夾,打馬揚鞭,“駕!”那匹三歲的棗紅走馬一路顛跑,歌聲也越來越近切:

“夕陽照耀著山頭的塔影

月色映照著河邊的流螢

春風吹遍了坦平的原野

群山結成了堅固的圍屏……”

這是他們在排練《延安頌》,他正側耳細聽,分辨巧美的嗓音,沒錯,在一群人里就屬她的歌聲最甜美,最動聽。每一次演出,只要有巧美,不論多么雄壯的大合唱里都會增添一點柔美的音韻,變得更動聽,更醉人!七斤多么盼望有一天何巧美專門為他一個人唱歌,那該多好呀!

一會兒,橋溝那座羅馬風式教堂里的歌聲漸漸低下去,一陣子響動后,接著就有學員們三三兩兩出來,他們也許是中間休息呢。

一個小鼻子小眼睛的年輕人走過來,他就是朝鮮藝術家樸金成,幾個月前,他剛到延安,首長還邀請他和幾個藝術家到家里徹夜長談,七斤認識他。

七斤跳下馬,一手牽著韁繩,一手摸一摸肩上斜挎著的牛皮公文包,這皮包金貴著哩,是黃泥嶺繳獲的日軍戰(zhàn)利品,還是上次一位從前線回來的首長送的,又結實又耐用,不怕水不怕潮,嘿,問問整個邊區(qū),誰有這么神氣的牛皮包,只有警衛(wèi)員衛(wèi)七斤我才配有!

他跟樸金成打了一聲招呼,忽然聽見那邊巧美的聲音:“嗬,大熱天的,你這是去哪里?”巧美眼尖,早早就看見了他,微笑著從那邊跑過來,耳邊的短發(fā)隨著她輕盈的步伐一顫一顫,七斤覺得好看極了,但是說不出來,只嘿嘿嘿地一個勁兒地憨笑。

“執(zhí)行任務。”

“這么熱的天,口渴了吧,來,跟我去喝水?!闭f著,巧美伸出白皙的手,輕輕地搭在了他的胳膊上,七斤只覺得一陣子幸福的眩暈,好容易穩(wěn)住了心神。

“那,那,好吧?!毙l(wèi)七斤想說什么又覺得沒什么好說的,只是奇怪,平日里覺得肚子里藏了很多很多話要給她說,可是面對面卻說不出個囫圇話。

巧美好像看穿了他的心思,歪著腦袋,俏皮地一笑,黑黑的頭發(fā)跟著一甩,形成一個優(yōu)美的弧線。

七斤看呆了。

何巧美是東北的流亡學生。九一八事變以后,東北大批的學生流亡關內,先是到了北平,不料七七事變以后,日本人又占領了北平,巧美跟著幾個青年藝術家,徒步從北平來到延安。在一次聯(lián)歡活動中認識了七斤,后來就熟了,平時沒事了總愛跟七斤聊天,那口氣就像姐姐對弟弟說話,透著一股子親昵勁兒。七斤也喜歡巧美,可是延安男多女少,喜歡何巧美的人很多,排隊都能從橋溝排到清涼山去……

“七斤,這么毒的大太陽,你也不歇一歇,要到哪里去?”巧美歪著頭問他,胳膊又快要蹭到他的胳膊。細細長長的眼睛一眨一眨,黑黑密密的眼睫毛像兩把扇子似的,一忽“閃”一忽“閃”,似乎有一股細細的小風吹在七斤的臉上。他的心里無數(shù)花朵綻放,一瞬間開得滿滿當當?shù)?,腔子里快要盛不下了,流出來,從眼睛里,從眉毛上,從嘴巴里流出來。憨笑著:“我去油礦一趟,送個信?!?/p>

“哦,那一定是急事嘍?!?/p>

“可不,首長叫我快去快回,不敢耽擱了。”說著神氣活現(xiàn)地拍拍斜挎的牛皮包。

“哦,你稍等等,我給你端碗水去?!鼻擅擂D身往后面的窯洞去倒水。

七斤拴好馬,好奇地東看看西望望,說實話還沒有來過魯藝哩,只聽見人說這里歌多戲多,常常有演出,附近的老百姓愛看熱鬧,稀罕得不得了,見了演員就給塞雞蛋、紅棗、花生。有人說只要聽一聽歌看一看戲,再乏也不乏了,再累也不累了。

忽然,一聲尖叫刀片似的劃破了寧靜的空氣,七斤感到耳朵里嗡一聲。

巧美!

七斤循聲跑去,巧美倒在地上。

她雙手捂著左腳的腳踝,兩條細長的眉毛痛苦地糾纏在一起,嘴里咝咝直吸氣,看樣子是痛極了。旁邊是潑灑一地的水和碎瓷片。七斤顧不了許多,要扶她起來,巧美哎呦哎呦地喊痛,怎么也站不起來。

七斤趕緊拉馬過來,要扶她上馬,巧美嬌嗔而痛苦地看了他一眼,說:“你別管我,你忙你的,我沒事!”

“還沒事,看你疼得臉色都變了!”

“你去幫我叫個人來。”

七斤答應著,說著轉身就跑,跑了幾步覺得身上太累贅,又急急返回來,三下五除二摘下皮包,遞給巧美,拴好馬,然后忙忙去找人。

大太陽被釘子釘在了當空中似的,死活也不肯挪動,還那么當頭照著,曬得人頭皮痛,腦發(fā)昏。樹蔭里的蟬鳴依舊。清澈的延河水嘩嘩地流著,遠處的青山綠得發(fā)黑,正是莊稼最旺相的時候。

白白的官路上馬蹄嘚嘚,棗紅馬碎步輕顛,七斤的心里喝了蜜一樣甜,巧美那細長細長的眼睛還在眼前,一忽閃一忽閃的,細細的甜甜的小風仿佛在臉上輕輕拂過。剛才他抱著巧美放在了擔架上,那女性的身體那么綿軟,他幾乎快要醉了。巧美的手扳著他的脖子,現(xiàn)在那一圈還溫溫柔柔的,似乎她的手還在那里,懷里還抱著那溫柔的身體,周圍還洋溢著她那特有的香氣。

“白面饃饃炒白菜,

把咱的隊伍招呼好?!?/p>

他信口唱了一句信天游,覺得哪里不對味,又來了一嗓子:

“白面饃饃炒白菜,

把你的白臉臉調過來。

走州過縣十三省,

就愛妹妹的好人才?!?/p>

忽然,路邊草窠子里“撲棱棱”飛出來一只斑鳩,棗紅馬“吁……”一聲,揚起脖子前蹄騰空,把他一下子給驚醒了。時間不早了,晚上還要趕回來呢。

“駕!”七斤兩腿一夾,棗紅馬撒開四蹄大顛起來。

3 風 波

“什么?把咱們的鉆機送給蔣介石?”瘸子廖湘農扯著嗓子問,太陽穴上的青筋暴起來,條條分明,隨著他說出來的每一個字一跳一跳的。他本來就是一副公鴨嗓子,嗓門一高,聲音越加粗嘎難聽。

清淺的延河綢帶一般蜿蜒向東,寬寬的河灘上畫了一個大大的圓弧。傍晚時分,太陽已經(jīng)沉入西山,可是天空還是格外明亮,一群石油工人剛剛從野外出鉆回來,個個臉上油一塊泥一塊,上半身光著,褲子上沾滿了斑斑點點的污泥,倒是一笑兩排牙顯得白生生。

河邊不遠處一排土坯房子,破破爛爛,歪歪斜斜??拷狡碌牡胤剑瑱M臥著一個單釜式鐵家伙。要是不知情,路過的老鄉(xiāng)誰也不會想到這就是有名的陜北油礦,那個鐵家伙就是煉油房!

延河一帶自古就出油,一到夏天河流里夾雜著黑乎乎的油花花,東一團,西一團,飄得到處都是,老鄉(xiāng)們拿馬勺舀回來給牲口治病,據(jù)說靈得很,疥瘡啦,牛皮癬啦一擦就好,也有的拿回去燒炕做飯,好東西,一點就著,可就是太臟,窯洞里熏得黑乎乎的,黑窗子黑墻,人的鼻子窟窿就是兩個黑洞洞,十個指頭伸出來真是黑漆鋼叉手!后來,黃河那邊來了一個藍眼睛黃頭發(fā)的洋人,說這東西金貴,販運到西安可以賣大價錢,就準備和人合伙開油礦。

這可犯了眾怒,自家的東西怎么能叫外國人拿走?縣城里幾個識文斷字的秀才給官府寫了呈文,要求官府開發(fā)油礦。可是官府沒錢,陜西巡撫曹鴻勛深知利害關系,不敢專斷,就上報了朝廷,一直到老佛爺慈禧太后那里。不知哪句話打動了她,大筆一揮撥下白花花的銀兩。于是,晚清年間,中國有了第一個油礦。

一晃三十年過去,油礦而今成了陜甘寧邊區(qū)政府的軍工廠,工人們起早貪黑打井挖油,那黑黑的油能變成白花花的銀洋,對邊區(qū)政府是個有力的支撐。

那些石油工人大都是“走南路”的受苦人,民國十八年,陜北大年饉,餓死不少人,從綏德、米脂南下逃荒要飯的成群結隊,實在尋不下養(yǎng)家活口的辦法,很多人就在油礦干起了這個黑水流汗的營生。

按照慣例,回家之前,他們先要在河邊清洗滿臉滿身的油泥灰塵。要不然一進門婆姨們就要嘟囔,說那一股子油味兒直鉆腦仁子,窯里炕上地下,鍋碗瓢盆里都是那一股子摻了土的油味兒。

盛夏天氣,河水清涼,工人們挽起褲腿,站在河心里,隨手抓起一把泥沙使勁地搓洗身上的油泥,都是憑力氣吃飯的受苦人,常年的勞動使他們個個精壯,肩寬腰細,胯部窄小,胳膊和腿部圓溜溜滾動的肌肉,肉皮搓洗過后,一疙瘩一疙瘩發(fā)紅發(fā)亮,男人味直沖鼻子。

“是哩,你沒聽錯。”另一個說,“昨夜個兒,高礦長親口說的,我捎了一耳朵,說是毛主席安頓的,要立馬起身,不敢耽擱了大事?!?/p>

“叫咱們撂下自己的婆姨娃娃,給蔣介石挖石油?”

“嗯,可不是的!”

“咦,荒了自己的地,倒給人家種地!”

“反正我不去!我還沒尋下婆姨哩。”王買牛赤腳上了岸,打算回家了。他一貫不太關心這些事,下苦人憑苦水吃飯,將來尋個好婆姨生娃娃過光景,比什么都強。

“我也不去?!背S兄镜木d羊嗓子說起話來軟軟綿綿,含含糊糊,平時干啥都是河里尿尿——隨大流。

“咦咦咦,看你那行囊,誰能看下你?”買牛嘲諷地看看他,先走了。

“蔣介石打咱們,死了多少人!直羅那一仗,我們和國民黨109師打了一天一夜,血都把葫蘆河染紅了!這會子都忘了嗎?”廖湘農啞著嗓子嚷嚷,他原來是老紅軍,在直羅戰(zhàn)場上受了傷,瘸了一條腿,左胸挨了一槍,險乎要了命,不能打仗了才安排在油礦當工人。一提起蔣介石,牙齒咬得咯咯響。

“對呀,咱們可不能好了傷疤忘了疼!”

“誰要是把咱們吃飯的家伙搬走,我就和他拼命!”

大家七嘴八舌,大嗓門驚得河邊樹上的鳥兒不敢回鳥窩,在暮色降臨的天空里盤旋飛翔,不時地叫著,好像在勸告:“別吵啦,回去吧!別吵啦,回去吧!”

其實呢,打心眼里說,高金山頭一個不愿意。接到衛(wèi)七斤的信,他像吃了一悶棍,怎么也不相信毛主席竟然會做出這個決定。那鉆機比他兒子都親,當年是他和一群受苦的兄弟把那些鐵疙瘩從黃河岸邊一步一步背回來的。

那時候,他還是個船工,在黃河里討生活,有一天清水關渡口來了一個穿西裝的人,自稱姓陸,說是要尋腳夫尋騾馬運送一批政府的重要物資。

大家一聽默不作聲,心里明白,又是拉壯丁,白下苦,這黃河岸邊多少年來,凡是公家的事都是白干,還得自己賠上干糧!

那陸先生倒和氣,不擺架子,等了三四天沒人來,干脆走到縣城大街上貼了一張告示:凡是來搬送這批石油物資的,先發(fā)光洋后干活。

那白花花的光洋誰不愛!

清水關碼頭擠滿了下苦力的腳夫,牽來的騾馬怕有百十頭!

陸先生果然說話算數(shù),還沒干活,沉甸甸的光洋就散出去了,第二天碼頭上人擠人,馬擠馬,大家爭著搶著往自己騾馬馱子上裝貨,沒有騾馬的干脆就背!高金山跟著幾個伙計也跟著背東西,一百多里地走了五十多天,磨爛了幾層皮,硬是把那死沉死沉的鐵疙瘩背到了一個叫做油礦的地方。

這一百多里的山路給他留下了深刻的記憶,那脊背上磨破的肉皮,受傷的膝蓋,留下了永久的病痛,每到陰雨天氣,傷口里暗暗一股子疼就上來了,這里也疼,那里也疼,渾身上下疼,骨頭縫縫里疼,指甲蓋蓋也疼。

陸先生說,這東西金貴著呢,叫做石油鉆機,是費盡周折從外國購買回來的。本來需要的地方很多,四川、新疆都要,但是翁先生誰也沒給,就給了陜北油礦。

翁先生是誰?

沒人知道。

給油礦背回了鉆機,高金山也就留了下來,從一個黃河里討生活的艄公變成了石油工人。怎么好好的,那鉆機說給人就給人?別說工人,就是他自己也想不通。

一天晚上,正趴在床上看手機,忽然來電話,一看是老閆,這么晚來電話,是有什么事吧!我一邊暗自嘀咕,一邊接通,他的口氣里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猶猶豫豫地問我,看完了沒有。我最近忙著搞活動“不忘初心,牢記使命”,工作都干不完,哪里還顧上看!不過,我沒有這么說,只說正在看。

“你覺得怎么樣?”他的語氣小心翼翼的,含著一絲緊張和忐忑。好像我是法院的審判官,一旦宣布結果,被審判者要么無罪釋放,要么當庭癱倒。

我有點語塞,嘴邊的詞語都逃跑了似的,一時找不到合適的。我聽見那邊略顯局促的呼吸,暗想,寫作者真可憐,好不容易費勁八百地寫完了,一句貶損的話可能會讓他痛不欲生,一句鼓勵的話或許能讓他高興地跳起來。

我想了想便說:“挺好!”

“真的?”他口氣里滿是驚喜。

“真的,真的?!蔽也挥傻匚⑿?,想起自己當年開始寫作時的艱難,那時候虧了一位老先生的鼓勵,要不然我現(xiàn)在肯定在麻將攤上。

“謝謝你!老師!那我不耽擱你寶貴的時間了。”說完他掛了電話。我笑著叫那口子:“聽見了嗎?我現(xiàn)在也是人家的老師了。”他正喝水,“噗”一聲,水噴了一地,笑個不住,茶杯都拿不住。

哼!不把我當回事!我瞪了他一眼,他馬上改口:“老師久仰,久仰!”我又氣又笑,朝他蹬一腳,他一邊躲一邊笑:“看看看,扎天舞地的,這樣可就不像老師了!”

4 慕三娃

“面對面睡下還想你?!?/p>

“不早啦,快些走吧,操心一會兒我大回來了……”

“再等等,還沒和你拉幾句話哩……”

三娃摟著玉蓮,鼻息吹著她耳邊的鬢發(fā),細小的頭發(fā)隨著鼻息輕輕顫動,他用力緊緊抱住日思夜想的女子,恨不得將她納入自己的身體里,身子下的麥秸窸窸窣窣發(fā)出輕響。

平日里見不上,心里煎熬著好像一鍋滾水,怎么這會子抱在懷里還是想,想得要命,恨不得變成玉蓮家里那槽頭上的牛,看門的狗,背柴火的繩,掃院子的爛掃帚,要是能天天和玉蓮在一起該多好!哪怕是她腳上的那雙納鞋哩。

幽暗的偏窯里,一邊是一爿炕,一邊是一扇窄窄的門。后面一方窗子,地下擱著平時用不著的爛笸籮、破簸箕,一個摞一個歪歪斜斜直摞到窯頂,兩只掉了底的筐子橫放在當?shù)?,后窯里塞滿了主人積年累月攢下的家當,破鍋蓋爛馬勺折了把的耙子斷了腿的凳子,雖然沒啥用,三閻王也舍不得丟,就那么攢著,把偏窯堆得滿滿當當,一進門一股子積年累月的灰塵味兒。

可是,這破窯卻是慕三娃和玉蓮的天堂,他兩條健壯的胳膊箍住玉蓮,怎么也舍不得松開。每次幽會都讓他難分難舍,那胳膊上生了膠,牢牢地粘住玉蓮,整個人都化了,化在了她身上。玉蓮更是離不開他,連出去送個尿,她也等不上,急得直跺腳。

“噓,悄悄兒,有人!”薄薄的窯門漏出一縷一縷細細的光,外面有人在走動。

染坊掌柜的閆喜金咳嗽一聲,揚著脖子吶喊道:“玉蓮,玉蓮!”

玉蓮嚇得大氣也不敢出,生怕他走過來推開門。

那腳步越走越近,透過窯門的寬縫縫看得見父親的半只腳,東走走,西走走,在窯門前站了一站,腳離門只有一尺遠,幾乎要推門進來了。兩人屏住了呼吸,生怕那腳上生出一只眼睛看見里面的動靜。

三娃緊緊箍住玉蓮,汗下來了,濕透了全身,腦子里一片嗡嗡嗡的轟響。玉蓮嚇得發(fā)抖,氣憋得出不來,整個人像水里撈出來的。

忽然,門外的三閻王猛烈地咳嗽起來,快要把腔子咳嗽爛了。待那咳嗽停下來,罵了一句,不知是罵那惱人的咳嗽還是罵尋不見的女兒,轉身走了。

玉蓮萬萬料不到父親會這個時候回來。不是說好了上甘谷驛鎮(zhèn)子里買一只豬娃嗎?按照她大那挑挑揀揀,掐掐算算的脾氣,估計天黑下來他也不會回來的。她算好時間,今天三娃要來,他們這幾天一直在閆家莊打油井。早早蒸好了幾個白面饃饃,熬好了一鍋米湯等著三娃。她大肯定是看見籠屜里的白面饃饃,心疼得要命,罵玉蓮瞎糟蹋糧食,饃饃咋能蒸白面的?吃兩面不就行了!不會過光景!那白面饃饃本來是給三娃吃的,誰料到兩個話還沒拉夠,還沒親熱夠,他倒回來了!

閆家莊有名的嗇皮,小氣鬼,最會過光景的閆喜金外號“三閻王”,人厲害不說還是出了名的吝嗇,過日子精打細算,一分一厘也休想從他手里摳出來。村里人編排他說,三閻王上輩子過奈何橋沒有喝迷魂湯,趁孟婆打瞌睡,一股腦把迷魂湯倒在橋底下了,所以這輩子精得頭上敲一敲,腳底下響當當。晚上睡覺還睜著一只眼,生怕別人拿了他窯里的一根草棍棍。還有人說,有一年他家里來了一個要緊親戚,三閻王破天荒叫婆姨做了一碗燒肉片子。誰料想,香噴噴的肉剛出鍋,一只綠頭紅眼蒼蠅“嗡嗡嗡”飛來,趴在燒肉片子上大吃大嚼了一頓,吃飽了還打了一個嗝兒,這還不夠,細細的腿子搓搓腦袋,歇一歇,還要吃!

三閻王又氣又心疼:“老子還沒舍得吃一口,你倒嘗了個鮮!”順手掂起門背后的一根長桿子打過去,蒼蠅沒打著,卻把一碗紅亮亮、油汪汪、香噴噴的燒肉片子打翻在地,三閻王登時大怒,舉著長桿連追三里地,要奪回蒼蠅口里叼走的肉!

這樣的編排一提一籮筐,三閻王根本不在乎,眼睛一瞪:“咋啦,老子又沒挖你家鍋底稠的!”言語里滿是自豪:“哼,買上四兩棉花——訪一訪,延水川方圓幾十里誰的光景勝過我!”說著搖搖他那光光的腦袋,村里人說,三閻王精明太過了,頭發(fā)都不肯長,多余的么!

早年玉蓮她媽就去世了,丟下了一兒一女。剛開始三閻王還謀算著再娶一房,可是打問來打問去,沒有個合適的,黃花女子嫌趁不著,又矬又丑,嗇皮一個!寡婦婆姨,他又嫌人家拖個油瓶子,來了吃他的,喝他的,大了還得給問一房媳婦,辦一份嫁妝。皮不親的肉不親,倒是替人家養(yǎng)娃娃!世上哪有這號吃虧的事!因此,高不成低不就,他看上的,人家看不上他;看上他的,他又嫌人家吃他,喝他,謀算他。慢慢地,三閻王就成了一個老光棍。

三閻王的光景過到了人前,可是兩個娃娃都不隨他,兒子閆玉峰愛讀書,對父親受死受活,口里儉,肚里挪,掙下的那間染坊和幾頭騾馬不感興趣,他不想做一個土老財,眼里就認得錢,一輩子死死攥住幾個銅錢不撒手,活得沒意思!他愛讀書,原本在西安念中學,上個月來信說要跟著同學出去考大學,考中國最好的大學。

三閻王一把撕碎了信,當院子一揚,跳天罵地,唾沫星子亂噴,罵兒子不聽話,敗家子,拿著老子不心疼!老子受死受活掙下的家當他倒散漫花!托人寫信威脅說,再不回來就不給寄錢了,還說家里給尋下個媳婦,必須馬上回家結婚,要是不回來,就抓個老公雞代替他拜天地!

誰想到兒子倒干脆,連信也不打一封,干脆杳無音訊。聽到西安販煤油的人回來說,玉峰早就走了!跟著一伙同學到南方去了,那里招飛行員,人家玉峰將來要開飛機哩。

俗話說“好漢死在兒手里”,三閻王平時人跟前能得嘰嘰叫,走起路來腦袋撂到脊背心,輕易不把旁人夾到眼皮里,可是兒子的事叫他灰下來,敗下來,整個人垮下來,臉上的肉掉了下來,快掛不住了,松松垮垮的,跟個破布袋似的。有兒子也頂沒兒子,人沒兒子活著有啥意思?掙下的銀錢給誰?自己吃自己喝,那不等于屁股上擦粉,誰能看見?給女兒?不能!那是外人!每當別人給玉蓮提親,他總是挑三揀四,橫不滿意豎不滿意,就怕人家謀算他那厚沉沉的家當,那油坊,那騾馬,那幾十畝地都是他的心尖尖上的油花花!決不能便宜了兩旁外姓人!

誰想,女大不中留,玉蓮倒悄悄兒給他找下個女婿!

油礦的鉆井工到閆家莊一帶打井,剛開始村里人當西洋景看稀罕,婆姨娃娃們圍著那只高高的井架,看工人干活,覺得好奇新鮮,祖祖輩輩地里沒見過這號的,寒冬臘月的,人家冷得發(fā)抖,他們個個黑水流汗,頭上冒氣。一天下來,渾身上下都是黃塵,簡直就是地里刨出來的洋芋蛋,土不溜溜的,呲牙一笑只看見白厲厲的牙。老鄉(xiāng)們時間長了也就不來看熱鬧了,沒啥稀罕,那些鉆工怪可憐的,受的牛馬罪,還不如種地受苦呢。

一天,鉆井工慕三娃口渴得要命,就到村子里討水喝,半路上碰上玉蓮擔著水往坡上走,坡陡路滑只見她累得氣喘吁吁,憋紅了臉,三娃上前一把接過擔子,三步并做兩步走,一忽閃就奔到三閻王的院子里。

其實玉蓮早就注意到三娃,一群鉆井工里面數(shù)得上這小伙子出挑,濃眉大眼,厚道里透著精明,玉蓮一見就喜歡上了。

燒水的當口,兩人一言一語地拉話,玉蓮告訴三娃,媽媽得了骨癆,早早就去世了。她大也老了,這幾天到口外北草地買牲口去了,那里的牲口便宜,估計半月二十不得回來。弟弟遠走他鄉(xiāng)去念書,家里就丟下她一個人照門。

三娃不是笨人,頭一回見面拉話,她就這么根根捎捎地告訴家里的情況,知道玉蓮有意。

可是自己是個窮漢,實在沒法子才到了油礦賣苦力,這活兒比莊稼地里受苦還重,勉強能哄飽肚子,娶媳婦成家那是做夢。因此心下亂亂紛紛,一團亂麻似的,沒個好主意,就躲著幾天沒閃面。玉蓮站在鹼畔上一邊做活一邊朝井場瞭,伙計們天天下苦,就是憑著嘴頭上談論女人圖個樂呵,看見那家鹼畔上站個俊女子,七嘴八舌頭說這個俊女子白格生生的臉,黑格油油的頭發(fā),一雙毛眼眼一撲閃一撲閃的,能把男人的魂給勾跑,不知道將來哪個有福氣的娶回家去。

三娃情知玉蓮在等他,心一橫,天上下刀子也不管了,天擦黑就尋了去。她好像算準了他會來,門栓也沒上,推門而入的當口,就一口吹熄了燈,整個人軟塌塌倒進了他的懷里……

“玉蓮!玉蓮!他個嫩媽媽,哪里散心去了!”隨著三閻王腳步的離去,院門“哐嘡”一聲關上了。大概三閻王出去找玉蓮去了。

兩人不約而同長出了一口氣,互相看看,又都笑了起來,臉上汗涔涔地,三娃狠狠地扎了玉蓮一口,玉蓮推開他忙說:“你看這半天還沒說一句正話呢?”

“什么正話?”

“我給你說,”玉蓮怕人聽見似的,趴在三娃耳邊低語了一句,三娃一臉不解,“有啥了?”

“憨人,還能有啥?”說著玉蓮指了指腹部。三娃又驚又喜,驚的是事情太突然,喜的是這么快就見成果了。

“咋辦?”玉蓮看見三娃那樣子有些嗔意。

“那我尋個媒人到你家提親?!比薰麤Q地說。

“要是我大不愿意咋辦?”

“那我就說你懷了我的娃娃?!痹掃€沒說完,三娃先笑開了,玉蓮就掐三娃的肉,三娃痛得叫又不敢叫,直齜牙。

“好人,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這輩子跟定你了!”玉蓮說著忽然有些哽咽,眼圈兒紅了,“要是我大不愿意,咱們就跑吧?!闭f著,胳膊箍住三娃的肩膀,頭埋在他懷里。三娃感到她的臉火燙火燙的。

“跑?往哪里跑?”

“我盤算好了,咱們到北草地!那里人少地廣,咱們就到那搭過活,哪里的黃土不埋人?”

忽然,坡底下遠遠傳來三閻王的吶喊“玉蓮——哦——玉蓮——哪里死去了!看回來不扳折你的腿!”

“玉蓮——哦——玉蓮——你個死女子,哪里散心去了!”那聲音越來越近,聽得出三閻王是朝家走。

玉蓮急得無法,給三娃指了指后窗子,示意他趕快從后窗子爬出去,要是叫發(fā)現(xiàn)了,天就塌下來啦!

5 出門人

那些話就是拿根棒子也打不到三娃的耳朵門子里去。

那是別人的事!玉蓮才是他的命,心尖尖上的油珠珠,抱在懷里打顫顫。他盤算最好半夜跑,神不知鬼不覺。玉蓮肚子里面的東西天天長,一天比一天大,可不敢拖下去!就是他三閻王知道了女兒偷偷尋下個男人跑了,干跳腳罷了,難道出去揚鈴打鼓喪揚自家的名聲?哼,少不得替她遮掩,說是出門看舅舅、妗子啦,或者看姑姑、姑父啦,反正一大堆謊話只要把臉面遮住就行啦。要是在北草地的光景過得下去,那就干脆不回來了。萬一不行,躲個一二年再回來,懷里抱著娃娃,進了門叫外爺,生米做成了熟飯,三閻王再嫌他窮,干瞪眼也沒辦法了。

三娃心里鼓鼓囊囊裝滿了心事,按下葫蘆起了瓢,他總覺得沒想好,要尋思一個全乎辦法。

這幾天,油礦的工人見面扯不上三句話就聊起了這事,誰也不知道三娃肚子里藏著一個天大的秘密。

玉門在哪里?誰也不知道,蛤蟆開會一哇聲說胡鬧哩,油礦上下議論紛紛:“出門人難,腳踏生地,眼觀生人,難哪!”

“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誰出門難道還背著鍋?到時候誰給吃飯,誰管穿衣?”

“誰要是吃飽了不得餓,就把河溝的石頭背到山頂上去,到石馬科的炭窯子洗煤去!看誰有本事把黑煤塊洗成白的?”

“誰愛去誰去,反正老子不去!”三娃聽也懶得聽,頭也不回地走了。

高金山做夢也沒想到事情變得這么復雜,工人們撂下手里的活兒,腦袋對腦袋湊在一起嘁嘁喳喳,罵罵咧咧,好像他是敗家子,要把油礦的鉆機拱手送給外人似的。

廖湘農那瘸子更是不講理,用力咳嗽,恨不得腔子能咳爛,猛勁兒射出一口痰,啪!濺起一股子黃塵,那架勢恨不得直接唾到他臉上!

郝來福說話最有分量:“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還是本鄉(xiāng)田地好。反正我老了,腰也痛,腿也痛,手腳一滿是不利索,去不成了!”他是油礦鉆井技術最好的工人,手底下的徒弟一大批,他第一個不去,那誰還去?

老高到他家窯里給他做工作,大道理小道理,天下的理都講完了,嘴皮子磨薄了,干得合不上,郝來福連一口開水也沒倒,只圪蹴在地上悶頭吸旱煙。高金山急了:“老哥,你倒是說句話嘛!”

“說甚?”

“去不去?”

“去不成嘛?!?/p>

“毛主席的話你都不聽啦?”

“毛主席又沒給我說么。”熱臉蹭個冷屁股,老高灰頭土臉地站起身走了。

正在他愁得睡不著,吃不下,一點辦法也沒有的時候,蕭以群來了。

原來,軍工局李強幾天前去了山西前線,臨走把這件事托付給了蕭以群,好催促油礦盡早啟程。八路軍武漢辦事處周副主席電報催問了好幾次,不敢再拖下去了。

蕭以群剛從蘇聯(lián)養(yǎng)病回來,還沒有具體安排工作,聽說了這件事就專門到油礦給工人們做動員。他的口才邊區(qū)人所共知,據(jù)說當年在上海街頭演講,聽眾里三層外三層,硬是把馬路都堵了,警察揮舞著警棍趕都趕不走。

只見他站在油礦門口的大石臺子上,一不挪窩,二不喝水,滔滔不絕,那一大堆的新鮮事,工人們個個聽得入了迷:

自從去年“七七事變”抗戰(zhàn)爆發(fā)以來,一直圖謀霸占中國的日本鬼子第二天就對我國進行了海上封鎖,從秦皇島到北海的出海口,三萬兩千公里的海岸線被日軍封鎖得死死的,簡直鐵桶一樣,外國的石油運不進來,咱們國家自己又沒有石油。要知道,一旦開仗,沒有石油是不行的,汽車跑不動,大炮要趴窩,飛機飛不到天上。咱們的飛機沒有油,升不了空,只好眼睜睜看著日寇的飛機往下丟炸彈!一句話,沒有石油,這個仗是打不贏的!工人兄弟們,你們愿意眼睜睜看著日本鬼子就這么欺負咱們中國人嗎?

“所以,咱們支援玉門是從根本上解決問題,”蕭以群推一推眼鏡,目光炯炯地看著工人們,“沒有你們大家的支持,中國的石油就打不出來!”

“對著哩,要是打不出石油,日本人把咱們占領了,就沒有中國啦?!崩细哒驹谝慌月月缘匕l(fā)揮了一下。

“你說得倒好,別忘了蔣介石打過咱們的!”廖湘農氣憤憤地扔出了一句:“當初他們是怎么打咱們的!你看看我的腿!”說著伸出左腿讓大家瞧。

廖湘農總愛跟大伙講直羅戰(zhàn)役,一提起那場惡仗,牙齒咬得格格響。

“對呀,人家打咱們,咱們還把刀把子遞到人家手里!”工人們吵嚷著,“反正打日本就叫他老蔣打去,跟咱們屁不相干!”

“對著哩,天塌下來有高個子頂著哩?!?/p>

蕭以群耐心地聽著工人們發(fā)泄怒氣和不滿,等聲音漸漸低下去了,才慢慢地說:“工人兄弟們,現(xiàn)在形勢發(fā)生了變化,你們算算看,蔣介石和日本帝國主義相比,誰更壞?”

“當然是日本鬼子!”買牛揚著脖子不假思索地應聲,當年紅軍過黃河打日本,本來他想跟上紅軍當兵去,奈何瞎眼老娘拖住他的腿死活不叫走,說你連個婆姨也沒有,還沒活一回人哩,那子彈可不長眼!哭天淚地,買牛沒法子只好在礦上當了工人,眼看著同年等歲的后生都娶過婆姨,娃娃都能跑得呼嚕嚕地打醬油了,他還是光棍一個。

“這就對了,日本鬼子妄想一口吃掉中國,讓我們當亡國奴!最大的敵人是日本鬼子!”蕭以群有力而富有磁性的聲音沖擊著每個人的心。買牛不由自主地捏了捏拳頭。

“想得倒美,決不當亡國奴!”廖湘農圓睜一雙豹眼,濃眉緊皺,拳頭狠狠地捶在那條好腿上。

“哦嘛,這么一說,我就一滿是解開了,還是人家水平高!”郝來福直點頭,豎起了大拇指。老高聽到很高興,心想這個老哥就是犟,其實心里清清亮亮,一撥就轉。剛才蕭以群講話,他煙鍋也顧不得抽,脖子伸得長長的,支著耳朵比誰都上心。

可是難題在后面。誰去?

這事挺費腦子的,到底派誰去呢?高礦長很是撓頭皮,橫也不是豎也不是。

把技術最好的工人派去?不行,不能種了人家的地,荒了自個兒的田。再說邊區(qū)生產任務重,完不成任務不好交差呀。派技術一般的去?也不行,萬一打不出來油,一打一個干窟窿,豈不叫人笑話!咱丟人不能丟在門外頭。笑話咱們技術差不要緊,要是說邊區(qū)不誠心抗戰(zhàn),豈不事大了?蕭以群不是說了嗎,要統(tǒng)一戰(zhàn)線哩。說到底,政治錯誤不敢犯的。想來又想去,還是要派技術好的。

他首先想到了郝來福,這是技術最好的鉆井工人,就是年齡偏大,嗯,慕三娃也是個好人手,也跟著去,設備呢最合適不過常有志,辣子一行,茄子一行,膽小的人常心細,有志管設備一顆螺絲也丟不了。買牛是個好后生,力氣大能吃苦,不怕臟不怕累,扛鉆桿,撈砂最合適。宜昆腦子活絡,心靈手巧,萬一出了事故,修修補補就靠他了。對了,起鉆換鉆誰合適呢?要不叫左全福去吧,咳,再沒個合適的,就是他了!

無奈左全福怎么也不松口,說家里光頭小子七八個,豬娃子似的一個比一個能吃,他走了誰養(yǎng)活?

礦長發(fā)了脾氣:“誰家門口掛著無事牌牌?就你有娃娃?”

“反正我不去。”全福圪蹴下來兩只胳膊一抱,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

礦長犯了難,全福那一窩子小子養(yǎng)活起來也真是難腸事,一個賽一個能吃,一到飯時,你爭我搶,一霎霎就把一鍋飯倒騰完了,看得鄰居直搖頭,真是半大小子吃死老子,沒個頂門立戶的也真不行。實在想不出法子,他急得天天在礦區(qū)轉圈圈。

湘農看見他那著急上火的樣子,就說反正我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左全福不去,老子算一個!

第二天,常有志那三昏六迷七十二糊涂的婆姨哭哭啼啼成個淚人人,又哭又罵,一會兒里三層外三層圍了一堆人。只聽那婆姨說:“高金山我又沒挖你們家鍋底的稠的,你咋就跟我老漢過不去?你是癟嘴老婆兒吃柿子,專挑軟的捏,就欺負我老漢這軟柿子,死鬼這一走,我就要守活寡,還不如趁早些改嫁!”

老高說,一二年就回來了,你在家里等一等嘛!

那婆姨擤一把鼻子,甩在鞋幫子說:“一天也等不上!還一二年哩!”大家又要笑又不能笑,有志圪蹴著,抱著腦袋不吭氣。

老高安撫他婆姨,礦上保證照顧他們娃娃大小,劈柴擔水這些活計都有人幫忙。有志婆姨只顧上哭,不接茬,鼻子頭捏得紅紅的,像一根紅蘿卜掛在眉眼上。兩個娃娃拽著媽媽的衣襟不撒手,這個一聲“媽媽”,那個一句“媽媽”。婆姨心軟下來,拉著哭腔:“我咋這么命苦呀!”一屁股坐在地上,嘴一咧簸箕似的:“大大呀,媽媽呀!死鬼這一走,我可咋辦呀!”

為了護送這一隊人馬,軍工局派來一個排的戰(zhàn)士,連人帶箱子一共裝滿了十三輛車,鉆機是當年美國進口的,又大又沉,要拆下來,高礦長指揮大家把零件拆了,再編上號,裝在木箱里,這樣將來再裝的時候就一目了然了。這是他學陸一銘先生的辦法。當年這些鉆機運來的時候,陸一銘也是拆卸下來,編了號,裝在箱子里,靠著騾馬和腳夫從清水關運回來的。

臨出發(fā)時,左全福氣喘吁吁追上來,肩膀上扛著一掛鋼絲繩,說這是咱私下里攢下來的家當,就拿上用吧,萬一能頂個大用場哩。

左全福本來暗自慶幸廖湘農頂了他的缺,現(xiàn)在伙計們真的要走了,他心里又過意不去,一腔子愧疚,把藏了好幾年一直舍不得用的那卷子美國鋼絲繩送來,好叫心里好受一些。那卷美國鋼絲繩還是早幾年陸一銘托人漂洋過海買回來的呢。

買牛默默接過去,大家都明白,這些可都是家底子了,連鍋底都刮干凈了?,F(xiàn)在油礦只剩下一部鉆機,還是自制的木頭井架,邊區(qū)要油,任務年年加碼,日子真不好過呀!

“走吧,走吧,家里的事別操心,有我們哩!”

老高一邊說一邊揮手告別,眼窩卻紅了。一邊眼軟得哭開了,眼淚噗嚕嚕地掉下來,好像這一去就是生離死別似的。有志婆姨哭哭啼啼,兩個娃娃,大一聲,媽一聲。有志恨不得跳下車回去,無奈丟不起那個人,只好眼看著黃塵把婆姨娃娃都遮住了。才一回頭,自個兒眼窩一軟眼淚下來了。

6 翁文灝

幾年前,孫愈來過一次陜北。那是翁文灝先生主持的一次全國性的地質考察,幾乎把全國的石油礦藏摸了一遍,總體而言不容樂觀,而陜北油礦幾乎不具備商業(yè)開發(fā)價值。日本人、德國人、美國人走馬燈似的來來去去,都是滿懷發(fā)財希望而來,垂頭喪氣走人。

開采難度大,出油量低,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油礦,年產石油20多噸,和國外那些諸如巴庫油田、賓夕法尼亞油田簡直不能比。最撓頭皮的是眼下在共產黨手里。

咦?他居然提到了翁文灝,看樣子,老閆這個人讀書不少。我對翁這個人挺感興趣,熟悉中國近代史的人都知道,他是科學家,中國工業(yè)的奠基人,也是國民黨的高官,發(fā)行金圓券,導致1948年全國通貨膨脹,物價飛漲的罪魁禍首,建國初始受到通緝的國民黨方面頭號戰(zhàn)犯。此人不愛政治卻一輩子攪進政治的渾水里,不愛做官,官卻做到行政院院長。我一邊想一邊替老閆設想,這些復雜的政治人物,你干嘛寫進小說,不是成心給自己增加寫作難度嗎?

給他發(fā)了一條微信,他回:有難度才有意思。呵呵,真應了一句話,無知者無畏。看樣子老閆是第一次寫小說。

半個月前,孫愈領著勘探隊員還在四川做野外勘探,眼看抗戰(zhàn)爆發(fā),可是戰(zhàn)爭物資幾乎沒有一樣能自給自足,國民政府急于在內地尋找礦藏??碧疥爭缀跞靸深^接到上峰命令,要上報勘探成果,可是勘探這種事哪能立竿見影?無奈何只能胡亂搪塞。正為此煩心,忽然接到老師翁文灝的電報,要他立即到武漢。他還尋思,是不是對目前的石油勘探進展不滿意,故此催促?可是,為什么偏要面談呢?電報里不便多問,他便搭乘民生公司的輪船順江而下到了武漢。

原來,前段時間,由于日寇轟炸,國內汽油立刻緊缺起來。為了節(jié)約汽油,政府嚴令,除過軍務和公務用車,私人一律不許用車。坊間流傳:萬兩黃金易得,一滴石油難求!事情火燒眉毛,石油的緊缺已經(jīng)關系到抗戰(zhàn)勝敗。

雖說祁連山北麓有油早就有定論,可是政府高層一直對日本心存僥幸,認為日本不敢舉兵破門,所以遲遲不愿意投資開發(fā)。

現(xiàn)在走投無路,翁文灝想到了得意門生孫愈。

“我只是一個書生,并不擅長事務。而你就不一樣了,你有在工礦企業(yè)工作的經(jīng)驗,又有專業(yè)背景。這個事,非你莫屬。國難當頭,報效國家的時候到了?!?/p>

翁文灝先生力主開發(fā)國內石油,可是人力、物力、財力皆不允許,翁先生本是學人出身,不慣于官場應酬交接,可是,為了和共產黨方面搭上線,想盡辦法結交各界知名人士,最后終于和共產黨方面的重要人物周恩來搭上了線,通過周恩來向陜甘寧邊區(qū)借了鉆機。自古英雄惜英雄,周恩來的眼界和肚量,令人著實佩服和贊賞。

為了財政支持,翁先生甚至不惜低下了科學家的頭顱。在這之前,地質學家翁文灝從不開口求人。要不是蔣委員長對翁先生的知遇之恩,他是不屑于在官場上游走的。

在國民政府行政院的討論會上,是否投資開發(fā)玉門油礦,大家爭論很激烈,焦點有兩個,第一,玉門到底能不能打出石油?第二,這筆錢從哪里出?

宋嘉炎的嗓門最大:“現(xiàn)在國家打仗,財政那么緊張,哪里有錢開發(fā)石油嘛!”

翁文灝說:“我們開發(fā)石油不就是為了抗戰(zhàn)嗎?”

宋嘉炎道:“翁先生,你說得有道理,可是,誰能保證一定就能打出來油?”他頓一頓:“你能保證嗎?萬一打不出來呢?錢不是白白扔了嗎?連個響聲都聽不見,那可都是民脂民膏哇!再說,我們有美國的石油嘛?!闭f完,用一支派克自來水筆敲一敲茶杯口,仿佛給自己的話增加威力。這宋嘉炎是留美派,舉動說話總是這么洋氣。

“就是,就是!”

“宋部長說的有道理!”

“美孚石油物美價廉,比我們自己開發(fā)石油合算得多!”“中國是個貧油國,已經(jīng)是定論,何必白花冤枉錢呢?”

一時間,會場上交頭接耳,意見幾乎一邊倒。教育部長、交通部長等紛紛點頭附和。

沒有一個人站在翁文灝這邊。

翁文灝盯著宋嘉炎那張戴眼鏡的胖臉,炯炯目光里藏著一觸即發(fā)的火星子。財政部長孔庸之看出了不妙,操著山西口音打了個圓場:“我說諸位,再議,再議吧,大家說得都有道理,咱們下去深入研究,進一步論證一下開發(fā)石油的可操作性?!?/p>

生氣歸生氣,可是會后不久,翁文灝覺得還是要放下身段,親自登門拜望一下財神爺孔庸之,否則,沒錢一切免談。

一向清高孤傲,在官場從不混圈子的翁先生,不得不和那些拉幫結派的官僚一樣,趁著一個月黑的夜晚領著得意門生孫愈前往孔家府邸。

孫愈拿著資料,仔細講解祁連山石油考察過程,從頭至尾地給他講石油的生成條件,石油河地帶發(fā)現(xiàn)油苗露頭的痕跡……孔庸之終于不耐煩了,打著呵欠連聲說:“好好好,翁先生你們的一片誠心讓我感動,這么吧,我盡力支持你,你看怎樣?”說著就要起身送客。

兩人出了孔家府邸,孫愈覺得心里不舒服,臉面作燒,感覺顏面掃地。他看看老師,老師臉上漠無表情,忍不住說:“我們低聲下氣求告他孔胖子,是不是有點跌身份了!”

夜氣里,看不清翁文灝的表情,只聽見他半天才慢悠悠地說:“為了國家,我們就算是跌了自家的身份又有什么關系呢?”

臨行前,翁先生枯瘦的手緊緊握住他的手,語重心長地說:“一個國家沒有石油,怎么能立于世界?你去找石油,這是一件絕難之事,可是關系到抗戰(zhàn)勝敗,你一定要完成!”說完那雙枯瘦的手緊緊地握住他,那力量中有一種托付,有一種無以言表的悲愴。

言猶在耳,一想起來孫愈便覺得心內沉甸甸的。

7 孫 愈

“陜北是我見過的最貧困的地區(qū)之一,即使包括云南西部在內也是如此。那里并不缺少土地,而是在許多地方缺少真正的土地,至少缺少真正的耕地。在陜西,一個農民有地可以多達一百畝,可是仍然一貧如洗。在這一帶,至少要有幾百畝地才能稱得上是一個真正的地主,甚至按照中國的標準來說,他也稱不上富有,除非他的土地是在肥沃的河谷中,可以種水稻或者其他有價值的作物。

“這里很少有真正的山脈,只有無窮無盡的丘陵,連綿不絕,好像詹姆斯·喬伊斯的長句,甚至更加冗長乏味。然而視覺效果卻常常像畢加索一樣獨特,隨著陽光的轉移,這些山丘的陰影和色彩發(fā)生奇異的變化,黃昏時分,紫色的山巒連成壯麗的海洋,深紫色天鵝絨的褶皺從上而下,好像少女的百褶裙,一直到看去深不可測的溝底?!?/p>

埃德加·斯諾的《西行漫記》里面關于陜北的描述顯得稀奇古怪,這是一個外國記者眼里的黃土高原。

孫愈感到了眼睛疲倦,眺望著遠方,試圖從黃土地的丘陵溝壑中發(fā)現(xiàn)畫家畢加索的格調,可是越發(fā)感覺這里是真正的中國。如果多年以后回憶起這片土地,他覺得這里似乎代表了最初的中國……胯下的馬好像不知道疲倦似的,在陜北的山山峁峁,盤旋而上的官路細細窄窄的,像一條羊腸子盤旋在山坡上。孫愈長久地眺望著身外的世界,時間久了有點無聊,這黃土高原沒什么好看的,雖然是夏季,可是草木并不旺盛,一大片一大片裸露的黃土,禿頭癩子似的,這里一塊,那里一塊。稀稀疏疏的樹木長得七扭八歪,葉片細碎只有銅錢那么大,跟南方的家鄉(xiāng)完全兩樣,他記得江南紹興老家的樹跟張開的巨傘似的,罩在馬路上,將南方的毒日頭完完全全地擋住了。對于他這樣一個搞地質的人來說,走遍中國方能切實感受到國家之大,各地自然、氣候、物產、風俗的差異之大,而以往在書本上,報紙上看到的形容詞“地大物博,物產豐富”,沒有過切身經(jīng)歷是很難體會的。

孫愈扭過頭,問跟在后面的張欣天:知道陜北嗎?張欣天不好意思地笑笑,搖一搖頭,作為一個大學生,不熟悉自己國家的地理情況,有點丟臉。去年“盧溝橋事變”爆發(fā),大學還沒有畢業(yè)就丟下書本,跟著大批難民逃難到南京,在地質調查所找了個臨時差事,算是暫時立住了腳。時局不好,大學生找不著工作,吃不飽飯的多如牛毛,南京城里到處都是乞丐,里面不乏從學堂里逃難的學生。正好孫愈前往陜北辦理鉆機的事,缺個助手,翁文灝便讓他跟著孫愈做事。

官路早已爛得不成樣子,路面的大坑簡直能臥進去一頭牛,可見年久失修,地方官員無心政務,那些政府撥付的款項顯然打了水漂不知去向。一路上人煙稀少,一片荒涼,黃土高原的貧窮和落后就讓欣天感到震驚,所見盡是衣衫襤褸的饑民,個個面黃肌瘦,孩子個頭矮小,一副營養(yǎng)不良的樣子。偶爾看到山腳下幾處破破爛爛的窯洞,像大張著的口讓人聯(lián)想起難民的饑餓之口,幾個老鄉(xiāng)站在路邊看著他們的汽車駛過,目光呆滯,表情漠然,腦勺后面還拖著一條細細黃黃的辮子。這都民國十七年了,居然還有這種打扮!欣天咕噥著,感到十分驚訝。

陜北政局動蕩不寧,有個叫劉志丹的人率領一股反政府武裝占領了油礦,油礦在他們手里。此行前來借鉆機,是要完成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

“這幾乎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可是,你要完成!”翁文灝先生那句話似乎還在耳邊,雖然共產黨方面的重要人物依允了此事,可是要把鉆機運送到玉門,其中的困難不可想象,其他的事先放在不說,共產黨方面真的就那么慷慨嗎?他們的真實態(tài)度是怎樣的?真的那么慷慨大方,還是做個姿態(tài)?會不會找個理由拒絕他,然后大肆鼓噪輿論,把責任都推倒這一邊?一切都有可能,到時候該怎么對付他?

我實在不耐煩,直接微信:你這不是小說么,材料的堆砌!這么安排翁文灝太生硬了。

老閆的狀態(tài)一直是正在輸入……

關了手機早早入睡。上班開會期間,實在無聊,偷偷看微信,他的回復立刻跳出來了:

說起翁文灝,簡直是個傳奇,他原是一個書生,埋頭學問,不喜交游,雖然考取過狀元,不料時隔不久,皇帝退位,清朝滅亡了,他那個狀元的名頭也就沒用了,但是翁家本是寧波富商,家境殷實,著意子弟念書考功名,翁文灝聰明好學,又考取了官費留洋,遠赴歐洲專攻地質學,歸國回來成了地質學家。

蔣介石擔任南京國民政府行政院長后,急需文化人支撐門面。翁文灝學問好,成就大,一部《中國地質學》使他聞名科學界,蔣便派部下王光耀幾番登門拜訪請他做官。翁文灝只說自己是一介書生,不會做官還是另請高明吧。

誰料冥冥中自有天意,那一年翁文灝領著幾個學生到浙東考察,在大山深處,汽車半路剎車失靈,連車帶人摔下山崖,這荒野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翁文灝受傷過重,昏死過去,孫愈急得沒辦法,忽然想起前不久王光耀登門拜訪過,現(xiàn)在正是用得著的時候。

王光耀是孫愈的戀人沈夢辰的舅舅,在南京政府擔任高官,孫愈連夜趕到附近縣城的電報局里,通過沈夢辰向他報告了翁先生的險境。王光耀立即動用飛機把翁文灝從大山深處接到南京救治,又向蔣介石匯報了翁文灝考察遇險的情況。蔣介石正想找個機會來顯示自己愛才惜才,禮賢下士的風范。于是,親自來醫(yī)院探視,指示醫(yī)院組織最好的醫(yī)生,不惜一切代價救治。于是,北京、上海、南京的名醫(yī)云集一處,展開了對翁文灝的救治。

那一刻,躺在病床上的翁文灝感動了,覺得自己遇到了一位真正的“明主”。不久,他答應了蔣介石,入仕為官,做了行政院秘書長??箲?zhàn)爆發(fā)前夕,又擔任資源委員會主任。

我立刻給老閆回復微信:這一段怎么不寫入小說?

他回復道:沒處放么。他倒老實,實話實說。第一次寫小說,真難為了他。

除了陜北,在祁連山北麓倒是發(fā)現(xiàn)了一處石油礦藏,可是卻被外交官顧維鈞聯(lián)手幾個生意人拿到了探采權,說好要開發(fā)卻因為投資風險巨大而遲遲未動手。

為了從顧維鈞手里收回這塊資源,翁文灝很是動了一番腦子,他發(fā)現(xiàn)顧維鈞的合同是三年期,而民國法律明文規(guī)定“占有礦藏資源三年未開發(fā)者,一律由國家無條件收回。”指著這一條,就可以打官司。可是,事情比想象的順利,正好顧維鈞也因為風險太大遲疑不決,聽說資源委員會決議收回,他也就順水推舟,勸說其他幾個合伙人放棄探采權,祁連山北麓這塊資源也就順利交回了資源委員會。

8 邊 區(qū)

《中央日報》上的延安是人間地獄。共匪殺人放火,無惡不作,老百姓命懸一線,民不聊生。可是眼前的延安卻讓孫愈感到意外。

窄窄的石板街上,商號林立,行人來來往往,一派繁榮景象,可眼下他沒心思探究,只要能把鉆機帶走,一切都無關痛癢。

直到十三輛車緩慢地駛出延河邊的小油礦,他還是有些懷疑是不是在做夢,暗自掐掐胳膊上的肉,鉆心的痛,怎么會是夢!

官路順著延河曲曲彎彎,一路九道連環(huán)大彎,又險又急,向下看是河谷,向上看是石崖。遠看好像掛在石崖上的一條線,細細窄窄,剛能容下一輛車通行,抬頭一望,石崖上亂石交疊,搖搖欲墜,隨時都會有碎石頭掉落下來。

這一隊車是清一色的蘇制卡車,老百姓叫做“羊毛車”。據(jù)說有一年,蘇聯(lián)奇寒,莫斯科的溫度降到了零下70度,凍死了不少人,到處急需要保暖抗凍用品,蘇聯(lián)國內羊毛不夠用,就拿著卡車和中國換羊毛,那些換來的車就叫“羊毛車”。羊毛車又大又堅固,只是吃油厲害,這十三輛車的后槽子上都放著大桶的汽油,那就是車的“干糧”。

頭車司機張國忠原先在公路上跑運輸,因為肇事翻車,把一整車軍用物資給翻扣在深山峽谷里,人卻奇跡般地從車底爬出來,身上沒有一點傷。這是一件渾身張嘴都說不過去的事,沒人會相信他,多半認為他連車帶東西給賣了。這樣的事不少見,公路運輸線上有些人就靠倒賣物資發(fā)戰(zhàn)爭財?shù)?。司機們參與其中不在少數(shù),后來,國民政府嚴懲發(fā)國難財?shù)暮θ褐R,許多人被關進號子里。老張害怕上軍事法庭,這種事沒有證人誰都說不清,何況老婆難產死了,他連個送牢飯的也沒有,就連夜逃跑,一路北上逃到西安親戚家里躲起來,等風聲過去了,才出來重操舊業(yè),在東北軍109師當司機。

他一副時興打扮,頭發(fā)梳得油光光的,蒼蠅也趴不住,一步一打滑,那濃濃的香油氣把蒼蠅也熏得不住打噴嚏。大熱天手上還戴著白線手套,鼻梁上架著一副墨鏡,一股凡人不理的傲氣。老張原以為天下最難走的路就是滇緬公路,沒想到陜北的路比滇緬公路還難走,幾個急彎子已經(jīng)讓他出了一頭大汗,他一邊開車一邊罵罵咧咧。忽然,一個滑坡,剎車不及,險些滑下河灘,后面跟的車又差點追尾。饒是老張這經(jīng)驗豐富的司機都嚇掉了半個魂,臉比白手套都白。一路走走停停,半天下來走了十多里地。孫愈心里盤算要是按這速度,到了玉門恐怕仗都打完了。他剛說要加速跑起來,老張不高興了,那瓦刀臉一吊,足足二尺長。一腳踩住剎車,說世上沒見過這么難走的路!一把熄了火,跳下車來,掀起引擎蓋子,一陣鼓搗,說油路出了問題。一邊嘩啦啦倒出來一堆鉗子、扳手,一邊修理一邊高喉嚨大嗓門地罵,把汽車的祖宗十八代一一問候個遍,罵它早不壞晚不壞,偏偏壞在了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半路上,成心他媽的搗亂!他本來就很窩火,不愿意來陜北干這個苦差,覺得當官的成心是專撿軟柿子捏。

罵完車還不解氣,老張又開始罵天恨地,罵陜北這個鬼地方,罵他的車是狗娘養(yǎng)的,又罵不知道哪個瞎了眼的,撈錢的好事都是別人的,摸不上錢的苦差事都是他的。

大家不言傳,任由他跳天罵地,實話說,平日里誰敢惹司機呢?司機薪水高、地位高,誰見了不是眉開眼笑,抬抬舉舉的?你看看吧,司機哪個不是光光堂堂的?頭發(fā)梳得整整齊齊,寸絲不亂,渾身上下一塵不染,跟那些土頭土腦的鉆井工人一比,簡直是一個在天一個在地!可是王買牛不吃那一套,橫豎看不慣他那股痞子氣,憋不住火沖口而出:“哎,你罵誰了,口比茅房都臭!臭死人了!”

老張作為司機的優(yōu)越感從來沒有受過挑戰(zhàn),頓時變了臉,扯著嗓子嚷道:“老子是司機!你敢罵司機!”一邊嚷一邊舉著拳頭沖過來。

買牛來了牛脾氣,吼道:“虧你先人了!你才是個司機,你要是日本鬼子還要給我們頭上扔炸彈哩!”膽小的有志怕出亂子,死死抱住買牛的胳膊,不停地扭過臉給老張賠笑:“不要和憨娃娃一般見識!不要和憨娃娃一般見識!”

老張氣得你你你,說不出來下一句,買牛還在叫囂:“司機怎么啦?司機有什么了不起!不也跟我一樣屙屎尿尿?”老張終于吼出來一句:“老子一槍斃了你!”可買牛偏偏不躲也不退,伸著腦袋叫他打,還說:“你這些東北兵痞子打日本不行,打老百姓倒厲害!”

一句話刀子一樣戳中了老張的心,東北軍可不就是見了日本兵就熊包了?20萬人居然打不過日本關東軍區(qū)區(qū)兩萬人,硬生生把東北給丟了!這件事普天下都知道,就連陜北這么偏僻的地方,一個吃苦力飯的石油工人也知道,實在丟盡了臉!一伙人拉拉扯扯了好一會子,老張只好借坡下驢,口里嘟嘟囔囔:哼,沒見過這伙挖油的,簡直是亡命徒!

晌午,伏天里的太陽當頭照,曬得人頭皮疼。車壞在了半路,連個人影子也沒有,只有樹上的蟬還是無止無休地“嚯——嚯——”。大伙兒肚子餓了,只好圪蹴在樹蔭下干熬,個個口渴得嗓子里冒煙。買牛吵了半天架口干舌燥,嚷嚷道:“哎哎哎,都甚時候了,咋沒人管飯,連一口水也不給喝?”

沒人接茬,大家都不說話,暗自期待著孫愈作出回應,不是他來領著這一群人要到那個什么叫做玉門的地方去嗎?

孫愈方便去了,回來只看見兩個人吵得不可開交。他皺皺眉毛,照這樣下去,能把這群烏合之眾帶領到玉門嗎?偏偏該死的汽車壞在了半路上,這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怎么辦?

欣天大聲說:“大家忍一忍嘛!等到了延安……”

話還沒說完,宜昆就干干地笑起來:“嘿嘿嘿,延安?可遠哩?!?/p>

“咋?沒人管?餓得前腔子貼著后背了?!惫と藗兤咦彀松啾硎静粷M。

來福拔下嘴里的煙鍋子說:“車壞了不由人么,誰出門還背著鍋不成?”他的聲音不高,可是話里有一種權威感,年齡在那里擺著,他話音一落,誰也不吭氣了。

張欣天暗暗感激這個頭發(fā)已灰白的老人,正想著說點什么。卻聽宜昆忽然問道:“張大員,你說那個叫玉門的地方,倒究在哪里呢?”

欣天倏地臉紅了,連忙說:“別叫我大員,我哪里是什么大員,只是奉上峰之命……”石油工人認為他們既然是政府派來的,那當然個個都是大官,老百姓叫大官就是大員。欣天話沒說完,發(fā)現(xiàn)宜昆呆著臉,眾人也呆著臉。他很快悟過來,跟工人說話可不能這么文縐縐的,什么上峰呀,奉命呀,都是很討人嫌的,連忙轉移話題:“哦,玉門呀,玉門很遠的,大概有幾千公里吧?!?/p>

“哦,這么說,在云南貴州呢?”

“什么云南貴州,簡直南轅北轍嘛!玉門呀,在西北幾千公里遠的地方呢!”

這個話文氣沖天,什么“南轅北轍”啦,什么“公里”啦,這些個詞沒有人懂。石油工人都是下苦人,憑力氣吃飯,哪里懂得這些學堂里的東西?

還沒等他解釋那個叫做玉門的地方在哪里,孫愈看見宜昆和身旁的有志對了個眼神,這個眼神很有意思,都說女人的眼睛會說話,其實,男人的眼睛也會說話。那幾句文縐縐的詞兒,像一面看不見的墻,把這一群人隔開了,宜昆的眼神是遞給自己人的,那里面的意思很明白:他們是外人!

一群人跟著一個不知底細的外人要到一個不知道的地方去,這叫什么事?

一時大家都不說話了。自己人和自己人之間到底是不一樣的,來福的一個煙鍋子大家輪著嘬幾口,小動作里有小親熱,小親熱里有彼此的認可:我們這一伙的!

沒有人將那個煙鍋子遞給孫愈和欣天,更不會給那一幫子司機們,這個動作預示著,他們不是我們一伙的!或者他們是他們,而我們是我們!

哼,天底下最遠的就是云南貴州了,村子里的巫婆神漢給人看病,說是鬼附身了,手拿桃木劍要送鬼送到云南貴州,那鬼就再也尋不回來了。難道玉門比云南貴州更遠嗎?

欣天看了孫愈一眼,簡直一頭霧水,不知道究竟怎么了。不過只是兩句很普通的話,怎么他們的眼神和表情就不一樣了呢?

9 馬金花

傍晚的時候,到了姚店,老張把車停在了官路邊的騾馬店里。門前一棵老槐樹,好像張著一把巨大的綠傘,樹底下一個石凳歪歪斜斜地倒在一旁,一帶黃土墻破破爛爛,像老漢嘴里豁豁牙牙的。其實那墻也擋不住什么,一個成年人一跳就能翻過墻頭,只是那么個意思,表示在這個圍墻以內就是騾馬店。

一個大豁口子就是門,里面最顯眼的是一長排窯洞,一側是廂房,對過是牲口棚,雖說簡陋些,畢竟有一路風塵的人最向往的暖窯熱炕。

一個矮個子男人正在牲口棚用鍘刀鍘飼料,一個體態(tài)圓潤,滿臉春風的女人迎出來,她就是女掌柜馬金花。

馬金花一雙大花眼忽閃忽閃,打眼一看進來的客人,就知道來人大概是做什么營生的,是下苦力的還是做生意的,腰包里有錢沒錢,有大錢還是有小錢,能在她的店里睡什么鋪,吃什么飯,花多少錢。沒錢的睡大通鋪,吃酸菜糠窩窩,有錢的睡單間,吃羊肉饸饹。

她是本地人,男人早早死了,自己就撐門立戶開了店過光景,姚店本來就是南來北往十字路口,來來往往各色人等,什么人都要應付,她對誰都像八輩子沒見過面的親哥哥熱弟弟。尤其對俊男人,說起話來眉毛也動,眼睛也動,熱熱絡絡,時不時地拍拍肩膀,有意無意蹭蹭胳膊,跟誰都有說不完的話,唧唧噥噥,嘀嘀咕咕,好像只能是兩個人知道的秘密。做起事來更不用說,光光滑滑,妥妥帖帖,真是滴水不漏??腿藙傁胂茨?,熱氣騰騰的水就端來了,剛想撣塵,她已經(jīng)拿著小笤帚上上下下給你打掃開了,剛想喝水,那瓦壺就提過來了,都說這個女人細心得簡直能照顧到人的毛孔,不,毛孔眼子里的旮旮旯旯,細小褶皺里都能一一照顧到。

在馬金花的眼里,進門的客人都不是人,而是會走路的光洋、票子。只要能掙下銀錢,誰都要殷勤照拂,共產黨和她有交情,國民黨和她有來往,土匪響馬跟她打情罵俏貓兒遞爪,甚至一個被筒里鉆過。過黃河奔延安的那些讀書青年她也招呼,南下重慶要返回花花世界的人她也照顧??傊刻旄魇礁鳂拥娜嗽谝粋€鍋里攪稠稀,一面大炕上扯呼嚕??途又嗽谶@騾馬大車店里,恰到好處地感受到了一種家的溫暖。

據(jù)說國民黨要人鄧禹德每次去九原都要在這里歇店,每次光臨,馬金花都要下廚做她最拿手的手搟面,碗大湯寬,香菜翠綠,辣椒鮮紅,面條筋道滑爽,噴香入腦。鄧禹德很滿意,吃得口角留香,贊不絕口,臨走額外賞了三塊光洋。這件事在方圓百里轟動一時,一碗面條就值三塊光洋!乖乖呀,嘖嘖嘖,稀罕!馬金花的名氣更大了,過路的人住不住店也要進門吃一頓飯,甚至不為吃一頓飯,只為一睹馬金花的風采,其實她也談不上什么風采,只不過就是一個能干的村婦罷了,但是,一旦名聲出去了,眾口添油加醋的,也能把一個丑八怪描畫成天仙女,何況馬金花平眉正眼的,還能看過眼。

昨天,她店子里接待了一位神秘人物,說是要到太原府辦一件大事。那個中年男子人高馬大,身胚粗壯,一張大白麻子臉上架一副眼鏡,一進門要吃蕎面饹饦滾羊肉,說她做的比延安城里有名的老白家還好吃。俗話說:想留住男人的的心,就要先留住男人的胃。也可以說,要想留住客人的心,就要先留住客人的胃。為了一口好吃的,男人翻一架山也愿意!所以,飯食上她是加心在意,格外細法?!笆w面饹饦羊腥湯,死死活活相跟上?!碑斔岩淮笸胂銍妵姷娘埗松献?,大白臉胃口大開,一頓風卷殘云。臨走給她炕上放下叮當作響亮閃閃的一個光洋,說等革命成功了,還要重重謝她哩。馬寡婦才不相信這騙子話,給她說這種話的人多了,比如那個老相好李青五在被筒子里跟她賭咒發(fā)誓,說以后要三媒六證娶她。什么以后不以后的,誰知道誰能活到哪一天哩,昨個夜里脫下的鞋明天還不知道能不能穿上哩!

到了晚上,走州過縣的人們早早吹燈歇下了。有錢的吃肉喝酒,沒錢的米湯窩頭。這里能聽到時政要聞,也能聽見小道消息,黑夜晚上大炕上的人們七嘴八舌地交流信息:日本兵打到武漢了,眼看武漢不保,長江門戶大開,重慶也保不住,國民政府恐怕還要遷都,往哪里遷?聽說要遷到西安,嘿,保不住還要遷到蘭州哩;前段時間,蔣委員長為了阻止日本兵過河南下,叫人炸開了黃河,河南老百姓可就遭殃了,四下里逃命,飛機在天上扔炸彈,地上到處都是洪水和追兵,聽說陜西這邊逃過來不少,把個潼關道都擠滿了,個個餓得皮包骨頭,眼睛發(fā)藍,那真叫一個慘吶,賣兒賣女,骨肉相食……造孽啊!說完了大事就開始說小事,無非吃喝拉撒,飲食男女,什么好吃不過三邊的羊肉,榆林城里的羊雜碎,安定街頭的煎餅……好看不過米脂的婆姨綏德的漢,那三延的女子歪瓜裂棗沒人要……小老百姓只圖個嘴上過癮,要有一口熱湯面,一個大暖炕就滿足了,要是晚夕再來一個說書匠,講講那王三姐寒窯十八載,薛剛反唐,沉香劈山救母就更過癮啦!

眼見這會兒呼啦啦一下子來了一大隊人馬,這可是一筆大買賣!她喜上眉梢,大花眼一瞭,人群里頭一個看見的是一個三十來歲的男子,那人身材中等,穿一件白襯衫子,一看就識文斷字,處處透著一股子斯文氣,是個上等人。嗯,那些個司機要好好招待,都是見多識廣的主,嘴巴刁眼睛尖,茶飯要做好,隔夜的剩飯餿飯不敢往上端。那些個當兵的和下苦人都好對付,干的牛馬活,吃的豬狗食,肚兒圓了就行啦!這么一算,不怕掙不下一大筆錢。咦,這車里拉的什么東西,該不會是金銀財寶吧?

10 張欣天

半夜里,買牛起來上茅房,迷迷糊糊地聽見“弄死你,弄死你!”好像是欣天發(fā)狠。他勉強睜開澀眼,看見欣天在油燈下拿著襯衫在尋摸什么。原來,欣天被跳蚤咬得睡不著,那些莫名其妙的小動物好像專程來他身上舉行運動會,身上感到有東西在跳躍,一會兒跳在這里,一會兒跳在那里,身上一種奇異的瘙癢,這種瘙癢簡直傳染似的波及到了全身,從頭到腳,到處都癢,痛可忍,癢不可忍。他拼命用手抓撓,抓破了皮膚,又痛又癢,他忍無可忍,一怒之下瞌睡也沒了,起身點燈剿滅這些可惡的東西。

買牛起身下炕出去送罷尿,半開玩笑道:“咦,那些跳蚤也欺生哩,我渾身都是,沒覺得癢癢?!?/p>

欣天沒好氣道:“都是你身上的跑我這里了,真惡心!”買牛說:“那是人蟲蟲么,是個人誰能沒有?”

“臟死了,真不講衛(wèi)生!”欣天一臉厭惡。

頭一日,孫愈專門給他說,以后吃住要和大伙一起,一個炕上睡,一個鍋里吃,不要搞得三等兩樣。前些時候沒注意這個事,司機們腰包里有錢,吃香喝辣,工人們沒那個閑錢,只耳朵里聽著那些司機油天肉地,還不忘吹噓什么燉羊肉啦,小炒肉啦,好像故意似的,聽得買牛三娃們腮巴子里發(fā)酸,心里更酸,個個沒好氣,罵這伙司機撐死算了。

工人和司機儼然兩個圈子,誰也不搭理誰,孫愈一心想讓大家和睦一些,就和欣天專門睡在了工人的大炕上,沒想到跳蚤先給欣天一個下馬威。

天一亮,欣天就叫老板娘,說昨晚叫虱子跳蚤欺負得一夜沒睡,老板娘笑道:“你肉嫩么!”說完乜斜著眼睛就笑,那伙子工人也跟著笑。老板娘的這類玩笑剛從學堂里出來的欣天自然不會接茬,便硬倔倔地說:“你這個店子該不會專門養(yǎng)些吃人肉喝人血的東西吧!”

“咦,你這個年輕人咋不講道理,我這個店走州的過縣的,騎馬的坐轎的,當官的販鹽的,南來北往十六方,難道人家一進我這門,還要脫下褲子看看誰身上有虱子跳蚤沒有嗎?”大家轟然大笑,買牛嘴張得最大,笑聲最響亮,昨晚欣天罵他臟,老板娘倒替他報了仇。

“人家是大地方武漢來的么,受不下這號罪么!”

“偏偏跑到咱這里,該不是吃飽了撐的!”

“假干凈,尿洗碗!”宜昆的俏皮話的話引來一陣哄笑。

三娃便揶揄道:“趕緊回去吧,給你的蔣委員長交差,就說你叫跳蚤欺負得弄不成,我們也好回家么!”

欣天氣得轉身就走,沒防住門框子,“咚”一聲,腦袋撞上去,震得窗戶紙呼啦啦響。眾人笑得彎腰的彎腰,捂肚的捂肚,那過分響亮的大笑里,嘲弄和欺辱的意思太明顯了,欣天的眼里淚花花轉動著,臉漲得通紅。

粗魯!野蠻!

11 乞討者

第二天司機們嚷嚷著說要歇一歇,渾身酸疼。孫愈想一想不便催促,便依允了。

正是陜北八月好天氣,天朗氣清,惠風和暢,孫愈坐在門前老槐樹那巨型大傘下,拿出畫夾準備素描,地質學家?guī)缀跏前雮€畫家,對地形地貌,山川河流都有一種職業(yè)的敏感。這么多年來,他幾乎走遍了半個中國,也畫了半個中國,從東北的穆棱煤礦到中原的東福煤礦,從新疆的黑油山到四川天然氣礦,他走到哪里都畫,畫畫似乎能安慰一路的風塵勞苦。

忽聽有人在吵:“瓜錢你還沒給呢!”

“吃你個爛瓜,還想要錢?”路口一個胖司機一邊抹嘴,一邊轉回身。

“不成,不給錢你走不了!”賣瓜漢子脖子上的青筋一梗一梗的。

“咦,今個兒日頭打從西邊出來了!”

“不管哪里出來的,吃了我的東西要掏錢!”

一忽兒圍了一群人,買牛和三娃也夾在里面伸長了脖子看熱鬧,一路上那幾個司機著實傲氣得很。這會子遇上個吃鋼咬鐵的,一絲兒也不松動,看著解氣,巴望著最好干一仗,看一回熱鬧。

“嗬,告訴你說,四四方方的西安城里下館子吃羊肉泡饃,咱都不掏錢,吃你個爛瓜是看得起你,你還敢要錢!”買牛和三娃對望一眼,一個撇了撇嘴,一個皺了皺眉。

“不行,把錢放下!”漢子手里緊緊攥一把刀,一時誰也不敢上前攔勸,“你們當官的白吃,當兵的白吃,司機也要白吃,還叫人活不?”

買牛在一旁低低地咕噥:“揍那個壞慫!”

“這個錢我掏了!”孫愈笑瞇瞇地把幾張票子放在瓜攤,“算我請客。”一時賣瓜漢子愣住了,眾人也愣住了,買牛眼看一場好戲泡湯了,心里不免失望,口半張著,又不知道該說什么,嘖嘖兩聲不言傳了。那胖司機似乎有點兒不自在,低了頭,徑直走開了。

老張暗暗對孫愈伸出了大拇指,這年頭誰不惜財如命?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嘛。這樣的人,少見!

忽然騾馬店門口一聲呵斥:“快走!快走!”鍘草的矬子老趙在轟趕叫花子。一個衣衫破爛蓬頭垢面的女人站在門前,懷里抱著一個小娃娃。那女人苦苦哀求著:“打發(fā)一點吧,打發(fā)一點吧?!崩馅w拿一根棍子一邊舞弄著一邊叱罵:“快走,快走!再不走就打了!天天都有叫花子,怎么都跑到這里來了,這樣下去,我這個店子可不就給叫花子都吃塌伙了!”他儼然一個主家的姿態(tài),手持棍子揮舞著,落在那花子身上。

馬寡婦聞聲也出來了,老趙雖說是個打雜幫傭的,見了叫花子卻比主家還兇,看見馬寡婦臉色不好看,立刻得了命令似的,眉毛豎立著,眼睛睜得跟牛鈴一般大,更賣力地喊叫道:“再不走就放狗咬呢!”說著那棍子又在叫花子的瘦腿上抽了一下,那叫花子雖然躲著,卻不走,還是伸著空碗苦苦哀求:“給點吃的吧!娃娃餓壞啦!”

“快走!”

“你老行行好吧!我給你磕頭啦!”

“快滾!要不放狗咬你!”

欣天聞聲老趙趕著打罵叫花子,就走過來看個究竟。那叫花子一臉黢黑,頭發(fā)跟玉米茬子似的,衣衫爛成了一條條一縷縷,身邊的孩子幾乎光腚。只聽她垮聲垮氣的外路口音,哭著央告說:“求求大叔大嬸好心人,孩子三天水米沒沾牙啦……”

老趙還要喊叫,欣天連忙上前打勸道:“掌柜的,高抬貴手,出門人誰還沒個難處哇!”聽人家抬舉他,叫他“掌柜的”,老趙一時有了體面,臉上放光,不覺氣順了不少,正有點發(fā)懵,忽然覺得還需要在主人面前表現(xiàn)表現(xiàn)他的忠勇,又舉起棍子往那叫花子身上落。

欣天一把奪走了棍子說:“你等等,我給你弄些東西來。”回身就奔到廚房里,馬金花剛剛蒸好了一大籠白面饅頭,正晾在箅子上,欣天不管三七二十一拿了兩個白面饅頭,徑直走到女人跟前面前塞給她,那女人“撲通”一聲跪下了,女人給娃娃說:“快叫大爺,給大爺磕個頭。”說著就要磕頭,慌得欣天急忙扶起。

這時老趙又發(fā)話了,“快走,天天都有叫花子,哪有那么多吃的打發(fā)!”欣天沒好氣地對他說:“飯錢一分也少不了!”老趙挨了一巴掌似的,沒法擺放眉眼,就躲過一旁走了。

那女人還要連連磕頭,來福、有志幾個人聞聲也過來,看見這可憐的母子,心里很是不忍,便問打哪里來的。不問便罷,一問那女人眼淚撲簌簌地落下來,哽咽得說不成話。

原來,這女人是千里尋夫。

女人嫁的人家姓孔,山東有名的大戶人家。去年盧溝橋事變爆發(fā),日本占了北平之后一路南下打進山東省內,山東軍閥韓復渠為自保竟然不戰(zhàn)而棄,聽憑日本人輕而易舉占領齊魯大地,一時山東民眾陷于日寇的燒殺搶掠,慘如人間地獄。丈夫孔令琦不能忍受這種亡國奴生活,毅然參軍,丟下身懷六甲的媳婦和婆婆過活。可是婆婆卻和兒媳婦一直不和睦,孔家家大業(yè)大規(guī)矩大,婆婆橫挑鼻子豎挑眼,說媳婦走也走的不對,站也站的不對,吃飯吃得多是敗光家業(yè),吃得少又是故意給她擺臉色,不打扮是故意置氣,搽點粉又是有了外心。跟著婆婆過活別說吃飯,一天光氣都氣飽了。這媳婦有志氣,不愿意天天看婆婆那張臉子,就領著孩子偷跑出來,去南京投奔丈夫。誰想到去了南京,丈夫和她剛見了一面,部隊就開拔了,她帶著孩子一路追隨。后來聽說部隊北上山西,孔令琦不知怎么和共產黨走到了一起,去了陜北。她就領著孩子過了黃河一路乞討來到了這里。

聽了她的哭訴,眾人心軟,感嘆著亂世人不如狗,又可憐那個小男孩,瘦得肋條根根可數(shù)。大家七嘴八舌一番,嘆息他爹不知道是死是活。老趙看看這個情形,也后悔自己光顧了討好老板娘,剛才又打又罵的難免叫人說他狗仗人勢。

馬寡婦雖說早上把欣天排揎了一頓,可是欣天這番仗義的舉動卻叫她刮目相看:好后生!又看那女人家拖著孩子千里尋夫,真是太可憐了!人在比自己低的人面前更容易發(fā)善心,于是,轉身到廚房里裝了幾個饅頭,一股腦塞給女人,女子哽咽著又要磕頭,大家忙攔住。

孫愈拿出一塊光洋給她,大伙兒這個幾毛,那個幾分,就連那吃瓜不給錢的胖司機也發(fā)了善心,拿出了兩張毛票。三娃想起玉蓮給他的繡花荷包,也可以換東西吃,想摘下來給她,想一想又沒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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