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帥
(曲阜師范大學孔子文化研究院,山東曲阜 273165)
皮錫瑞在《經學歷史》中曾稱“故論經學,宋以后為積衰時代”[1]275,“論宋、元、明三朝之經學,元不及宋,明又不及元”[1]283。皮氏之論有失公允,在明代朱子理學與陽明心學交替影響,儒生普遍有“國事家事天下事,事事關心”的參與意識;反映在學術上,明代的經學既重視思想的研究,好出新意,又有比較明顯的現實關懷,提倡學以致用。特別是在明代的《周禮》學研究領域,相對《儀禮》《禮記》,《周禮》作為有關制度之書,更容易與社會相聯系,更容易受當時的學術思潮的影響。明代《周禮》學相對發(fā)達,一方面沿襲了前代《周禮》學的某些特質,另一方面又有鮮明的時代特點。張學智的《明代三禮學概述》[2]12-16、楊艷秋的《明代三禮學論略》[3]54-59都對明代《周禮》學進行了一些探討,但由于寫作體例與篇幅限制,對明代《周禮》學的研究還沒有全面展開。本文將對明代《周禮》學研究的熱點以及明代《周禮》學所呈現的新方向進行討論。
受宋代疑經思潮的影響,明代許多禮學家對有關《周禮》的兩個重要問題展開討論,一是《周禮》之《冬官》篇是否亡佚的問題,二是有關《周禮》的真?zhèn)螁栴}。
1.贊同《冬官》未亡說
從宋代俞庭椿開始,許多禮學家開始懷疑《周禮》之《冬官》未亡,而是竄入其他幾官之中,王與之、丘葵、吳澄①吳澄的《周禮考注》已被《四庫全書總目提要》鑒定為明人晏璧所作。都持此論。明代持此說學者為數不少,如何喬新、柯尚遷、郝敬等人。
《四庫提要》評價何喬新《周禮集注》“是書謂《冬官》不亡,大約沿俞庭椿、王與之、丘葵及晏璧偽托吳澄之說,臆為竄亂。……是皆妄取前人謬戾之論,割裂倒置,踵其失而加甚。故前后義例,率不能自通,徒為談《周禮》者所詬病耳”[4]182??梢姟端膸焯嵋分苯臃穸ê螁绦碌热说摹抖佟凡煌稣f。何喬新本人在其書的序文云:“夫《冬官》未嘗亡也,何必以千金購之?胡為以《考工記》補之?”[5]174這說明何氏本人則對《冬官》不亡說深信不疑。何氏在《秋官》之后,又專門列《冬官》一章,在《冬官》篇首云:
司空掌土之官,凡所以興地利、奠民居、制封域、別丘甸、治溝洫、設壇壝、筑城廓、令力役作器物,皆其職也。遭秦焚書,簡編漸濫,《冬官》之屬,雜出于他官,而雜于《司徒》者尤多,漢興得諸煨燼之余,諸儒考古不深,遂謂《冬官》亡矣。河間獻王購以千金不可得,以《考工記》補之。夫工作什器,司空之事耳,豈足以當司空之全職哉?[5]388
也就是說何喬新認為《冬官》一職,因秦火,多錯入他官,尤其雜于《司徒》為多。其在《地官》篇首云:
愚按:《周禮》得于秦火之余,簡編朽折散亂,六官之文互相錯雜而《地官》所屬,半為《冬官》之文,蓋編書者以司空掌邦土,而土即地也,故凡山川土地稼穡之事,悉歸諸《地官》,以此致誤,而《冬官》闕焉。漢儒承訛,踵謬莫覺其非,其所訓釋不過隨文生義而己。
何氏在此解釋了原屬于《冬官》的官職錯于《地官》的原因,即秦火導致竹簡錯亂,雜入他官之文多屬于《冬官》,而編書者在重新編訂《周禮》時誤將《冬官》雜入《地官》。何氏在確定《冬官》的屬官時,并非一味地照搬前人,如《地官》開篇,何氏云:
地,眾也,謂萬民也,地官掌教以盡民之性、成民之德,使之克綏厥猷,故謂之司徒?!了未疚蹰g,臨川俞庭椿始悟《冬官》不亡而刪《地官·封人》《載師》以下二十三官歸諸《司空》,又取《掌土》之職見于他官者以補之,作《復古編》,朱子深取其說。嘉熙間永嘉王次點又作《周禮補遺》,多祖俞氏之說,而《司徒》《司空》之職掌稍正矣。至元臨川吳幼清又刪《鄉(xiāng)師》以下凡非教師者盡歸之《司空》,以為《司空》未嘗亡而《司徒》之文實亡,其存者僅數章耳。愚按:嘗合三家之說而軸繹之,《司徒》掌邦教之官固也,然先王未必因一事設一官,《司馬》掌兵而而兼論其材任官之事,《司寇》掌刑而兼除妖鳥、驅猛獸之事,六官之兼理者多矣,《司徒》之職,實兼教養(yǎng)……顧去圣既遠,無所就質,姑取俞氏、王氏之說,依賈、鄭之本,還遂人以下附于《司徒》之后,以俟后之君子云[5]227。
從上文可見,有關《地官》所掌之職官,俞庭椿、王與之、“吳澄”所作改動甚大,與世傳《周禮》相差甚遠,“吳澄”甚至認為《冬官》未亡而《地官》實亡。何氏修正了這三人的觀點,即世傳《地官》中相當一部分職官應屬于《冬官》,不過何氏對這種作法非常謹慎,在他看來,依據《地官》兼具教養(yǎng)之職這一原則,凡是能體現教養(yǎng)之功的,都應仍留于《地官》之中,最后他綜合俞、王、吳之說,又依鄭、賈之本對《地官》屬職作出了相對保守的調整,將遂人以下官職仍附于《司徒》之后。
柯尚遷亦主張冬官未亡說,不過對前儒《冬官》未亡之說進行改進,相對他人《冬官》未亡之說,似更能自圓其說??率显谄鋾吨芏Y全經釋原》序云:
今觀遂人以下《地官》之半實《冬官》也,不知何人次于掌節(jié)之后,而《大司空》之職舉而雜于《大司徒》之中,遂起千古不決之疑,無乃戰(zhàn)國諸侯之所亂乎?[6]485
柯氏又云:
《周禮》三百六十屬,見于小宰絲毫不可増減也。先儒以合六官所統為三百六十官,故參差不齊,移易經文之原起于此。今以屬首宰夫下大夫四人,倍至上士八人,中士十有六人,則二十八人矣,加以旅下士,三十有二人,則六十人矣。他官不稱旅也。合六官則為全經,讀《周禮》者必先明乎此,則六官統紀斯正,而無疑于微細諸職矣[6]503。
可見柯氏是將《地官·遂人》以下之職歸為《冬官》,柯氏之所以這樣劃分,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遂人后面的職官遂師“下大夫四人,上士八人,中士十有六人,旅下士三十有二人”,人數正好六十人,且有“旅下士”一語,檢《周官》之通例,凡有“旅下士”之職官都是第三個,如《天官》第一職官為太宰,第二為小宰,第三為宰夫,宰夫“下大夫四人、上士八人、中士十有六人。旅下士三十有二人”合六十人,《春官》《夏官》《秋官》皆同,而《地官》除第三職官鄉(xiāng)師“下大夫四人、上士八人、中士十有六人。旅下士三十有二人”合六十人外,另外,遂人之后的遂師也是“下大夫四人、上士八人、中士十有六人。旅下士三十有二人”合六十人,因此柯氏依此例判定遂人其實就是《冬官》之小司空,其后之官職乃《冬官》錯入《地官》,可以說這是柯氏最能自證其說之發(fā)現。
另外一位禮學家郝敬雖也認同《冬官》未亡之說,但他闡釋《冬官》未亡之緣由則不同于上述學者。郝氏在《周禮完解》云:
蓋是書取法天地四時,天地之運成于五,五為參兩之合,天惟五行,人惟五事,是書六官以配天辰十二,省《司空》官屬以法五行而用五數,非闕也。曰:然則宜散天官于五官可也?以《冬官》分寄何也?曰:《冬官》主事,而四時惟冬無事,萬物冬藏,故其官為《司空》。……陽分六官以成歲序,陰省《冬官》以法五行,亦蓋天所以能為萬物主者,唯其不顯;君所以能為萬民主者,唯其不測,不則之謂神,不顯之謂德。故《乾元》用九潛而勿首,此作者之意,而世儒以為錯簡,正附其云霧中矣[7]1。
郝敬用陰陽五行之說來闡發(fā)他的觀點,即《冬官》不亡的原因并非俞庭椿等人所謂《周禮》錯簡之說,認為《冬官》是作者有意安排散于五官之中,是為了法五行之數。
一般認為《冬官》未亡的學者也都認同《考工記》為漢人所補,而郝敬則認為《考工記》非漢人所補。郝氏云:
《周禮》非闕也,而世儒以為闕也;《考工記》非補也,而世儒以為補也。非闕而使人疑其為闕、非補而使人疑其為補,是書所以奇也。五官之文直而正,《考工》之文曲而奇,人疑其裁自兩手而不知其同也。是書所以愈奇也。世儒謂漢儒補記,謂《周公》作五官。夫五官非圣人之作,而記亦非漢儒所以補,其諸六國處士之學,其縱橫之言乎?[7]1
從上文可以看出,在郝氏看來,《考工記》原來就在《周禮》之中,認為五官與《考工記》都是六國處士之學,屬于縱橫家之言。
其他持《冬官》未亡說的明代學者及其著述如下:
(1)舒芬著《周禮定本》四卷。該書主要遵循俞庭椿《冬官》不亡之說,又在參考偽本吳澄《周禮考注》的基礎上,增加了某些個人見解[4]182。
(2)陳深著《周禮訓雋》二十卷。該書繼承了俞庭椿之說,割裂五官,湊成《冬官》[4]183。
(3)金瑤著《周禮述注》六卷。該書認為《周禮》為漢儒所竄改,并本偽本吳澄《周禮考注》及何喬新《周禮集注》之說,認為《冬官》未亡,并在《冬官》之后,附有《改官議》《改文議》兩篇文章,評論二書得失[4]183。
(4)徐即登著《周禮說》十四卷。《四庫提要》稱“其書前十三卷解五官,不載《考工記》,末一卷為《冬官闕疑》。蓋亦取俞庭椿之說,但尚未敢改經耳。然明言某官移易為最允,某官移易為未協,已毅然斷為當改矣,何闕疑之云乎!”[4]184這說明徐即登《周禮說》雖然未必直接改經,但是仍然認為冬官未亡,其他五官之職需要調整。
2.反對《冬官》未亡說
針對元明兩代《冬官》未亡、《周禮》亂簡之說甚盛,王應電在其書《周禮傳》自序云:
后之學禮者吾惑焉,誦其文不究于用,泥其名不揆諸道,類以當世之弊政而釋先王之良法,致后之瞽蒙圣經是疑,而或知其分不知其合,見其異不見其同,乃欲析其合同而化理者,分隸以補《冬官》之缺,紛紛臆見,人自為書[8]4。
可見王氏并不為當時這種流行的觀點所左右,并批評當時武斷地割裂《周禮》原文以補《冬官》的作法,堅持自己的學術觀點,認為《冬官》已亡,此書棄后人所補《考工記》不錄,專解古經,而在其所著此書之《翼傳》中,王氏專門寫有一章《冬官補義》,據己之意以補《冬官》。
還有如下學者反對《冬官》未亡:
(1)孫攀著《古周禮釋評》六卷。該書是在朱申《周禮句解》的基礎上稍加訂補,并加以注音與評語,《四庫提要》稱其書最大優(yōu)點是“惟當明之季,異學爭鳴,能不刪削經文,亦不竄亂次序,兢兢守鄭、賈之本,猶此勝于彼焉”[4]184。
(2)郎兆玉著《古周禮》六卷。該書以《古周禮》為名,明顯就是為了反對俞庭椿等人擅改《周禮》經文的作法[4]184。
(3)郭良翰著《周禮古本訂注》六卷?!端膸焯嵋吩疲骸笆蔷幾孕蛟朴嵬ゴ?、王與之、丘葵、吳澄、何喬新五家補本,分割殊甚。不知《冬官》可以不補,五官必不可淆。五官自存,《冬官》自闕,何必強臆以亂成經!因取古本訂正之?!盵4]184該書也以《周禮》古本自名,反對明人亂改經文之舉。
(4)王志長著《周禮注疏刪翼》三十卷。該書以鄭、賈之說為根本,同時采用宋以后多家之說,《四庫提要》對其評價較高,稱其“俞庭椿、邱葵以后復各騁臆見,竄亂諸職,沿及明代,彌逐頹波,并經文亦非其舊。志長能恪遵古本,亦為力遏橫流,在經學荒蕪之日,臨深為高,亦可謂研心古義者矣”[4]155。
有關《周禮》的真?zhèn)?,歷來爭議很大,鄭玄、劉歆等認為《周禮》是周公致大平之書,何休認為是戰(zhàn)國陰謀家之書,宋代胡安國、胡宏父子認為是劉歆偽造的。明代繼承宋代疑經思潮,《周禮》真?zhèn)蔚膯栴},仍是討論的熱點。何喬新認為《周禮》并非偽書,乃周公致大平之書,他在《周禮集注序》云:
《周禮》一書,周公致太平之法也;非周公之法,乃文武之法也;非惟文武之法,乃堯舜禹湯之法也……甚者或以為戰(zhàn)國陰謀之書,或以為漢儒附會之說。嗚呼!使戰(zhàn)國有是法則為三代矣,使?jié)h儒有是學尚可謂之漢儒哉?[5]173
柯尚遷在《周禮全經釋原》將《周禮》提到了很高的地位,柯氏云:
是四經皆出于《周禮》者也。邵子曰:天之四府者時也,陰陽升降于其間矣,圣人之四府者,經也,禮樂污隆于其間矣,是知《周禮》《儀禮》者,四經之本也,命之曰全經,夫豈茍哉。
《周禮》所以合《儀禮》為六經者,何也?《禮記·經解》敘六經為:《詩》《書》《易》《春秋》《禮》《樂》?!稑贰罚瑹o經,今配禮為六何也?記曰:樂由陽來,禮自陰作,蓋禮體雖陰而用則陽,樂體雖陽而用則陰,陽能統陰,故禮必兼樂,《周禮》有大司樂屬于禮官,樂之本也。樂之用,則在《儀禮》,故郊廟、燕饗、鄉(xiāng)射、飲酒,必用樂,樂之聲雖自陽來,而用則從于禮而為陰,無禮則無樂矣,故樂不成經,從于二禮稱六經云[6]503。
郝敬則比較貶低《周禮》地位,認為《周禮》非經,也非周公致太平之書。郝氏在《周禮完解》云:
凡讀書明白易簡者,圣賢之大道也。其煩瑣隱僻者,百家之小術也?!吨芏Y》與大道相違遠矣。六經言道德,是書專言名法,六經之辭易簡,是書之辭冗僻。
《周禮》不可為經也,不在五官之錯亂,而況五官本無錯亂。今儒者急議改訂,茍改訂矣,《周禮》可遂行乎?如《司徒》鄉(xiāng)老一職,而公卿大夫至下士凡一萬八千七百五十一人,一市之中商賈幾何?司市官屬凡一百四十二人,一商之肆,自肆長至史二百有十人,行此法也,騷擾煩苛民其能堪乎?[7]4
從引文可以看出,郝敬認為《周禮》設官繁雜,官多民少,不合常情,不可當作經來看待。
受心學的影響,明代禮家更注重對《周禮》思想的闡發(fā),呈現了與其他朝代不同的特征。明代讀書人更強烈的社會參與意識,促使禮家特別注意將《周禮》研究與社會現實相結合,并在詮釋《周禮》時摒棄門戶之見,追求通俗易懂,擇善而從。
明代前期,程朱理學為諸儒所尊,至明中后期,王陽明心學影響甚大,明代禮學家都必然受到理學或心學的影響,如《周禮沿革》之著者魏校就服膺程朱理學,據《明史·儒林傳》載:
校私淑胡居仁主敬之學,而貫通諸儒之說,擇執(zhí)尤精。……荀子論性惡,楊子論性善惡混,韓子論性有三品,眾言淆亂,必折之圣。若謂夫子“性相近”一言,正論性之所以得名,則前后說皆不謬于圣人,而孟子道性善,反為一偏之論矣。孟子見之分明,故言之直捷,但未言性為何物,故荀、楊、韓諸儒得以其說亂之。伊川一言以斷之,曰“性,即理也”,則諸說皆不攻自破矣。[11]7251
隨著國家和山東省地下水監(jiān)測工程的實施,山東省地下水長期監(jiān)測點密度達到了0.98個/100km2,站網布局得到有效優(yōu)化完善,監(jiān)測范圍覆蓋全省17個市、涵蓋3大水文地質區(qū)(表1)和14個亞區(qū),控制面積達15萬km2,加強了對地下水超采漏斗區(qū)、地面沉降中—強發(fā)育區(qū)、巖溶塌陷易發(fā)區(qū)、大中型水源地等重點地區(qū)的監(jiān)測能力,基本實現了“區(qū)域控制和重點監(jiān)測相結合”監(jiān)測目的,地下水監(jiān)測能力得到有效提升。全省17市地下水監(jiān)測點分布見圖2,國家和山東省地下水監(jiān)測工程實施前后監(jiān)測站網布局情況見圖3和圖4。
從上文可見,魏校私淑理學家胡居仁,其論“性”之真義,駁荀、楊、韓諸說,推崇程頤“性即理”之說,禮學家王應電等是他的學生。另一些學者在闡釋《周禮》時明顯表現出其受心學的影響,主要有唐樞、柯尚遷等人。
唐樞著作除總集《木鐘臺集》外,其他著作在《四庫全書總目》中大多都有提要,其中《嘉禾問錄》之《提要》云:“樞于嘉靖壬庚、癸巳間講學嘉興,其門人錄為此編。初名《四書雜問》,邑令周顯宗改題今名。其言格致心性諸說,率宗王守仁之緒論。”[4]1070又《積承錄》之《提要》云:“卷首即拈‘真心’二字立義,蓋其宗旨如此?!盵4]1070《酬物難》之《提要》云:“其立名,本之韓非《說難》,皆以闡明心學。”[4]1070從《嘉禾問錄》的提要可見唐樞宗王陽明學說,而《積承錄》之提要又著重指出唐樞有“真心”之論。而據《明史》記載唐樞并非王守仁門人,而是師承湛若水,《明史·唐樞傳》云:“樞少學于湛若水,深造實踐。又留心經世略,九邊及越、蜀、滇、黔險阻厄塞,無不親歷。躡屩茹草,至老不衰?!盵12]5441又據《明史·儒林傳》載:“湛氏門人最著者,永豐呂懷、德安何遷、婺源洪垣、歸安唐樞。懷之言變化氣質,遷之言知止,樞之言求真心,大約出入王、湛兩家之間,而別為一義。垣則主于調停兩家,而互救其失。皆不盡守師說也。”[13]7267可見唐樞師承湛若水,又受王守仁心學的影響。有關唐樞的學術思想,黃宗羲在《明儒學案》中有更詳細的評述:
先生初舉于鄉(xiāng),入南雍,師事甘泉,其后慕陽明之學而不及見也,故于甘泉之隨處體認天理、陽明之致良知兩存而精究之,卒標“討真心”三字為的……此“討真心”之言不得已而立,茍明得真心在我不二不雜,王、湛兩家之學俱無弊矣。然真心,即良知也,討即致也,于王學尤近[14]950。
黃宗羲認為唐樞之“討真心”論乃綜合王、湛二人之說,更接近于王守仁的學說。又其《景行館論》之《四庫提要》云:“嘉靖十七年,浙人辟景行館延樞講學。樞因作論三十一篇,其門人錢鎮(zhèn)敘而梓之。樞平日專以討真心為教,故論中首及此旨。是時尚在樞罷官講學之初,其說未盡流于禪,故持論尚不甚詭于正云?!逼洹兑蝾I錄》之《四庫提要》云:“其提倡禪宗,悍然無忌,又不止于陽儒而陰釋矣?!睆乃膸祓^臣為他的這兩本書所作提要可以看出,唐樞好談禪理。
盡管《周禮》一文偏重制度,留給經學家進行哲理思辨的空間并不多,但做為對心學浸淫較深并有自己理論獨創(chuàng)的唐樞,仍用其心學思想對《周禮》中的一些問題做出解釋。如:
問:公孤不列職守,何故?曰:公孤以道重,天子不得而臣,諸侯亦不得友……若公孤則論道格心以正治原[15]94。
從此文可以看出,三公所論之“道”乃“格心”而得,此“格心”應合唐樞提出的“討真心”之說。
除以“心學”解《周禮》之外,唐樞在此書中還常大談“道”與“性”,體現出宋明理學家的共同特點。如:
問:六官之治皆和布以為民極,天之立君惠,利民生,卻似大司徒一典已盡。曰:天官行意,地官盡實,以下四官輔翼此而已。先王所以仁天下,只有教養(yǎng)使之贍其生而復其性,有不率而防之,有不解而明驅之,有不能而處導之。中間卻非一人可辦,直須詳列百僚,以收吏治,故必天官惟急,四官惟明,莫非行得大司徒一典[15]96。
又如:
問:王與后何以不設醫(yī)?曰:王與后以道自律,顧調于未病之先,只有食醫(yī)掌和王之六食、六飲、六膳、百羞、百醬、王珍之齊,故曰:“君子之食,恒放焉?!别B(yǎng)道以為學也[15]95。
以上兩則材料中所謂“贍其生而復其性”、“以道自律”、“養(yǎng)道以為學”就是以宋明理學家常用的“道”與“性”之說來解《周禮》。
因唐樞偏好談禪,因此本書中也不可避免地染上了一些佛學的色彩。如:
問:九兩何義?曰:兩故化兩則無我,無我然后能平天下,故曰得民曰系邦國之民。[15]95
這里面提到了“無我”之語,就帶有明顯的佛學色彩。
柯尚遷之《周禮全經釋原》也有明顯心學色彩,柯氏云:
心也者道之管也,道與心一,斯心與政一矣,心與政一,斯法與禮一矣,法與禮一,然后謂之王制也。心與政一,然后謂之王道也。道與心一,然后謂之天德也。故程子曰:“有天德斯可與語王道?!睆堊釉唬骸安宦勑耘c天道而言制作者,末矣。”是以君子格物以誠意,慎獨以養(yǎng)心,則天德具矣。立誠以動物,由心以行政,順應以平施,則王道行矣,則地稽天,損益因禮,變通宜民,則制作協乎自然矣。故能會心、政、禮、法為一道,則成周之治夫豈遠哉[6]484。
柯氏從心出發(fā),認為只有心與道統一,才能心與政統一,才能法與禮統一,最后才能建立完備的制度,所以要做到成周之治,必須以心為本,才能接近成周之治??梢娍率蟿?chuàng)造性地將心學應用于禮學。
《周禮》原本就是一本有關政治制度的書,所以也被稱為《周官》,后世的學者在解讀《周禮》時,很容易與現實政治制度相比較。明代儒生的社會參與意識更強,他們在研究《周禮》時,大多表現出強烈的現實關懷情結,在論述自己的觀點時,多對現實政治制度提出自己的見解。
何喬新通過《周禮集注》的解讀,來表達他對現實問題的看法。如《天官·內宰》“內宰:下大夫二人,上士四人,中士八人,府四人,史八人,胥八人,徒八十人”條,何氏曰:
內宰掌宮禁之事,嬪御閽寺皆在所統以下,大夫為之,其任亦重矣。愚謂成周內宰、宮正、宮伯皆士大夫為之而又統于大宰,非若后世用奄豎而大臣不得與聞宮禁之事也。漢初大長秋、中常侍猶參用士人,東京以降,尊用宦者而人君燕游居養(yǎng)大臣不復知矣,有志于格心訓士者宜致思焉[5]181。
從何氏之論可以看出,他認為依《周禮》,內宰任重,由大夫任之,成周內宰、宮正、宮伯都由士大夫擔任,由太宰統一管理,即士大夫可以參與宮禁之管理,他認為后世宦官壟斷宮禁之事弊端很大,并希望能引起當時負責選拔人才之士的反思。
王應電在《周禮傳》中認為《周禮》本是一部系統的制度之書,所以學者在對《周禮》進行解讀時,很容易與現實的社會制度聯系起來。王應電師承魏校,魏校治《周禮》,就有強烈的現實關懷,王應電繼承了他老師的學風,如“以九職任萬民”條,王氏曰:
九職既任,即《大學》所謂生之者眾,為之者疾也,何憂乎貧?今民之無職者多矣:一曰佛、二曰老、三曰冗兵、四曰冗吏、五曰游民、六曰作無益之工、七曰通異物之商,宜乎民之困窮而無以為生矣!抑不特此風俗奢僣于下,賦役歲增于上,而縱貪污官吏日夜疾視其民而斂之,若仇不至于大壞不止也。善乎節(jié)卿鄭氏之論曰:先王制民之產以厚其生,既而聽民自為生,下則困之使民無以為生,嗚呼天之立君以為民,夫何使之至于此極也,大有為之君聽民自為生不止也,其當制民之產哉![8]10
王應電在此段論述中,一是指出歷代社會食利者眾多的現象,即“一曰佛、二曰老、三曰冗兵、四曰冗吏、五曰游民、六曰作無益之工、七曰通異物之商”,王氏認為這必然會導致“民之困窮而無以為生”的窘境,而“縱貪污官吏日夜疾視其民而斂之”;二是王應電難能可貴地提倡“天地立君以為民”這樣一種民本思想,認為君王對待百姓不止聽民自生,還要制民之產以助民生。
柯尚遷在《周禮全經釋原》云:
原曰:巫者所以通神明、去不祥、迎福、禳災者也,曷可少之?!m然,今之巫覡固非古矣,特以今之設官自漢以來皆闕此職,故淫祀謟祭無所不至,邪誕妖妄誑惑愚民以至于今,雜亂極矣,神、人舉不得其所矣。夫幽之與明,猶陰之與陽,不可偏去者也,是宜以今之巫覡之實理,正以古人之法,則其禮儀事務必有所當講者,理幽之道得,則理人之道可無憾也。奚可以今之巫覡皆非實理,而為正道所絕哉[6]802-803。
柯氏認為《周禮》中巫覡之職并非后世淫巫、左道、治符水、厭勝之旁門左道,當今正是因為缺少了專門管理巫覡的官職,故而沒有控制好淫巫等邪術的泛濫,神與人都不能得其所。
《周禮》鄭玄注與賈公彥疏是詮釋《周禮》的經典,對待鄭注與賈疏,明代禮學家不是一味盲從,多是擇善而從,詮釋經典注重通俗易懂,多無學派成見。
王應電《周禮傳》多直接引用鄭玄之說,如“以賓禮親邦國,春見曰朝,夏見曰宗,秋見曰覲,冬見曰遇”條,王氏云:
鄭氏云:朝猶朝也,取其來之早。宗尊也,取其尊王。覲之言勤也,取其勤王事。遇,偶也,若不期而遇。按:朝、宗、覲、遇,王朝定名,諸侯來者,隨所值之時,即用其禮?!稘h書》吳王不朝,使人為秋請,是也。若拘以四方之說,豈東方無覲,而西方無朝乎?[8]132-133
除了直接引用鄭注之外,還有盡量用通俗的語言來闡釋鄭玄觀點的,如“以肆獻祼享先王,以饋食享先王,以祠春享先王,以禴夏享先王,以嘗秋享先王,以烝冬享先王”條,王氏云:
人死而魂靈之游變曰鬼,宗廟之祭,四時一舉,主祭夫高、曾、祖、禰之四親廟與夫祖之始受命、宗之有功德而不毀者,祭必于四時取夫疏數之中也。三年一祫主陳夫毀廟之主而合祀之也,五年一禘主追祭夫祖之所自出而以祖配之也[8]132。
其中“三年一祫主,陳夫毀廟之主而合祀之也;五年一禘,主追祭夫祖之所自出而以祖配之也”之說即遵從鄭玄“三年一祫,五年一禘”之說。
王氏于《周禮》用功頗深,在訓釋經文時雖以鄭注為主,但不等于一味述鄭,而時有不同于鄭注的創(chuàng)見。如“以吉禮事邦國之鬼神示,以禋祀祀昊天上帝,以實柴祀日月星辰,以槱燎祀司中司命飌師雨師”條,王應電云:
天之靈曰神,天神之祭莫尊于昊天上帝,其次祀曰日月星辰。星謂木火土金水之五星,辰謂日月五星,所會之十二次也?!§朐凰局小?,舊解文昌第四星為司命,第五星為司中。愚謂虛宿下有司命星,主人之壽夭,名義甚正,司中無考,豈天樞北極,主天之中氣,故祀之歟?若文昌六星自主天子文德,不當與此混也[8]131。
按:有關司中、司命之星,鄭玄注:“司中、司命,文昌第五、第四星”,而王應電則認為司命星主人之壽夭,司中星可能是北極星,而文昌六星主天子文德,故而王氏認為鄭玄觀點有誤。
柯尚遷在《周禮全經釋原》對鄭玄之說多提出不同見解。如“若邦兇荒則以荒辯之法治之,令移民通財糾守緩刑,凡以財獄訟者正之,以傅別約劑”條,柯尚遷在《周禮全經釋原》云:
釋曰:鄭氏曰:辯當為貶,猶朝士之兇荒慮刑貶,謂國事有所貶損,作權時法也。愚謂當如字,荒辯之法,即移民通財,民可移則移之以就谷,或通財移谷以赒之,即梁惠王所謂河內兇則移其民于河東,移其粟于河內,此即古荒辯之法也[6]92。
可見鄭玄認為“荒辯之法”中的“辯”乃“貶”之通假字,而柯氏則認為“辯”字應如字,所謂“荒辯之法”即移民以通財。
總之,在朱子理學與陽明心學、疑古思潮以及經世致用思想影響下,明代《周禮》學表現出明顯的時代特色與獨特的研究路徑。從這些方面看來,在明代《周禮》學領域,明代經學不但不是極衰時代,而是取得了其他時代所不及的成就,體現了明代經學研究所應有的精神風貌,希望本文的研究有助于我們更加客觀地認識與看待明代經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