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潘彩霞
本文主人公
“那時候,延安最特出的地方,便是延河兩岸的男女了,因為女大在黨校對面,每天晚飯后和假日,在延河邊散步的頗不乏人?!痹凇堆影采铍s記》中,詩人郭小川曾這樣回憶。而他與夫人杜惠,便是這男女中的一對。
1940 年,延安。一個晴朗的秋日,21 歲的杜惠和好友勞荔相約去楊家?guī)X,正走在路上時,山下有位青年在喊:“勞荔,有信!”
這位捎信的青年就是詩人郭小川,他在359 旅工作,當時正在中央研究院學習。
見面后,勞荔介紹他們認識,她特意對郭小川說:“別看杜惠那么秀氣,她可不簡單,她是帶著黨的秘密介紹信,獨自闖過川陜公路到延安的!”
勞荔的語氣充滿贊嘆,郭小川不由地望向杜惠。只見她“眉似遠山不描而黛,唇若涂砂不點而朱”,一雙大眼睛更是靈氣逼人。這個文靜美麗的女子,讓郭小川的心中泛起一絲漣漪。
然而,杜惠卻是平靜的,面前的郭小川,身穿戰(zhàn)士服,風紀扣沒有扣,軍帽檐耷拉著,“像個農(nóng)民出身的‘土八路’”。在他身上,她沒有看到一點詩人的影子。
很快,他們又見面了。
那時的延安,革命氛圍火熱,青年們常常聚在延河邊談文學、談理想。郭小川加入了這個行列,他激情昂揚地為大家朗誦自己的詩歌,那天籟般的聲音讓他周身都散發(fā)著光芒。杜惠被感染了,“談吐高雅、內(nèi)有才華”逐漸取代了之前的“土八路”印象。郭小川也是驚喜的,杜惠見解獨特,她的“思想火花”“性格棱角”撼動著他的心靈。
熟識后,他們經(jīng)常相約在延河邊洗衣、散步,聊家庭、聊成長。得知杜惠中學時就參加抗日游行,19 歲就入黨時,郭小川對這個有膽有識的女子,更增添了敬佩。不知不覺中,他愛上了她。
1941 年9 月,杜惠就讀的中國女子大學停辦,同學們將分散到各機關、學校去。延河邊,青年男女開始互相表白,難舍難分。在延安的長夜里,郭小川輾轉(zhuǎn)難眠,杜惠的如水眼波、一顰一笑總是浮現(xiàn)在腦海。一個月后,他鼓起勇氣向她射出了丘比特之箭。在信中,他真誠地告白:“我的一顆熱烈純樸的心,時刻等待你的回應。”
可是,他等來的是失望。一周過去了,杜惠沒有作任何回應。內(nèi)心高傲的她,曾熟讀過高爾基的處女作《馬加爾周達》,像高爾基筆下的草原少女一樣,她怕愛情是繩索,會拴住她的自由。
她的沉默,讓郭小川心碎了,他對好友說:“我從來沒有對任何一個女孩子產(chǎn)生這樣真摯、熱烈的感情,以后也永遠不會對其他女孩產(chǎn)生這種感情。如果她真的拒絕我,我決定永遠不再見她,也永遠不再戀愛?!睘榱诉h離痛苦,他決定下鄉(xiāng)參加社會調(diào)查。
從朋友處得知這一切時,內(nèi)疚和不安涌上杜惠的心頭,冷靜下來后,她陷入回憶,開始重新認識郭小川。郭小川出身書香之家,不到18 歲離家參軍,后來,以詩歌為武器為民族解放而斗爭。他有思想,感情深沉,他用熱血與豪情寫就的詩歌是那樣催人奮進、令人鼓舞。
想到這些,杜惠被打動了。詩歌成為兩人“心靈上的紅絲線”,她提筆寫道:“小川,我將以最大的熱情與忠誠,回報你純真善良的心,為了我心靈里短暫的平靜,請四天后再來見我!”
郭小川卻早已迫不及待,收到信的第二天,他便奔向她所在的中央黨校。那一天,小樹林里是如此寂靜,靜得他們能聽到彼此的心跳。在朦朧的月色中,郭小川激動地向杜惠表白:“我將永遠忠于你,永遠愛你,永遠屬于你!”
從此,春天,“野玫瑰的芳香,使我們陶醉,不,那是我們并排地走著,不住地熱吻”;冬天,“大風刮著,有一雙溫存的手,為我扣好皮大衣的紐扣”。愛的點點滴滴,就這樣被郭小川寫進詩歌,寫在情書里。
1943 年春節(jié),在延安的窯洞里,郭小川和杜惠舉行了婚禮,木桌是借來的,沙發(fā)是用黃泥土堆成的,只有墻上的一幅賀聯(lián)格外引人注目,那是吳玉章寫的:“杜林深植慧,小水匯為川。”他們的名字被巧妙地嵌入其中,你中有我,我中也有你。
新婚的美好令人欣羨,沒想到,蜜月剛過,愛情就迎來考驗。正值延安開展整風運動,杜惠被關進了監(jiān)獄。那段時間,身邊不少夫妻感情破裂,而郭小川對杜惠的愛始終沒有動搖。這愛的氣息,杜惠感應到了,她默念郭小川的詩:“我的延河/我是你的一條小支流呀/投奔你/自我從幻麗的夢里帶來的/笑的碎響/和低吟的/我的歌……”
在監(jiān)獄里,她沒有沉湎于痛苦,每天用冷水擦澡,堅持鍛煉身體,直到與郭小川相聚時,已經(jīng)是兩年零五個月后。
對這段經(jīng)歷,杜惠視作一場洗禮。晚年時,她依然對延安充滿激情:“延安,偉大的母親!我以火一樣的情懷投向了您,您以火一樣的考驗錘煉了我!真金需要烈火煉,親愛的母親,您使我變得更加純凈和堅強了!”
經(jīng)歷兩年多的磨難,她已快速成長,非但沒有萎靡,反而更加精神煥發(fā)。郭小川被感動了,他真為她感到自豪!
年輕時的郭小川、杜惠夫婦
抗戰(zhàn)勝利后,他們雙雙被派往熱河省東豐寧縣,郭小川擔任縣長,杜惠擔任婦聯(lián)主任。在貧困的北方,夫妻聯(lián)手發(fā)動群眾、反霸剿匪。
就在他們的心靠得越來越緊時,嚴酷的考驗來了,國民黨的十萬大軍進攻熱河,因叛徒與土匪勾結(jié),一時間,熱河被白色恐怖籠罩。一個即將臨盆,一個要開展游擊戰(zhàn)無暇他顧,夫妻倆被迫再次分離。分別前夜,郭小川緊緊地擁抱著杜惠一再叮囑:“明天,你可不要哭!”
這一年,他27 歲,她26 歲。坐著一輛牛車,杜惠向后方撤退,而她的心,無時無刻不在牽掛著戰(zhàn)場上的郭小川。
不久,兒子在內(nèi)蒙古出生。戰(zhàn)亂中,她一邊帶孩子一邊工作,當前線傳來郭小川負傷、失蹤的消息時,風暴般的痛苦攫住了她的神志。他下落不明,她時常哀傷流淚,想到他們共同的革命理想,她打起精神,靠繁重的任務排解憂傷。
命運眷顧,在殘酷的戰(zhàn)爭中,郭小川僥幸生還。1948 年,他們終于重聚時,兒子已經(jīng)一歲零七個月了。抱起兒子,郭小川親了又親、看了又看,他百感交集地說:“想不到孩子都這么大了!”
后來,以這段艱苦卓絕的經(jīng)歷為基礎,郭小川創(chuàng)作了長篇敘事詩《白雪的贊歌》。在詩中,他再現(xiàn)了諸多場景,那生死相許的愛情久久繚繞、蕩氣回腸。
新中國成立后,郭小川奮筆疾書、熱情歌頌,在他影響下,杜惠也開始從事宣傳工作。
盡管少有分離,盡管已經(jīng)有了三個孩子,但他們的愛依舊那樣濃烈。他們的知心話傾吐不盡,他們經(jīng)常手牽手走上街頭,一起笑著鬧著。她明亮的眼睛總能帶給他靈感,每當這時,他掏出筆記本倚在樹邊就寫,許多詩句就這樣誕生了。
郭小川的作品,杜惠總是第一個讀者,忙碌之余,他們?nèi)圆煌闀怠T谛胖?,他說:“接連地做了許多事,寫了許多文章,人家都說我的精力簡直像湖中的水,要泛出來一樣。是的,我的熱情真是無盡止的,不但對工作,而且對你……”
隨著《一個和八個》《青紗帳——甘蔗林》等詩作的寫就,郭小川進入了創(chuàng)作的高峰期。他曾帶著杜惠同游鼓浪嶼,回來后完成了抒情長詩《廈門風姿》,被胡喬木稱為“詩史上的創(chuàng)舉”。
1966 年,一場災難不期而至,郭小川被下放干校勞動改造。在那些灰心的日子里,像他當年一樣,杜惠始終信任他、不斷勸慰他。他在天津團泊洼干校受審,她多次探望,一下汽車就開始忙碌,拆洗被褥,清理房間,被人戲稱為“起圈”。
風雨中的并肩給了郭小川力量,帶著對生活的熱愛,他寫出了《團泊洼的秋天》《秋歌》等詩作。
1976 年,黎明終于到來,可是,杜惠和孩子們卻沒有等來與郭小川的團聚——在河南安陽,未熄滅的煙蒂引燃了被褥,他意外離世,年僅57 歲。
晚年時的杜惠
“我一生有個最幸福、美滿的愛情?!贝撕髷?shù)十年,杜惠的情感從未有過動搖,她埋頭整理他的遺稿,在筆下回憶著他們的戀歌。日復一日,她不曾停歇:“郭小川研究會”成立了;“郭小川故居”生平展舉辦了;《郭小川全集》《郭小川詩選》出版了;69 歲高齡時,她還騎著自行車去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校閱《郭小川家書選》,三天行程200 多公里。那本書里,有他寫給她的60 萬字情書,歷經(jīng)滄桑,幾百封書信,她一封都沒有丟。
2019 年3 月,杜惠走完了近百年的人生旅程,在她留下的遺囑里,有一句是這樣寫的:“我?guī)е鴲酆臀⑿θグ菀婑R克思……”
帶著微笑,她去赴一個來世的約定,這圣潔的愛,將與世長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