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 森
1
盛夏晚晴, 麥子林立在田間, 穗頭飽滿, 麥芒那么驕傲。
我們跟失去方向的風(fēng)穿梭在麥田, 風(fēng)一浪一浪, 麻雀落不住腳撲騰著翅膀。 父親象征性地在麥田的四周插了幾面旗子, 越大的風(fēng)帶給孩子們歡喜和奔跑, 擔(dān)憂的則是一雙渾濁的眼睛, 一雙粗糙的手護(hù)住麥田, 那些肆意的風(fēng)似乎從來不知疲倦。 短短幾年, 麥垛長滿村莊, 燃燒的秸稈里都有麥子的香味, 引火燒灶, 他們端著搪瓷大碗坐在花墻上數(shù)落星云。
整個村子的生長都與人有關(guān), 放進(jìn)時間里耕耘, 幾乎所有長根的莊稼也如法炮制, 漸而成熟。
當(dāng)炊煙籠罩天空, 我已經(jīng)正式成為一名小學(xué)生, 我愿意爬上杏樹完成作業(yè); 家貓臥在一旁, 很難想象它會去做這樣一件無聊的事情, 眼球迷離永遠(yuǎn)都在困意的路上。 大人們會呵斥這種危險的行為, 當(dāng)然包括我的母親, 她仰望著樹上的我, 像是扼殺一種罪罰。 那只貓成了我忠實(shí)的朋友, 而我們的友誼很短暫, 因?yàn)槟强涛液芄聠危?看著它臥著那般愜意心生不滿。 我拍了它一巴掌, 貓驚愕, 一躍而下, 我以此認(rèn)為貓是種不會輕易死亡的動物。
麥田里有老鼠, 它們咬碎麥子的脖頸, 一片片麥子就倒下; 我們是在收獲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那些老鼠剛滿月的孩子, 像一只粉色的小豬。 我們尊重生命, 但我們引來家貓; 我們不允許它們留在麥田里, 那會讓農(nóng)戶風(fēng)霜的臉上失去笑容; 我們暫時忘記那些怦怦跳動的心臟, 過一段時間那些遺留在田間的種子便會憂心起來。 我曾跟父親翻地時翻出老鼠的屋子, 滿滿的糧食讓我跟父親吃驚, 父親辱罵著這些賊, 但我還是看到碼貨整齊的麥粒、 玉米粒, 填滿著寒冷的鼠洞; 也曾在鼠洞找到幾根鉛筆頭、 橡皮。 老鼠們在黑夜里忙碌著, 靈巧的身體穿梭于田間、 院落, 冬天我想瑟瑟發(fā)抖有時候也可以用在老鼠身上。
我仰著頭, 成熟的果實(shí)就在離我一拳的盡頭。 杏樹跟長在田里的麥子一樣, 是盛夏的標(biāo)配, 一塊麥田的田埂上一定長著一棵杏樹, 杏樹繁茂, 果實(shí)頗多, 透過樹葉和陽光的間隙,讓我們重新回到天空; 有一段時間夢里會飛,學(xué)著燕子一樣, 俯沖、 滑翔、 旋轉(zhuǎn), 但不知道為什么, 后來我失去了這樣的夢, 失去了做夢。 眩暈常常讓我們失去對生活的正常判斷,我們變得無所依靠, 直到自己冒汗的手握住干巴巴的樹干, 一顆成熟的杏子掉進(jìn)麥田壓傷一株麥子, 干燥讓成熟加快, 麥粒就是這種時刻偷偷遺漏在田間。
我的口袋里裝滿了事物, 是一路見識和收獲。 我們把青澀的麥子擼進(jìn)口袋, 還有蒲公英跟甲蟲。 我們翻開口袋, 把灌漿結(jié)束的麥粒放進(jìn)柴火燃燒的灶膛時, 麥子噴吐著青澀, 失去水分, 皮膚皸裂; 爐火燃燒時, 那種眼神很奇怪, 羞澀的肚皮在燃燒的幻影里奔跑, 麥子炸裂, 香味從腦海盛開。
父親的懷抱里我們完成生火, 母親的敦促下我們將面粉跟水混合。 父親的父親如果還活著, 一定住在上房里享用著食物, 不會餓死,也不會病死, 而站在綠油油的麥田里時也應(yīng)當(dāng)咧著嘴微笑。
我們學(xué)著植物生長, 翻開壓在薄膜里的玉米苗。 剛開始一定是青黃, 還未灌漿結(jié)束的麥子一身戎裝, 至于那些掛在枝丫的蘋果, 人們喊 “生瓜蛋子”。 我的皮膚失去水分, 胡須開始冒尖, 身體發(fā)熱, 生長有了痕跡, 最后變成一道記憶。 我們?nèi)耘f不明白時光雕刻, 悻悻而去, 仰著頭望向天空, 只有飛機(jī)和云朵。
我的眼睛還能看到靈魂時, 仍舊是夏天,但我們失去麥田, 玉米從土壤里扎下根。 祖父裹著一件墨綠色的棉衣, 一頂草帽, 站在地壟里不說話。 我看不見他的臉, 我們不說話。 很多年以后我將此事告訴母親時, 她一臉茫然,她說, 你太小了, 你的眼里還很干凈, 你見到親人, 這不奇怪, 以后你都不會再看到了, 永遠(yuǎn)。 這話不假, 我已經(jīng)實(shí)驗(yàn), 同樣的地方, 我做著相同的事情, 呼吸已經(jīng)很小心, 等待祖父的靈魂像是未曾謀面的遇見, 雪一樣地融化。我沒見過祖父的青年和壯年, 甚至老年也是在一張黑白照片上, 他站在麥田里著一件黑色布褂, 眼神凝固。 他沒有見過我, 他的腦海里似乎裝滿了空洞。 多少年后我開始追問母親為什么我很小就沒有祖父祖母, 母親回答不了我,指向角落的巨大紅木箱子說, 那是你祖母的嫁妝, 你祖父留下的就剩這棟房子的椽梁了。 塵土覆蓋著器物, 時間是最古老的事物, 像條河, 泥沙俱下; 它不會等待, 你不能駐足在一條河邊, 即便是同一個渡口, 時間會跟水一樣走遠(yuǎn)。
我們躺在麥田里, 依托在一棵棵向日葵下, 向日葵巨大的葉子將我們留在陰暗里, 伏在地上會聽到遠(yuǎn)方轟鳴的火車聲。 可我從來沒有坐過, 每次趕集我會趴在隧道口看著一節(jié)節(jié)火車隨著鋼軌消失。 我屏住呼吸, 一閃而過的車廂是光影交錯, 沉迷于此, 火車是通往遠(yuǎn)方的工具, 謎一樣的遠(yuǎn)方。 我們的腦袋里開始有了滾動的輪子, 初具模型的火車總是在夜晚轟轟隆隆駛來。
一場大雨之后, 天氣晴朗, 麥田金黃。 父親從墻上取下已經(jīng)落滿塵土的鐮刀伏在一塊水磨石上磨刀, 一把一把的鐮刀從母親手上遞過, 刀刃光亮, 一顆顆麥子脆弱。 田埂上人們蓄勢待發(fā), 我也被編排在隊伍里, 陽光刺熱,皮膚被曬爛, 麥芒總是會劃傷臉龐。 最先敗下來的就是我這樣的頑童, 起初的興趣被勞累的現(xiàn)實(shí)拉回, 一群大人挺不起腰桿, 伏在地上掄起銀色的鐮刀; 我爬上杏樹, 他們遠(yuǎn)去的身影逐漸縮小, 我捕捉過螞蟻, 弱小無助, 他們只有一次站起來的時刻, 那就是風(fēng)吹來, 他們面對著遠(yuǎn)方還未融化的雪峰, 扯開頭巾, 就那么靜靜地站著。
2
父親在麥茬地里走著, 憂心忡忡。 我們不夠富裕, 院子里的青菜似乎總是吃不完, 也許我們總是在種青菜。 麥客們走了, 他們蹬著自行車, 又要去下一個地方。 他們說新疆地方大, 麥田多, 我們這里的土地總是一小塊, 像褲子上的補(bǔ)丁。 我提著籃子去撿麥頭, 老鼠開始奔跑, 我們彼此追逐著, 秸稈戳著老鼠的肚皮, 我在想萬一戳破肚皮, 那里面一定有許多還未消化的種子。 漫山遍野的蒲公英, 也有犄角旮旯的麥子從房頂長出。 但老鼠終究會鉆進(jìn)洞, 放棄追尋, 麥頭仍舊需要被撿起, 村里人都知道糧食珍貴。
麥場的西側(cè)有一棵很老的杏樹, 它太老了, 樹干皸裂, 枝葉稀疏, 幾乎結(jié)不出果實(shí)。到打場的時候村子的人就聚集在這棵樹下, 車輪帶碾著麥粒, 麥稈被壓碎, 橙黃的麥粒靜靜地躺在土地上, 人們沖進(jìn)麥場, 炎熱的天氣凝固著汗水。 我遠(yuǎn)遠(yuǎn)看著一場聲勢浩大的勞動,他們揮動農(nóng)具敲打著麥粒, 我會想我們曾是怎樣把一顆種子埋下, 除草、 施肥、 開花、 結(jié)果, 它的身體里是否流著帶顏色的血液, 把時間這樣的因素埋入體內(nèi), 知道什么時候成熟,接受多少陽光, 熬過六月以后, 失去一切再次成為一粒種子, 會有遺憾嗎?
我把雙手握成一個圈, 窺探著人群, 窺探著沉默的麥粒。 我總是想握住它們。
有一年我們遭受了巨大的雨災(zāi), 一貫干旱的西北趕上風(fēng)雨交加的收割季, 麥子一片片倒伏, 雨水肆意, 整個村子除了雨聲風(fēng)聲, 巨大的沉默籠罩在每一個人心口, 人們失去了睡眠, 連吃飯這樣的事情也變得可有可無。 他們沖進(jìn)雨里, 站在田野上看著自己悲痛的麥子。
我們恐懼這樣的天氣, 內(nèi)心慌張, 但又能怎樣呢? 母親跟我說了好多話, 她擔(dān)心雨水肆意, 最壞的下場就是絕收, 這意味著白干, 失去收入。 夜不能寐, 空氣里散發(fā)出潮濕腐敗的霉味, 楊木的椽梁上開始滲出水滴, 我們被叫醒; 甚至老鼠也失去了往日的喧囂, 雨繼續(xù)下著。 所有人已經(jīng)被這場雨磨滅了耐性, 他們睡不著; 他們白晝又那么疲倦, 依靠著木門看著雨落, 院內(nèi)的菜地早已被雨水灌滿, 像一個巨大的池塘, 給人留下巨大的恐懼, 蹚不過一條長滿恐懼的河。 巨大的安靜, 只有心臟在跳動, 我們陷入被動。
終于, 在一天早晨, 撥云見日。 來不及停留, 人們發(fā)了瘋地沖進(jìn)田野。 父親從墻壁上拿下鐮刀, 將那些倒伏于地而飽滿的麥子重新收割, 一捆一捆的麥子在這天失去生命。 接著是難得的好天氣, 雨水再也沒有來臨, 像是積攢的怨氣全部釋放完畢, 麥子被晾曬, 數(shù)日的暴曬使它們重新跳回土地。 而他們一身的臭汗味, 我總是在這樣的時候看不見他們的臉, 或者說畏懼看到他們的臉, 背影跟遠(yuǎn)處的雪峰歸屬同一個方向, 是那么純潔的雪, 也是那么純粹的人間。 他們太累了, 他們需要一個房子,蓋著被子睡上一整個冬天。
麥粒被裝進(jìn)麻袋, 放成垛, 存放在耳房。老鼠太多了, 我們總是擔(dān)心它們會吃掉太多的糧食, 輪流察看糧倉成了每晚睡前的必要作業(yè)。 這些小東西腿腳輕巧, 總是會在夜晚, 順著椽梁, 頂棚上遛著小步, 搬運(yùn)著一粒粒種子來喂養(yǎng)它們的孩子。 我會胡思亂想, 老鼠們成群結(jié)隊, 像黑色移動的小山撲面而來, 我們儲存糧食的屋子會顆粒無存。 但是我也會想到其他方面, 比如老鼠為什么習(xí)慣冒著危險來尋找糧食呢? 那么危險, 稍不留神可能就會命喪貓口。 黑色的夜晚深邃, 只有眼睛在動, 耳朵在聽, 那么靜, 那么遙遠(yuǎn), 母親告訴我, “你聽, 老鼠又來了, 這幫賊?!?紙做的頂棚上是一陣陣慌忙的步子, 那些聲音沉甸甸的。
木匠出身的父親打得一手好家具, 當(dāng)一些捕鼠夾被安置在各處的墻角時, 我們并不奇怪, 老鼠可要慘了。 饅頭涂滿了香油, 有一種極其誘人的香味, 晚上, 我們睜著眼睛, 等待。 熟悉的聲音漸而襲來, 我們預(yù)想老鼠會不會被捕, 想它掙扎的樣子。 是的, 清晨的鼠夾上總有那么幾只, 它們已然失去生命, 身體僵硬, 腦袋被彈簧打碎, 絕望和呼吸慢慢消失。
老鼠怕貓, 我們忘了這古老的誓言, 如果老鼠還有記憶, 一定畏懼那樣的記憶, 遍布全身的恐懼。 于是, 養(yǎng)了一只貓, 我們也失去了在夜晚聆聽的習(xí)慣, 變得很安靜, 我們只有眼睛還在動。
3
我們要去糧站交糧食了, 一隊隊車馬整齊停靠在糧站旁邊的柏油路上, 結(jié)實(shí)的鐵門上寫著團(tuán)結(jié)和奮斗。 我坐在高高的貨車上張望著隊伍, 許多孩子也在張望著, 我們彼此打著招呼, 我們說著很多奇怪的話用作對比, 我甚至站在車上向?qū)Ψ饺瞿颉?我們吵著, 鬧著, 并沒有大人制止, 只有藍(lán)色的天空, 只有另外平行的世界, 只有跟我一樣的孩子。 累了, 我們就躺在裝滿麥粒的麻袋上, 陽光曬著我們稚氣的臉, 安靜, 只有安靜; 等我們熟睡時, 我們就隨著陽光進(jìn)入云朵, 仿佛孩子原本就會飛, 只是我們從未真正喚醒這樣的技能, 我們失去了想象。
巨大的垛像巨大的山, 糧食就這樣被傳送帶一粒粒馱走, 麥粒從山間跌落, 一層一層包圍, 于是等我睡醒, 也置身于一片金黃中。
我從未見過那么多的糧食, 放在那樣金黃的曬場里, 奔跑, 揮灑著。 母親跟父母擔(dān)心的糧食危機(jī)怎么可能到來呢? 不讓一粒麥子遺漏在地里。 機(jī)器喧囂著, 大人們無暇顧及我, 我順著曬場的墻根走。 我想起許多的談話, 全部關(guān)于糧食。 倚靠在一棵松樹下, 撥弄著落滿一地的松果, 螞蟻背著那些種子駛?cè)胂佈ā?/p>
“雪快要融化了, 趕上三月頭, 田里的土松了, 就該想想種些什么?” “嗯?!?/p>
“去年, 玉米比麥子多種了一畝, 麥子不夠吃, 玉米就不種了吧!” “嗯。”
“我想再去打一份工, 該置辦一些新的農(nóng)具了, 我們再買一頭小牛吧!” “嗯?!?/p>
黃昏, 他們坐在花墻上就是這樣說的, 他們臉上總是洋溢著滿足, “面包會有的, 牛奶也會有的?!?/p>
孩子們剛開始爬樹, 后來就順著墻根走,接著他們爬上房頂從上面學(xué)著鳥跳下來, 后來他們越長越大, 逐漸失去了這種令人驚慌的勇氣。 村子的樹也在生長, 我無法洞悉, 它們太沉默了, 我們沒法對一件沉默的事情做出決定, 就讓它跟那些風(fēng)一起走吧, 枝枝蔓蔓都有風(fēng)的影子。 我們一夜長大, 都沒有胡須, 那么多泥塑的房子又老又舊, 仍舊裝滿了一個家庭。
我們的家開始有了呼吸, 那么劇烈, 長了翅膀和羽翼。 父親將青草和捆好的麥稈堆滿了倉庫, 水缸也灌滿了水; 母親做好一雙雙布鞋, 讓我跟父親體體面面。 那頭牛哼哼著, 或者埋頭啃食著秸稈, 它總是挑剔, 排著順序進(jìn)食, 先是夏季的草, 然后是秋季, 最后才是儲草。 但是它從來不會惹麻煩, 它安靜, 安靜得只能做一頭牛。 牛是任勞任怨的動物。
我跟著牛, 去到原野, 但我大多時刻都是跟在父親的犁鏵后, 看著父親和新鮮的土壤露出后背。 父親總是聲嘶力竭地吶喊, 牛喘著粗氣, 但是他從來不會拿鞭子甩打牛的脊背, 而是甩一個炸響, 牛用盡力氣努力著。 我很小心地看著, 沉默著, 我什么也做不到, 只是待父親喝茶的工夫, 我已經(jīng)拔好一捆苜蓿草讓牛吃掉。 很快父親跟牛又投入耕作中, 他扶好鐵犁, 大吼一聲, 牛重新蓄力, 它的雙腿緊繃,陷入土地。 我失去聲音和目光。 我坐在一塊干凈的石頭上看著牛吃草, 也學(xué)著它的樣子吃草。 父親說牛有四個胃, 可是消化不了, 所以??偸且蛔炷拥胤雌c。 翻出的新鮮土壤里有一股潮濕的土腥味, 蚯蚓鮮紅的軀干上還有水分。 很多年以后, 我們有了機(jī)器工作, 濃重的黑煙從機(jī)器的喉嚨里噴出, 沒有了父親和牛的喊叫。 我們失去了會耕地的牛, 如今它們被圈起來, 徹底失去了自由, 它們叫著, 失去了聲嘶, 再沒了亢奮。
整個世界慢下來的時候, 我的耳邊又開始聽到一些聲音。 父親失去了高度, 眼睛渾濁,他沒有學(xué)會抽煙; 母親再也不用做許多布鞋,各式各樣的鞋子占滿貨架。 我們像是被時間丟失了一段, 我們只有跑才趕上一些差距, 但是日子并沒有減少, 我們一年只種一茬莊稼。
母親做飯時, 我點(diǎn)燃灶膛的火。 關(guān)于對火的認(rèn)識我會說, 熾熱的心裝滿了對抗恐懼的勇氣, 飯菜被燒熟, 水被融化, 而枯枝敗葉燃燒以后只留下灰燼。 但是被火燒過的灰燼是有溫度的。 父親告訴我, 灰燼撒進(jìn)土壤, 種子會感受到溫暖, 才有力氣發(fā)芽頂出土地。 灰燼也撒在牛棚, 是為了吸取潮濕的水分, 讓牛住得舒服一點(diǎn)。
一個上午, 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影子已經(jīng)可以夠到門框。 蜜蜂修好了被我捅壞的巢穴, 蜜蜂失去記憶, 它們自由飛出, 它們忘了一張臉在某一刻捅壞它們的巢穴; 它們驚慌, 它們飛向我,但我沖進(jìn)一場雨中, 看著它們被打濕, 慘敗的樣子時, 我的腦袋嗡嗡作響, 好像并不快樂。
4
我們?nèi)ツシ荒ッ妫?機(jī)器里就流出白花花的面粉。 我們將新收的麥子送到遠(yuǎn)方的磨坊, 磨坊的主人是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 他沉穩(wěn)地將一袋一袋的種子扛到屋里放下, 拿出口袋里的小本子記下數(shù)量和日期, 讓我們?nèi)煲院笤賮怼?/p>
那三天, 種子需要被淘洗, 晾干, 重新封塑, 身體變得柔軟。
當(dāng)我們重新站在磨坊時, 機(jī)器巨大的轟鳴聲開始響起, 種子被機(jī)器吃掉, 我們什么也聽不到, 我們也看不到怎樣運(yùn)作, 面粉像雪花一樣落下, 以后, 將被制成食物來裝滿肚子。 我注意到一件事, 磨坊的主人一定會在面袋中抓上一把用心聞聞, 然后告訴母親面粉的好壞。我也如此照做, 卻發(fā)現(xiàn)面粉索然無味, 我聞不到它的芬芳, 甚至不能大口呼吸, 細(xì)碎的面粉會嗆入口腔, 令人干咳; 甚至開始覺得這個時候它依舊沒有成熟, 被高溫炙烤, 將最后的水分逐一排出體內(nèi)。 我們用另外一種期待食以果腹, 我們回想麥子短暫的一生, 參與其中, 我們在田埂上與之遙遙相望, 每一個麥穗里都有一雙眼睛, 是飽滿和期待。
母親和我一起干活時, 只感覺到面粉厚實(shí)緊致, 我撐著口袋, 母親拿著面勺。 只有坐在裝滿貨物的車子上我才會哈哈大笑, 因?yàn)槲也挥贸隽Γ?只需享受路旁的事物流動, 但母親總會喝止我這種瘋狂行為, 我靜靜地坐在手拉車上, 看著她靜靜的背影, 遠(yuǎn)方的山巒起伏, 那些灌溉麥子的水源就是從那里來的。
我開始做夢, 總是浮在空中, 地面變得綿軟, 麥子開始說話, 它們長成人形, 它們幫著人們收割麥子時, 它們從不說話。 麥田里的父親和母親, 他們戴著一頂枯黃的帽子, 那帽子可能隨時會被風(fēng)吹走。 牛躺在地上嚼著水草,成捆的麥子壘得越來越高, 幾乎把我們雙方從視線里隔開。 麥田看不到盡頭, 只有麥稈被割斷的碎裂聲, 我想推開阻擋, 卻陷入了流淌。
黑暗重新籠罩大地, 我們的房子里點(diǎn)上昏黃的燈光。
冬天進(jìn)入時, 只隔了一天。 村莊被世界遺棄。 夜晚除了星空, 就剩下零散的狗吠, 我們迎來了一場雪。 真正認(rèn)真看一場雪落, 傍晚,雪就擦黑而入。 父親取好燃燒的煤炭, 聚在鮮紅的爐火旁, 母親很喜歡跟我講過去的事。 但我總?cè)滩蛔「粢欢螘r間去看, 北風(fēng)呼嘯, 世界那么快變白了, 沒有摻雜, 一切形狀都被掩蓋, 連狗吠也失去。 我闖進(jìn)這雪白, 雪落在臉和眼睛上, 身體已經(jīng)不懼寒冷, 只有自己規(guī)劃著腳印。 漫天的雪花涌來, 沖向自己, 天空是一場巨大的茫白, 我們閉上眼, 飛到自己深處的靈魂。
父親從晨曦歸來, 晨曦里有溫暖的顏色。他一手挽著一只凍僵的兔子, 向我跟母親炫耀, 一手咬碎冰冷的手套。 我請求父親下次也帶著我, 于是我們趁夜撒下糧食, 做好陷阱。也有一些時候我們什么也沒有收獲, 只有麻雀知道, 它們都有圓滾滾的肚子。
我們練習(xí)生活, 已然學(xué)會了生存。
5
我們的貓平白無故地失蹤了, 母親擔(dān)心老鼠咬斷了它的脖子。 畢竟, 它太老了, 就像一根蘆葦, 在風(fēng)里白了頭, 彎了腰。 貓老了, 一半時間都蜷縮在墻角發(fā)呆, 午后, 夕陽融化了琥珀, 松香滲透了世界, 母雞悠閑地在菜地里探尋著食物, 唧唧咕咕。
貓的尸體被發(fā)現(xiàn), 干癟得已經(jīng)不成樣子,除了毛發(fā)。 我把它埋進(jìn)麥田, 土壤會掩蓋它,我想也許只有老鼠會覺得這是一種恐懼。 很多時候, 我們下地干活, 我都會記起那個地方,一遍遍告訴母親貓埋在那里, 土地肥沃, 玉米很是粗壯。
我們沒有了貓, 唯一的貓。 時代繼續(xù)推進(jìn), 好多事物開始消失不見, 貓越來越多, 老鼠開始不見, 但我知道田里有一只貓和許多老鼠的靈魂, 水草豐茂。 有時, 我會爬上余暉頹圮的泥墻發(fā)呆, 麥田泛著霞光, 風(fēng)總是會輕輕吹過。 我肆意想象, 成為風(fēng), 成為一株麥子,成為游蕩的靈魂。 我們躲在房梁上窺探著熟睡的人群; 我們開始變得躡手躡腳, 香爐依舊擺放很整齊; 灰白的照片上祖父目視遠(yuǎn)方, 黑色的布褂和凝固的目光; 墻角隱藏著一只蜘蛛,不久它又為遠(yuǎn)去的時光織上一網(wǎng)。
村莊寧靜, 死亡從疼痛開始, 白色的蘆花田野覆滿。 他們總是會仰望天空, 沒有流云的天空很是空洞, 即便藍(lán), 卻泛出孤獨(dú), 那是怎樣的一種分量壓在身體之上。 母親說, 逝去的人會變輕。
父親打開了他的工具箱, 鐵銹讓諸多事物都有了過去的痕跡。 他正伏在磨刀石上, 弓腰努力把鋸齒打磨, 來回比劃著, 盡管我知道動作已有生疏。 陽光下他奮力的樣子跟尖銳的摩擦聲混合著, 我趴在窗前望著, 動作映入眼簾, 聲音灌進(jìn)我昏沉的腦袋。 金屬撕裂聲, 那些機(jī)械的動作, 成了一種敏感揮之不去。 我相信小村莊的人們都聽到了, 就像我也會聽到別人家的, 就像麥?zhǔn)鞎r刻, 他們總是不約而同地站在麥田里。 人們蜷縮在雨季, 像執(zhí)行一道命令, 沒有目送, 也沒有聲音。 父親背上他的工具箱, 背上行囊。
九月, 我們慢下來, 鄉(xiāng)村的黃昏總?cè)菀讘涯睢?母親背了一捆麥秸引火燒飯, 她告訴我,今天吃臊子面。 我們已經(jīng)很久沒有吃過了, 我們被時間慣壞的胃很容易挑剔, 煙氣和熱氣散得滿屋子都是。 煙悄悄溜走, 我們端上飯菜圍在一張桌子前, 沒有人開口, 只有筷子敲打碗底的清脆。
我們生煙驅(qū)趕蚊蟲, 七嘴八舌的鄉(xiāng)親開始聚集, 熱鬧從一盆嗆人的煙火開始。 形形色色的故事一個接一個, 從前的人們是怎樣討生活, 是怎樣的艱辛, 我們從未見過的二舅爺是怎樣掉入冰窟窿淹死。 他們嘆息生活不易, 但我聽得很有滋味, 我甚至?xí)堰@些事情寫進(jìn)作文。 說完, 他們就聽?wèi)颍?可我一句也聽不懂,那是一種撕心裂肺的吶喊, 我盯著天空, 我又想起姨娘給我講的故事, 月亮上的吳剛在一直砍桂樹, 集中精力盯著月亮, 好像真的有那樣的人存在, 深信不疑。
當(dāng)我把最后一本小學(xué)課本收好, 膝蓋上的疤還沒有長好; 我忘了拍畢業(yè)留念, 我忘了買一包火柴, 也忘了我埋下的寶貝是否落地生根。 那天, 意識和行為逐漸統(tǒng)一, 另外的意識空間被我發(fā)掘, 云是憂愁的, 只有一朵時。 當(dāng)然我不知道彼時的片段, 現(xiàn)在在某個時間點(diǎn)上重復(fù), 盡管我們極力想恢復(fù)記憶, 但是我們的腦袋有限, 把那些重復(fù)的東西固化。 可是卻忘了很多細(xì)微的東西, 艱難穿越過往。 我開始沉迷于那些塵埃, 剝開一粒塵, 尋找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