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靖
我一個人游泳, 但不確定是在泳池, 還是在湖中。 水是黑色的, 我的身體格外蒼白, 周圍安靜極了。 如果從上面拍張照片, 一定有黑白版畫的效果。
往常, 我游一會兒就覺得累, 可今天卻很輕松,雖然我的蛙泳動作十分僵硬。 游著游著, 我想起了媽媽給我講過的事, 她說我們家鄉(xiāng)的湖里, 淹死的孩子要轉(zhuǎn)世投胎, 必須找個替死鬼, 所以第二年就會把另一個孩子拖下去淹死。
想到這里, 我心里一陣慌亂, 覺得水下好像有團水草般飄散的頭發(fā), 發(fā)叢間揮動著一條細(xì)細(xì)長長的胳膊。 我不由加快了速度。 可當(dāng)我需要大口喘氣時, 任我腳蹬手劃, 頭卻怎么也冒不出水面。
這時才意識到, 原來我一直是在水中潛泳。 我知道, 如果想冒出水面呼吸, 必須抓住些什么, 比如,正好游經(jīng)我上方的某個孩子的腿。
空氣中飄著淡淡的氨水味, 好聞極了。 這讓我確信, 真的回到了兒時生活過的化肥廠宿舍區(qū)。
進了宿舍區(qū)大門, 右轉(zhuǎn)就是籃球場。 四周圍著鋼管圍欄, 焊著鋼管座椅, 上空是一道道鋼索, 吊著有斗笠狀鐵皮燈罩的電燈。 嚴(yán)重的銹蝕, 讓鐵銹紅變成了球場的主色調(diào)。
球場上, 一場比賽正熱火朝天。 周圍擠滿了為球隊加油的觀眾。 甚至球場邊托兒所的阿姨, 也抱著小朋友前來助威。 打球的、 看球的,這些人我好像都認(rèn)識, 但又覺得很陌生。
既然來了, 就想到處轉(zhuǎn)轉(zhuǎn)。 賣甜餅的小賣部, 辦公房前長滿蓖麻的花園, 我打地過針的醫(yī)務(wù)室, 有畫報可看的圖書館, 還有食堂及食堂近旁的豬圈。 走走停停, 一路下來, 我竟然沒遇到一個人。
隨后, 我繞到了住宿區(qū)。 一排排矮平房排得很整齊, 像我小時候擺在棋盤上的軍棋。 房子周邊已被野草占領(lǐng), 成了蜜蜂和蝴蝶的樂園。 這些房子, 有些開著窗, 有些門前晾著衣裳, 支著破舊的自行車, 也有些門上掛著大鐵鎖。 看上去像有人住, 但又透著長期無人居住的荒涼。
淡淡的氨水味, 仿佛在空氣中加了濾鏡,我見到的場景都染上霉斑似的綠, 以致我以為天色已晚, 該回去了。
本來想跟球場上的人打個招呼, 可再次經(jīng)過籃球場時, 原本沸騰的人群消失了。 只有球場上空的鐵皮燈罩在風(fēng)中晃著, 邊上, 寂靜的托兒所門口, 一個木馬還在繼續(xù)它的搖擺。
人都哪去了? 為什么忽然不見了? 呆立在空曠的球場上, 我覺得自己的身體在一點點縮小。 剛開始, 還以為是周邊的空曠帶給我的錯覺, 但球場欄桿的高度告訴我, 我確實在縮小, 而且縮得越來越快。
唯一不確定的, 是我到底縮回了兒童時的模樣, 還是縮成了一個滿臉皺紋的老頭。
她是我的初戀。 中學(xué)畢業(yè)后, 我遷到了南方的一座城市, 我們從此分隔兩地, 只能借書信互訴衷腸。
為了取她的信或寄信給她, 我?guī)缀趺刻炫軉挝坏膫鬟_室。 她的信很厚, 里面說些什么現(xiàn)在已不記得了。 但有一天她在信中告訴我, 她要來看我。
幾天后, 她果然來了, 還是我剛認(rèn)識時的模樣。 晚上, 我的父母睡里面一間, 我和她睡外面一間。 在鋼管焊成的單人床上, 我抱著她, 撫摸, 親吻, 她喘息著回應(yīng)我的動作, 可當(dāng)我想有更進一步的行為時, 她卻推阻說:“不行, 現(xiàn)在不行?!?/p>
第二天一早, 天還沒亮, 她就匆匆起床走了。 此后, 我們的兩地通信一直持續(xù)著。 來年, 單位派我到她所在的城市出差, 我沒告訴她, 想給她個驚喜。
我知道她家在一所學(xué)校的宿舍樓, 但不知道具體是哪間。 辦完公務(wù), 吃過晚飯, 我來到了學(xué)校的宿舍樓下, 看著那些亮燈的窗戶, 希望在某一扇背后見到她的身影。
這時, 一位五十來歲的女人下樓散步, 我連忙走上前問。 報出她的名字后, 那女人愣了一下, 說: “這個姑娘我認(rèn)識, 不過,” 她頓了頓, “聽說去年到南方看男朋友, 去的路上出車禍死了?!?/p>
不知怎的, 聽了這消息我一點沒有吃驚?!澳悄芨嬖V我她的墳在哪兒嗎?” “不行, 現(xiàn)在不行?!?那女人說這話時的聲調(diào)和語氣, 和她來看我的那個晚上竟然一模一樣。
我住過的一幢房子, 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我的回憶里。
有時候, 它建在一個普普通通的住宅小區(qū)內(nèi), 并且是住宅區(qū)唯一的別墅。 有時候, 它建在一處公園外, 這里有一排別墅, 它是末端橫過來的那幢, 像隊列操練時, 站在旁邊喊口令的班長。 我猜想, 之所以橫著建, 是為了讓一條溪流從它下面穿過。
有時候, 我甚至想不起它建在哪里, 但并不影響我清晰地描述它內(nèi)部的格局。 這是一幢東西向的三層小樓, 一樓是客廳、 餐廳、 客臥和廚房, 二樓有三個房間, 可以作臥室和書房, 三樓是玻璃拱頂?shù)钠鹁邮液蛢砷g帶落地窗的寬敞臥室。 房子雖然舊, 可風(fēng)韻猶存。
這幢房子里, 留著我的孤獨、 煩悶和傷痛, 當(dāng)然也有些快樂的時光。 最近一次想起它, 是今年夏天。 不過我怎么也記不清, 它是我借的、 租的, 還是屬于我的。 某日和一位大學(xué)同學(xué)聊起, 他說, 在他的印象中, 房子就是我的。 他還指點說, 只要你那時的鄰居肯作證, 法庭就會認(rèn)定你的所有權(quán)。
同學(xué)說的這位鄰居我知道, 是個單身媽媽, 帶著一個小女孩, 她們在別墅的二樓住過一段, 好像是我租給她們的。 “讓她作證, 得付10 萬元?!?我的同學(xué)表示, 如果我愿意, 他會聯(lián)系好。 10 萬元不是個小數(shù)目, 雖然心疼,可比起一幢別墅的價值, 真算不了什么。 我略作考慮, 便答應(yīng)了。
過了些天, 法庭判決下來, 果然毫無懸念, 房子歸我所有。 但我的高興勁還沒持續(xù)多久, 就陷入了深深的懊悔和沮喪。 這幢房子是不是我的, 其實沒有任何意義, 因為它只存在于我的回憶中。
我生病了, 請了假, 在家休息。
一早醒來, 身體發(fā)虛, 仿佛我是一堵柔軟的墻, 手一按, 就凹進去, 手一松, 又慢慢彈起, 恢復(fù)原形。 這表明我的病情并不嚴(yán)重。
我的房子在一樓, 采光不好, 都上午十點多了, 依然一片昏暗。 我在客廳走來走去, 像動物園那些關(guān)在鐵籠里的有氣無力的獸類。
確切地說, 我不是一個人在家。 陪伴我的, 還有一個瘦小的灰黑色身影。 我看不清那團灰黑之中的臉, 或許根本就沒有臉, 但不知為什么, 我就是覺得, 那是我姥姥。 她一定是聽說我病了, 前來照顧我的。
氣溫漸漸升高, 我開始覺得有點熱, 于是去找空調(diào)遙控器, 可就是找不著。 最后, 我想起角落里還有間房, 以前是姥姥在住, 現(xiàn)在改成了儲藏間, 平時不大進去。
推開房門, 一陣?yán)滹L(fēng)猛地?fù)湎蛭业纳眢w。原來, 這個房間的空調(diào)開著, 但我還是沒找到遙控器。 出來時, 我讓門半敞著, 以便里面的冷氣輸送到別的房間。
接近中午, 天更熱了, 儲藏室的冷風(fēng)根本不能維持家里的涼爽, 汗水像春天的嫩草芽,不斷從身體鉆出來。 我再次萌發(fā)了尋找遙控器的沖動。
不過, 這時我忽然想起, 客廳的空調(diào)好像有手動開啟鍵。 一想到隨時可以打開空調(diào), 我反倒失去了開空調(diào)的欲望, 因為我一下子覺得沒那么熱了, 出汗也似乎變得沒那么難以忍受。
我甚至在想, 遙控器肯定是被姥姥藏起來了, 我生病的時候, 她總是這樣, 讓我拼命出汗, 不許我吹風(fēng)。
剛想對姥姥說點什么, 我發(fā)現(xiàn)那灰黑的身影不見了。 走進儲藏間, 剛才的冷風(fēng)已被一股悶熱取代, 好像這里的空調(diào)從來沒有開過。
我在連綿不斷的小山似的煤堆上奔跑。 我不得不跑, 地面上有個人在追我。 如果我跑下煤堆, 他很容易就能抓住我。
事情發(fā)生在父親工作的工廠, 那些煤是為燒鍋爐準(zhǔn)備的。 追我的是一個穿帆布工作服、戴藍色口罩的工人, 而我才七八歲大小。
那個工人邊追邊喊: “下來, 下來!” 我不知道他為什么追我, 也許我違反了小孩不能進廠區(qū)的禁令, 也許他發(fā)現(xiàn)我撿了廠里的廢棄螺帽當(dāng)玩具, 反正我一直在煤堆上跑, 我知道他爬不上來。
高高的煤堆像翻滾的烏云, 在烏云上奔跑, 那感覺好極了。 在奔跑中, 甚至覺得我腳下的煤堆不是在廠區(qū), 而是在我的身體里。 也難怪, 我生在盛產(chǎn)煤的省份, 我純潔的童年充滿了煤和煤的黑。
終于, 我跑到了煤堆的盡頭, 那個工人還在離我?guī)资椎牡胤阶贰?我想, 還是下去吧,總不能永遠待在煤堆上, 況且父親就是這個廠的廠長, 即便被抓住, 也不會把我怎么樣。
于是, 我飛快地沖下煤堆, 在車間外墻的一個角落躲了起來。 那個工人沒費多大勁就找到了我。 他一把揪住我的衣服, 說: “跑??!我看你往哪跑?!?/p>
在他摘下口罩喘氣的當(dāng)口, 我才看清, 他臉上呈現(xiàn)出我中年的模樣。 但我還是不知道,中年的我為什么追著童年的我不放。
我們分手了。 在公園, 長時間的沉默后,她把一個信封遞給我, 頭也不回地走了。 這個公園, 是我們初次約會的地方, 一條長凳, 一池春水, 依舊是原來的模樣。
手指探入信封, 我摸出來的是一張照片,確切說, 是半張。 這是我們曾經(jīng)的合影, 我的左手牽著她的右手。 現(xiàn)在, 照片上只剩下我,以及握在我左手中的她的右手。
看著照片, 我一陣心痛。 沒必要再留著了, 我把照片撕碎, 隨手丟進了身旁的池塘。哪知這些碎片一入水, 池塘里便翻起一片細(xì)小的浪花。
起初, 我以為浪花是池塘里的魚群激起的,也許它們把碎照片當(dāng)成了吃食。 可定晴一看,嚇了一跳, 原來是照片的碎片正在變成魚。
碎片中, 頭的部分變成了一條短尾巴、 小眼睛的白白的胖頭魚, 腿的部分變成了幾條瘦長的青魚, 其他部分變成了一群彩色小魚。 唯獨有我胳膊的碎片不一樣, 右胳膊變成了一條大龍蝦, 左胳膊掙扎了半天, 還是變不了, 蒼白無助地漂在水面, 她的右手仍攥在我的手中,被剪斷的地方還往外滲著絲絲縷縷的鮮血。
一開始, 那些魚追著大龍蝦咬, 龍蝦背上的殼被咬掉一大塊, 肉也被吃掉了一些。 可沒多久, 那些個魚便打了蔫兒, 有的貼在岸邊奄奄一息, 有的歪歪斜斜翻起了肚皮, 好像吃龍蝦中了毒。
好歹它們也是我身體的碎片, 我不能眼睜睜看著它們爛在水塘里。 于是我蹲下身, 一條條往上撈起。 最后, 輪到了大龍蝦, 當(dāng)我抓住它的背拎起來時, 見它正緊緊抱著我蒼白的左胳膊, 啃得津津有味。
火車上, 我坐靠窗的位置, 一路看著荒涼而單調(diào)的風(fēng)景, 無聊透頂, 便沒話找話, 試著和坐對面的一位男人攀談。
這個男人抬起頭, 我吃了一驚, 他和我長得太像了! 簡直可以說是孿生兄弟。 他也看了我一眼, 但神情平淡。
也許, 天底下真有長得很像的人, 在這里碰到, 也是緣分吧。
我問他到哪兒下, 他沉了半晌, 勉強擠出一句, 說他也不知道。 我說, 我也一樣, 我出來旅行, 是因為厭倦了工作, 也厭倦了生活。
他看看我, 沒說什么。 見他不想言語, 我也就不再啰嗦。 我們的沉默, 像火車穿行其間的、 長長的、 黑漆漆的隧道。
過了會, 他起身去解手, 似乎也傳染了我, 我跟著往洗手間走。
洗手間在兩節(jié)車廂連接處。 他進去后, 我在外面等。 等了好一陣, 只聽到里面不時響起沖水聲, 可他就是不出來。
又過了一會, 我身后等待的人已排起了隊, 并且很不耐煩了。 我敲門, 沒應(yīng)答, 也沒了沖水聲。 我擔(dān)心他出了什么事, 忙去叫列車員。
廁所門被打開了, 我看到蹲坑上只露著他的腦袋和兩條臂膀, 他身體的其他部分顯然已掉到了外面。
“水沒了, 我被卡住了, 兄弟, 幫幫我, 把我沖下去吧?!?他翻著白眼, 有氣無力地懇求著, 一只手掌, 仍舊按在蹲坑旁的沖水踏板上。
一個陽光很好的下午。 我和女友在陽臺的躺椅上親熱。
我住的樓房建在山坡上, 有一段臺階通上來。 透過陽臺的玻璃, 我看到一位女子拎著一袋蔬菜拾級而上, 和樓下空地上嗮太陽的鄰居打著招呼, 但鄰居們的反應(yīng)顯得不那么自然,還對著女子的背影交頭接耳。
這女子穿一件褐色連衣裙, 她走路的姿態(tài)像極了我的前女友。 如果是她, 她來做什么?莫非有熟人或親戚也住這里? 也許我看錯了,這些年, 我的視力變得很差。
帶著一絲疑惑, 我繼續(xù)和女友親熱。 父親或母親不時走到陽臺, 晾衣服, 拿東西, 雖然對我們的親熱仿佛沒有看見, 但女友還是有些惱怒, 起身整好衣服, 撇下我向客廳走去。 我只好跟在后面。
客廳靠窗的長桌旁, 除了父親、 母親, 竟然還有位穿褐色連衣裙的女子。 天哪! 前女友為什么會在這兒, 和我的父母一起摘菜。
前女友顯然看到了我和女友, 不過臉上的表情毫無變化, 好像我們并不存在。 女友顯然也看到了前女友, 并沒有吃驚。 我的父母看看我們, 什么都沒說, 仍舊埋頭摘菜。
我確信女友和前女友互相認(rèn)識, 但不知道她們?yōu)槭裁茨暳藢Ψ降拇嬖凇?/p>
我是個普普通通的工人, 和妻子、 丈母娘一起住在一間灰白色的平房里。
細(xì)說起來, 我好像是個礦工, 因為每次上班, 我都要走下一段又深又長的隧洞。 洞內(nèi)黑咕隆咚, 我下去時, 會順手把洞口一個帶射燈的朝外拍攝的監(jiān)控器掉個頭, 這樣, 就會有一束光為我照亮。
從洞口到洞底, 是好幾節(jié)老舊的扶梯, 一旦開動, 簡直能把人的骨頭給顛散了。 其實,我的骨頭已經(jīng)顛散了, 我把他們裝進了一個布口袋, 上下班路上都拎在手里。
有一天, 我得到消息, 說妻子的表妹在事故中遇難了, 叫我去認(rèn)領(lǐng)尸體。 妻子的表妹和我在同一個單位工作, 平時來往也挺多。 這個不幸的消息讓我呆立了好一陣。
認(rèn)領(lǐng)處在隧洞底部扶梯的左手邊, 這里搭著一塊木板, 站著幾名工作人員, 看上去就像菜市場的肉禽攤位。
見我到了, 一名工作人員指著桌板上一只褪了毛的、 凍得硬邦邦的母雞說: “這個就是你老婆的妹子, 拿不拿去你自己定, 拿去的話, 明天一早再抱來, 我們統(tǒng)一安排火化。”
我想, 拿回去如果要開膛破肚地清洗, 就太血腥了, 我受不了。 但最后一面還是要見的, 不拿去也交代不了。 猶豫再三, 我還是決定先抱回家。
一手拎著布口袋, 一手抱著這只被認(rèn)為是妻子表妹的膚色慘白的凍雞, 我腦子一片空白地回到家里。
見到這只雞, 或者說妻子表妹的尸體, 妻子和丈母娘難過極了。 不過, 最難過, 哭得最傷心的還是我, 因為只有我知道, 死去的人,是多么無奈, 多么孤苦。
吃過晚飯, 我和妻子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一只花斑貓鉆了出來, 在我腿邊蹭來蹭去。
這不是我家的貓, 從哪里來的, 我也不知道, 我彎腰把它抱起, 讓它趴在我的膝上。
這時, 茶幾下又鉆出兩只巴掌大的瘦弱的小貓, 身上是黃色的斑紋, 吱吱叫著, 順我的褲管往上爬。 一爬上膝頭, 便鉆到大貓肚子下尋奶吃。
不過, 大貓的肚子癟癟的, 顯然沒有奶水, 小貓叫得更急了, 那叫聲像爪子一樣抓撓著我的神經(jīng)。 我對妻子說, 小貓餓壞了, 你喂喂它們吧。
妻子點點頭, 撩起毛衣, 兩只小貓見狀,猛地躍起, 一下子撲到了妻子的乳房上, 就像兩只毛茸茸的手掌。
周末下午, 我和妻子約了朋友一家, 帶小孩到一片林邊草地休閑。 我們支開戶外桌椅,用便攜燃?xì)庠顭琛?大人們邊喝邊聊, 孩子們追著碎紙片兒似的蝴蝶奔跑。
天氣暖洋洋的, 聊著聊著我有點倦了, 便找了個有樹蔭的地方躺下, 想瞇一小會兒。 沒多久, 我就進入了一種半睡半醒的狀態(tài), 孩子們的歡鬧近在耳畔, 卻又似很遠很遠。
我感到自己在慢慢地陷入身下的草地, 好像這草地就是最深沉的睡眠。 我的胡子和體毛也在像小草一樣悄悄長起來, 一點一點將我覆蓋。
伴隨著一陣涼風(fēng)襲來, 我聽到妻子在一遍遍喊我, 說天晚了, 該回去了。 我想說我就在這兒啊, 就在你們旁邊, 可我發(fā)不出聲。 想起身, 我的身體也不再聽我的, 手已成了我身下草地的一部分。
星期天上午, 我正在睡懶覺, 我舅舅推門進來, 把我叫醒說, 趕緊起來吧, 你的幾個中學(xué)同學(xué)來了。
我趿拉著拖鞋來到客廳, 見沙發(fā)上坐著三個女人, 細(xì)細(xì)打量, 果然是我的同學(xué), 有兩個我一下就喊出了名字, 另一個我卻記不得叫什么了, 畢竟30 年沒見了。 這三個同學(xué)中, 有一個還和我有過一段朦朦朧朧的情感。
我的中學(xué)是在北方讀的, 畢業(yè)后我就到了南方, 我的住址沒有同學(xué)知道, 也沒有同學(xué)問過我, 我納悶, 她們是如何找到我的。 不過,她們沒說, 我也沒問。
聊天時, 我滿腦子都是她們學(xué)生時代跳舞的樣子, 超短裙下的長腿裹在黑色絲襪里。 坐了一會兒, 她們說想去逛逛, 我說也好, 讓她們先逛著, 我中午請她們吃飯。
她們走后, 我開始找衣服, 會同學(xué)嘛, 也得穿得像個樣子, 新買的襯衫, 褲子, 找了好久才找到。 穿戴整齊, 我忽然犯了愁, 我的信用卡上已沒幾塊錢, 這可怎么辦?
左思右想, 總算有了主意, 有個飯店我以前常去, 和店長很熟, 應(yīng)該可以拖欠一段時間再結(jié)。 于是, 我徑直朝那家店走去。
我沒有幾個女同學(xué)的聯(lián)系方式, 但我想,既然好多年不見她們能找到我的住處, 也一定能找到我訂的飯店。
我在飯店坐等, 果然, 近中午時, 門口傳來了嘰嘰喳喳的女聲, 我的女同學(xué)手里拎著大大小小的購物袋走了進來, 我趕忙把她們迎進來。
我點了一大桌菜, 她們胃口也很好, 吃得很開心。 吃完飯, 我借口去洗手間, 打電話給店長, 說餐費先掛賬, 改天來付。 店長說沒問題, 她剛到店里, 問我人在哪?
我從洗手間出來, 見店長正跟那位和我有過朦朧感情女同學(xué)說話, 看到我連忙招手, 說來來來, 我給你介紹一下, 這位女士是我的老板, 北方好多城市都有她的店呢。
我一臉尷尬地望向女同學(xué), 卻見她的臉騰地紅了, 接著變成了一個鮮艷的氣球, 晃晃悠悠地朝窗外飄去。
聽到妻子喊我燒菜, 我和一頭剛從菜市場買回的豬急慌慌地躲到了房間的墻角。
我不是不想燒菜, 而是不想殺豬。 這是頭粉紅色的小母豬, 粉紅中還夾著一些灰白。 我擔(dān)心豬發(fā)出哼哼聲, 被妻子聽到, 不時摸摸它的頭, 還用臉貼貼它的臉, 好讓它放松下來,好像它是個惹人憐愛的寵物。
妻子在房間走來走去, 好幾次經(jīng)過我藏身的墻角, 可就是沒看見我。 找不到我, 妻子急了, 喊聲越來越大。
豬也越來越緊張, 妻子每喊一聲, 豬就哆嗦一下, 也不知什么時候, 它竟然咬住了我的胳膊, 不過只是輕輕咬著。
盡管如此, 我還是能感覺到, 它的牙很尖。 隨著妻子一聲急似一聲的喊叫, 我感覺它把我的胳膊越咬越緊了, 幾個門牙甚至已釘入我的肉里。
我開始害怕起來, 這樣下去, 我的胳膊非被它咬斷不可。 我一邊摟著它的頭, 安慰它,一邊試著把胳膊從它嘴里慢慢抽出, 但我的那條胳膊癱軟著, 根本不聽指揮。
正在我又急又怕時, 妻子發(fā)現(xiàn)了我, 一把揪住我的衣襟, 把我拎了起來。 我本以為妻子會暴跳如雷地問我為什么躲著不吭聲, 沒想到她冒出的第一句話卻是, 你的胳膊! 胳膊哪兒去了?
明天要帶女兒到一個村子玩, 需要帶些吃的、 用的。 晚飯后, 我們沒有出去采買。 到了凌晨, 我把妻子和女兒叫醒, 說: “我們?nèi)コ邪??!?/p>
這個鐘點去超市, 妻子沒有一絲詫異。 這不奇怪, 我們雖然沒約定, 但已有默契: 買東西太無聊了, 偷才有趣。
超市里亮著燈, 比平時顯得更大。 至于我們是怎么進去的, 我已經(jīng)記不清了。 路過超市的主通道時, 我們看到一位值班的營業(yè)員趴在桌上昏睡, 心里一慌。
她顯然聽到了什么聲音, 不過, 只是略微抬起頭, 睡眼蒙眬地瞥了一下, 又繼續(xù)打起了呼嚕。
走進貨架區(qū), 我們迅速挑選著物品, 妻子和女兒不時弄出聲響, 我很是擔(dān)心, 但也沒有說什么。
最后, 妻子拿了防曬霜、 小茶盞、 戶外燒水用的酒精爐等, 裝了一袋。 我拿了防蚊噴劑和一瓶飲料, 塞進了褲子后面的兜里。 妻子說, 她先出去, 女兒和我一起出去。 臨走前,妻子順手從貨架上拿了雙平底紅皮鞋, 換下了腳上的高跟鞋。
我領(lǐng)著女兒往外走, 忽然想到, 偷東西算是犯罪, 一旦被抓, 那就完了。 可轉(zhuǎn)念又一想, 我只拿了很少的東西, 頂多是批評教育吧。
快到超市出口, 我吃了一驚, 天才微亮,超市已經(jīng)開門, 門口還站著一胖一瘦兩個保安。 我只好硬著頭皮往外走, 接近保安時, 我下意識地攥緊了女兒的手。
“如果一個人偷了東西出來, 藏在身后,走路的樣子肯定是前輕后重?!?門口的胖保安對瘦保安說。 糟了, 我偷的東西就塞在后面的褲兜呀, 我趕忙把身子往前傾。 也許胖保安只是在給瘦保安傳授經(jīng)驗吧, 我走過時他都沒正眼瞧我。
出了超市, 右轉(zhuǎn)就是通往那個村子的路。約半小時后, 我和女兒到了村口, 卻沒看到妻子的身影。 再往里走了一段, 路邊竄出一條肥大的黃狗, 三角眼, 雙耳半耷拉著, 神情頗似超市的胖保安。
它滿臉敵意地盯著我。 我走幾步, 它跟幾步。 怕它突然從背后撲上來, 我攔在女兒后面, 每走一段就轉(zhuǎn)過身, 我停下, 它也停下。
后來, 我從地上撿了根棍子, 握在手里。黃狗明顯有所忌憚, 趴在地上, 只是瞪著我,不再向前。 我也瞪著它, 瞪著瞪著, 看到黃狗張大嘴巴, 好像想叫, 卻被什么卡住了。
這時, 黃狗的粗脖子開始痙攣, 碩大的腦袋痛苦地?fù)u晃著, 隨后從流著涎水的嘴里, 吐出了一只黏糊糊的紅皮鞋。
不知是誰, 把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托付給我, 讓我暫時照料一下。
我和小女孩并排坐在海邊的水泥堤壩上,吹著晚風(fēng), 看鮮紅的落日掙扎著, 漸漸被海水淹沒。
我正想帶小女孩離開, 她忽然說: “我該上學(xué)去了, 我的學(xué)校就在水下面?!?說完她就跳了下去。 我對此毫無防備, 等我反應(yīng)過來跟著跳下去, 小女孩已消失在了黑黢黢的水面。
這時, 一只小女孩脫落的涼鞋漂了過來,我撈起來看看, 然后扯住前后兩根帶子, 戴在了自己的臉上。 好像專門設(shè)計過似的, 涼鞋和我的臉很貼合, 口鼻都不會進水。
我想, 這下好了, 戴上這只涼鞋做的口罩, 我就能去水底的學(xué)校接小女孩了。
中午說好了和幾個朋友家庭聚餐。 我太太先去了, 我因為有些事處理, 晚了一些。
到了約定的地點, 有座兩層樓的建筑, 長長的, 看著不像飯店, 也找不到飯店的門臉。我再三確認(rèn), 是這兒, 沒錯。 于是從就近的一個門走了進去。 走廊上, 有服務(wù)生模樣的人,我問吃飯在哪里, 那人沒吭聲, 用手指指前面。
再往前走, 有個三岔口, 一條向左, 一條向右, 還有一條是上樓, 但沒有指示牌。 我選擇了中間上樓的通道, 到二樓后, 果然找到了一間包廂。 推門進去, 其他人都已落座, 就差我了。
不過, 讓我納悶的是, 桌上的人, 除了我太太, 其他的我都不認(rèn)識。 我太太坐在下首,但也只是看起來像我太太, 再看又不像。 坐上首的一位女士身后, 放著一把藤椅和一張半人高的茶幾, 我趕忙走過去, 把包放在茶幾上,順勢在藤椅上坐了下來, 想著先喝口茶抽支煙。
其他人也沒和我打招呼, 仍自顧自聊天。這時我突然覺得大腸一陣痙攣, 要拉肚子, 但已經(jīng)憋不住, 少許大便透過褲子, 沾到了藤椅上。
“哎呀! 這是什么飯店, 怎么這么臭!” 坐上首的女士突然大聲叫起來。 我的臉一下子紅了, 慌亂中忙抽了張紙巾擦去椅上的大便, 緊接著說: “是啊, 怎么回事, 我去找服務(wù)員?!?/p>
一出包廂, 我直接奔向廁所。 從廁所出來, 我還是忐忑不安: 雖然褲子擦洗了一下,但肯定還有臭味, 希望他們的鼻子不會那么靈。
再走進包廂, 我剛要落座, 卻發(fā)現(xiàn)我的屁股下不是椅子, 而是馬桶。 再看其他人, 也一個個全坐在馬桶上。 我努力回想, 第一次進來時他們是坐在椅子上, 還是本來就坐在馬桶上。 但腦子一片空白, 什么也想不起來。
我是突然決定出發(fā)的, 也許是應(yīng)一位朋友的邀請, 也許不是。 我要去的地方是個邊疆省份, 路途遙遠, 好在我喜歡駕駛。 沒完沒了的盤山路, 像永遠走不出的歷史的怪圈。 我的車不錯, 不斷超越其他車輛, 又不斷追趕前面的車輛。
倦意是在午后襲來的, 和暖的陽光照耀下, 我的上眼皮固執(zhí)地往下垂, 和下眼皮之間只剩一條細(xì)細(xì)的縫。 視線越來越混沌, 好似穿行在云霧之間, 我只好跟著前車模模糊糊的影子, 憑感覺把握方向。
雖然心里很慌, 但害怕跟不住前車, 腳下的油門一點沒松。 就在我即將跌入睡眠的深淵時, 車子來到了一個路口, 前方一大片開闊地讓我清醒過來。
在我出來的路口右側(cè), 還有個通往山上的路口, 我沒彎進去, 不只是兩個路口離得太近, 沒反應(yīng)過來, 還因為我對路線并不確定,再說我也實在太困了, 必須休息一下。
這片開闊地上沒有建筑, 我往前開了一段, 看到幾棵樹和一些人。 我在他們附近停好車, 發(fā)現(xiàn)地面和山體之間, 有個狹長的縫隙,好像我剛才困倦時瞇起的眼睛。 縫隙有一人多高, 走進去, 里面是個挺大的商場。
商場正中, 擺著一個玩具電動車體驗臺,上面有模擬的山路、 直道、 隧洞和橋梁, 一輛巴掌大的玩具車在路上飛奔。 旁邊是一群圍觀的小朋友, 其中一個手里擺弄著遙控器, 神情專注。
我問這里的營業(yè)員, A 城怎么走? 她說還遠, 可以坐長途大巴。 我說我喜歡自己開車,她說如果喜歡開車, 不妨買套玩具車, 在家也能開。 我說這是小孩子玩的, 不買了。 她笑笑, 沒再說什么。
她的回答至少證明我昏昏欲睡時沒有走錯路, 因為這個開闊地帶, 除了我來的那條路,就只有一個路口通向外部。 我買了瓶礦泉水,喝了幾口, 又上了個沒有男女標(biāo)識的廁所, 覺得該趕路了。
車駛?cè)雱偛盼覜]有彎進的那個路口, 在發(fā)動機巨大的轟鳴聲中, 開始了新的盤山之旅。好車, 好天氣, 邊開車邊賞景, 真是一種享受, 我摸出一支香煙點上, 隨手打開了天窗。
“嘿! 快看, 玩具車?yán)镉腥?。?“是??! 是啊! 還在抽煙呢?!?順著聲音, 我一抬頭, 見半空中一群小朋友, 正興高采烈地盯著我指指點點。 在更高的地方, 我剛才問路的那個營業(yè)員,她神情詭異的臉上, 不時有幾縷陰云掠過。
我是一個大型展會的策展人。 展會結(jié)束那天下午, 參展商走完了, 搭建物也都撤了, 巨大的展館像潮水退去露出空蕩蕩的沙灘。 在這片空曠中, 孤零零地遺留著兩頂綠色的三角帳篷。
一名員工說, 這兩個帳篷是產(chǎn)房, 不能搬。 場館里怎么會有產(chǎn)房, 我心里納悶, 鉆進一個帳篷看, 里面黑咕隆咚, 什么也看不見,感覺有兩個人待在里面, 一個女人的聲音從帳篷角落傳來: “你來了就好了, 這里可以做產(chǎn)房了, 我把接生婆都叫來了?!?/p>
為什么我來了就變產(chǎn)房了, 難道要我跟她生孩子嗎? 這可不行! 我趕忙鉆了出來, 只聽那女人在我身后說, 來不及了, 我已經(jīng)懷上了, 就快生了。
我想, 旁邊有員工作證, 不怕她誣陷我。盡管心里滿是疑慮, 我還是硬著頭皮進了第二個帳篷。 這個帳篷亮著燈, 我一進去就見妻子坐在里面, 懷抱一個嬰兒, 笑著說: “你來晚了, 我已經(jīng)生了?!?/p>
我曾經(jīng)生活的小縣城東邊, 有一片湖水。暑假里, 我?guī)缀趺刻煲ズ杏斡尽?/p>
有那么一天, 我去得晚了, 灰撲撲的太陽已碰到湖面, 湖邊的人明顯少了下來, 十幾條小木船扎堆拴在淺水區(qū)的一根木樁上。
我脫下汗衫、 短褲, 放在一塊大石頭上,一頭扎進了水里。 不知游了多久, 當(dāng)我濕淋淋地上岸時, 天已經(jīng)黑了。 昏暗的路燈下, 站著一群人, 我爸爸牽著弟弟, 也在其中。 我知道, 一定是我游得晚了, 爸爸擔(dān)心, 帶著弟弟來湖邊尋我。 這樣的事, 以前也有過幾次。 我想先穿上衣服再說, 反正免不了要挨一頓臭罵, 但石頭上的衣服不見了。
我不由地又向爸爸望去, 發(fā)現(xiàn)我的衣服攥在爸爸手里。 爸爸和周邊的人都朝湖里看著。小木船上, 有幾個大人拿竹竿在水里探著什么, 還有幾個不停往水里扎著猛子。
沒辦法, 我只好低著頭走過去, 從爸爸手里拿衣服, 開始輕輕扯, 拿不出, 后來用了力, 還是拿不出, 更奇怪的是, 爸爸好像一點感覺也沒有, 甚至有幾次明明看到了我, 卻像沒看到一樣。
看來爸爸是生氣了, 我正想開口認(rèn)錯, 忽聽到小船上有人喊: “找到了! 找到了!” 接著, 一個小男孩被從水里撈了出來, 抱到了岸上。 月光下, 那小小的、 赤裸的身體白得嚇人, 但我看不清那個小孩的臉。
爸爸一下子沖了過去, 蹲在地上對那小男孩又推又喊, 隨即雙手掩面, 肩頭一抖一抖。過了一會, 爸爸把我的汗衫和短褲, 穿在了那個男孩身上。
我想喊: “爸爸, 爸爸, 那是我的衣服?!笨晌掖髲堉彀?, 一點聲音都發(fā)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