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森
記錄1: 《滿江紅·怒發(fā)沖冠》 作者: 南宋岳飛。
記錄2: 《滿江紅》 最早出現(xiàn)于明朝景泰年間。 岳飛之孫岳珂所編 《金倫粹編·家集》未收錄。 系偽作。
1
“你是誰? 你從哪兒來? 你是干什么的?”
我遇到的人幾乎都會問我這三個問題。 不同的詞匯, 不同的語序, 經(jīng)過語言校正器的校正, 統(tǒng)一變成這樣三句話。
我沒有名字, 也無法說明自己從哪兒來,于是回答, 我是一個搜集詩詞的人。
他們笑了, 有人說: “這倒是稀罕。 臨安城里的文人墨客每天都有新詞填出來, 等著歌妓去傳唱詠頌。 兵荒馬亂的, 跑到鄂州來干什么?”
我說, 我要見岳飛。
他們又在笑。 我知道, 在時間坐標定位為公元1140 年的南宋紹興十年, 我說的每一句真話, 都會被人當作笑話。
有人問: “不會是北邊派來的細作吧?”
“不會?!?另一個人回答, “這副細胳膊小腿的斯文模樣, 一看就沒受過苦打過仗, 倒像是哪戶有錢人家的公子。 說不定是慕宣撫使之名, 逞一時血氣之勇, 逃家出來投軍的?!?/p>
“投軍就投軍, 說什么搜集詩詞?”
“小孩子家, 書讀多了, 腦子讀迂腐了吧?!?/p>
我沒有分辯, 他們的理解比真相更合乎情理。
笑了一陣后, 終于有人提出: “怎么處置他?”
“扔出去。”
“不見到岳飛, 我是不會走的。”
他們面面相覷, 啼笑皆非的模樣。 最后為首的一個精壯男子發(fā)話道: “留下也行, 吃點苦頭, 過幾天就會哭爹喊娘嚷著要走的。”
這時候, 坐在角落里的一個人站起身來,對我說: “跟我來?!?/p>
這人個子不算很高, 但身材挺拔, 穿著洗得發(fā)白的紅布衫子, 手臂尤其顯得修長有力。看他的步伐明明走得很從容, 我卻要加緊腳步才能勉強跟上。 起風(fēng)了, 炊煙和飯香在空中飄散, 整座軍營在閑散中透出肅穆之氣。 滿天的流云被落日的余暉染得五彩斑斕, 像一場大火從天空的西北面一直燒到東南邊。
一些前輩曾經(jīng)告訴我, 最初的感覺很奇妙, 就好像一個二維平面上的紙人, 突然來到了四維的世界, 有了無數(shù)的細節(jié), 氣味、 色彩、 聲音, 無序、 混亂、 龐雜, 從一片樹林到一粒沙, 都仿佛有無限的空間, 無限的變化。我現(xiàn)在就身處于這海量的細節(jié)之中, 有種眩暈感。
“你為什么要搜集詩詞?” 那個人問我。
人會死, 詩詞卻可以傳之以萬世。
他停下腳步, 回頭看了我一眼。 他很年輕, 幾乎是個少年, 臉上有被日光灼傷的痕跡。
“傳之以萬世, 又如何?” 他又問。
后人可以從詩詞里讀到前人的所思所感,所覺所悟。
“有點道理?!?他的語氣輕描淡寫, 我拿不準這里面是否有嘲笑的意思。
我問, 你會帶我去見岳飛嗎?
他搖頭不語, 徑直把我?guī)У搅损B(yǎng)馬的營房, 對照管馬匹的軍役說我是新來幫忙的, 讓他們好好照看我。
我說, 我一定要見到岳飛。 他會寫出一生中最重要的一首詞, 我的責任就是把這首詞傳給后人。
他猝然笑了, 道: “小兄弟, 我勸你一句話, 若想在后護軍好生呆著, 最好不要動不動就直呼宣撫使大人的名諱?!?/p>
我點了點頭。
“至于見不見得到他本人, 能不能要到那首詞, 就看你的運氣了?!?臨走, 他說。
2
我的運氣不是很好, 許多天過去了, 城中兵馬調(diào)動頻繁, 但我一直沒有機會見到岳飛。
騎兵大都會照顧自己的馬, 我在馬營的工作就是打掃馬廄和喂馬, 以及在閑暇時聽人閑聊。 這里大都是些上了年紀或是身有殘疾的老軍, 會講一些語言校正器不愿意翻譯的話。 他們大多行動粗蠻, 說話的時候, 口水會濺到我的臉上。
蟲蠅從溝渠里瘋長出來, 污穢和霉痕從人的皮膚一直蔓延到兵營的角角落落。 這好像是一個更為原始的世界, 而我要放下我的兩個維度, 拿起一頭削尖的木棍, 加入原始者的行列。
夕陽下沉后, 涼風(fēng)自南而來, 我輪值守夜, 提著燈走在寂靜的營房里。 鄂州的夜空非常干凈, 我抬起頭, 看到的是完整的月亮。 月光是純粹的月光, 邊緣暈著一抹古舊的藍色。夜巡的士卒剛剛離開, 木柱和欄桿的影子投在地上, 與月光融合在一起, 一個人影慢慢行過, 像藻荇交橫的水面泛起了一道模糊不清的漣漪。
我問來人是誰, 舉起手里的燈, 照亮了他的臉。
有一剎那, 他好像畏懼油燈的光似的, 猛地抬手遮住了眼睛, 待我移開了燈, 才慢慢垂下了手。
一個身披褐色袍子的中年人, 衣帶松松束起, 顯得人有點消瘦。 他的鬢發(fā)已經(jīng)發(fā)白, 微黃的燈影投在他皮膚上, 似乎有了金屬的質(zhì)地。 這個時代的人, 長相往往比實際年齡要老許多。 我猜想他應(yīng)該不會超過四十歲。
想必是軍中的幕僚。 我想。
他看了看我, 一個草草挽著發(fā)的男孩, 穿著軍役的粗布短衣, 交領(lǐng)間露出細瘦的脖頸,冒著幾分傻氣。 他眼睛里的沉郁慢慢散開, 露出了一絲笑意。
“新來的?”
我點了點頭。
“多大了?”
我想了想, 說, 十六歲。
他目光有點空, 自言自語道: “和小雷一般大吶?!?/p>
小雷是……
他微笑道: “我的次子?!?/p>
我看著他的眼睛, 突然明白他是誰了。
在我心神恍惚的剎那, 他已經(jīng)從我身邊走開。 他的眼睛有病, 但顯然對這里十分熟悉,松動的石板和凹陷的泥坑都能避開, 循著干草的清香和馬身上熱乎乎的氣味, 踽踽獨行在清冽的月光下。
在見到他之前, 他的名字對我而言只是一個概念而已。 一個概念是下了結(jié)論, 簡單清晰的, 現(xiàn)在他變成了一個人的實體, 那個名字突然之間有了重量, 不能輕易稱呼出口。
最后, 我還是選擇了最直截了當?shù)恼勗挿绞剑?告訴他我想要一首詞。
“什么詞?”
你寫的詞。 關(guān)于你一生的詞。
他在一根廊柱邊停了下來: “原來是你,你就是他們說的那個自稱要搜集詩詞, 傳之以萬世的少年?!?/p>
我點了點頭。
“你搜集了些什么詩詞? 念來聽聽吧?!?說著, 他坐下來, 在青石板的臺階上。 月亮在慢慢落下去, 星星像潑濺出去的水光, 零零星星撒了半天。
我不太愿意念詩詞給人聽。 在這個時代,詩詞固然是用來吟唱和詠頌的, 但是在我的時代, 詩詞大多是用來看的。 有些句子一旦被人的聲音讀出來, 就像在純凈的酒液中添入雜質(zhì)一樣, 失去了它天然渾雅的視覺之美。 好在那是一個星光明朗的夜晚, 偶爾傳來的更柝之聲, 更加襯托出長夜的靜寂, 適合人用來摒棄自我的雜念, 追溯時光, 或者念一首古老的詞。
我念了一首臨時想起的唐詩, 又看著月光念了一首廣為人知的關(guān)于中秋的宋詞。 后來,又念了另一首。 我只是平平地念著, 沒有輕重緩急, 沒有抑揚頓挫, 聲音像清水般無趣。 好在他并沒有嫌棄。 我不停地念, 詩詞里面的氣韻聲律, 曾有人試圖教會我去理解, 但我始終不能開竅。 在那個夜里, 我念了許多首詩詞之后, 卻漸漸懂得了那種直覺上的鏗鏘悱惻的音律之美。
他一直閉著眼睛聽我念, 有時候會微笑一下, 點點頭, 或者輕聲和我一起念一句兩句。但是后來他卻倚著石柱睡著了。 看得出, 他有長期失眠的人才有那種極度的疲倦感, 即使在睡夢中也無法擺脫縈繞于心的緊張。 我吹熄了燈火, 默默坐在他身邊, 看著星光在深藍的夜空中隱去, 曙色染白了薄云。
我感覺只是閉了閉眼睛, 醒來卻發(fā)現(xiàn)自己睡在草鋪上, 外面日頭高起。 馬營里的人見了我, 七嘴八舌說我來頭不小, 第一天進營房就是少將軍親自送來的, 昨晚還和岳宣撫聊了半夜, 一看就不是等閑之輩。 有的還說, 少將軍十二歲參軍, 就是被扔到馬廄來干粗活的, 這孩子不會是岳家的二公子吧? 嬉笑了許久, 他們才分頭散去。
3
前輩們說, 上面表示要慎重考慮的項目,到最后都會黃。 這次也不例外。
——但是你知道, 那些家伙正在促成一項法律。 如果法律通過, 一切在時間坐標上的移動都會變成非法。 所以我們必須抓緊時間, 完成這個項目。
——時間。
——是的, 你永遠可以相信時間。
我耐心地等待下一次見到岳飛的機會, 但是先一步來的, 是大軍開拔北伐的消息。
一些年老體弱的人留在了鄂州, 我被編到運送糧草的輜重營中, 整日裝卸貨物, 安頓車馬, 頂著炎炎酷暑行走, 在荒野上幕天席地睡覺。
這是冷兵器時代的大規(guī)模行軍, 十萬人的大軍分成若干支, 分批次奔襲向北。 我們蹚過無數(shù)渾濁的河流, 踩過嶙峋的巖石和古道, 在長滿谷物和菜蔬的田野泥途上奔跑。
我們在后方行軍, 前鋒已經(jīng)攻城斬將, 不時有捷報傳來。 在六月和閏六月兩個月的時間里, 這支軍隊就像疾風(fēng)暴雨一般橫掃過中原的土地。 金人治下, 良民淪為奴隸, 受盡欺壓盤剝, 所以宋軍一到, 反金忠義軍紛紛響應(yīng), 連接河朔, 挺進開封已經(jīng)在望。
當然這不是我看到的, 這是來之前的訓(xùn)練中, 我背誦和熟記的。 他們總是自嘲說, 在捕螢計劃啟動的十年里, 培養(yǎng)了一批理論知識豐富而又無所事事的捕螢者。 我是其中一個。
抵達郾城的當夜, 天氣異常炎熱, 一絲風(fēng)都沒有, 成群的蚊蠓在頭上蠅蠅亂飛, 像一團團污濁的云。 我們打了井水, 一桶一桶澆在發(fā)燙的青石板上, 希望能借點涼意熬過這一晚。這時有人騎馬來傳令, 讓我去見宣撫使大人。
我被帶到城中一處寬敞的院落里, 前后幾進房子不見燈火, 兩側(cè)廂廊也沒有點燈, 只有正廳的燈火點得通明如白晝。 人影憧憧, 爭執(zhí)聲不時傳來, “上意搖擺不定” “他將不相馳援”, 字斟句酌中夾雜著許多更直接的話。
我在天井里候著, 看看兩口瓦缸里的荷花和掛在中天的一痕新月。 許久之后, 一群人突然從正廳涌了出來, 酷暑之下, 文官們已經(jīng)袍服汗?jié)瘢?武將們卻大都敞著衣袂赤著胳膊, 腳步帶風(fēng)向外走去。
我進去時并沒有看到岳飛, 看到的是正廳墻上掛著的一張地圖, 約有一丈見方, 是用墨筆在白色粗布上繪成的。 一張長桌上有大沙盤, 上面插了許多寫有字的小竹片。 我們這兩個月馬不停蹄地奔走, 在地圖上只是短短的一條不規(guī)則的曲線。 一名身穿素色單衫的年輕男子正逐個吹熄大廳里的燭火, 看見我, 他微微一笑。
“張憲說你熬不了幾天就會想逃走,” 岳云一邊收拾殘局一邊說, “看來他錯了?!?/p>
當然, 沒有拿到那首詞, 我是不會走的。
桌案上的文牒堆積成山, 有不少散落在地上。 我蹲下身去幫著拾撿, 起身時大廳里只剩下一盞孤燈, 地圖上的萬里山河變得半明半晦了。
岳云拿起燈, 說: “你的樣子像很久沒有睡過了?!?/p>
他仍然是輕描淡寫的語氣, 但那一份不易覺察的關(guān)懷卻讓我低下了頭, 不自覺地搓起了手。 經(jīng)過兩個月時間的磨礪, 我的手已經(jīng)變得粗糙不堪, 血泡壓血泡, 磨出了繭子。
他的樣子也已經(jīng)很久沒睡了, 但是他停了停, 卻說: “一定餓了吧? 這個時辰怕是沒有什么東西能吃的, 不過, 你隨我來。”
我們從大廳的后門走出, 轉(zhuǎn)過幾重廳堂,來到了后院。 畢竟是夜深了, 地上的暑熱漸漸退去, 生出了三分涼意。 朝北的天空陰云密布, 不時有電光閃過, 卻聽不見雷聲。 岳云走到一角的葡萄架下, 從繁密的綠葉間找到了一小串殘存的葡萄。
他遞給我, 我猶豫著沒有接, 他把葡萄放入我手中。
我又餓又渴, 連皮帶核放入口中。 葡萄的甘甜很快被我吞咽殆盡, 只在舌尖上留下了一絲酸澀的余味。
“你不用回輜重營了?!?他一邊走一邊說,“以后就留在宣撫使身邊吧?!?/p>
我跟著他走到了一扇門前, 看著他輕輕地把門推開。 我問讓我留下來做什么。
“念詩給他聽。”
4
“胡鬧?!?宣撫使輕聲訓(xùn)斥道, 后來就沒說什么了。
他是一個極其堅忍和自律的人, 好酒卻絕口不沾, 飲食節(jié)制, 又不好聲色, 除了對著前人書帖練練字, 幾乎沒有任何娛樂和消遣。 我在他身邊做些小事, 偶爾念詩給他聽。 許是多年戎馬倥傯的緣故, 他總是難以入睡, 睡著的時間也很短。 我念的詩多少起了點作用, 他們都說, 宣撫大人的精神看起來好多了, 連時好時壞的眼疾也沒有再惡化。
他仍然沒有寫我想要的那首詞。 事實上也不太可能寫, 因為我們在郾城安頓下來才七八天, 各處的戰(zhàn)報還在不停傳來, 探馬就來稟告, 完顏兀術(shù)的軍隊出現(xiàn)在郾城外二十多里的地方。 完顏兀術(shù)這次率領(lǐng)的是金兵中最精銳的騎兵 “拐子馬” 和 “鐵浮屠”, 一場血戰(zhàn)一觸即發(fā)。
我跟著大軍走了兩個月, 還從來沒有親眼目睹過刀鋒相向、 血肉橫飛的景象。 只有那么幾次, 我們路過還未清理的戰(zhàn)場, 看到人和馬的尸體橫七豎八倒了一地, 上面滿是累累蠕動的蒼蠅。 還有一次, 我們在一條溪流邊飲馬,發(fā)現(xiàn)水里夾雜著一股股紅色。 往上游走了幾里, 看到了堆積成山的尸體。
岳云率領(lǐng)背嵬軍出城迎敵。 他平時是個少言寡語的人, 偶爾會和我說幾句話。 可能是從小生長在嚴厲的父親麾下, 使他個性里天真荒疏的一面被壓抑住了。 他是背嵬軍的首領(lǐng), 負責指揮和訓(xùn)練岳飛的這支親兵。 另外, 他還是宣撫使的高級秘書, 在眾將領(lǐng)和幕僚聚會商議的時候, 他要在一邊記錄和整理其中有用的建議。
這個毒如打鐵的酷暑, 日頭被陰云層層裹纏, 卻沒有擋住那厚如硬甲的悶熱。 從城頭望下去, 金兵衣甲鮮明, 旌旗漫卷成云, 喊殺聲如同山呼海嘯。
弓弩齊發(fā)之后, 是雙方騎兵的互相沖殺。每一次沖殺都伴隨著無數(shù)人墜馬和倒下。 背嵬軍在岳云率領(lǐng)下仿佛是一道血色的潮水, 一次又一次地聚集, 蓄勢, 沖刺。 作為岳家軍最精銳的主力, 這支隊伍全是體格頑健的年輕人,不管是小分隊合作還是大規(guī)模作戰(zhàn), 都訓(xùn)練有素, 就像一把打磨得鋒銳無匹的劍。 劍鋒所向處, 經(jīng)過幾十次的沖殺, 留下了成堆的尸體。后續(xù)的金兵卻仍在源源不斷地涌過來, 馬蹄如悶雷滾動, 從死傷倒地者身上踐踏而過。
金兵后方突然鼓聲震天, 是鐵浮屠出動了。 這種重裝騎兵, 人馬俱身披鎧甲, 三騎相連, 移動時威懾力極大, 挾風(fēng)雷之勢橫掃過戰(zhàn)場, 正面奔突而來, 未及避開的人瞬間被碾壓成肉泥。
岳家軍早有準備, 大批手提馬扎刀、 長斧、 大刀的步兵奔涌而出, 從側(cè)面包抄過去,專砍鐵浮屠的馬足。 鐵浮屠中只要一匹馬被砍倒, 另外兩匹馬也會被牽連倒地, 步兵趁機上前砍殺。
這是真正的修羅地獄。 馬的悲鳴, 人的慘叫, 無數(shù)的聲音集合成一股黑色的旋風(fēng), 在郾城上空久久盤旋。 肝腸涂地, 血光沖天。
我早就知道郾城之戰(zhàn)的結(jié)局, 只是不知道這場大戰(zhàn)要持續(xù)到什么時候, 要絞殺多少人的血肉之軀, 才能夠結(jié)束這場血腥的屠戮。
這些人都已經(jīng)死了。 死了一千年了, 他們對我而言是沒有意義的。 他們怎么死都是沒有意義的。
此時的戰(zhàn)場, 敵我雙方都扛著千斤巨鼎,誰的氣勢稍一松懈, 就會一敗涂地。 城門突然打開了, 守城的士兵驚訝地看到宣撫使親率四十余騎出城。 一名副將趕上前去勸阻, 被宣撫使一鞭抽在手臂上。 副將阻攔不及, 沖著揚起的飛塵吼了一聲。
岳飛親臨戰(zhàn)場, 令前方鏖戰(zhàn)的將士士氣陡然一振。 他勒馬立定, 從背上取下一把長弓,抽出一支長箭來, 扣在弦上, 從容拉開。 明明是眨眼之間的動作, 但在我記憶里, 每個步驟都變得很慢, 很清晰, 仿佛周圍的殺戮都成了這一幕的背景。 我甚至能聽到羽箭破空剎那,發(fā)出銳利的厲嘯。
這支箭是否射中了敵人, 已經(jīng)不重要了。因為在羽箭所指之處, 背嵬軍閃電般沖破了拐子馬的陣營, 無數(shù)的鐵浮屠如山崩地裂一般倒下來。
5
——其實你知道, 我們是有死亡率的, 是嗎?
——是的。 我知道。
——可是你還是想去。 為什么?
——就是想親眼看一看。
——看一看? 看一看有很多種方式。
——但是不一樣。
——所以, 歸根結(jié)底, 還是該死的浪漫情結(jié)在作怪, 是嗎?
我在傷兵中找到了岳云。 他閉著眼睛坐在一張破席子上, 散落的發(fā)絲上凝結(jié)著血塊, 任憑旁人在他肩膀和膝蓋上敷上傷藥, 纏上布條。
我?guī)Я艘粋€瓜給他。 他笑問: “哪兒來的?”
是路上不認識的人給的。
大捷的消息已經(jīng)傳遍了郾城, 百姓把吃的穿的用的, 能拿出來的都給我們了。
我問他是不是很痛?
他搖頭: “只是累?!?/p>
不是疲憊到了極處, 他是不會說這樣的話的。 我扶著他躺下來, 腿給他枕著, 把瓜敲碎了給他吃, 用衣袂給他扇風(fēng), 驅(qū)趕繞著他傷口亂飛的蒼蠅。
他閉著眼睛說: “有聲音?!?/p>
是的, 我也聽到了。 刀斧砍斷骨頭的聲音, 鮮血噴射而出的聲音, 尸體被馬拖拽的聲音, 馬倒地哀嚎的聲音。 這聲音只要聽過一遍, 一輩子都不會忘記了。
“念首詩吧?!?他說。 頓了頓, 又補充:“什么都好, 只要別和打仗有關(guān)。”
“你不喜歡打仗?”
“我只會打仗,” 他的聲音很黯啞, “別的什么都不會?!?/p>
他剛剛身先士卒打贏了一場惡戰(zhàn), 在宋金兩國軍隊多次交鋒中, 還很少有這樣大的勝利, 卻說自己什么都不會。
要是不打仗了……
“要是不打仗了, 也許可以學(xué)著斗雞走狗,做一個紈绔子弟, 沒事帶一群潑皮無賴, 上街尋釁滋事……”
我笑了, 舌尖卻有一股酸澀的味道滲出來, 像剛剛連皮帶核吞下了一串葡萄。
我給他念了幾首歌行體長詩, 開始只有他聽著, 念著念著, 周圍說話的人都靜下來了,寂靜仿佛能傳染似的延伸開去, 最后浩浩夜空只剩下了我的聲音, 在這樣炎熱的夏夜念一首下雪的詩:
“北風(fēng)卷地白草折, 胡天八月即飛雪。 忽如一夜春風(fēng)來, 千樹萬樹梨花開……瀚海闌干百丈冰, 愁云慘淡萬里凝……山回路轉(zhuǎn)不見君, 雪上空留馬行處……”
詩已經(jīng)念完了, 一時間沒有人打破寂靜。這些士兵大多目不識丁, 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 但是他們憑直覺理解詩。 因為這是宋, 是詩詞的時代。
遠處, 有細碎的聲音傳來。
“起風(fēng)了?!?/p>
“起風(fēng)了!”
“真的起風(fēng)了?!?/p>
一陣狂風(fēng)吹過郾城城頭, 把戰(zhàn)旗吹得飛揚起來。 烏云密布的天空被風(fēng)撕開了道道裂痕。雨瓢潑而下, 把郾城澆了個透濕。 凌晨起來,石板路上的浮塵被沖洗得干干凈凈。
我回到宣撫使的臨時官邸, 他正在寫奏疏。 蠟燭已經(jīng)燃盡, 看得出他一夜未睡。
我把早飯端進去, 放在幾案上。 他看看我, 我知道他有話問我, 但是他不問, 我就不說。
最后他問: “他怎么樣了?”
誰?
他笑笑, 并不與我一般計較。
他受傷了, 大人要不要去看看他?
他沒有去。 僅僅過了兩天, 傳來消息說,完顏兀術(shù)的十二萬大軍蓄勢轉(zhuǎn)攻潁昌。 潁昌是岳家軍兵力集結(jié)地, 是這次北伐重要的據(jù)點之一, 一旦失守, 后果不堪設(shè)想。 岳云帶領(lǐng)八百名背嵬軍精銳離開郾城, 前去馳援潁昌。
臨走, 他問: “我能活著回來嗎?”
我說你能。
他笑了, 明亮的, 昂然軒舉的笑, 仿佛一切的阻礙都可以輕易越過, 一切的災(zāi)厄都能煙消云散。
你能活著回來, 但是你率領(lǐng)的八百背嵬,絕大部分會死在潁昌。
如果我現(xiàn)在站出來, 說, 不要去, 你們都那么年輕, 不要去送死。 這場仗或許很重要, 但是并不能扭轉(zhuǎn)歷史的走向。 活下去更重要……他們會信嗎? 他們的命運會因為我的一句話而改變嗎?
不會, 所以, 我什么都沒說。
6
那段時間郾城天氣變化很大, 不時突下暴雨。 潁昌方向雨云密布, 局勢不甚明朗。 夜里大風(fēng)吹著雨點撒豆一般打在檐廊下, 廳堂里的燈火徹夜不熄。
宣撫使的眼疾又加重了。 在隆隆的雷聲中, 我給他念詩, 從 《戰(zhàn)城南》 一直念到 《春望》。
他突然站起身, 負手走到窗邊, 說: “你想要一首詞, 關(guān)于什么?”
我想了想, 說, 英雄。
他輕嘆道: “什么是英雄?”
我愣了一下。 有些概念是經(jīng)不起思考的,不想, 腦海中有一個清晰的形象在, 一想, 它就變得扭曲曖昧, 像水中的倒影, 越是伸手去抓, 越是模糊不清。
我不知道。 我說, 大約英雄, 總是敢于做一些常人不敢做的事情吧。 當人們無力掌握命運時, 總是寄望有那么一些英雄能帶著他們走出困境。 如果沒有英雄, 幻想出來一個英雄也好。 也許所謂的英雄, 也只是一些亡命徒而已。
他背對著我, 漫天的風(fēng)雨, 造出一種風(fēng)云激蕩的幻象。
半晌, 他才突然說: “孩子, 你從哪兒來?”
我不能回答, 于是我說, 我來的地方, 已經(jīng)不需要英雄, 也不存在英雄了。 人們只有從歷史和詩詞中, 去理解英雄這個詞。
“聽他們私下傳言, 你能預(yù)言戰(zhàn)事的勝敗,你說, 后世的人會怎么看待這場北征?”
我并不曾對人預(yù)言過什么戰(zhàn)事, 也不知道這流言因何而起。 大約我平日的言行畢竟有些不太一樣, 所以才會引起他們的怪異吧。
我猶豫了很久, 終于說道, 我只知道, 在后世, 人們是把你當作一個英雄去記憶的。
他回過頭來看著我, 卻又好像完全看不見我, 只是凝視著前方。 他的神情十分微妙, 似乎要哂然一笑, 但又莫名的, 有一絲疑惑和悲涼。 但是突然間, 他笑了。
我與他相處多時, 他冷淡陰鷙, 少有歡顏。 我從未看到他這樣由衷地笑, 一時間只覺得龍光耀夜, 天地敞亮。
就在這時, 門外突然傳來信使的聲音:“潁昌大捷!”
潁昌大捷和郾城之戰(zhàn)一樣, 是一場用慘烈犧牲拼來的勝利。 岳飛親自領(lǐng)兵乘勝追擊, 在朱仙鎮(zhèn)最后擊潰了完顏兀術(shù)的大軍。 完顏兀術(shù)身心重創(chuàng)之下, 逃回了開封。
我們在朱仙鎮(zhèn)暫時修整, 準備進軍故都。距離 “靖康之恥” 已經(jīng)十二年過去了, 這是宋的軍隊第一次離東京如此之近, 也是南宋唯一的有平定中原、 重新奪回天下的希望。
天下, 是一個美麗的詞語。 蒼天覆蓋的萬里河山, 太平盛世, 蕓蕓眾生, 耕者有其田,勞者有其業(yè), 詩書禮樂, 稻米流脂, 廣廈千萬間。
在這么誘人的前景之下, 全軍士氣高漲,摩拳擦掌, 只等軍令一下, 就能把開封一舉拿下。
人們看到, 連一向沉郁寡言的宣撫使也喜動顏色, 不僅親自巡慰三軍, 還破例喝了一口酒, 說等把金人趕回了他們的老巢黃龍府, 再與眾將士痛飲。
他大約看出我的愀然不樂, 拍了拍我的肩膀, 讓我去和下面的將士一起慶祝。
“去做些年輕人喜歡的事。”
我在軍中并沒有什么熟悉的人, 在兵營間來回打了個轉(zhuǎn), 只看到營火憧憧, 笑聲喧嘩,最后, 還是去找了岳云。 岳云在潁昌遭遇血戰(zhàn), 一道傷斜著穿過他的左側(cè)眉骨, 使他的臉帶上了幾分肅殺之相。
他給了我一把打造得十分精致的短刀, 說是在潁昌得來的, 共有兩把, 一把留給他的弟弟小雷。
“小雷十六歲了, 和你很像, 也是斯斯文文的, 喜歡詩文, 不愛說話, 可又總想著和我一起上戰(zhàn)場。 我答應(yīng)過他, 要給他帶一把金人的好刀去?!?/p>
我們沿著朱仙鎮(zhèn)的民巷一路走去, 家家戶戶的門前都點著一盞小燈, 有的是油燈, 有的是蠟燭, 星星閃閃, 在風(fēng)中忽明忽滅。
“那是為戰(zhàn)死的人點的?!?岳云說, “明年這些地方, 麥子一定長得特別好。”
7
岳云重傷未愈, 我們走一段路, 就在一座石拱橋邊坐了下來。 河水在橋下潺潺流淌, 映著空明月色和幾縷薄云。
他幾經(jīng)生死, 心中大約十分想念親人, 所以跟我說了許多家里的事。
“我家在湯陰是做佃農(nóng)的。 遇上災(zāi)年歉收,養(yǎng)活不了家人, 阿爹才去從軍?!?他還第一次在我面前這么稱呼宣撫使, “阿爹本性里還是個佃農(nóng), 總想有一片屬于自己的土地, 耕種收獲, 生兒育女。
“我們在錢塘有一座大宅子, 還有御賜的許多田地。 杭州湖山秀美, 但是阿爹聽著錢塘江的潮聲卻整夜不能入睡。 那年祖母去世, 我們扶著祖母的靈柩上廬山安葬, 山上的松濤聲也總是擾著阿爹。 他常常夜半起來, 繞著石階走來走去。 我知道他心里一直有一個聲音, 要他打回中原去?!?/p>
你呢? 我問。
他不解地看著我。
收復(fù)中原是宣撫使的理想, 那么你的理想呢?
“我……我沒有什么理想?!?他突然微微一笑, “靖康年間, 家人被沖散, 我?guī)е±滓宦纺咸印?途經(jīng)金兵所過之處, 村莊被焚毀, 鄉(xiāng)民被劫掠屠戮。 小雷還年幼, 我要是死了, 他一定也活不成。 就靠這么個念頭, 撐到了找到阿爹的那一天。 當時真的沒有什么別的想法,就是活一天是一天, 趁還有命好好活, 就好了?!?/p>
靖康年間, 他自己也不過十歲而已。 兩個孩子在死人堆里覓食, 躲避金兵劫殺。 他活過了十歲那年的劫難, 他活過了郾城之戰(zhàn)、 潁昌之戰(zhàn), 但是他活不過紹興十一年的歲末雪夜。他注定活不過。
——你不能干涉, 不能介入, 不能啟發(fā),你只能等待, 只能旁觀。
——所以其實, 我們在做一件毫無意義的事情, 是嗎?
——是的, 人總是會發(fā)明一些毫無意義的東西, 然后學(xué)著去尋找意義。
所以關(guān)鍵還是時間。 你永遠可以相信時間。 時間的存在有它自己的規(guī)律, 沒有人可以改變。 一旦出現(xiàn)差錯, 我一定無力承擔后果,而且自己也會失陷在這個時空中無法回頭。 但是為什么不試著賭一賭呢? 萬一可以挽救呢?我會去賭嗎?
我回到兵營。 一些人在收拾碗筷, 桌上還有一碗殘存的酒, 我端起來一口飲盡。 我從來沒有喝過酒, 那灼烈的味道像一團火從喉嚨一直燒到胃里。
見到宣撫使時, 他正在燈下寫著一幅字。他眼中帶笑, 招手讓我過去。
我按照這個時代的禮節(jié), 屈膝跪在他面前。
他顯然有些吃驚, 站起身來。
再過三個時辰, 天就亮了。 信使將送來皇帝的手詔, 手詔上只有一個命令, 退兵。 你會震驚、 憤怒、 煎熬, 你會寫折子給出種種理由請求繼續(xù)北進, 但是沒有用, 更多的手詔會發(fā)過來。 退兵, 你十年的苦心經(jīng)營就毀于一旦,占領(lǐng)的土地會重新被金兵占據(jù), 此間的百姓將再次遭受屠戮, 忠義軍也將被逐步消滅。 你們浴血奮戰(zhàn)取得的成果, 你父子的性命, 都會成為皇帝與金人和談的籌碼。
他看著我, 手緊握著筆, 一言不發(fā)。
攻打開封吧。 朝廷不會給你任何退路, 如果你想實現(xiàn)平生抱負, 就必須攻打開封, 打下開封, 擁兵自立。
他的神情有一瞬間的恍然、 明晰和透徹,但隨即勃然大怒。
“來人!”
就算不為自己, 也為小云想想。 他是你的兒子, 他只有二十二歲。
帳外的侍衛(wèi)已經(jīng)沖進來了, 他卻遲遲沒有下令, 只是看著我。
有那么一剎那, 我以為我贏了。 但是, 他的目光在最后關(guān)頭變得很沉痛很疲憊, 像鄂州那個有月亮的夜晚, 我的燈光照在他眼睛上。
8
我被關(guān)了起來。 是打是殺是逐, 宣撫使沒有給出明確的意思, 所以只是關(guān)著。 一日三餐, 吃飽了坐在地上看天。
三天后的清晨, 岳云來了。 他讓人把我放了出來, 帶著我騎馬離開了兵營。
我問他, 你私自放我, 宣撫面前如何交代?
“沒法交代, 就不交代了?!?/p>
他看著前方的路, 輕嘆道: “你勸阿爹自立? 阿爹一旦自立, 我們這支北伐軍就會淪為叛軍, 岳家在錢塘的親人和族人會以謀反罪名被處死。 阿爹治下的將領(lǐng), 他們的親眷也會受到無辜牽連。 后防和糧草都會中斷, 我們會遭到宋金雙方軍隊的夾擊。 有些事情并不是想做就可以做的?!?/p>
距離開封只有二十里路。 這二十里路終究無法跨過。
“我們要回家了?!?岳云說, 輕描淡寫的語氣, 聽不清是悲是喜, “等掩護民眾過了河,我們就回家了。 你也回家吧?!?/p>
他給了我一些盤纏, 又從懷中掏出一本線裝書來, 道: “這是阿爹歷年來寫的詩詞, 我全抄在里面了。 你帶走吧?!?/p>
薄薄的一本小冊子, 用黃公體工工整整地抄寫了大約二十余首詩詞, 它們中的一些會流傳后世。 但這里沒有我想要的那首詞。
我是為了一首詞才來到紹興十年的。 我惘然想起, 我是為了一首詞才來的。 從什么時候開始, 這最初的本意變得無關(guān)緊要了呢?
我勸岳云回臨安后萬事小心, 如果可以,就離朝廷遠遠的, 到天高地遠的地方去。 但是心里也清楚, 他們一回臨安就會受到嚴密監(jiān)視, 有些事情并不是想做就能做到的。
在江南近一年漂泊停留的日子里, 我心里偶爾也會幻想, 也許宣撫使不會死, 也許他會學(xué)著做一個平常的人, 享受朝廷的厚祿供奉,參與同僚的酒宴迎返, 游賞西湖的美景, 寫詩贈給名妓。 也許有一天, 錢塘江的潮聲, 廬山的松濤聲, 戰(zhàn)場上的殺聲……他腦海中那些聲音都會沉寂, 他的鐵槍會生銹, 他會忘記長江以北的故土和少年時的雄心壯志。 他會在安逸平和中死去。
也許。
紹興十一年秋天, 宣撫使最得力的愛將張憲被誣告謀反, 牽連到岳云, 兩人先后被拘于大理寺。 不久, 他本人也被從廬山騙到臨安投入監(jiān)獄。 世態(tài)炎涼, 庶民皆知其冤, 滿朝文武卻鮮有人為其鳴冤。 只有韓世忠為了往日的情分問了一句, 得到了 “莫須有” 的回復(fù)。
對, 我沒有目睹這一切, 這只是我背誦和識記的歷史。
——你永遠可以相信時間。 因為你永遠改變不了時間。
我走在西湖邊, 白堤楊柳依依, 蘇堤秋花疏離, 湖上游船如織, 隔水傳來歌妓的琵琶聲。 湖邊的茶館酒肆里, 人們用雨過天青色的精美瓷器品茶、 飲酒, 吃著西湖醋魚和東坡肉。
要議和了。 一旦和議達成, 就不用再打仗了。 不打仗, 就可以少交點賦稅, 日子也會太平了。 人們都這么說著。
9
我在大理寺的監(jiān)牢外守著。 好多天了, 終于有一個老獄卒過來問我叫什么, 要干嘛。 我報了自己的名字, 獄卒微垂的眼角抬了起來,道: “原來是你?。?前些天, 岳將軍還提起過你, 說還欠你一闋詞呢。”
我問他能不能進去看他, 老獄卒嘆息, 說沒有秦大人的允許, 誰也別想進去。
我一直守到了這一年的歲末。 大雪紛飛的大年夜, 千家萬戶放爆竹, 貼桃符, 辭舊迎新的日子。 再貧寒的房子里都紅彤彤地點著燈,冒著炊煙。 孩子們穿著新衣服, 頭上扎著紅頭繩, 在雪中追逐玩耍著。
張憲和岳云在這樣的日子里被斬殺。 紅的血白的雪, 是上品的配色。 到了來年, 這一塊地的花草一定長得特別好。
夜半時, 老獄卒背著岳飛的尸體出來了。我推著小車悄無聲息跟了上去。 他看見是我,一句話都沒說, 和我一起把尸體扛上了車。 車輪在雪地上留下兩道長長的車轍, 一路迤邐出了杭州城, 最后在錢塘門外九曲叢祠旁停了下來。
我用岳云贈我的短刀挖坑, 老獄卒幫我把尸體埋了, 卻獨獨留下了宣撫使的一件外袍,說是他死前吩咐過的, 要把袍子留給我。
漫天風(fēng)雪, 天黑如墨。 可是我用手撫過袍子衣襟的時候, 掌心感到了一陣烈酒燒灼般的痛。
他沒有忘記要給我寫那首詞, 如果不是我的貿(mào)然打斷, 那天在朱仙鎮(zhèn)時, 他就要給我的。 那是他一生中最快樂的一天, 他滿懷希望, 以為可以使江山重整, 金甌無缺。
我是一個 “捕螢者”, 我的使命是尋找流失在歷史中的詩詞, 把它們傳給后人。
這首詞將和這個人一起, 作為一個英雄的形象被后世所記憶。
哪怕我們記憶的, 很多只是自己幻想出來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