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福森
老高走進(jìn)小喜家時,看見小喜正從網(wǎng)兜里把捕獲的一只只小鳥捉出來,放進(jìn)木籠里。幾十只絕望的小鳥在木籠里嘰嘰喳喳地亂叫亂撞。
“哎呀,三叔,你咋回來啦?啥時候回來了?”小喜抬頭看見老高,十分意外,驚訝地問。
“我再不回來,我的地不知道被你糟蹋成啥樣子了!”老高的話里夾槍帶棒,語氣中滿是火藥味。
老高是小喜的親叔,他可怠慢不得。小喜趕緊停了手中的活兒,擦了擦手,從褲兜里掏出紙煙和打火機,遞給老高:“來,三叔,先抽根煙,消消氣?!?/p>
老高看見了煙,煙癮被勾起了,火氣消了點兒。他拿了一根,湊到小喜的打火機前,點燃了煙,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慢悠悠地吐出來,煙霧飄散在空氣里。
“嗯,還是在老家好??!想喝酒就喝酒,想吸煙就吸煙,想串門就串門,多好??!”老高瞇著眼,一副沉醉的樣子。
“三叔,你這次回來,打算住多久?”
“住多久?這是我的家、我的根,我的魂就在這兒,我不走啦!哦,還有,我的地,我要收回來了。你小子不實誠,凈整一些花架子!”
“三叔,我咋不實誠了?”
“我問你,好好的地為啥不種莊稼種草了?”
“種草咋啦?種草不行嗎?種草比種水稻花生玉米的收益高多了。再說,你把地租給了我,我喜歡種啥就種啥!”小喜抬高了聲音。
“地是用來種莊稼的,種草就不行!”老高氣憤地說。
幾年前,老高的老伴兒去世了,兒子不放心他一個人在鄉(xiāng)下老家,接他到省城去住,家里那幾畝地就租給了小喜。老高一輩子種慣了地,勤勤懇懇,兢兢業(yè)業(yè)。他跟土地的感情甚至比對老伴兒還要深。老高人在城市里擠來擠去,魂卻在鄉(xiāng)下游蕩。他喜歡家鄉(xiāng)淳樸的鄰里關(guān)系,喜歡家鄉(xiāng)那條清澈見底的河,喜歡那散發(fā)出泥土氣息的土地和郁郁蔥蔥的莊稼。最初,老高幾乎天天做夢,夢見一望無際的田野,夢見小橋流水竹木掩映的村莊,夢見自己在揮汗如雨地收割莊稼……很多個夜晚,老高醒過來,淚濕枕巾,唏噓長嘆,輾轉(zhuǎn)反側(cè)。
有一次,老高到城郊去,看見城市在繼續(xù)擴(kuò)張,公路在不斷延伸。他看到一個已經(jīng)拆遷的村莊。村民們已經(jīng)搬走了,村里只剩下斷墻殘垣和光禿禿的樹木,以及在寒風(fēng)中瑟瑟發(fā)抖的枯黃的雜草。一條被遺棄的狗,骨瘦如柴,孤獨地立在村口??匆娎细咦哌^來,它有氣無力地吠叫起來。那一刻,老高觸景生情,潸然淚下,蹲在地上很久起不來。
恰好,兒子要回家鄉(xiāng)的縣城辦事,他就跟兒子的車回來住幾天。
老高一回鄉(xiāng)下老家,顧不上旅途勞頓,顧不了滿院雜草叢生、墻壁潮濕泥粉剝落,甚至水也不喝一口,立刻扛著鋤頭,到他的地里去了。
野外,陽光明媚,云淡風(fēng)輕,田野里正抽穗揚花的水稻和花生玉米蔥蘢翠綠,像綠色的地毯綿延到遠(yuǎn)方,一望無際。城市里,哪有這樣的天氣這樣的景色!老高興奮得像一個孩子,踩著曲曲折折的田間小路,撲鼻而來的是泥土和莊稼散發(fā)出來的清香氣息。他高聲唱起了家鄉(xiāng)小調(diào):“一座座山嶺喲一道道川,一條條溪水喲流山澗,一簇簇高粱喲紅霞染,金燦燦的水稻喲醉心田……”
可等老高走近了他的地時,卻看見一地高過人的茅草,葳蕤茂盛。最初,老高以為小喜外出打工,拋荒不種地了;仔細(xì)一看,不是拋荒,而是他種了草。又高又密的茅草,與四周綠油油的莊稼相比,分外惹眼。茅草上布滿了細(xì)小的絲網(wǎng),有幾只小鳥不小心碰到了網(wǎng),掛在上面,絕望地掙扎哀鳴。
老高氣得差點兒昏倒,問了在附近地里鋤草的鄰居,才知道小喜這幾年來一直在老高的地里種草捕鳥,每年捕鳥的收入有十幾萬。
老高氣沖沖地來到小喜家。他要收回他的地,不租了。
小喜說不過老高,便拿出租地合同:“三叔,你看看,你的地租給我了,這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的。你可不能反悔!”
老高瞄著上面他一筆一畫的簽名,眼前浮現(xiàn)出地里又高又密的茅草、幾只被絲網(wǎng)纏住的絕望掙扎哀鳴的小鳥,氣得七竅生煙,猛地奪過租地合同,三下兩下就撕得粉碎。
“三叔,你……”小喜望著滿地碎紙片,像被人掐住了喉嚨,說不出話來。
老高留在了鄉(xiāng)下,他離不開種了一輩子的土地。
老高的兒子找到我,想讓我勸說他爹離開老家,跟他去城里享受幸福生活。我反復(fù)勸說,費盡唇舌,老高始終沒有答應(yīng)。我又一次來到老高的地里時,看見他正揮汗如雨地忙活著。
老高的背影融入秋日的夕陽下,滿頭白發(fā)被晚霞染得一片燦爛。
[責(zé)任編輯 冬 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