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蜻蜓
陳根生祖上與佛有緣。他爺爺陳泗水生在清末,有次北上販毛皮,途中被太平軍裹挾南下,不僅失了錢財,還被抓去充作了挑夫,跟著楊秀清的大軍剛踏入揚州地界就被清軍設(shè)伏,打了個人仰馬翻。
陳泗水也是運氣好,從泥沼遍布的蘆葦叢中跑脫,躲進了一處寺廟。廟中住持念其可憐,收留了他。清軍挨家挨戶搜“長毛”余孽,幾個游方的和尚遭了殃,一起去了西方極樂世界。方丈為了救他,給他剃了發(fā),燙了九個圓齊的戒疤。他做了半年的小沙彌,直到清軍攻陷天京,捉了洪秀全的兒子,“長毛”叛軍作鳥獸散后,陳泗水才敢脫去僧袍。他厚著臉皮從廟里借了點兒功德錢,水陸兼程,晝伏夜出,偷偷摸摸回到了家里。
陳泗水發(fā)家之后不僅給那寺廟捐了香油錢,還在自己家鄉(xiāng)建了一座廟,請來高僧做住持,并在佛前許下宏愿,說陳家世代子孫,無論貧賤,均遣一人出家,擦拭青燈,供奉佛祖。
轉(zhuǎn)眼間,慈禧歸了天,溥儀還沒把皇帝寶座焐熱便被馮玉祥攆出了宮,一時間軍閥割據(jù),民不聊生,天下更亂了。陳泗水故去后,陳家家道中落,被土匪、軍閥還有保安隊輪番剝削,家里人走的走、逃的逃,只剩下陳根生的父母和兩個長工還在苦熬。后來民國政府推行“新生活運動”,各地官員借機斂財,各種稅花樣翻新。那時陳母懷了孩子,當(dāng)?shù)乇iL帶人來催“保胎稅”,一時起了沖突,陳父被一兵痞子無意中給殺了。陳母一介婦道人家,孤掌難鳴,偌大的家很快被別人巧取豪奪,她失了居所。陳母帶著肚里的孩子流落外地,機緣巧合下居然來到了祖上落難時待過的寺廟。她在廟里生了孩子,不久便失蹤。
這孩子的俗家名字叫陳根生,是陳母臨走前取的。廟里的師父另取了法號,喚作正林。
正林和尚自小便在寺廟長大,眼中所見唯有青燈古佛,耳中所聞也只和尚誦經(jīng),剛開了心智便學(xué)《十地經(jīng)論》《四分律》《摩訶僧祇律》,大些后又學(xué)《華嚴(yán)經(jīng)》《金剛經(jīng)》《涅槃經(jīng)》《般若經(jīng)》,也讀《孝經(jīng)》《論語》,不過十余年便將寺內(nèi)佛經(jīng)讀得透徹,佛法義理融會貫通,小小年紀(jì)便練就了一顆菩提心,通識慧根如山如淵。二十余歲的正林,已窮盡三藏的奧妙,連師父也不及也。
正林和尚禪理明心,上臺說法講禪機,一天可講幾卷,也可幾天窮一字,述佛家玄妙之意,讓人欽佩。
正林和尚二十六歲便當(dāng)上了廟里住持,可算是建廟以來最年輕的住持,佛學(xué)造詣之深,可算出類拔萃。
正林和尚剛做住持便做了一件大事。他召集廟里苦修的僧侶,說:“當(dāng)今天下乃萬法末世,妖邪橫行,地煞轉(zhuǎn)世,佛陀閉眼。諸位師兄弟居小廟,修小乘,度己不度蒼生,實是落了下乘,還請下山自持。還俗也好,做居士也罷,各依緣法,秉性修行。心中有佛,便處處是佛?!?/p>
正林和尚說完,眾僧也不再多言,默默收拾了行囊,各自下山去了。正林和尚關(guān)了廟門,在佛前靜坐三日,敲壞了木魚后,背起行囊,開始外出行腳苦修。
正林行腳時間不定,或三五日回,或一二十日回,或三個月方回。他不掛單,不借屋,不犯金錢戒,執(zhí)錫杖,捧香爐,披霞光,走四方,托缽化緣,廣發(fā)慈悲。
這年三月十四,后山起了一場大火?;鸾栾L(fēng)勢,撲到了寺廟,燒了二日方止。寺廟蕩然無存。那日的正林和尚正在三百里外化緣,火起之時,似有所感,原地默經(jīng)。
失了供佛之所的正林和尚行跡更加捉摸不定。他出沒鬧市,游歷鄉(xiāng)野,僧衣變作百衲衣,化緣所得要用來修廟宇。
這日正林和尚路過一村,見有女子被裝入竹籠,欲沉江底。村民激憤,人人臉有怒色。問了才知這女子不守婦道,與人私通,懷了孽種,下竹籠是為了懲戒。女人蜷身抱著膝,頭發(fā)覆面,瑟瑟抖抖,好一個可憐模樣。
正林和尚救下了她,并以多年以來積攢的化緣所得順了村民的心。女人得救,卻不知做何去處。眼見青天有浮云,綠地見清水,牧童歸歌,農(nóng)婦回舍,正林和尚連誦三聲佛號,說:“還俗吧,還俗吧!”
陳根生帶著女人回到老家,借著祖上積攢的口碑租來兩間瓦房、三畝薄地,過起了日子。過得半年,一孩子呱呱墜地。是一女嬰,面皮白凈,眉眼好看,一臉福相。
悠悠一晃十八載,女嬰出落得精致漂亮,許了好人家。后來,世道清明起來,人人開始向善。陳根生告訴女人,自己俗業(yè)已了,當(dāng)回寺院禮佛參禪了。女人心靜如水,說:“你當(dāng)初救苦救難,又持心修戒,與我相敬如賓,此時去了卻也應(yīng)該,這情分我只有來生再報了。”陳根生說:“救苦救難的是菩薩。我本凡人,卻行了私心,借了救人來修持佛心,心常不安。今日重入佛門,乃是贖心?!?/p>
陳根生又變作了正林和尚,穿回僧袍,持錫杖,托圓缽,化緣三載,重開廟門,召集同門有三,共結(jié)佛緣。
[責(zé)任編輯 冬 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