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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 景(二題)

2023-02-15 10:13老海
百花園 2023年2期
關(guān)鍵詞:阿杰隊長西瓜

老海

詩 人

阿杰是個詩人。

阿杰是一個真正的詩人,起碼我這樣認為。能讓我讀得熱血沸騰浮想聯(lián)翩的,我認定就是好作品,我從不看作者有沒有名氣。

阿杰顯然沒什么名氣。阿杰是個打工仔,住在城中村一個逼仄的出租屋里。他怎么可能有名氣呢?

阿杰租住的出租屋在一個三岔路口,正對大門的一條路通往菜市場,人們在那里購買生活資料。菜市場旁邊是一個低檔超市,方便面衛(wèi)生紙等日常用品應(yīng)有盡有,而且價格便宜。這是令阿杰最滿意的。

對于這個南方城市的“入侵者”來說,我的朋友少得可憐,甚至可以說幾乎沒有,阿杰是我的“唯一”。我是不是阿杰的“唯一”我不知道,想來情況也差不多,因為我在阿杰那個僅有六平方米的小屋里,沒有見過除我之外的其他朋友。

南方本來就熱,何況夏天?我每去阿杰那里都見他打著赤膊,坐在電腦前揮汗如雨。唯一的降溫設(shè)備,就是一臺從舊貨市場淘來的桌扇,它仿佛不堪重負地搖頭晃腦吱哇亂叫。他的電腦也是二手的,顯示屏還是那種帶個很大后勺把的一代聯(lián)想。阿杰不好意思地搓著手說:“咱又不打游戲看電影啥的,能顯字就行了?!?/p>

我抱著個條紋大西瓜去看阿杰,這在夏天是最價廉物美的訪友禮品。盡管阿杰汗水涔涔,卻連連推辭。我們暢談文學(xué),他把他寫的詩歌給我看,我說有意境,還接地氣,像海子的作品一樣。我把我的小說拿給他看,他看了說:“李老師,你的小說寫得好極了,有卡夫卡的風(fēng)格。”我說:“我學(xué)的是卡佛,不是卡夫卡?!彼f:“姓卡的都他媽的厲害……”我們一起笑了起來。整整一個上午,精神的愉悅充盈著阿杰的小屋,遮蔽了這狹小的空間如豬窩般的臟亂。

中午我借故還有事,堅辭了他的請飯,我不想讓他破費。根據(jù)以往的經(jīng)驗,我們每在一起吃飯,他必搶先買單,根本攔不住??墒?,當(dāng)我走出門的時候,他抱著那個大西瓜追了上來,夾到我的自行車后座上,非要讓我?guī)Щ厝?。他甚至親自推著我的自行車送出好遠。

再來阿杰的小屋時,我不僅帶了西瓜,還帶了水果刀,進了門,不由分說,先殺西瓜,這樣就避免了他再把西瓜送回。其實阿杰是非常喜歡吃西瓜的,他端起一塊月牙狀西瓜,嘴從這頭橫移到那頭再回來,這么一個來回,紅色的西瓜瓤就不見了。阿杰的這種快速吃瓜法我還是第一次見。他在橫掃瓜瓤的過程中,瓜子從另一邊嘴角像打機關(guān)槍一樣噴射出來,十分好玩。

毫無征兆的一天,阿杰打來電話,說出事了。我跑到阿杰那里,看到屋里一片狼藉。坐在椅子上的阿杰一臉疲憊和沮喪。原來,他居住的出租屋進了小偷,電腦主機被偷走了。那里面儲存著阿杰兩年來在這個城市寫的所有詩歌,而且沒有其他備份。阿杰目光呆滯地反復(fù)說著一句話:“你他媽的偷什么不好,為什么非要主機呢?”我說:“這很好理解,你這屋里,唯有電腦主機還值幾個錢吧。據(jù)說小偷有個不成文的原則,只要出手,從不空歸?!?/p>

阿杰的出租屋背后有一條小路,僅能容兩個人錯身而過,兩側(cè)盡是緊閉的窗口和窗口后隱秘的人生。晚上,這里一片昏暗,即便是年輕人,也很少單獨而行,但這卻是一條近路,可以讓你方便地去往這個城市的各個角落。阿杰斷定小偷得手后,就是從這條路逃走的,他借著夜色,踩著路邊的青苔狂奔而去,拐過一個彎,消失不見。

小偷或許并不知道他偷走了阿杰的詩歌,那對他來說是一堆完全無用的東西,但對詩人來說,卻是通行證,是紀念碑,是墓志銘。因為這些詩歌,這座城市曾給予過詩人贊美和榮耀;因為這些詩歌,阿杰能在那被惆悵和燠熱浸泡得無比沉重的夜晚,重新鼓起勇氣,把萬家燈火視作星辰大海。

而這一切現(xiàn)在全都沒了。

我安慰了阿杰,并陪同他去公安局報了案。接待我們的警察只是在本子上記了記,甚至都沒說要出警去現(xiàn)場,他讓我們回家等消息。我們知道這對公安局來說是再小不過的案件,他們根本就不重視。甚至從那接待員懶洋洋的口氣上看,他覺得這么小的事,就不值得來麻煩他們。他們沒當(dāng)回事,我們當(dāng)然也沒抱希望。

公安人員當(dāng)然不能理解電腦里那些詩歌的丟失,對于一個詩人意味著什么。它對阿杰的打擊是巨大的。阿杰那些天魂不守舍的樣子,和失戀沒什么兩樣。最終,阿杰離開了這座城市。他在離去前對我說,這里是他的傷心地,他必須離開才能重新生活。我能說什么呢?這種時候,什么樣的安慰話都顯得多余。我們碰杯,雙雙喝得大醉。

阿杰走后,我們還時有聯(lián)系,多是他打電話給我,說他又寫了什么詩,讀給我聽。我有些敷衍地打著哈哈贊賞幾句,如此而已。另外我還知道,他輾轉(zhuǎn)了好多個城市,短則半年,長則一年。過了兩年還是三年?之后就沒了他的消息。我打他電話,被告知是空號。

匆匆又是數(shù)年過去,我似乎在這座城市里站穩(wěn)了腳跟??勺屑毾雭?,我也想不起我在這里都干了些什么。

他媽的!這些時光都到哪里去了?

然而,有一天,大約也是在文學(xué)圈的朋友聚會中,我偶然聽到了有關(guān)阿杰的一個消息。這消息讓我瞬間把被卷入生活旋渦的阿杰重新打撈出來:他一米六五左右的個子,顴骨高聳,胡子拉碴,長發(fā)擁脖,肋骨歷歷,唯有眼睛頗大,且目光清澈。他的笑像小孩子一樣,天真無邪。

這消息讓我流下了許多眼淚。

球 者

我說我年輕的時候也喜歡打籃球,你信嗎?

在我住的社區(qū)文化中心旁,有一個塑膠籃球場,每當(dāng)夜幕降臨,球場的燈光打開,那里就會被來自五湖四海的年輕人占據(jù)。他們操著不同口音,伸展雙臂,雙腿暗暗發(fā)力。當(dāng)皮球在籃圈上跳動的時候,人們抬著頭望向同一個目標(biāo),那樣的場面,竟然有些讓人感動。

疲勞并愉快著。這是誰說的?

對于我們這些緊張了一天的年輕人來說,利用晚間難得的空閑打場籃球無疑是最好的消遣。在將多余的精力發(fā)泄殆盡之時,在撿起扔在場邊的外衣擦汗之際,大家也會隨意地交流一下,自然也會衍生些露水友誼。

“你住在哪兒,也在這附近嗎?”

“金月香書?!?/p>

“那可是個高檔小區(qū)??!”

“談不上高檔,只是綠化好些而已。”

“就那我們也住不起啊,買的?”

“哪買得起?和哥們兒合租的。”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報社,編輯。”

“啊呀,文化人呀!”

“也是打工的?!?/p>

“那也是高級打工仔,不像我們出苦力的?!?/p>

“你是干什么的?”

“做鞋的。喏,我腳上穿的這雙鞋就是我們廠出的?!?/p>

“哎呀!耐克,名牌?。 ?/p>

“你要再買鞋給我說,我們內(nèi)部價,便宜一半?!?/p>

“好的?!?/p>

“抽支煙?”

“謝謝,不會?!?/p>

…………

這個“做鞋的”很瘦,每次他總是比別人早來十分鐘左右,一個人拿著籃球在那里練習(xí)。過了一段時間,他投籃越來越準,儼然成了場上主角。大家提議讓他做我們這支球隊的隊長,他謙虛了一下也就默認了。下次來的時候,他穿了件紅底黃邊的球衣,背上印著個大大的“1”。他說這是在離他們鞋廠不遠的制衣廠定制的,已談好了價格,比商店要便宜三分之一。

“既然是支球隊,就要有球隊的樣子。”他說。

我買了6號,我喜歡這個數(shù)字。另一個買了2號。其他球員似乎對此并不積極,畢竟大家的經(jīng)濟狀況各不相同。最終我們這支球隊的球衣也沒能統(tǒng)一起來。熟悉的感覺也只是在球場上,一旦離開,大家就各奔生活,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特定的行動軌跡和秘密。

南方城市似乎只有兩季,夏去秋來,樹葉幾乎不怎么換顏色。

一個星期天的下午,我想出去走走。到哪里呢?突然想去找一下隊長。一是上個星期天打球他缺席了,想問他今晚去不去。還有就是一家雜志約我給他們寫個關(guān)于打工者的稿子,正好借機向他了解一下“做鞋的”生活。

我倒了三次公交車,找到了他們的那片廠區(qū)。然而他并不在職工宿舍住。管理員告訴我,有好多工人嫌廠宿舍擁擠,不方便,就在毗鄰的城中村里租房住。我的運氣應(yīng)該說相當(dāng)不錯,當(dāng)走進城中村時,就遠遠看到隊長站在主街和一條小巷交會的丁字路口。我并沒有立即走上去,其時他正和一個綁著馬尾辮的姑娘在討論著什么。從逐漸提高了的音量上看,討論已經(jīng)升級為爭吵。我甚至看到隊長舉起了胳膊,那個女的并沒退縮,而是勇敢地把從側(cè)面看還算漂亮的臉迎向前去。然而,隊長那高舉在空中的手,終究沒有落下。

之后,我看到女子似乎要轉(zhuǎn)身走開,被隊長一把拉住。女子奮力掙脫,再次轉(zhuǎn)身,且一路小跑。隊長追了兩步,猶豫著放棄了。他從褲兜里摸出一支煙,點燃,直到吸得燙到了手指,才扔擲于地,用腳在煙蒂上狠狠地擰了幾下,轉(zhuǎn)身走進那條小巷中,消失不見。

晚間的籃球賽,隊長出乎我意料地來了。球場上他的表現(xiàn)更加勇猛,跟對方球員激烈對抗,來了好幾次精準投籃。他的那件鑲著黃邊的紅色1號球衣被汗水完全溻透,不過他始終一言未發(fā)。不用說,那場比賽我們隊大贏,場外響起掌聲一片。

比賽結(jié)束后,我們到場邊的長條椅上短暫休息,喝瓶裝飲料補充身體流失的水分。我不知怎么的對他說了那句不該說的話:“我今天下午看見你了?!?/p>

“是嗎?”

他只簡單地回答了這兩個字,看向我的目光中信與不信并舉。我還糾結(jié)著若說出那個城中村的事會不會讓他覺得尷尬,可他并沒有再往下問是什么地方。直到換好了衣服,互道了再見后,我才像是完成了一件什么任務(wù)似的松了口氣。

那場精彩的籃球賽就像是隊長的告別演出,之后他再沒走進我們的視線。大家好像突然失去了靈魂,球打得無精打采,臨時補充個球員和別隊再賽,無一例外地都輸了。再之后,缺員越來越多,我們這支業(yè)余球隊就自動解散了。

不過,那個公共籃球場到了晚間依然熱鬧,我們離去的空間很快被更年輕的面孔填滿。每當(dāng)經(jīng)過那里,我都會停下來隔著鐵絲網(wǎng)圍墻朝里觀望。這時候,我就能看到我們的隊長抱著球銳不可當(dāng)?shù)厝蟛經(jīng)_至籃下,晃過對方的防守隊員,高高躍起,空中轉(zhuǎn)體三百六十度,“嘭”的一聲,把球扣進籃筐。漂亮!我真的看見了。

我們的隊長,一個真正的籃球愛好者,再沒在這座城市出現(xiàn)。他可能回老家了,也可能去了別的地方,開始了新的生活。如果那天他在巷弄口的樣子是一種非常狀態(tài)的話,球場上的他看起來對局面的掌控就嫻熟得多。許多年過去了,我還能清楚地記得,他抽完那支煙在腳下跐滅后,向我站的方向看了一眼。我確信他看到了我,正當(dāng)我遲疑著是不是迎上前去的時候,他轉(zhuǎn)身走進了小巷。

他的步子邁得很大,一下子就甩掉了在遠處注視他的那道目光。

[責(zé)任編輯 王彥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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