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大新

1

一大早，田恬就愁眉緊鎖地坐在客廳里發(fā)呆：原本已經(jīng)四肢癱瘓的丈夫袁遠，從昨晚開始出現(xiàn)吞咽困難，喂到嘴里的東西無法咽進肚里，無奈，只好請醫(yī)院里的護士來給他下了胃管，從今以后，他都要靠胃管來進食了。按照醫(yī)生的預(yù)測，他的臀部也很快會失去知覺，接下來是構(gòu)音不清和呼吸困難，這可怎么辦呀？老天爺，你為何要拿這個漸凍人癥來折磨我們？他才33歲哩，你就這樣忍心？

有人敲門。田恬估計是弟弟來看她，開了門，果然是弟弟田添站在門前。

姐夫吃點東西了沒？弟弟提著兩大袋給她買的日用品邊向屋里走邊問。

剛才用胃管向他肚里打了些東西。田恬看見弟弟，有點想哭。父母去世后，弟弟是她唯一的親人，她只允許自己在弟弟面前露出軟弱，在別人面前，她只會堅強地說：沒事，我能扛住。但她忍住了，她看見弟弟眼里滿是對她的擔(dān)心，她不想再加重弟弟的心理負擔(dān)，生生讓將出的眼淚倒流了回去。

姐，醫(yī)生最近怎么說？

醫(yī)生說得很直接，說他的病情比其他同類病人進展的速度高出太多，屬于病狀最嚴重的那種，很兇險，根據(jù)他目前的病狀預(yù)判，他可能還有一個半月到兩個月的時間。田恬眼看著地板，她怕弟弟看見她眼中的絕望。

唉，是這樣。田添嘆了口氣，在姐姐面前的沙發(fā)上坐下說，有這樣一個消息，我們那個實驗項目，最近已經(jīng)獲得了成功！

什么項目？田恬看定弟弟，不知他何以把話題忽然轉(zhuǎn)到了這里。

我曾經(jīng)給你說過的，你忘了？就是去未來購物的項目。

去未來購物？你們公司建了一個名叫未來的購物中心？你們不是一家科技公司嗎？田恬完全不記得這樁事了。

看來你是真忘了。田添苦笑了一下說，去未來購物是我們公司的一個大型科研項目，就是設(shè)計一個連接當(dāng)下時空與未來時空的通道，用最先進的運輸手段，將想去未來購物的人投送到未來某一個年份的時空里，讓他去購買那個年代才有的商品回來享受。

哦？！她一直在為丈夫的病焦慮，腦子里已拒絕保留其他的信息，弟弟給她說過的事她已經(jīng)沒有任何印象了。

這叫提前享受未來，當(dāng)然，也叫提前看見未來。我們現(xiàn)在設(shè)計的未來時空抵達站點有兩個，一個是2052年，一個是2092年，以后還會增多，預(yù)計會再增加2122年和2152年兩個站點。

那去未來購物能不能買到治漸凍人的藥品？田恬忽然明白了弟弟給她說這個信息的目的。

應(yīng)該有這個可能。我今天來就是想告訴你這個，讓你不要絕望。我今天去上班后就給2052和2092兩個站點的設(shè)備發(fā)去詢問，看哪個年代的時空里可以買到這種治療嚴重漸凍癥的藥品。

太好了！田恬情不自禁地一下子跳起來抱住弟弟的頭，我跟你一起去你們公司！

你別急，你先在家休息，待我最終弄清情況后再打電話給你。畢竟，這個連通未來的通道是近幾天才經(jīng)實驗證明可以通過。

好的，好的，你快去！田恬有些迫不及待地朝門口推著弟弟。自兩年前丈夫被確診患漸凍人癥之后，她第一次在臉上露出了一點笑容。

?2

給丈夫袁遠擦洗完了身子，交代好保姆照顧之后，田恬還是沒能控制住心里的那份急迫，匆匆打車趕到了弟弟的公司，她想要第一時間知道去未來購買治療漸凍人的藥物是否可能。她過去多次從弟弟所在的這家“北京未來美景科技公司”門口走過，可從來也沒有走進去過。今天，她幾乎是跑步進入“未來美景”科技公司前廳的。前廳的一個女工作人員迎過來問她：女士好，你需要我提供什么幫助？

我要去未來購物！她答得有點氣喘吁吁。

嗬，你可是真勇敢，這么快就作出了決定？我們招募去未來購物實驗志愿者的啟事，一小時前才剛剛在網(wǎng)上發(fā)出，你的行動可真夠快！請隨我來。那工作人員領(lǐng)著田恬向一個接待室走去。

在接待室里，那位工作人員把一本介紹去未來購物的手冊和一份參與實驗志愿者協(xié)議交到了她的手上：你先看看，隨后會有專業(yè)人員來給你提供詳細的咨詢和服務(wù)。

她沒有心思去細看那本厚厚的購物手冊，而是急急掏出手機給弟弟打了個電話：小添，我在你們公司一樓的接待室里，你問清情況了沒？

你怎么這就來了？田添顯然有些意外，我馬上過去。

片刻后，田添出現(xiàn)在了姐姐面前，但他，卻是一臉凝重。

田恬當(dāng)然注意到了弟弟的神色，充滿擔(dān)心地問：是到未來也買不到治療漸凍人的藥嗎？

那倒不是。田添搖搖頭，我已通過2092站點上的設(shè)備，了解到在2092年位于五棵松的京西藥品大超市里，有治癒漸凍人的兩種非處方藥品，一種叫“速立片”，療程7天；一種叫“肌爽粉”，療程10天。兩種藥的價錢不一樣，速立片稍貴一些，不過2092年的普通百姓都能用得起，也就相當(dāng)于當(dāng)下的18000元的樣子。我查了一下，漸凍人癥在2092年已屬于隨時可以治好的小病，確診后病人不需要住醫(yī)院，買了藥在家服用一個療程就能完全好了，有點類似于今天的嗓子疼。

那太好了呀，我馬上就去買，告訴我怎么交錢吧！田恬說著已經(jīng)站起了身。

田添卻還坐在那兒沒動，聲音啞啞地說：姐，你還沒聽我說完哩！這去未來購物，是一種新的消費樣式，面對的不是普通人群。我們公司為這個科研項目的研制成功，已經(jīng)花了幾十個億的經(jīng)費，這些投入都要通過往返票價的方式來收回，現(xiàn)在初定一張往返票的票價是50萬人民幣。這還不是最重要的，錢我可以幫你，何況公司目前在招募第一批購物志愿者，第一批帶有試驗性質(zhì)，是可以免費的。最重要的是，昨夜經(jīng)過對參與試驗的機器人的體表和體內(nèi)器官分析，發(fā)現(xiàn)在往返途中，由于時空的急速變換，機器人的體表和體內(nèi)器官都出現(xiàn)了距站點年數(shù)一半的衰老之變。

這是什么意思？我沒聽明白！田恬抓住弟弟的手問。

就是說，如果是真人坐著我們提供的專用運輸車去未來購物，到距今70年的2092站點下去，購?fù)晡镌僮\輸車返回，他的身體會衰老35年！

??？！這還得了？

是呀，所以我們實驗的總設(shè)計師提出暫停用真人試驗，5分鐘前剛剛已由網(wǎng)上撤下了招募第一批試驗志愿者的廣告，待研究出抗運行過程中衰老現(xiàn)象后，再說用真人試驗的事。

那這種研究要成功的話，通常需要多長時間？田恬問得很急切。

這說不好，考慮到涉及車體材料、行車速度等多方面的問題，最少怕也需要半年時間。

哦？那你姐夫可就等不到了！

是的，我也正為此著急哩。

能不能托一個試驗用機器人去辦這事，讓機器人幫幫咱，反正機器人對衰老又沒有感覺，他們只是體表和體內(nèi)器官發(fā)生了一些變化。

我也想到了這個主意，但由2092站點的設(shè)備上得知，2092時空里的北京市規(guī)定，為防止不同時空里的機器人相遇后發(fā)生意外沖突，嚴禁其他時空里的機器人出現(xiàn)在我們的運輸站點之外。也就是說，緣于我們現(xiàn)在做出的機器人與2092年的機器人存在很多代差，我們的機器人只允許在咱的運輸車廂之內(nèi)活動，不允許出站去購物。

嗨，這可怎么辦？田恬頹然仰靠在了沙發(fā)上。一霎，她又直起身抓住弟弟的手，能不能讓2092年五棵松京西藥品超市里的工作人員，把藥送到你們的站點上，然后讓機器人帶回來？

田添搖了搖頭：我們在所有未來站點包括2092站點的設(shè)備，以及購物者所穿的服裝，都只支持2022和2023年的人走出和返回，不支持其他年代包括2092年的人進出站點，他們接近站點的柵欄都會給他們帶來危險！

天啊，這條路又絕了！

姐，既然是這種情況，我想說句你可能不愿聽的話：我們就放棄姐夫吧。自他病了之后，你為給他治病已經(jīng)付出了很多，如今又不是我們不救他，實在是我們沒有辦法呀，我們只能做我們能做的，誰讓他得了這種怪病呢？

田恬先是絕望地閉上了眼，然后搖搖頭喃喃地說：我怎么能放棄他？你知道我們在一起是多么快樂嗎？ 我倆在婚禮上曾當(dāng)著那么多人的面相互承諾過，無論是富有還是貧窮，無論是健康還是疾病，都永不分離……

這不是沒有辦法嗎？但凡有一點辦法，我們能不救他嗎？

你讓我想想，想想……田恬緩緩站起身子，喃喃自語著走出了未來美景公司的大門……

3

整整一天，除了和保姆一起給丈夫喂吃的喝的及伺候他大小便之外，田恬都坐在床邊呆呆地看著丈夫，這個往日生龍活虎的男人，這個當(dāng)初抱起自己能邊掄著轉(zhuǎn)圈邊瘋笑著的壯漢，怎么一下子就變成了這樣？造物主，你說我該怎么辦？真的放棄他嗎？讓他就這樣永遠離開人世？可你還有可做的你為何不做？你害怕自己會損失太多吧？你明明可以用提前衰老35年的代價去救他，可你沒想去做！你這是不是只顧自己？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你內(nèi)心里是不是認同這話？你與那些為了自己的快樂毅然拋棄丈夫的女人有何不同？她搖了搖頭，心被自己對自己的追問所刺疼，惶急地站起了身……

她草草地吃了幾口午飯，在給保姆做了一番交代之后，就又匆匆出門打車去了未來美景科技公司。在公司門口，她猶豫地踱了一會兒步，然后 給弟弟打了個電話說：小添，你把你們公司負責(zé)去未來購物試驗的領(lǐng)導(dǎo)叫到接待室，我想見見他！

姐，不是給你講過了嘛，眼下用真人去做購物實驗的事已經(jīng)停下了！

你別管，照我說的做吧！田恬拿出了說一不二的口氣，爸媽過世早，小添是她帶大的，她對他說話，過去常用的就是這種口氣。

幾分鐘后，一個穿著西服渾身透著穩(wěn)重氣息的中年男子，在田添的帶領(lǐng)下走進了接待室。田添向姐姐介紹道：這是我們沈總，主管去未來購物科研項目。

沈總好！田恬起身，抱歉打擾你了，我想報名參加去未來購物的實驗，我想確認一下，最早什么時候可以啟程？

那位沈總淡然一笑：我知道你是小添的姐姐，我對你給予我們公司的信任表示由衷的謝意！本來，去未來購物的項目，已經(jīng)進入到真人實驗和體驗的步驟，我們招募首次參試顧客的工作也已經(jīng)開始，第一批購物者啟程的時間也基本確定在三天之內(nèi)，顧客們很快就可以看到美麗的未來并可以享受到未來的美好，沒想到我們在參加前期實驗的機器人身上，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可致皮膚和體內(nèi)器官衰老的問題。這是我們原先沒有料到的，我們一直以為，在完全密封和與外界隔絕的向未來開去的運送車里，人體是不會受到任何傷害的，在前幾次的非真人也就是機器人參與的試驗中，這個問題也沒表現(xiàn)出來，沒想到還是出了意外，這就迫使我們要暫停用真人去做購物試驗，待科研人員解決了這個問題之后才能再開始，這就是該項目目前進展的真實情況。

謝謝沈總的介紹！我所以這么急切地想報名參與這項實驗，是因為我的丈夫得了一種怪病而且病情惡化很快，他大概只有一個半月的存活時間，目前，我知道的是，只有去未來購藥這一條路可以挽救他的生命，所以我想請求你允許我最近幾天就乘坐你們?nèi)ノ磥淼倪\送車，到2092站去采購一次藥物，至于在往返途中所造成的身體衰老問題，我自愿承受，不需要你們負責(zé)任！而且我也想為你們研究這個問題提供一個真人樣本。田恬說得十分懇切，幾乎是一字一頓。

沈總聞言一愣，說：我理解你的心情，我也可以安排你作為實驗志愿者去2092站點購一次物——因為我們也的確需要有真人幫我們了解運送車里的實際感受。但請一定再斟酌一下，是不是要冒衰老35年的代價去救人，盡管他是你丈夫。畢竟這種犧牲是巨大的，而且一旦實行了就無法反悔也無可挽回，也就是說再無人能讓你重返年輕的歲月。我想在我說完這些話之后，再確認一下你的態(tài)度，你還愿意去2092站點購物嗎？

我愿意！感謝你的好意提醒，我已經(jīng)反復(fù)考慮過了，如果我不知道有去未來購藥這件事，我會說服自己接受他會很快去世這件事，可在我明知能通過去未來購藥的辦法去救他而沒有采取行動，我在余生中會永不安寧。請支持我按我的心愿去做這件事吧！

姐姐——田添明顯想阻止。

田恬瞪了一眼弟弟：不要再多說了！

好的，我可以遂你的心愿！沈總沉吟了一下，我能給你的幫助是：一、我會免除你此行的車費——因為這是真人第一次乘坐去未來的運送車，是實驗的組成部分。二、我會額外給你配一個曾經(jīng)去過2092站點兩次的機器人，作為你的旅行伴侶。三、因為你是第一個去2092年購物的人，我們會報銷你這次的購藥藥費，也就是說，藥費也由我們來出，不管是便宜還是貴！

太謝謝你了！田恬的眼睛有點紅了。

為了滿足你救人的愿望，我們就定下明天去吧。明天上午9時30分，請你帶上購藥的現(xiàn)金，在田添的帶領(lǐng)下，準時抵達我們77樓的未來運送站，作出發(fā)的準備，10點啟程。購物回來后我們給你報銷藥費。今天晚上，我們公司會有人去你家里，把一系列的協(xié)議與合同跟你簽了。

好的，再一次謝謝你！

4

早上洗漱收拾完畢，田恬來到丈夫床前，先是對保姆做了一番仔細叮囑，然后面對著丈夫那張呆滯的臉喃喃說道：現(xiàn)在已有救你的法子了，你就在家里等我，放寬心吧！

弟弟田添陰沉著臉開車來接她。她知道弟弟是在為她擔(dān)心，就故意笑意盈盈地說：今天是個令人高興的日子，別露出那樣的臉色！

田添甕聲甕氣地說：我那天真不該告訴你去未來購物的消息，你干嗎要把自己變成一個老太婆？你和姐夫還沒有孩子，你完全可以有另一種選擇，卻偏偏要一條道走到黑！你知道現(xiàn)在的離婚率有多高嗎？誰還這么傻地非要把自己死圈在一樁婚姻里不可？為什么就不能去開始另一段生活？

咱不說這些了吧？！開車！田恬也怕弟弟的話會軟了自己的決心，就催他。畢竟是要一下子衰老35年吶，你說田恬心里不猶豫不委屈那怎么可能？

田添把時間把握得還好，抵達未來美景科技公司77樓未來購物始發(fā)車站時，剛好是9時30分。沈總帶著一幫工作人員等在那里。田恬一到，沈總就招呼兩位女工作人員領(lǐng)她去換衣間換上去未來購物用的特制服裝和連頸帽子。換上類似宇航員穿的那種服裝之后，田恬隨沈總來到了去未來購物的始發(fā)車站站臺。這個站臺占了77樓的絕大部分空間，四周到處都是發(fā)出嚶嚶嗡嗡聲響的機器，在站臺一側(cè)類似高鐵軌道的三股鋼軌上，停著一個兩頭尖中間橢圓的棗核形車廂，上邊寫著三個字：未來001。沈總指著那節(jié)車廂對田恬含笑說：這就是我們?nèi)ノ磥淼?01號購物車，設(shè)計載客量是六人，今天的乘客只有你和一個陪伴你的機器人。該車沒有司機，往返的操作設(shè)施都在你站立的這個77樓層。到2092站點，去程耗時121分鐘，返程耗時123分鐘。由于往返途中車速太快，你看不到車外的任何風(fēng)景。只有到達2092站點后，你才能看到窗外的景象。工作人員昨晚已經(jīng)給你交代過了有關(guān)注意事項，我現(xiàn)在再向你強調(diào)5個問題：其一，不要觸動車廂內(nèi)的任何設(shè)備，你只需一邊喝茶或咖啡一邊看書，與陪同你的機器人聊天也可以。其二，抵達2092站點時，車內(nèi)會有聲音提示，陪同你的機器人也會提醒你，你這時只需按一下開門按鈕，車廂門就會打開，你便可以迅即邁步出門看到2092年北京城的風(fēng)光。記住，不要邀請陪同你的機器人出門，那里嚴禁不同代的機器人見面。其三，在2092站點外邊，停有各種無人駕駛交通工具，考慮到你去的五棵松藥品大超市距離2092站點不是很遠，我們建議你乘坐無人駕駛飛行電動汽車就行，坐進無人駕駛飛行汽車后，只需說出你要去的地點就可以了。返回站點時也請乘坐同類型的汽車。其四，你從出站到購?fù)晁幤贩祷?092站點坐進購物車里，所用的全部時間在4個小時之內(nèi)，提前返回車廂可以，但絕不能延緩，延緩一分鐘就可能給你的生命帶來危險！其五，2092年的北京，很多行政規(guī)定和法律條文都與今天有所不同，你必須謹言慎行，一旦有人指出你某項做法錯了，你必須立即糾正。你聽明白了嗎？

明白了！

好的，那就請上車，所有工作人員開始就位！

車頭朝向南方的那面墻壁唰的向兩邊移開，露出湛藍的晴空。

一個女子的聲音響起來：去往2092站點的車輛發(fā)車倒計時開始——10、9、8、7、6、5、4、3、2、1……

5

那名女子喊倒計時的“1”字剛出口，田恬就感到自己乘坐的車廂輕微地震顫了一下，隨后就有了一種飄飛的感覺。她看了一眼面前的車速顯示屏，只見上邊的數(shù)字在飛速跳動變換著，根本無法讀全那些數(shù)字。陪坐在她身旁的女機器人這時開口說：我是阿[艸][頻]，我們乘坐的運輸車正在沖破現(xiàn)在與未來的時空巖壁，我們無法看清車窗外的情景，現(xiàn)在請先喝一杯咖啡吧！邊說邊把一杯咖啡遞到了田恬面前，田恬忙說了聲謝謝。同時開口問：阿[艸][頻]，你是第幾次去往2092站了？

我是第五個參試機器人，去往2092站這是第三次，第二次返回后他們更換了我的內(nèi)臟和皮膚。

田恬聞言心里一沉，立時想起了自己會衰老35年的事。袁遠，我的愛人，這是我能為你做的最大的事了，但愿去2092年購來的藥能使你徹底痊癒……

車廂在運行時發(fā)出輕微的嗚嗚聲，幾乎沒有震動，就像坐在京滬高鐵的商務(wù)座上。田恬不敢讓自己靜下來，急忙去面前的臺桌上拿過一本《爭取活到100歲》的書來翻看著，她知道一旦靜下來自己就會去想衰老的事。往返行程用去4小時04分，購物用去4小時，難道8小時04分之后，我就真的會變成一個老太婆嗎？坐在這個車廂里并沒有什么不舒服的感覺呀？65歲的我會不會顯得很丑？也許，造物主會因為同情我而不讓變老吧？

手上的書已經(jīng)翻過了一半的書頁，但田恬并沒有看清書上的一個字，她的全部注意力，都被治療漸凍癥的藥品和衰老兩件事吸引過去了。應(yīng)該感謝未來美景公司，如果沒有他們的研究成果，我怎么能找到治療漸凍癥的藥品？沒有他們，我怎會坐到這輛開往未來的車廂里？我怎么可能見到2092年的景致？可是如果沒有這家未來美景公司，我可能就會對治療丈夫的病死了心，就不會去體驗提前衰老的殘酷了……你為何要這樣不知好歹？你這是不是極端自私？你對丈夫是不是真心相愛？你是在為自己的付出后悔？

車輛已經(jīng)運行了1小時45分鐘，目的地很快就要到了，你要不要我為你唱支歌？阿[艸][頻]開口了。我能唱很多歌兒，你喜歡聽哪類歌曲？

田恬由沉思里掙出身子，她沒想到時間過得這樣快。她看著阿[艸][頻]微微一笑，搖了搖頭。她雖然不想靜下來，但她也不想聽歌曲。謝謝阿[艸][頻]！你上次去2092站時看到了什么？

我沒被允許走出車廂門，但我隔著車門看到了會飛的汽車。

會飛的汽車？

是的。那是尋常的一種無人駕駛交通工具。2092站外停了許多這樣的汽車，你待一會兒出站時就需要坐這種汽車。

對的。田恬來了興致，完全不需要操作的會飛的汽車，太棒了！

你很快就可以享受到這種交通工具的便利，我為你高興！

謝謝，謝謝。田恬笑了，這次的笑容里已沒了苦澀的成分。我既然來了，就不必再去想別的，我要利用這個機會好好看看2092年的一切，我要享受這個美好的時刻。一切不懂的都可以向2092年的北京人詢問呀，這又不是去外國，見到的都是北京人的后代嘛！

我建議你去一次衛(wèi)生間，順便化一下妝，我們很快就要抵達2092站了。阿[艸][頻]再次提醒道。

好的好的。田恬起身向衛(wèi)生間走去，這是上車后她第一次站起身子，她有一點輕微的失重感。由衛(wèi)生間回到座位后，她發(fā)現(xiàn)運輸車的速度在明顯下降。要到站了！阿[艸][頻]的聲音剛落，車廂就輕巧地落到了一個三股鐵軌上。

阿[艸][頻]很快地走到車門旁邊：田女士，我就在車里等你！請和我對一次手表，現(xiàn)在是12點01分，請務(wù)必在16點01分回到車廂里，祝你購物快樂！

田恬迫不及待地按下了開門按鈕跨出了車門。

6

田恬出了車門后最先去看的，是北京的天空。天空瓦藍瓦藍，只有幾縷白云在天邊飄繞，有成群的鳥在空中鳴叫。繼而去看西山，峰巒清晰可見，這說明空氣更加澄澈。再去看四周的房舍，所有的房子包括高樓都被綠植覆蓋，她一時不明白那些綠植是怎么覆上樓墻和屋頂?shù)摹Ｋ詈蟛湃ケ嬲J自己所在的位置，還好，不遠處頤和園的大門讓她明白自己站在頤和園的東門外廣場上。

她開始去看2092年的北京人。不遠處有幾個年輕男女在說笑，他們穿的衣服在顏色和式樣上與2022年流行的有很大差別。那幾個人并沒有關(guān)心她的到來，正在熱烈地說著什么。附近再無其他人，與2022年頤和園東門外人來人往的熱鬧情景迥然不同。

她按照沈總的交代，拉開了近處一輛無人駕駛飛行電動汽車的車門。車門剛一打開，車內(nèi)就響起了一個女性的聲音：歡迎你乘坐本車！請告知你要去的地址。

田恬剛一說完“五棵松京西醫(yī)療用品超市”幾個字，那個女性的聲音就再次響起：請系好安全帶！本車將升至300米空中飛行，大約4分31秒抵達目的地！田恬在心中發(fā)出一聲驚嘆：這么快？她剛把安全帶系好，電動車就已經(jīng)直接升空飛行了。她隔著車窗玻璃在高處去看2092年的京城，覺得路更寬了，樓房稀疏了，綠地面積大了，在街道上活動的人少了。她拉開車窗，聞到了一股在2022年的田野里才能聞到的青鮮甘甜的味道。

她對車外的觀察很快就被車內(nèi)的那位女性聲音所打斷：你已抵達目的地，請下車吧，歡迎你日后再來乘坐本車。田恬這才吃驚地發(fā)現(xiàn)，電動汽車已在她不知不覺中落了地，車的前方20米處，就是五棵松京西醫(yī)療用品超市那巨大的招牌。

她出了車門就急急地向超市大門走去。先把要買的藥品買到，然后再去看看街景。

這個超市占地面積很大，應(yīng)該有一萬多平米，在貨架間往來有平面移動電滾梯。超市里的顧客不少，但顯然沒有2022年北京超市里的那份摩肩接踵的熱鬧。而且這兒沒有喧鬧，人們說話的音量都自覺放得很低。

這位女士是由2022年來的吧？你想買什么東西？我是導(dǎo)購員，可以為你提供幫助！一位長相嬌美的姑娘迎面走來輕聲招呼。田恬一怔：你是怎么看出我是由2022年來的？

你的穿著呀！而且你的神色里與我們2092年的人相比，少了一份悠然和自然，你明顯是有任務(wù)在身。

哦哦，田恬被姑娘的話驚住，這兒的人眼睛挺厲害。我想買治療漸凍人的藥品！

好的，請隨我來。姑娘指了一下地上的電滾梯，示意田恬踏上去。

幾乎沒用3分鐘，田恬就把治療漸凍人癥的藥品“速立片”找到了。導(dǎo)購姑娘告訴她，她的一個表哥得的就是這種病，確診后買的也是速立片，結(jié)果服用一星期后就好了，后來又服用了一星期來鞏固療效，以后再沒做任何治療，人至今活蹦亂跳。田恬也買了兩周的用量。她把這種藥剛拿到手上，導(dǎo)購小姐又笑著說：你來一次2092年不容易，我勸你順便買一份水螅再生因子帶回去使用。這是一種最近剛上市的抗衰老藥，是根據(jù)水螅的再生原理研究開發(fā)出的。水螅你知道吧，就是生活在海樣和淡水里的一種多細胞無脊椎腔腸動物，身體呈圓桶形，它們的老化速度極其緩慢，而且可以再生，如果你把一個水螅切成許多塊，每塊都將會再生為一個新的完整個體。這種水螅再生因子抗衰老藥，就是借鑒水螅的這種能力研發(fā)出來的，據(jù)說能使人已經(jīng)衰老的器官重新再生成一個新的器官。你可以買回去一試！

嗬，還有這種藥？田恬高興了，她想反正來一次不容易，能多買就多買一種。一個療程的藥需要多少錢？

21000元。服務(wù)員答道。

田恬算了一下自己的余款，便點頭道：好吧，請幫我取來一個療程的藥。

在結(jié)賬時田恬遇到了一點麻煩，沈總出發(fā)前告知她要帶人民幣現(xiàn)金，不要帶銀行卡，更不要企圖用微信或數(shù)字人民幣付款，這些付款方式2092年的人們要么不用了，要么新立了規(guī)矩。可當(dāng)她把現(xiàn)金遞給收銀員時，收銀員告知她，她拿的這一版人民幣紙鈔半月前已停止使用了。

那怎么辦？田恬急了。

考慮到你是由2022年來的，我現(xiàn)在就請示我的上級。那收銀員在面前的屏幕上一觸，一個中年男子便出現(xiàn)在了屏幕上，收銀員語速很快地向那位男子說了田恬的情況，男子略一沉吟，即說：請收下她的現(xiàn)鈔，稍后我們同人民銀行總行聯(lián)系處理辦法。

付完款，收銀員拿出一個密封盒遞給田恬說：請把所購藥品放在這個密封盒里，以保證你在返回途中不使藥品失效。田恬沒想到對方想得這么細致，遂鞠躬向?qū)Ψ街铝酥x意。

辦完正事，田恬看了一下手表，總共只用去了半小時。我還有將近3個半小時可用！可能是心中的輕松讓她注意到了自己的肚子在咕嚕，大約是這種跨時空旅行需要耗去的能量太多，她突然感覺到自己很餓。我得先去吃點東西！

她在五棵松醫(yī)療超市的旁邊，找到了一家招牌上寫著“三分鐘快餐”的小飯店。她一邊興沖沖地向快餐店走去，一邊在心里琢磨：三分鐘是什么意思？是指用餐時間？三分鐘怎么可能吃完一頓飯？她進店后才發(fā)現(xiàn)，店里沒有餐桌和餐椅，只有一張長吧臺，她剛在吧臺前站定，一個服務(wù)員就端著一個托盤走到她面前問：女士好！請自動取用，1、2、3號食品價錢一樣。她看了一下服務(wù)員手端的托盤里，分別放著三個小盤和三杯清水，1號小盤里只放了一粒豌豆，2號小盤里只放了一粒蠶豆，3號小盤里只放了一粒紅豆，便驚奇地問道：這是什么？

快餐呀，女士！你大概是從過去來的吧？那位服務(wù)員帶點理解的笑容解釋：我們現(xiàn)在把快餐和正餐完全分開，這些人造豌豆、蠶豆和紅豆里儲存的能量和養(yǎng)分，吃下去一粒足夠一個人正常工作三到四個小時，而吃完它只需一分鐘，是真正的快餐，它們的口味略有不同。待你有時間從容用餐時，再請去正餐店里享受美妙的餐品。

哦，哦？田恬驚奇地從托盤里取出1號小盤子——只盛一粒豌豆的盤子和一杯清水，然后把那粒豌豆填進了口中，仰頭喝了一口水咽進了肚里。幾乎是轉(zhuǎn)瞬之間，她原來的那種饑餓感就消失了，一種平時用完午餐的安適感在身體里彌漫開來。

她拿出2022版的人民幣紙幣要去結(jié)賬，剛才給她送餐的那位服務(wù)員朝她擺手：不用了，這份快餐算是我們送給你的一份小禮品，歡迎你從遙遠的過去來到今天的北京！

她走出快餐店時看了一下腕表，發(fā)現(xiàn)從進店到出店只用了三分鐘。哈哈，這確是一頓真真切切的快餐！

7

我還有足夠的時間去看北京！但看什么好呢？她轉(zhuǎn)臉瞥見附近的一個電子廣告牌上正在重復(fù)播放一則廣告：發(fā)往月球第38號定居點的飛船，今天15點30分準時起飛，請買了船票的旅客，務(wù)必提前50分鐘抵達西山登月場！

田恬心里一怔：登月？難道普通人的登月夢2092年已經(jīng)實現(xiàn)？看看，就去看看這個！田恬作了決定后就急忙拉開了停在近處的一輛無人駕駛出租車的車門。車門開時，照例是那聲女子的問候：歡迎你乘坐本車，請告知你要去的地址。她剛說完“西山登月場”幾個字，伴著女子關(guān)于系上安全帶的提示音，車便起飛了。

9分40秒之后，出租車降落在了西山的一個山坳里。田恬下了車，發(fā)現(xiàn)這個山坳被改造成了一個大型發(fā)射場，場內(nèi)豎立著很多火箭，有的火箭上載有飛船，有的則沒有。三三兩兩的旅客正在向一個寫有“西山登月場”幾個大字的大門走去。她曾經(jīng)來過西山多次，她環(huán)視了一下四周，想確定這個山坳的位置，但發(fā)現(xiàn)附近的方位物都不是她熟悉的。畢竟，這是七十年之后的西山，這期間的地貌應(yīng)該發(fā)生過巨大改變。

在大門口，她問拉著一個旅行箱的中年男子，去月球38號定居點有些什么要求？那男的說：只要體檢證明你身體健康，再買了飛船票就行。答完又仔細看她一眼，方明白似的哦了一聲：你是由過去過來的吧？如今的月球上，僅咱們中國就建有一百多個定居點，每個定居點每月可接待一萬多游客，每天都有很多飛船往返，誰想去，隨時可以買票去。

一張飛船票多少錢？田恬問得有些迫不及待，她心中暗想，如果便宜，我就干脆去飛個來回，機不可失呀！

普通艙一百萬人民幣就可以了，像我，也就是三個月的工資，玩一趟，值！怎么，想去嗎？買明天的票去！打開登月的網(wǎng)站，隨時可以買的！我住38號定居點19區(qū)201號樓，歡迎你去后到我那兒做客，我喜歡和過去年月來的人聊天，何況你又長得如此賞心悅目，真真是一個美人！

田恬吸了一口涼氣，心中暗道：一百萬，對于2022年的我可不是個小數(shù)字！她對那男的笑笑，說：謝謝你的盛情相邀！

你不會把我看成一個不正經(jīng)的男人吧？我是真的有點喜歡你！那男人有點色色的笑，田恬趕緊朝他揮揮手：再見了！

發(fā)射場里響起了轟鳴聲，一個火箭點火了，馱在火箭上的飛船很大，看樣子能坐一百多人。田恬想走進場里到近處看仔細些，但門口的衛(wèi)兵要查她的票，她只好退回來，就站在大門口外的高處去看發(fā)射場景。只見點火的火箭在燃燒了一陣燃料之后，突然嗖的一聲，就帶著飛船向空中飛去……

田恬著迷地站在那兒，看著一艘又一艘的飛船升空，又看著一艘又一艘的飛船落地，直到她手腕上的手表發(fā)出鳴叫，她這才意識到，離她回到2092站點只剩半個小時了。她急忙上了一輛出租車，說了“頤和園東門外廣場2092站”一句話。

還好，她踏進返回2022年的運輸車廂時，離車箱啟動還有整整12分鐘。機器人阿[艸][頻]見她回來，高興地端了一杯熱牛奶送到她手上，同時發(fā)出一連串的熱情詢問。她一邊回答一邊去想剛才的見聞，直到車廂晃動了一下，她才明白返程開始了……

幾乎一秒不差，18點04分，她乘坐的運輸車抵達了未來遠景公司的77樓始發(fā)站。她看見許多人朝她歡呼，看見了一臉笑意的沈總，看見了向她跑過來的弟弟田添……

8

一進家門，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趕緊打開密封的藥箱，取出一粒速立片，將其捻碎通過胃管打進了丈夫的胃里。之后，她才去換衣洗漱，然后坐在飯桌前去吃保姆端過來的晚餐。

晚飯還沒吃完，一直坐在病床前觀察姐夫身體變化的田添這時喊了一聲：姐，你來看！

田恬走到床前一看，嗬，丈夫久已不睜的兩只眼睛竟然睜開了。她高興地抓起丈夫的手說：袁遠，看來這藥真有作用，你有救了！袁遠的眼睛眨了眨，沒有作出更多的反應(yīng)。水霧籠上了田恬的兩眸，這么說，我的2092之行是值得的！

姐姐，我們公司負責(zé)研究任務(wù)的醫(yī)生，想再給你測一下血壓和心率，并抽一點血！田添帶著一個拿了血壓器的醫(yī)生走到田恬面前。還好，她的心率65，血壓是70/140，只是壓差略大一點而已。田恬在心里想，也許衰老35年的情況不會在我身上出現(xiàn)，畢竟，往返2092站點的路上都很順利，我到目前也沒有任何不適的感覺。

第二天早晨，第二粒藥灌進袁遠的胃里之后不久，袁遠已可以舉起兩臂了。田恬高興得長久地吻著丈夫的面頰：親愛的，你就要好起來了！

恬妹子，你這是怎么了？剛走近丈夫病床的保姆這時突然看著她驚叫道。

我怎么了？一睜眼就忙著照護丈夫的田恬一愣。

你……你……的臉！保姆有點語無倫次。

田恬突然間意識到了什么，忙跑進洗手間去看鏡子，這一看讓她頓時呆?。虹R中的她竟然是皺紋滿臉，完全是一個老太婆的樣子了！天吶，天吶，天吶！田恬那一刻嚇愣在鏡前，盡管她在決定去2092年那一刻，已經(jīng)對這個結(jié)果在心里作了準備，可當(dāng)其真的出現(xiàn)在眼前時，她還是覺得驚駭無比。這么說，這個結(jié)果無可回避！她感覺到一股可怕的寒氣由腳跟那兒升起，開始迅疾地在她的身上彌漫開來。

我真的變成一個老太婆了！她努力用手抓緊洗手盆的盆沿，才沒讓自己倒下去。

恬妹子，你趕緊去醫(yī)院看看自己是咋著了？保姆站在洗手間門口催她。

謝謝大姐！田恬慢慢轉(zhuǎn)身對著好心的保姆，我這是去未來購物的正常反應(yīng)，你不必擔(dān)心。

那天上午，田恬就坐在自己的睡房里，一直用雙手捂住自己的臉，好像這樣，就可以把自己已經(jīng)變老的事遮掩住。直到中午時分保姆喊她去看丈夫，那時，丈夫已經(jīng)能獨自坐起身子，倚靠在床頭了。

保姆打電話叫來護士，取下了插在袁遠鼻孔里的胃管。

你是誰？丈夫朝田恬問。他的聲帶也已經(jīng)恢復(fù)正常。

田恬的心一抖：他竟然認不出我了。你看看我是誰？她努力裝著輕松，反問他。

你是姨媽！是田恬去叫你來的？唉，為我的病，辛苦你們了！袁遠嘆了一口氣。

田恬的心像被針刺了一下似的疼起來。他竟把我看成了我的姨媽！

9

此后幾天，丈夫袁遠的病狀每天都在變化：第3天，他可以不用他人幫助自主吃喝東西；第4天，他能夠自己動手穿上上衣了；第5天，他可以下床緩慢在室內(nèi)走動；第6天，他可以自己穿褲子穿鞋穿襪子；第7天，他可以自己走到陽臺上張開雙臂做擴胸運動。醫(yī)院里原來給他看病的醫(yī)生聽聞到他的變化，帶著滿腹的懷疑來看他，走時只得宣布：你已完全恢復(fù)到正常健康狀態(tài)了！

田恬當(dāng)然高興：她孤注一擲的努力果然見效了！遺憾的是，她自己的身體卻在快速向衰老蛻變。第3天，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頭有些暈，一測血壓，低壓95，高壓150，這是過去從未見過的數(shù)字，她趕緊讓醫(yī)生給自己開了降壓藥；第4天起床時，她覺著視線有些模糊，以為眼睛出了什么毛病，誰知道到醫(yī)院里一看，醫(yī)生竟告訴她是患了老年性白內(nèi)障。第5天早晨，她上廁所大解時發(fā)現(xiàn)便秘，在馬桶上坐了很久也沒能完成，這也是過去從未有過的現(xiàn)象。第6天，她覺得右耳開始嗡嗡作響。第7天，她在鏡前看見，兩鬢上都已有很多白發(fā)出現(xiàn)。天呀，我的確快速變成一個老太婆了！

袁遠那些天一直都沉浸在身體迅速變好的快活里，他每天都接受著田恬的照顧，卻不停地問她：姨媽，田恬去哪里了？田恬知道他是因為自己外貌上的巨大變化，認不出她了。她當(dāng)然傷心不已，可丈夫身體的恢復(fù)帶來的喜悅能讓她暫時壓下心里的痛苦。每當(dāng)丈夫這樣問的時候，她都開玩笑地說：她去給你買藥，快回來了。

第二周的鞏固用藥服完那天，田添來看姐姐、姐夫。看到姐夫重新變成一個活蹦亂跳的小伙子，他當(dāng)然高興，可一見姐姐白發(fā)滿頭皺紋滿臉的樣子，他的心又疼得難受。恰在這當(dāng)兒，袁遠又問：添弟，你姐去哪兒了？怎么一直沒見她？田添這才知道姐姐沒給姐夫說明事情的原委，于是便帶著一點氣惱把事情的前后經(jīng)過說了一遍。袁遠聽罷，震驚不已地看著田恬，隨后上前一下子抱住她哭了起來……

10

恢復(fù)了健康的袁遠想去上班。田恬把白了的頭發(fā)染染，開車帶著丈夫向他們所在的公司馳去。兩個人同在一家公司但不在一個部門工作，過去袁遠沒病時就是一起上班的。

兩個人第一天到公司時引起了一陣轟動。很多人在公司門口看見他倆時都低低驚叫了一聲，那聲驚叫里既有對袁遠身患絕癥卻又重返健康感到驚奇和驚喜，也有對田恬突然變成一個滿臉皺紋的老太婆感到意外和驚駭。田恬不得不對一些詢問她的同事反復(fù)作著解釋。

更大的尷尬是在中午吃飯時出現(xiàn)的：食堂里的一個不認識他倆的師傅，見田恬照慣例主動端著餐盤買飯菜而袁遠站在旁邊時，就帶點訓(xùn)斥的口氣對袁遠說：你應(yīng)該主動照顧你媽而不是讓你媽照顧你！袁遠被訓(xùn)得臉紅脖子粗，想發(fā)作卻又不好開口，只能賭氣地坐在飯桌前好久沒拿筷子吃東西。

那天傍晚田恬和袁遠去超市買日用品，田恬推著一輛裝滿東西的購物車來到出口準備結(jié)賬，袁遠照過去的習(xí)慣跟在車后，收銀員見田恬一個人忙上忙下，就對跟在田恬身后的袁遠說：你這樣一個大小伙子，為何不幫幫你媽媽？

袁遠氣惱地回道：你能不能少管點閑事？！

類似的誤會不斷出現(xiàn)，弄得田恬和袁遠都不高興。

有一個雙休日他們?nèi)ヌ旖蚵糜紊⑿?，晚上入住賓館時，袁遠帶著田恬去前臺辦理入住手續(xù)，開口說要一間房，女服務(wù)員還沒看他們的身份證就回道：不行，你這樣大了不能再與母親住在一起！袁遠大怒，高聲叫道：我們是夫妻！那女服務(wù)員聽罷一副頓時明白似的低聲自語：原來是攀上了一個富婆！

氣得袁遠差點舉起了拳頭。

有天晚上，袁遠的一個好朋友來看他，田恬在廚房里忙著準備飯菜，飯菜做好她去陽臺喊丈夫和他的朋友進屋用餐時，無意中聽到那位朋友在問袁遠：你現(xiàn)在和田恬多長時間親熱一次呀？她不由得收住腳步去傾聽，只聽袁遠低聲嘆道：面對一個滿臉皺紋的老太太，還哪有那份親熱的情緒？無非是做個樣子罷了……

這話像刀一樣地扎進了田恬的心里，使得她當(dāng)晚一直無法入睡。左思右想了一夜，田恬在第二天早上吃完早飯時說：袁遠，咱倆離婚吧！

袁遠聽罷并沒有激烈地表示反對，只是淡淡說道：現(xiàn)在我們要是離婚，別人肯定會罵我忘恩負義，你是為我變老的，我怎么能甩了你？

不是你甩我嘛，是我先提出離婚的，這不會影響到你的形象！田恬盡量讓自己說得很平靜。

唉，說實話，你當(dāng)初去未來購藥救我確是好意，我對你充滿感激，但你把自己變成一個老太太，再讓我們繼續(xù)做夫妻，確實有點殘酷，與我現(xiàn)在所處的尷尬境地相比，我還是真心地希望你當(dāng)初不救我，讓我就那樣死去更好！

是是，我當(dāng)初有些欠考慮，讓你陷入了如此難受的境地。我很抱歉。我們今天就去把離婚手續(xù)辦了吧！

社會上會有很多人因此罵我的。

我會向公司的熟人和我們的親友作出解釋！田恬努力說得很輕松。

那好吧，這可確是你先提出的！我完全是出于尊重你的心愿而答應(yīng)的！

有一瞬，田恬是想掄開巴掌朝袁遠的那張臉打過去的，但隨后，她在心里勸自己，沒有這件事，你怎么能看透他這個人？

離婚手續(xù)辦得很順利。他們結(jié)婚也就三年多一點，沒有孩子，又沒有多少財產(chǎn)，房子是租的，要分的不過是一點很少的現(xiàn)金。田恬第二天就從他們租住的房子里搬了出來。

搬到新租的房屋之后，她才給弟弟打了個電話，讓他來吃晚飯。弟弟疑疑惑惑地來了，一待弄清了情況后，他氣得拎起菜刀就要去找袁遠算賬，田恬急忙抱住了他，平靜地說：借此不讓自己的一生誤在他手里不是也好？！

田添狠狠捶了自己的胸脯一拳：我好后悔，當(dāng)初要不告訴你去未來購物的消息該多好！

可不能那樣說！田恬真誠地笑道，沒有那一次旅行，我怎么會知道那么多有意思的事情？哎，對了，我那次還買了一種名叫“水螅再生因子”的抗衰老藥，我為什么不試試那個藥呢？她說著去箱子里找出那個密封藥盒，當(dāng)即打開就朝嘴里扔了一顆……

責(zé)任編輯 丁莉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