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巖
一
再次和陸婷婷聯(lián)系上已是十八年以后。
人生能有幾個十八年?當初她和我分手時連微信還沒有呢。要不是老汪拉我進去,我還真不知道有這么個聚會微信群,除去對時光飛逝的感慨,還有就是被微信的功能深深震撼。天涯海角一輩子見不到的人也能被聚在一起,這種感覺既奇妙又魔幻。
“我就不回去參加了吧,離著這么遠?!蔽翌欁笥叶运?。
“可以在群里看一下聚會時的情景嘛,熱鬧熱鬧?!崩贤艟褪沁@樣,是一個既會搞氛圍又會賺錢的家伙,什么熱鬧都想湊一下。其實就是不甘寂寞,此次聚會就是證明自己實力的最佳時期。有一句話是怎么說的?富貴不還鄉(xiāng)如錦衣夜行,說的就是現(xiàn)在老汪的心態(tài)。說的再通俗點,他想顯擺一下自己。
老汪和我一個宿舍,當年畢業(yè)直接進了一座藏在深山里的部隊。然而進去之后才發(fā)現(xiàn)就是給飛機做保養(yǎng),天天檢修故障。我們當初本來學的就是機械,要說和設備保障也能扯上些關系,還能怎么樣?但老汪認為當初招我們時可不是這么說的。那個英俊的,一身軍裝的大校目光誠懇地對我們說,你們以后有機會可以駕駛飛機。結(jié)果呢?當然主要是大山里封閉的工作環(huán)境不符合老汪那天馬行空,不甘于寂寞的性格。
“沒意思,我以為會讓我開飛機呢?!崩贤艉懿婚_心,干了不到兩年,解約去了成都。也不知道他靠了什么本事和關系,居然很快定居成都,結(jié)婚生女,開起奧迪車來山城找我敘舊。這些年據(jù)說生意越做越大,已經(jīng)開了好幾個門面。我有些佩服他,相比之下,我就不敢輕易離開單位,畢竟四十多歲的人了,你說還敢怎么折騰?
六個班的人聚在微信群里,蔚為壯觀。很多年沒見了,多數(shù)用的不是本名。如果不說根本和本人對不上號。在群主一班班長張強的建議下,很多改回了上學時的本名。在這個奇特的網(wǎng)絡空間里,大家挨挨擠擠地在一起。也許是已經(jīng)過去了二十年,彼此有了距離,沒有了當年隨意開玩笑的愜意。一開始還發(fā)一些當年的照片,大家評頭論足一番,好不熱鬧。但熱乎勁兒一過就進入靜默模式。沉默了兩天,有人開始發(fā)聚會策劃的方案。聚會地點在大學所在的省城。我不想回去,一旦有人問起就找個冠冕堂皇的借口:現(xiàn)在離開單位需要報批,不是什么重要事,單位很難批準。
忽然有一天,群里網(wǎng)名叫“人淡如菊”的主動加我,備注里直接是“我是陸婷婷?!蔽要q豫了一天最終決定通過。但是我不想主動說話。加我之后她居然也沒有說話。我們就這么僵持著。誰也不主動先說話。我們能說些什么呢?分手都二十年了,當年的疙瘩好像還是沒有解開,心中這郁結(jié)之氣仍舊存在。
陸婷婷是一班的,我是三班的。其實我們上大學時并不熟,但是機械系的女生特別的少,物以稀為貴嘛,男生都還是很注意她們的。不過好景不長,反應太慢,一個個都被下手快的家伙追去當了女朋友。我那時候天天想著努力學習,要為中華之崛起而發(fā)奮讀書?,F(xiàn)在想想有些好笑,能顧上自己就不錯了。
我們六個班上大課或者選修課的時候會偶爾聚在一教——一間巨大的階梯教室里。大伙坐得密密麻麻,遠遠望過去,男生一片汪洋,十幾個女生像汪洋中的小花搖搖擺擺,帶來點鮮艷的顏色,不到半年各個身邊都有了男朋友。第一年我恐怕連人都沒有認全,我并不認識陸婷婷,最多只是眼熟,但是名字和人對不上號。
寒假的時候,我坐火車回家。在車上我看到了一個同校女生的背影,有點像系里一班的,但我又不能確定。到了所在的小城,我們前后下了火車,又坐上去往同一方向的班車,她也上了車。我們的家難道也是一塊的嗎?她也注意到了我,我有些激動。我們站起來,互相打量問好,彼此都覺得從省城一起坐車到這里,再不說句話可就見外了。
“你家也是這里的?”我說這話時有些結(jié)結(jié)巴巴。這里地方和兵團交叉在一起,兩邊地盤挨得很近,人們各自生活,孩子在不同的學校上學。我們的人生完全是兩條軌跡,不知不覺在一個地方生活了十幾年卻不認識,但最終在省城大學見了面,這就有點神奇。
“是啊,你也是?”那時候的她留著長發(fā),齊劉海的造型,穿著大紅的羽絨服,像一團火焰。
她指了指窗外,那是一個遠近聞名的富裕鄉(xiāng),盛產(chǎn)蟠桃。再往前好像有一個石油基地。但那里我從來沒有進去過,每次只是路過,不論是坐車還是騎自行車都匆匆而過。我們站在一起聊起了小時候在這一片上學的情景,其實我們兩家只隔著不到五六公里的路途。他們在平原地帶,我所在的兵團連隊在靠近山的地方扎下根,在那里辦了一個磚廠和水泥廠,還有一個珍珠巖廠。她指著窗外隔著一塊條田的樹林帶對面,一桿飄揚著國旗的地方說道:“那就是我小時候上學的地方,后來我去縣城上的初中和高中?!?/p>
我笑了笑,抑制住自己激動的心情。輕描淡寫地說了句:“我以前每周都要走這條路的。”
我當然知道這段路,要知道三年高中,每個周末我都會騎著車子回家過周末再返回。經(jīng)過這里,再走一段,穿過一個公路隧道以后,路程基本上走了一半,我就會在路邊的渠道上休息一下,把那輛家里的二八加重自行車支起,蹲在水邊,撩起渠里的水洗把臉。這時候我抬起頭透過麥子地和楊樹林隱隱約約看見那所飄著紅旗的小學校,安靜地坐在地邊上,望著面前的那所學校我會陷入沉思。沒想到那就是她曾經(jīng)上學的地方。
“我們殊途同歸嘛?!蔽襾砹司鋵W來的幽默語言。
自此我和陸婷婷的關系更近了一層。不但是一個城市,還是一個地方。她從她的地方高中考進大學,我從自己的團中考進省城這所大學。我沒有告訴她的是,我曾經(jīng)復讀,曾在二中舉辦的復讀班度過一年艱苦的復讀歲月。我們從此在一起,可是我們又沒有很快成為男女朋友那樣的關系。
二
“你和陸婷婷在搞什么?到底在談朋友沒有?”老汪看著奇怪,我們同寢室,他算是我大學里為數(shù)不多談得來的同學。他就是省城的人,比我們這些縣城來的人見過世面。但他看不透我和陸婷婷的關系,表面上平平淡淡,上大課時也不像那些情侶坐在一起??墒且娒娴臅r候,又感覺有說不完的話。我知道為什么,原因在于陸婷婷,她應該有更高的目標。
我不想說破。
聚會開始前成立了四個組,行政級別的味道出來了:籌劃組、聯(lián)絡組、宣傳組、后勤組。基本上都是由省城的混得不錯的同學擔任主力。什么時候同學會變成了一場比拼的大會?也許一開始舉辦的人并不這樣想,但是都牽扯其中。從一開始誰將出席就在比較,有人在外地,二話不說,在群里貼出預訂的飛機票,但是嘴上還是在說太想念同學們了,二十年沒有見面了。老汪一家傾巢出動,夫人和女兒將和他一起飛回故鄉(xiāng)。這個甜甜的、能說會道的成都妹子我見過,還有他乖巧的女兒,我想這都是老汪炫耀的資本。
進入學校,老汪不斷發(fā)出學校建筑物的照片。男生宿舍樓、女生宿舍樓、籃球場、主教學樓、實驗樓、計算機樓、機械實驗室、實習樓、圖書館、研究生樓、和平渠、人行天橋,還有漢餐、民餐食堂。他們在每一棟建筑面前合影,引起群里一陣陣轟動??吹某鰵q月在每個人的臉上刻下的痕跡。我看見了陸婷婷的身影,她依舊風姿綽約,裙裾飄飄,看得出來化了精致的妝。趙東一直站在她的身邊,像是護花使者——不,他本身就是她的使者。趙東是一班的,他和陸婷婷是同班同學,我們并不太熟。他們什么時候好起來的?我想那一定是她離開我回去后在一起的。聽說趙東現(xiàn)在混得不錯,舉手投足之間一副意氣風發(fā)的樣兒。
籌備組計劃贈送母校一座具有紀念意義的鼎,價格有些高,需要有財力的同學們認捐,當然大家都捐一些更好,老汪這樣私下里告訴我。他絲毫沒有猶豫,直接認捐了兩千元。其實他還是低調(diào)了,怕落下一個在同學面前顯擺的姿態(tài)。他稱其為低調(diào)的捐款,但是很快他就后悔了:那個酷愛足球的學渣楊云峰,當年以委培生身份進入學校。畢業(yè)后應該回原單位,后來才知道他去了北京發(fā)展。發(fā)展什么怎么發(fā)展,我們都無從知曉。有人說他早就在做生意了。他直接認捐五千元,成為捐款最多的人。低調(diào)而神秘的他一直沒怎么說話。
后面鮮有這樣大額的捐款。那些要去的經(jīng)濟普通的只能捐最基本的幾百塊而已。比較的意味一出來,大家聞到了里面金錢的味道。實力不允許,但也不能去說捐的多的同學臭顯擺吧,內(nèi)心淡然處之就好。就在我以為捐款結(jié)束時,趙東直接捐了六千元。比較的意味更加明顯,群里發(fā)出一連串的表示驚嘆和佩服的表情包。
我能想象出這是陸婷婷的主意,這符合她的風格——絕不認輸,無論是從氣勢上還是從穿戴打扮上都不能輸給人家。
他們走進當年的機械學院主教學樓,還是那座全木的蘇式建筑。只有這里沒有發(fā)生太大改變。古老幽暗的大廳里立著一座蓋著紅布的鼎,在場的他們舉行了一個簡短的揭幕儀式。當年的機械系書記講話,那時的他還是一個風度翩翩的青年,現(xiàn)在卻已經(jīng)是白發(fā)叢生。我差點認不出他來,大家回憶當年的點點滴滴,一起揭開紅布。莊嚴肅穆的鼎逐漸露出真面目,方正厚實的基座正面雕刻著兩條龍,最上面是一只金色的大鼎,有點司母戊鼎的模樣。地下鐫刻著學院名稱和捐獻班級。九八兩個字讓我們瞬間回到從前。
陸婷婷當然不能錯過這個高光時刻,和他們分列鼎的兩側(cè),以我們這個年級出色校友自居。接著走出大廳,門口的草坪一角擺放著一塊定制的景觀石,也是此次一起制作的,足有三米多長,六七十公分高,呈不規(guī)則的長方體橫臥在側(cè),赤紅色,表面粗糲起伏有點仿原始風。草書篆刻著“智能化制造現(xiàn)代產(chǎn)業(yè)學院”,最底附著我們當初系名“機械工程學院”。草坪兩邊是高大的白楊,再過去看到了一處籃球場的一角,風輕輕地吹,楊樹葉子簌簌地抖動。我想起當年的我們在球場上馳騁的情景。
聚會晚餐在一處酒店舉行,正式開始的時候只能說來了三分之一的人。大屏幕上放出當年的照片,還有一些遠方同學的祝福視頻。很難說自己沒有被感動,二十年了呀,想起這風風雨雨的二十年,欲說還休的滄桑感油然而來。
歌聲響起,是動力火車的歌,有心的同學還記得我們當年進校時流行的歌曲。我怎么會忘記,當年和陸婷婷一起在臺上還唱過《知心愛人》。那是付笛生和任靜的成名歌曲。其實我不會唱,跟著她一起附和才勉強表演完。
從回家的路上巧遇以后,回到學校我決定向陸婷婷坦露心聲。但是我發(fā)現(xiàn)一班的趙東好像也喜歡上了她。在階梯教室上課時,看見過他們曾經(jīng)坐在一起。他來自另一座城市,人長得瘦高,梳著整齊的分頭,穿戴不俗,白襯衣的領子總是干干凈凈,有一種書生般儒雅的氣質(zhì)。
三
“你老家是哪的?”
有一天我們站在那棟唯一的蘇式教學樓二樓的走廊邊上,等著制圖課的開始,陸婷婷偏著身子笑著問我。劉海下面那雙清澈的眼睛讓我想起電視劇中的女主。我的內(nèi)心是高興而又膽怯的。樓道里燈光有些暗,這棟建于五十年代的主教學樓,里面全木質(zhì)結(jié)構(gòu),空間高大,對稱式結(jié)構(gòu),墻體雪白,地板漆成一種微微的淡黃。窗戶、門楣都有著蘇式的風格,高大空曠,有點浪費,單單是為了顯得宏偉嗎?頭頂上空間太高顯得燈光有些暗淡,要靠走廊盡頭那唯一的一扇窗戶透進的太陽光才能看清彼此。對面的人像是鋪上了一層光彩的釉。
“哦,我老家是重慶,你呢?”
“啊,這么巧,我也是。”
“那你回去過嗎?”我搖搖頭,表示遺憾。
“我回去過。”陸婷婷充滿優(yōu)越感,見我不說話,卻又補充道:“不過,我還是喜歡這里?!彼孟袷菫榱吮磉_我沒回過老家的遺憾而選擇和我站在一起。
我笑了笑,其實這并不重要。
“說說你小時候的事,你們家是怎么來到這邊的?”她繼續(xù)問,但我覺得這太老套了。
故事要從很多年前開始。
腦海里浮現(xiàn)出父親給我講述過的那段歲月。那一年他十二歲,從老家坐火車,只能坐到省城東邊的最邊緣地帶就停下來。因為那時候鐵路只修到那里。他到這里來找我的爺爺,老家是待不下去了。爺爺在這邊待了八年,后來卻再也不想回去了。他成為單位的骨干,年年被評為先進,老家那邊家產(chǎn)也沒有了,兄弟姐妹已經(jīng)散了,于是接回我奶奶和我父親他們。說著說著,我突然想到,給她說這些干什么,她喜歡聽嗎?事實上我講出來以后,她確實在認真聽。
“那你呢?你們家是怎么回事?為什么來這邊?”
“我家是老早就到這邊了,也是四川那邊過來的。爺爺輩就來了,為了建設邊疆吧?!彼俅涡ζ饋砜粗?,我覺得她笑的時候真好看。一種無所顧忌、毫不做作的笑,那時候年輕真好。
“哈哈哈”我們都毫不掩飾地大笑,對,為了建設邊疆,為了祖國。我爸媽總是念叨著要回老家看看,總有一天是要回去的。哦,為什么?因為他們是在老家那邊出生的,很小就過來了,吃的用的,說話都有老家的痕跡?,F(xiàn)在都要三十年了。他們在南方生活慣了,一退休肯定是回老家。
“那你呢,你愿意待在哪里?”
“我不是說了嗎?我喜歡這邊,可是,我也喜歡南方,這邊有些冷?!彼哉Z,說不出的矛盾。
很多同學涌出來,是其他年級的課上完了,不像高中上下課還要打鈴。我們走進去,古老的木質(zhì)結(jié)構(gòu)的教室,墻壁刷成淡綠色,高大的窗戶,兩邊刻著對稱的花紋,木地板踩得叮叮咚咚。黑板上是復雜的線性代數(shù),微積分公式,那些希臘字母讓我頭痛。我們互相對視一眼,不再是高中,不用坐固定的位置。剛才熱烈的對話,現(xiàn)在再分開坐,顯得有點矯情。我們相視一笑,有點羞澀,最終還是坐在了一起,靠窗戶第二排座位。我們像是在共同尋找自己的老家,在這樣的一個過程中,我們彼此尋找到一絲溫暖,或者說是共同語言。謙虛一點,不要那么引人注目。其實我想的更多的是能不能給她一個好的未來。我是不是想多了?簡直好笑,才認識多久?。课铱偸沁@樣問自己,顯得那樣膽怯。老家對我們說來只是兒時父母的念叨和眷戀,它像一個符號深深刻在我們心中,是一個烙印,是我們的出處,是我們的靈魂歸處。可是后來我們來到南方以后,才發(fā)現(xiàn),那里只是父輩的故鄉(xiāng)。
老師在上面講三視圖,我感覺自己有些心不在焉。我其實考進這所大學是迫不得已,沒有什么喜歡之類的考慮。機械系——這樣的專業(yè)不會有多少人報吧?那她是為什么?我悄悄看著旁邊的老鄉(xiāng):
“你一個女孩,怎么會考機械系呢?”
“我理科好嘛?!?/p>
“哦。”我替她有些惋惜,“喜歡制圖?”
“是的?!?/p>
四
我們坐在和平渠邊上,看著對面的學校大門。
“聽說你簽下那家重慶的單位了?想好了嗎?人生地不熟的,那么遠,你可要想清楚啊?!薄皼]什么,我就是想去那里。”
聽著她的勸告,我的內(nèi)心毫無波瀾。去意已絕,還有什么好說的呢?臨時反悔恐怕被別人笑話。只是她好像一直在猶豫,沒有想好跟不跟我一起去那家千里之外的船廠。
準備去哪里?有一天,老汪在宿舍里躺在床上問我?形勢很明顯,這么多家單位,能適合專業(yè)的要么就是鋼廠,要么就是石化單位,還有就是進沙漠采油。機械系的學生還能去哪里呢?老汪說我們一塊參軍,就去修飛機坦克。這是上一屆告訴我們的。部隊也好,基地也好,還有一個邊境上的氣象站也在招人,只要是本科生就行,不管什么專業(yè)。我都不是很想去,我想帶父母回老家。這是他們的念叨影響了我,算不算是我的理想?我心里很模糊的概念,我就想去遠方,就想回老家看看。
“那陸婷婷呢?”
“我不知道?!蔽肄D(zhuǎn)過頭裝著整理床上的書本。
其實我問過她,和我一起去重慶怎么樣。反正都是我們的老家,那家船廠也是國企,應該是挺正規(guī)的。我們學的就是機械技術,工科嘛,都是這樣。在哪不是干老本行?只有一天的時間考慮。她低下頭,不想說話的樣子。
去哪里都是自己的自由,但我們是戀人,她想去哪里,我是不是應該陪著她?我想起早上的時候,那個穿著天藍色廠服的南方人坐在教室里說話的情景。我覺得他像極了老家那邊的人。濃重的鄉(xiāng)音,也理著一個小平頭,說話實誠,有著老家人的特征。
那時候還沒有電話,我無法及時和父親母親商量這件事情。他們一年到頭都在忙碌,無暇顧及我的學習,甚至不清楚我上大學學的什么專業(yè),他們的要求簡單到只要有個工作就行。事實上只有我自己決定簽不簽下這家單位。
我看了看教室里的人,陸婷婷不在,她一直沒來。我覺得我們可能就此別過,結(jié)局早已注定。我自己不也是心里慌得很嗎?
其實是有前兆的。所謂畢業(yè)就是分手,說的就是我們這樣的情侶吧。那一晚,我很久才入睡。老汪也簽下了單位。我不想留在這里,就想回老家,去一個遙遠的地方,沒人認識的地方最好。那天晚上我一直沒有睡著,心里在默默地說,你不是說也想回魂牽夢繞的老家嗎?難道你不想回來嗎?樓道里有人在打電話,有人在唱歌,肯定是喝醉了,是水房傳出的聲音。他哭什么?宿舍有人在說,分手了,只有分手才會這么痛苦。
第二天晚上下了自習,我看見了她遠遠地走來,這幾天我們沒有在一起上晚自習,她的臉上帶著微笑,眼光里含著下定決心的神情。
“我考慮了很久,我們一起回去。”我感動得眼淚差點掉下來。我抓著她的手,校園里人來人往。我們走到校園的角落里,熱切地相擁相吻。為什么改變主意?不為什么,希望回家的路上一直有你。這次有點遠呦。沒什么,我能克服。
五
“你還好嗎?”
微信上跳出“人淡如菊”的一句問候。看著群里發(fā)出的照片,到場的同學表現(xiàn)堪稱完美。他們在校園的熟悉的位置,模仿當年的站位,定格拍照。教學樓曾經(jīng)上過課的窗戶,研究生樓前的草坪,看世界杯時的食堂門口,學校門前的和平渠,兩個校區(qū)之間的天橋走廊。身材集體發(fā)福的他們站立一起,臉上蕩漾著肆無忌憚的開懷大笑,至少那一刻是真誠的。這其實就夠了。
當年的系主任挨個夸著老汪、張強,當然還有趙東、陸婷婷。我想她一定忘記了當年我和陸婷婷來到這邊報道的事情。兩個去了軍隊的夫妻檔一個勁在描述當年系主任親自送他們到軍隊的情景。聲情并茂,差點聲淚俱下。
我在想怎么回答她。不回答是說不過去的,但是一旦回話,好像自己認輸一般。時隔多年,我不知道怎么定義這種感覺。是一種和解?還是裝著無視過去發(fā)生的一切。時間真的可以沖淡這一切嗎?
“還好?!蔽液唵蔚鼗卮鹆藘蓚€字。
“聚會怎么沒有回來?都二十年了。”
“沒辦法,單位不給假?!蔽医o出一個千篇一律的理由。
“一晃都二十年了,其實當年走的時候,我……”她欲言又止。
“你每次回來也不和我們聯(lián)系?!彼业皆掝}避免尷尬。我保持沉默,不想再說話。好久她也沒說話,氣氛僵在那里。我想掛掉電話,又想等著她先掛斷。
“對不起?!彼蝗徽f了一句。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認錯不是她的性格。我想起很多年以前,那是她離開之后,我一個人回去探親。下了火車又轉(zhuǎn)汽車,在那個丁字路口,她當年下車的位置。我還看得見對面的林帶里高高飄揚的鮮紅的國旗,那所小學還在,我真想過去看看。想起我們上大學第一年放寒假,在車上站起身互相驚奇地望著對方的情景。
心里翻江倒海,為什么當時不留下來堅持一下,你知不知道我那時三千多公里的路程,坐在火車上一路上總想起你。一個人坐在車上,淚水直打轉(zhuǎn),一個大男人的像什么話?后來幾年才慢慢習慣,變得堅強起來。不再回憶過去,也不再埋怨你,現(xiàn)在看見你過得挺好,竟然有一種放心的感覺。你說我是不是一個“受虐狂”。
六
我躺在宿舍里,頭痛欲裂。窗外是陰沉沉的天空,雨滴密集地落下,擊打在窗外黃葛樹的葉子上。南方的冬季陰雨連綿,和夏季的熾熱潮濕有異曲同工之感,都讓人難忘。這張老舊的木板床上不知道睡過多少初來乍到的實習生。有三十年了吧!
那張搖搖欲墜的桌子放置在窗前。桌面油漆斑駁蒼老,不知用了多少年。旁邊天藍色的布制衣柜,一邊的簾子開著,可能是拉鏈壞了,用了近兩年已經(jīng)有了污跡。低矮的方桌上擺著兩盤用盤子扣著的剩菜。廚房里一點動靜也沒有,陸婷婷應該是出去了,又是一個星期六,她最近很忙。最近一段時間我發(fā)現(xiàn)我們之間的話少了。
“我們回去吧?!庇幸惶斐燥垼f出了那句話,像是考慮很久。我愣了一下,裝著低頭夾菜,心里難過得想哭,我知道這一天還是來了。盤子里是簡單的青椒炒肉。這可能算是我們那時候奢侈的菜。我承包了做飯,做家務,如同南方的男人那樣體貼。
初來的日子我們一起去菜市場買菜,喧鬧的菜市,繁雜的南方語系會讓我們體會到不一樣的煙火氣,具體到一次買一根蔥或者一顆土豆的驚訝。聽著濃重的方言,似笑非笑,理解起來雖有障礙卻不影響表達。回到宿舍,那些綠意盎然的爬山虎鋪滿墻壁,遮蓋在古舊的紅磚墻面上,一幅年代感十足的畫面。房間里吊扇無休止地旋轉(zhuǎn),嗡嗡聲如同咒語般幻念,仍不見一絲涼意,仿佛只是旋轉(zhuǎn)的聲音在安慰身處熾熱中的我們??諝庵杏肋h都充斥著潮濕沉悶的味道。我們坐在飯桌邊,看著素素的幾樣菜但也不覺得乏味,還有她來這邊學會燉的排骨湯,面上星星點點撒著嫩綠的蔥花,越來越像南方的生活。
在那條聞名遐邇的江邊,留下我們年輕清脆的笑聲。我們蹲在水邊,面對茫茫的長江,江面上悠悠劃過的貨船,傳出悠遠的汽笛聲,但那些采沙船則發(fā)出刺耳的轟隆聲充斥在耳側(cè)。江水永不停歇地流淌,對面的岸邊是丘陵一樣的小山,影影綽綽,遠處是墨黑的,再往前則是暗暗的翠綠堤岸。孤單是孤單了點,但誰不是這樣過來的呢?
在那些古老的城墻邊徜徉,去看兩江交匯之處,看清澈的嘉陵江和渾濁的長江合二為一。那座聞名遐邇的豐碑,那些高高低低、曲曲折折的巷子和小道??偰茏屛覀兏惺艿侥戏降娘L情。去看池塘中的蓮藕,無邊的碧綠。知了無窮無盡的嘶鳴縈繞,火爐一樣的夏季啊。
一晃兩年,剛來時的新鮮感逐漸消失。我們住在簡陋的紅磚樓里,看著破舊的家具,想著要在這里生活一輩子。每到夜晚,樓下的院壩里坐滿打著光背的男人,猜拳行令、污言穢語,炸碎的酒瓶聲不時傳來。對面的走廊上站著奶孩子的女人,她們望著這邊,議論著每個過往的行人,毫不掩飾地喂著手中的孩子,哭啼聲淹沒黑色的夜。走廊中間的垃圾桶上掛滿菜葉,剩菜剩飯泄露在地面。其實我們也忽略了這樣的場景哪里都有。
最主要的是,回一趟家太難。見一次爸媽要一年,回去的成本太高,太辛苦。在家待不了幾天又要趕回去。汽車轉(zhuǎn)火車,火車轉(zhuǎn)汽車再轉(zhuǎn)三輪,三天三夜。想快點嗎?那就坐飛機,對不起,可能兩個月的工資就沒有了。所有的夢想都消磨在現(xiàn)實中。
“所以,你就想回去?”我抬起頭,看著她。想起很多年前我們一起在回家的班車上認出對方的情景,也想起這兩年在這邊度過的瑣碎,但是在我看來也算是幸福的時光。我不想回去,不想讓那些畢業(yè)的同學看自己怯陣的模樣?;厝ジ墒裁茨??也能找到工作,可那樣在我看來是一種認輸。
“嗯。”她小聲回答。
“再堅持一下,會好起來的?!蔽腋砂桶偷卣f著這些話。那時候工作上還是小字輩,買房也還沒有想過。所有的一切都在朦朧中,高興之余更多的是迷茫和不甘。
“我還是想回去?!彼龥Q然地說,抬起了頭,我看見她眼睛的時候,就知道她下定了決心。年輕幼稚的我,好像一下就能給她一個好的未來,承諾的事情在歲月的消磨中似乎變得遙遙無期。她最終還是走了,我知道的時候,她已經(jīng)趕往火車站,連送她的機會都沒有,是不是在那時候她就已經(jīng)聯(lián)系上了趙東?我茫然佇立在南方八月的驕陽下悵然若失,以后就是我一個人了。不禁有些心酸但還是鼓勵自己要堅強,也許她還在埋怨我不陪她回去。我是不是應該陪她回去?我低下頭在我們來這座城市的火車站臺階上坐了很久。那一夜我哭了。
我就是這樣一個人,誓不投降,絕不低頭?;厝ξ襾碚f就是一種撤退,我不想那樣過一生。那么就讓我們就此別過,各自安好吧。彼此不再聯(lián)系是最好的。
“讓我們紅塵作伴活得瀟瀟灑灑,策馬奔騰共享人世繁華,對酒當歌唱出心中喜悅,轟轟烈烈把握青春年華……”聚會就要結(jié)束,視頻里喝醉的同學唱起這首動力火車的老歌。那是我們當年進校的流行歌曲,老歌就是這么經(jīng)典。我的淚水慢慢流下來,從前的那些話、那些人、那些事再次浮上心頭,是誰說的?所有過往皆是序章?開始而已,經(jīng)歷過就好,不要太執(zhí)念。希望二十年以后我們還能相見,還能舉辦畢業(yè)三十年甚至四十年的聚會。不也是成功?都要安好!
“偉大的機械九八萬歲!”
“永載史冊的機械九八萬歲!”
老汪和幾個當年的鐵桿球友紅著臉在酒桌上碰杯,喊著夸張的口號。我看見陸婷婷站在一旁笑吟吟地看著他們,手里也端著酒杯。趙東伏在她耳邊輕聲說了一句什么,然后轉(zhuǎn)過頭開始和他們一起大喊大叫。
這一切仿佛讓我們回到從前。那些過去的某些骨鯁在喉的事情,似乎隨之消散在夜風中。